原初晞
一
臨近晌午,林繁才緩慢地睜開眼,這是她近幾年來睡得最沉的一覺。
窗外陰云密布,海風從沒關(guān)好的縫隙里吹進來,林繁伸了個懶腰,頂著一頭亂哄哄的頭發(fā)不情愿的下了床。
她赤腳踩在華麗的羊毛毯上,不耐煩地踢開昨晚留下的空酒瓶,終于在沙發(fā)腳旁找到了手機。
一開機,各種信息就密密麻麻的涌出來,林繁瞟了一眼各類標題,來來回回不過就那幾句話:
“林繁人品惡劣,學(xué)歷造假?!?/p>
“林繁整容前后大曝光,娛樂圈不需要換臉美女?!?/p>
“林繁帶資進組,拍戲現(xiàn)場耍大牌,破壞道具,影響拍攝!”
“……”
彼時她的電視劇《鯨落》正在如火如荼的播出,雖說只是演了個女配,卻將其刻畫得入木三分,有網(wǎng)友在底下留言說,林繁把惡毒女配演得那么逼真,生活中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不到半天,微博上就掀起了一股“抵制林繁”風,自恃有正義感的網(wǎng)友,更是將她的過往扒得干干凈凈的擺在網(wǎng)上,似乎一定要證實他們的想法。
林繁看著網(wǎng)上關(guān)于自己整容前后得對比照,揉了揉自己的鼻尖:“這都是哪兒找的,也不像啊!”
林繁還沒來得及細看,戴寧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我的姑奶奶呦,您總算給我接電話了!我給你發(fā)了那么多條信息,你怎么都不回我?”
他語氣里帶著幾絲嬌嗔,若不是已經(jīng)跟了他那么多年,林繁都差點以為這個在娛樂圈翻手為云的人物是個剛?cè)胄械男“住?/p>
她嗤笑:“不是說好了嘛,我負責演戲,你負責公關(guān)。怎么,還是說這點事你就慫啦?”
“小繁繁,你這也太小看我了。就我這實力,別說你親媽污蔑你,天王老子打壓你我都能給你救回來?”
“什么?”
戴寧似乎察覺自己說錯話,倒吸了一口氣:“怎么,你還不知道嗎?”
手機又彈出一條信息,標題赫然醒目——林繁棄養(yǎng)生母,林母淚灑記者會現(xiàn)場。
她木然的將它劃開:“嗯~現(xiàn)在知道了!”
察覺對方要說些什么,她提前開口:“我沒事,這點事都抗不過去,怎么跟我們戴總混??!”
窗外陰云密布,海浪被風卷起,又被摔打在礁石上,林繁靠著窗沿,望著遠方。
手機在沙發(fā)上響了又響,她回過神,卻在看到來電顯示的那一刻亂了神。
電話接通,她聽到對方呼了一口粗長的氣,貌似隔著手機都可以看到雙鬢漸白的老人局促的模樣。
“小凡,回一趟家吧!”對方說。
“小凡,那些報道我都看了,你媽媽千不該萬不該如此對你,我知道你肯定很難受?!蹦穷^說著說著聲音開始沙啞,“但無論怎么說,我們都是一家人啊。你也好久沒回家了,你回來一趟,舅舅給你做一頓好吃的,咱們一家人坐下好好聊聊,恢復(fù)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像以前一樣?她垂下眼眸,嘴唇翕合,“親愛的舅舅呀,一切都回不去了?!?/p>
但她最終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因為那個讓她可以舍棄一切回到從前的人用以前的口吻對她說:“回來吧,小凡!”
謝予希的聲音像窗外突然的雷鳴,毫無征兆地打在她的心上,林繁紅了眼眶,好半晌才緩緩的點了點頭。
二
當初的林繁還不叫林繁,當時的謝予希也還未姓謝,可林凡和葉予希卻是彼此黑暗人生里的光。
6歲的林凡還不懂得什么叫死亡,一封死亡通知就到了她的手上,彼時母親還沉浸在輸了麻將的不甘里,叫囂著再來一局。
她挽著媽媽的手說:“剛剛那個送信的人說爸爸死了。”林媽不耐煩的把她推搡到一邊,說了句“別煩我”就緊盯著手里的牌。
6歲的林凡心里沉思“原來死亡并不像電視劇上演的那么痛苦??!”
林母的悲痛來得后知后覺,卻也來得快去得也快。她輸光廠里給的賠償金后把林凡帶到了林舅舅面前,留下了一句“我不管,她是你侄女,你可不能不管她死活!”后就不見了蹤影。
后來林凡常想,自己對于母親的感激,除了生養(yǎng)之恩外,也就是這一次的決定了。畢竟,是在這里,她才遇到了葉予希。
夕陽西下,天空被染得通紅,林凡站在沙灘上,看著母親離開時走過的路,內(nèi)心毫無波瀾。葉予希走過來,握緊她的手:“叔叔說,這個世界很大,不要只盯著那些拋棄你的人。沒了媽媽,你還有你的舅舅,你還有我,我們會一直愛你的。”
林凡早聽媽媽提到說舅舅收養(yǎng)了個“拖油瓶”,據(jù)說某天晚上,舅舅從餐館收工回來,聽到小孩哭啼,本想著是這是別人家的事,也不好多問,但不曾想哭聲一直持續(xù)到深夜。
房門沒鎖,林舅推門而入,看到了哭得發(fā)紫的小孩,再一瞧早已空空如也的房子,情況也不言自明。
他把小孩帶回家,給他取名予希,不僅是對他賦予厚望,更是希望他對自己今后的人生充滿希望。
林凡側(cè)臉看過葉予希,晚霞打在他的臉上,將他精致的輪廓勾畫得淋漓盡致,她還沒有見過那么好看的人。他的手掌很大,將她的小肉手包在里面,那是林凡第一次有了心安的感覺。
她還不知道什么是愛,但卻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好啊,那你們要一直愛我哦!”
葉予希也側(cè)過臉,看著她,緩緩揚起了嘴角。
她頭一次知道,原來晚霞不僅僅是紅色的,還是暖暖的。
三
林凡就這樣在舅舅家住下了,雖然房子逼仄,一室一廳除了住人還要備著餐館第二天要用的食材,但這卻是林凡一生中最難得的溫存。
白日里,舅舅要去餐館,小希哥哥要去上學(xué),她就一個人呆在家,若是實在無聊,就去海邊撿貝殼。
自從有了妹妹,葉予希也是一放學(xué)就回家,林凡看著他在餐桌上寫寫畫畫,圓圓的眼睛透著好奇:“小希哥哥,這就是上了學(xué)后要習的字嗎?”
葉予希放下筆,嗔笑:“我早就把作業(yè)什么的在學(xué)校做完了,這是我們今天學(xué)的歌,我自己琢磨著就把調(diào)子寫出來了。”
林凡聽得云里霧里的,但她就是覺得葉予希好厲害,她趴上前去,看著那堆她完全不認識的音符問:“那哥哥會唱嗎?”
“我何止會唱,我還會吹呢……要是有個樂器,我一定吹得很好聽?!北M管葉予希眼底的失落一閃而過,但還是被林凡捕捉到了。
但還沒等林凡多想,林舅舅就開門回來了,他來到兩個人身邊,抱起林凡高高舉過頭頂:“小凡,有沒有想舅舅呀!”
林凡被抱得胳肢窩發(fā)癢,哈哈的搖著頭:“小凡不想舅舅,小凡只想小希哥哥,哈哈哈哈……”
林舅舅聽聞就把腦袋往林凡肚子上蹭了蹭,林凡渾身發(fā)癢,蜷得像只毛毛蟲,葉予希在旁邊看得也咯咯地笑。
翌日,臺風不期而至,林凡收好被子和臘肉,突然想起葉予希沒帶傘。她也沒多想,拿著傘就往外跑。
校門口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林凡一眼就認出了葉予希,葉予希也注意到了她,她跑過去把傘遞到他頭上,自己一半身子露在了外邊。
不知是風太大把傘吹散架,還是傘原本就壞得變了形,這把其貌不揚的傘引得周圍同學(xué)嘲笑。
在本來就好面子的年紀,葉予希卻覺得這把爛了的傘無尚榮耀,他瞪著那些嘲笑他的人:“總比你們只能等雨停強?!?/p>
說罷,他拉過林凡的手,將她環(huán)在懷里,兩個人縮在傘里一起回了家。
葉予希幫她擦干腳上的水時,林凡異常興奮,小腳撲通撲通的將桶里的水往葉予希身上甩:“小希哥哥,你快猜,小凡手里的是什么?”
可還沒等葉予希猜,她又迫不及待的將手里的東西捧到他面前:“這可是我撿了好久的貝殼才跟隔壁的阿婆換來的呢。她說她孫子學(xué)音樂的,班上人手一個,小希哥哥喜歡嗎?”
葉予??粗⑹稚系膲_,又抬頭看著女孩邀功似的小臉蛋,他佯裝用力的捏了捏她的臉頰:“喜歡,只要是我們小凡送的,哥哥都喜歡。”
葉予希沒有夸下???,確實給了他一樣樂器,他就無師自通的吹起了曲子,不多時都比隔壁阿婆的孫子吹得還好聽。
傍晚的時候,兩個人就坐在沙灘上,葉予希就把當天學(xué)會的曲子吹給她聽,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飛舞,林凡心想:“原來小希哥哥的手不僅會牽著小凡,還會跳舞!”
如果說海鷗是注定要在海上飛翔的,那么小希哥哥是注定要在音樂的海洋里徜徉的。
四
秋去冬來春又歸,林凡沉浸在寒假葉予希天天陪著她的喜悅里,葉予希已經(jīng)要開始新的一個學(xué)期了。
葉予??粗僦?,滿臉寫著不開心的女孩,笑著說:“等再過幾個月你就可以正式入學(xué)了,到時候我們一起上下學(xué),天天在一起?!?/p>
故此,林凡在家里天天掰著手指等,可她沒等到9月的開學(xué),卻等來了在記憶中只剩一抹影子的母親。
林凡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看到葉予希沉著頭,舅舅也是滿臉的不開心,但他想自己走過來時還是想往常一樣滿臉笑意,他對她說:“小凡啊,到了新家要乖哦!到時候好好學(xué)習,像你小希哥哥一樣做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孩子!”
林凡望過去,葉予希依舊低著頭,腳下那塊地濕潤了一小片,半晌,她才木訥的點了點頭,跟著母親上了車。
林凡常想,為什么他們不哭啊鬧啊來表示他們的反抗,后來她才想通,原來懂事太早的他們早就已經(jīng)喪失了任性的權(quán)利。
那時候手機還不流行,林凡和葉予希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是在一年之后。彼時林凡已經(jīng)上了一年級,認識了一些字,他們開始通信。
葉予??粗嵬崤づさ淖?,還有一大部分是用拼音替代的,不自覺的在課堂上笑出聲來。
就算后來手機開始普及,他們兩人也還是堅持互相寫信。其實林凡信上也沒說什么重要的東西,無外乎就是青春期小女孩感興趣的一些話題。
葉予希平時不愿多聽旁邊女同學(xué)的搭訕,卻唯獨對筆頭那邊的女孩十分耐心。
彼時葉予希進入了高三,不僅要練音樂,還要每天被數(shù)不盡的練習題壓得喘不過氣,竟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寫過信了。
叔叔提醒他:“你有空勸一下小凡,她媽媽都不管她,但也不能就讓她這樣不上學(xué)??!”他半夜坐車來到她的學(xué)校,終于在早上抓到想要爬墻出門的女生。
“小希哥,你怎么來了!”被當場抓包的林凡無地自容。
葉予希蹙眉:“是不是我不來,你就要逃學(xué)了?行啊你林凡,小小年紀就會爬墻曠課了,你說,還有什么是你不會的?”
林凡翕合著嘴唇,似乎要為自己辯解些什么,但半晌就又低下了頭。
葉予希看著沉默不語的林凡,氣得將書包甩在地上,他知道自己不該對她生氣,可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直到壓抑的抽泣聲傳來,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情緒過激。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小凡……你別哭啊,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誰知他不勸還好,一勸對方哭得更兇,葉予??粗龁伪〉纳碜硬煌5脑诔橐?,眼底寫滿心疼,他走上前,手頓在空中幾秒,還是上前將她攬在懷里,任由她將自己的白色校服淚濕。
等林凡哭夠了,他才溫柔地幫她拍著背:“小凡,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生我自己的氣。我剛剛在想,要是我在你身邊的話,你就不會這樣了。”
林凡抬起哭花的小臉:“那我寧愿你生我的氣?!闭艘幌滤忠庾R到不對勁:“不行,你也不能生我的氣?!?/p>
葉予希被她的反應(yīng)逗笑:“好好好,我以后再也不生氣了!”
葉予希用一根冰淇淋就把林凡哄好了,但他還不忘苦口婆心的勸她好好讀書,大道理一說一大推,一聽就像是從舅舅那學(xué)來的,林凡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機械性地點頭。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
葉予希抓住她的肩膀,讓她和自己對視:“小凡,我是說真的,你要好好學(xué)習,到時候怎么考去同一個城市,去同一所大學(xué),我做你的學(xué)長,好不好?!?/p>
兩個人靠得很近,林凡分不清是誰的心跳聲,亦或是兩個人的心跳聲,聲音像鑼鼓一般,她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點了頭。
林凡送葉予希到車站,剛到驗票門他又折了回來:“我要高考了,因為一些身份驗證的事情,暫時要將戶口遷到謝叔叔這里,等我上完大學(xué)再遷出來!”
林凡看著欲言又止的葉予希,十分疑惑:“怎么了嗎?是舅舅不同意嗎,要不要我?guī)湍闳駝袼???/p>
葉予希被氣笑,他伸手揉揉她的頭發(fā):“沒什么,就是想跟你說一下而已!”
“反正……你以后會懂的!”
五
林凡逃學(xué)是為了去給學(xué)校外面的餐館做服務(wù)員,10塊錢一個小時,雖然不多,卻是她一天的生活費。
林母雖然把她接過來,對她卻可以說置之不理。更在前幾年離婚后,連生活費都忘了給她,偏偏林凡也不會主動問,或許在她潛意識里就覺得那些東西本就不屬于她。
所以,她才要去追求真正屬于她的。
為了葉予希的一句話,她每天鉚足了勁學(xué)習??芍奥湎碌奶?,這短短時間的努力不過是杯水車薪。
她最終還是沒有考上高中,但她報了榆城的職校廚師專業(yè)。
在前往榆城的火車上,林凡想,這樣也好,起碼小希哥哥不用再等她三年了。
她匆匆整理好寢室,就趕到榆大,像小時候那樣,她跑到他面前,讓他猜她帶了什么:“當當當當,你最愛的鯽魚湯!”
葉予希笑著接過,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
林凡看著葉予希喝了之后滿足的樣子,心里也像鋪滿了蜂蜜一般:“那行吧,你以后的湯我就勉為其難的承包了!”
葉予希若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半會兒,又搖了搖頭:“那要是我喝膩了你的手藝怎么辦!”
林凡猛地抬頭,小臉擰成一團:“怎么可能呢?”
葉予希壞笑:“那可說不定哦!”
林凡看到他嘴角揚起的笑意,察覺中了某人的套路,她伸手要搶回來,可此時的葉予希早就不知不覺比她高了一個頭,她撲了個空。
“不給你喝!除非你說你永遠都不會喝膩我做的湯!”
“你說不說……你快點說嘛……”
葉予希一邊躲著她伸過來的手,一邊盅里的湯大口往嘴里灌,兩人在榆大的校園里一躲一追,像極了小學(xué)時候的男女同學(xué)。
林凡課少,經(jīng)常一得空就跑到榆大,順便還帶走當天烹飪課的作業(yè)。榆大是國內(nèi)頂尖的藝術(shù)院校,葉予希經(jīng)常為了練習單簧管沒多長時間陪她,她就默默地坐在旁邊的長椅上,靜靜的候在旁邊,像小時候海邊靜靜的看他吹塤一樣,看他手指在黑色的單簧管上自由自在的飛舞。
有時候,兩人就會坐在榆大的梧桐樹下,他喝著已經(jīng)涼掉的湯,不時調(diào)侃一句:“唉~怎么還沒喝膩呢?”
路燈年久失修,風一吹就晃晃蕩蕩,就像她此刻的心一樣。
她故意扯開話題:“怎么你最近練習比以前多了那么多???”
“這一屆的迎新晚會比較特殊,會有一些音樂人到現(xiàn)場,我也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總得為畢業(yè)之后打算嘛!”
“畢竟,我要養(yǎng)活的可不止我一個!”不知不覺兩個人都已經(jīng)走過了三年。
林凡避開他投過來的眼神,提了提嗓子來掩蓋自己因為緊張而顫抖的聲音:“是像電視上那樣在舞臺上演奏嗎?那小希哥哥也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成為明星嗎,畢竟你又長得那么帥!”
“我才不要成為什么明星!”
葉予希抬起頭,月色斑駁穿過梧桐葉灑在他的臉上:“我只想活在音樂里!”
“和……活在一個人的眼里!”
六
林凡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室友在嘰嘰喳喳的討論著畢業(yè)以后的去向。
問到她的時候,她仰起頭,一臉幸福的模樣:“我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就在榆大附近的烘焙店,現(xiàn)在先攢錢,等再過一年,小希哥哥一畢業(yè),我們就開自己的店?!?/p>
室友面面相覷,欲言又止:“凡凡,你的那個小希哥哥對你到底是個什么意思?都三年了,要談早就談了,他不會只是想吊著你吧?”
林凡雙手捂住耳朵,沖她們咋舌,一副不聽不聽的樣子。
其實,這些話她已經(jīng)聽了不下數(shù)遍,卻沒有一次能讓她心動搖,她始終堅信葉予希心里是有她的,因為兩顆赤城的心最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
直到,她遇見了徐安沁。
那日,她拿著畢業(yè)證跑到葉予希面前,像往常一樣逗趣的要他猜自己手里的是什么。
還沒等葉予希開口,徐安沁就出現(xiàn)了。她穿著白色的連衣長裙,長發(fā)及腰,背著一把小提琴,笑著朝他們走過來。
公主?對,林凡腦海中蹦出的字眼就是公主,她簡直就是格林童話里的公主。
她微微啟唇:“學(xué)長!”聲音也是極好聽的。
時值六月,太陽晃得讓人眩暈,林凡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什么霍斯特、法雅、科萊麗,什么長號、小提琴,什么《小提琴奏鳴曲》、《十二首三重奏鳴曲》、《大協(xié)奏曲》像字符一樣環(huán)繞在她腦袋上方,使得她周身無力。
不知過了多久,葉予希揉了揉她的腦袋:“迎新晚會還有事,我們晚點再一起吃飯?!?/p>
林凡看著他們并肩離去的背影,夏風吹起他們的衣襟,又將它們牢牢黏在一起,好像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這才是學(xué)長和學(xué)妹真正應(yīng)該有的樣子。
榆大門口立了好幾張大型的易拉寶,最中間的就是葉予希和徐安沁。林凡至今還記得上面是怎么介紹的,上面寫著天才小提琴少女,十歲拿到全國小提琴冠軍,十二歲法國音樂杯冠軍、十五歲國際音樂獎,而十八歲以專業(yè)第一的成績考上了榆大。
林凡手里緊緊攥著畢業(yè)證書,明明已經(jīng)是夏季,她卻覺得從未有過的寒冷。她終于懂得,原來有些自卑是根植于骨髓的,只要稍稍被刺激一下,就會像病毒一樣蔓延至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
傍晚的時候,林凡像往常一樣提著自己做的小點心到練習室等葉予希。但這次她沒有進去,因為她實在不愿意打擾里面的一片祥和。
葉予希一吹黑管就會極致專注,周邊仿佛又氣場一般,沒人能夠進入。林凡心想,可能真如書上所說天才都是孤獨的吧??纱丝蹋齾s想大聲告訴那些立論者:天才不一定都是孤獨的,直到他遇見了另一個天才。
她留下點心,又貼了張字條,便隱匿在了黑暗中。
七
可命運總是愛跟人開玩笑,就在你以為自己已經(jīng)墜落無邊黑暗的時候,它總會給你一些星光,盡管只是海市蜃樓。
那晚,林凡形單影只的走出校門的時候,撞到了一個自稱是星探的人。
那人問她是不是榆大的學(xué)生,她垂下頭,良久,在自尊心的驅(qū)引下點了點頭。
對方拿出一大沓光鮮亮麗的照片問她:“想不想成為這樣的人,我可以把你打造成最閃亮的星。”
林凡想到今天校門口的海報,開始兩眼放光,她猶豫了許久,像做了什么重大決定一樣點了頭。
她就這樣進了劇組,再見葉予希時已經(jīng)是幾天之后。彼時她正穿著乞丐服,渾身臟兮兮啃著饅頭,本不想讓葉予希看見她現(xiàn)在這般模樣,可察覺到電話那頭葉予希慍怒的語氣,她還是支支吾吾說了方位。
葉予希趕到的時候,林凡剛拍完最后一場戲,她從“死人堆”里一睜眼就看到了他。
葉予希把她拉到一邊,林凡低著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他們騙我……他們說會把我打造得很漂亮的,小希哥,我不是故意瞞你的,對……”
忽而,她就被一雙手臂攬入懷中,聲音貼著她的耳朵傳來:“對不起!”
“對不起我讓你沒有安全感了;對不起我一直沒有跟你表明我的心意,我是擔心你還太小,我怕你讀不清你對我的心思,我怕你只是單純的把我當成哥哥。所以我想再等等,等你長大了,等時機合適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因為無論你長多大,你在我心里永遠都是小孩,獨一且無二。”
林凡窩在他的懷里,將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她緊緊回抱著她,泣不成聲:“……哥……”
“小凡,我們都知道我從來就不是你哥,以后讓我做你男朋友,好不好!”
那天太過夢幻,夢幻到林凡回憶起來的時候總記不清自己的回答是什么了,好像她回答了“好”,又好像她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味點著頭。
總之,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
林凡簽了一個月的合約,葉予希就每天去接她,有時候課下得早,他就在旁邊看著她演戲??蛇@就為難了正在演死尸的林凡,因為有他在身邊,即使閉上眼睛,她都會咧著嘴笑。
導(dǎo)演發(fā)火,指著她的鼻子罵:“你他么到底會不會演戲的!”
她也不惱,心里腹誹:“誰要演戲啊,我以后是要開烘培店的!”
從學(xué)校到劇組的路不近也不遠,但兩人懶得坐車,牽著手來來回回不知軋了多少遍。他們肩并肩,談未來,談理想,夏日的風粘粘的,卻誰也不愿松開手。
那時候的林凡天真的以為,他們的人生也會像走馬路一樣,快樂幸福地走到終點。
八
最后一天,林凡的戲被安排到了最晚,等結(jié)束的時候,整個劇組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葉予希捏著她犯困的小臉,輕聲說:“等回去再睡,要不然你又該半夜醒了!”
林凡瞇著眼點頭,葉予希嗤笑:“你在這等會兒,我去給你買點喝的?!?/p>
林凡看著他的背影,心底的甜蜜洋溢在臉上,她用腳夾起旁邊的石子,在水泥地上勾勾畫畫,不知不覺竟畫出了某人的輪廓。
她不由得笑出聲。
畫被一團影子罩住,她猛然抬頭,笑容僵硬在臉上。
“媽……你怎么來了?”
看著眼前的女人哭喪著臉,林凡已經(jīng)猜到了她的來意。林母用力攥著她的手臂,發(fā)出沙啞又難聽的聲音:“小凡啊,你可要救救媽,這錢還不上,那些人不會放過我的?!?/p>
林凡想抽回手,可對方抓得太緊,硬生生給她抓出了幾道血印,她疼得倒吸幾口涼氣。
林母聲淚俱下,兩個僵持了一會兒,林凡終究是于心不忍。她緩緩掏出錢包,在母親饑渴的眼神中將一張張卡遞過去。
“這……小凡啊,這不夠??!”
“可是我沒錢了!”
“吶!你那不是還有一張嗎!”
林凡趕忙將錢包護在身后,“這張不行!”這是葉予希大學(xué)三年的所有獎學(xué)金,當時他把卡給她的時候還說:“這是我們的未來,我把它交到你手上了?!?/p>
林母眼珠微微晃了幾下:“不行就不行嘛,媽再想想別的辦法!”可誰知她剛轉(zhuǎn)身,又突然撲過來,嘴里還不停的念叨著:“女兒,你就幫媽這一次,媽以后再也不賭了。”
林凡力氣不敵,只能一個勁后退,林母突然一用力,她整個人往身后撞去。身后是剛搭好的道具,旁邊還貼著“危險,請勿靠近!”的字條。
身后鐵管一根接一根倒地,敲擊地面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林凡被卷進一個懷抱,一層一層的滾下樓梯。
灑開的汽水混著鮮血“滋滋”的冒著泡,林凡睜開眼,看著劇場一點點在她眼前倒塌了。
她知道,她的世界,也倒塌了。
九
葉予希在被推出急救室的第七天后才醒來。
他纏著繃帶靠坐在病床上,眼睛毫無波瀾的看著窗外,他臉色慘白,像個瓷娃娃一樣,仿佛一碰就會碎。
林凡走上前去,輕輕地問了一句:“予希?”
他側(cè)過頭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扯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我沒事,不用擔心!”
林凡也努力揚起嘴角,亦是比哭還難看:“嗯!那就好!”
可身為當事人的他們就這樣僵持著,直到徐安沁出現(xiàn)。
葉予希對林凡說:“小凡,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話想要單獨跟安沁聊一下?!?/p>
林凡沒有走遠,她停靠在病房門口,房間隔音很好,她聽不到里面講了什么,只是不多時,里面就傳來一陣哭聲,從剛開始的壓抑,再到后來的撕心裂肺。
林凡無力癱坐在地上,淚水決堤,本來白皙的手臂被咬出來一口血紅的牙印。
之后林凡到學(xué)校幫葉予希整理東西。
校門口關(guān)于他的海報已經(jīng)被撤掉了,林凡看到了在空曠牌位下站著的徐安沁,徐安沁也發(fā)現(xiàn)了她。
她走過來,禮貌的跟她打了聲招呼。
林凡拉過她的手,制止了她想要離開的腳步,對她說了一句她這輩子再也沒有力氣說第二遍的話。
她說:
“你能幫我照顧他嗎?不管他還是不是舞臺上吹著黑管發(fā)著光的白衣少年?”
徐安沁望著林凡,神情復(fù)雜。許久,她目光慢慢堅定,望著林凡的眼睛,鄭重的點了點頭。
林凡把葉予希的東西遞了過去,又將身上所有的錢給了她:“我知道你不需要,但這是我唯一能給他的了。”
十
再后來,林凡遇見了戴寧,他用了可能是所有經(jīng)紀人批發(fā)來的話對她說:“我要把你打造成最閃亮的星?!?/p>
彼時的林凡已經(jīng)沒了光,反正簽誰不是簽,可沒想到戴寧真的把她從“死人堆”里一步一步帶到了聚光燈下。
之后她改名為林繁,經(jīng)歷過大紅大紫,也曾從云端摔下來過,如今又憑一部《鯨落》再次成為熱搜??汀蕵啡τ芯湓挕魉男□r肉,鐵打的林繁。她原以為,經(jīng)歷了那么多風風雨雨,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撬動她漸漸冷卻的心了。
直到她接到那通電話,他對她說:“回來吧!”
林繁終究還是沒能對葉予希說不。
她回到逼仄的小房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卻又恍如隔世。
一進門她就小心翼翼搜尋著他的身影,此時他正在廚房專心致志的對付鯽魚,聽到門響了一下,他的身體也頓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fù)做飯的樣子。
舅舅拉著她坐下,東一句西一句的拉著家常。
她努力地將這些碎片連在一起,原本平靜的胸膛漸漸起伏不停。
——葉予希因為手受傷,完成不了畢業(yè)作品,最終沒能拿到學(xué)位證。他匆匆拿到一張結(jié)業(yè)證,回到海灣附近的小學(xué)當起了小學(xué)老師,教小朋友一些理論知識。
——葉予希的手用了好幾年的時候才慢慢恢復(fù)過來,但手指不再飛舞,他拿起了廚具,一有空閑的時間就鉆研廚藝。
——葉予希和徐安沁并沒有在一起。
林繁望著廚房的背影,鼻尖酸楚,可那么多年,她早已學(xué)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
這頓所謂的家宴最終不歡而散,林繁對著林母說:“你盡管鬧,但你搞不垮我,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反而是你有可能會收到我的律師函!”
林母氣急敗壞地摔門離去,林繁看著舅舅早已爬滿皺紋的臉,心里揪了一下。她帶上墨鏡,寒暄了兩句就出了門。
剛沒走出幾步,她就被人拽住。她低手看覆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對方頓了幾秒,又生疏地收了回去。
葉予希對她說:“一起走走吧!”
葉予希和林繁在海灘上走著,風很大,將他們的衣襟高高吹起。葉予希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她扯話題,他說:
“其實當個小學(xué)老師也挺好的,自在悠閑!”
“我現(xiàn)在廚藝可好了,什么鯽魚湯根本不在話下!”
……后來,他就說不下去了。
那個曾經(jīng)說只想活在音樂里的人對她說,原來當個小學(xué)老師也挺好的。明明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像一把鈍刀在她心里劃開了一個大口子,而劊子手是她自己。
兩人相對無言,卻誰都不舍得打破這份難得的獨處。夕陽西下,晚霞又再次染紅了整片天空,讓人總有一種可以回到過去的錯覺。
葉予希呼了一口長長的氣:“小凡……我們……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墨鏡下的黑色眼眸像被石子擊中的水波,那一刻,林繁幾乎心臟驟停,她多想她可以有勇氣說:“好啊,我們像以前一樣!”
可是,她不能!
她冷笑一聲:“怎么,還嫌我黑料不夠多???”
“嗯~跟自己的哥哥談戀愛,你說,這得霸占多少天的頭條啊?”
林繁不知道葉予希是怎么走的,她不敢看他的神情,她猜,他的神情或許是慍怒的,或許是失望的,又或許是疼惜的,只是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她無法承受的。
她只知道,過了很久,他慢慢的起身,走了。
天漸漸黑了,風依舊很大,林繁摘下墨鏡,頭發(fā)被海風吹得黏在臉上,她抹了抹臉上的淚水:“這風怎么那么大啊!把沙子被吹進眼睛了!”
是啊,她終于可以放聲痛哭了。
十一
《鯨落》播到大結(jié)局,網(wǎng)上的風評一邊倒,林繁演的許澄澄讓人又愛又恨,賺足了觀眾的眼淚。
戴寧趁勢買了一大波營銷,又抓準時機洗白之前的種種,林繁又一次成為了話題的中心。
電視劇里許澄澄對她心愛的人說:“到最后,我愛你的方式只能是離開你!我從不后悔愛過你!”不明所以的觀眾被感動的稀里嘩啦。而當事人卻在房間里關(guān)著燈,呆呆地望著屏幕里的許澄澄,末了,她揚起嘴角:“謝謝你,幫我說出了我不敢說的話?!?/p>
而海的另一邊,男生垂下眼眸,睫毛濕潤:“我也未曾后悔愛過你!”聲音很小,被海浪聲蓋過,海鷗聽不見。
那個女孩,亦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