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輝紅
《夫婦行樂圖》紙本設(shè)色,1869年,大觀文化館藏
清中晚期的某戶人家,前院停著一乘大紅花轎,送親者、抬轎者喜氣洋洋互相道喜。兩名身著官服、頭戴暖帽、帽頂拖孔雀翎的官員,在前院相互見禮。往后看去,高堂之上,兩位新人正在舉辦婚禮,兩側(cè)站滿觀禮的賓客,其中有十余人同樣身著官服。高堂左側(cè),晚到的賓客正在為主人家獻賀禮,右側(cè)則有樂隊奏禮樂,音樂也是婚禮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涼亭之中,喜酒已經(jīng)開席,賓客們吃著喝著談笑著,氣氛正濃;隔壁還有不為世俗環(huán)境所擾的幾人,正忙著對弈。在后院,兩只孔雀歇在假山上,一雄一雌,呼應(yīng)主題。池塘中曲曲折折的小橋上,有三名女性帶著孩童觀景,另一側(cè)的房間里,三名女性則在指點對話,或許正在為新人的新房做最后的布置。
這是龍美術(shù)館(西岸館)第五展廳“齊家——明清以來人物畫中的家族生活與信仰”展覽中的一件風俗畫作品《婚慶圖》。不到一平方米的絹本畫作上描繪了我國清中晚期某戶人家娶親的場景,各色人物多達九十余位,細節(jié)精準,忙而不亂,生動再現(xiàn)了賓客宴飲及閨房內(nèi)景。我國古代婚禮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當煩瑣,講究一些的有“六禮”,即一納彩(男方送禮提親)、二問名(媒人詢問女方姓名八字)、三納吉(媒人將男方的生辰八字帶給女方)、四納征(男方送聘禮至女方家中)、五請期(男方擇定婚期、備禮告訴女方,求其同意)、六迎親(新郎至女方家迎娶)。作為古人眼中僅次于生與死的人生大事之一,嫁娶一直以來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很重要的題材。從流傳下來的藝術(shù)、文學作品中,不難看出一些婚俗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的婚宴場景上依然有所保留,體現(xiàn)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脈相承。
“齊家——明清以來人物畫中的家族生活與信仰”由湖南省博物館策劃,聯(lián)合長沙大觀文化共同呈現(xiàn),于2020年12月在龍美術(shù)館(西岸館)開幕。除《婚慶圖》外,本次展覽合計展出60余件作品,分“敬祖——宗法禮制”“悅己——閑居雅集”“享神——風俗信仰”三個部分,展示了我國明清以來的人物畫像、生活圖景,以及古人的風俗信仰,傳遞出“慎終追遠”“修身齊家”“敬天愛民”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內(nèi)核。
明清時期的祖宗畫種類繁多,目前所見,不僅有一代人的“形影”,也有幾代人的“宗圖”,甚至還有整幅牌位圖,多具有膜拜、瞻仰與紀念意義,是祖先崇拜獨特儀軌的一部分,將中國民眾“慎終追遠”的信仰與現(xiàn)實生活緊密相連。祖先“形影”的畫面有強烈的秩序感,人物呈正向姿態(tài),神情嚴肅,衣冠細節(jié)以及部分背景環(huán)境描繪細致,能看出官制、禮制、服飾以及社會生活的變遷。
如明中期作品《程文德題文林郎案山公夫婦像》,畫中男子坐虎皮椅,頭戴烏紗帽,胡須修剪整齊,面目溫和慈悲。他身穿真紅大袖衣,配玉帶,腰系深藍彩穗,補子應(yīng)為? ? ? (文散官正七品)補。婦人坐藍地團花紋椅,頭戴七鳳冠,穿真紅大袖衣,下裳為黑緣暗花褶裙,補子與夫同。畫像主人的生平已經(jīng)難考,不過畫像上方作題贊的程文德確實在史書上留下了一筆。程文德是明嘉靖八年(1529)進士及第,為當年的榜眼,授翰林編修。程文德是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官,嘉靖十一年被牽連入獄后被貶,他在地方并不消沉,而是大興教化,做實事,成為一方父母官。嘉靖三十二年出任會試考官又兼翰林學士,后來因為文書言辭惹世宗不快,被削職為民。和上次被貶一樣,程文德并沒有因此頹唐,而是在家鄉(xiāng)辦起講學,惠及數(shù)千學生,名望盛極一時。因為一生清廉,程文德去世時連入殮的銀錢也無,家人變賣家產(chǎn)才將其安葬。不過這樣一個好官不應(yīng)當被遺忘:明穆宗追封他為禮部尚書,明神宗贈其謚號“文恭”。
《八品文官夫婦四人像》是清中期的“祖宗畫”,男子頭戴金頂暖帽,穿朝服,補子圖案為鵪鶉,為八品文官所用,他手里抱著一本《明朱柏廬先生格言》。男子兩側(cè)坐著他的夫人們,三人均戴七鳳冠,衣服前胸的補子圖案與男子相同,不過鳥首的朝向有所區(qū)別。這件作品吸收了西方光影、透視的繪畫技巧。中間男子是八品農(nóng)政司,創(chuàng)作者對其面部的描繪十分寫實,先以淡墨勾勒面部輪廓,并以淡彩層層推進,精細渲染其眉骨、眼窩、面頰,表現(xiàn)光影的細微變化。相比而言,三位夫人表現(xiàn)得非常程式化,面部神態(tài)幾乎一模一樣,這也反映出清中期及以后,人物畫逐漸走向市場化的趨勢。男子背后繪有從始祖到父輩的祖宗牌位,桌上放置當時常見的生活用品:香爐、佛手、花瓶、茶具等。
清代晚期祖先“形影”又出現(xiàn)了變化,如《彭城郡秀萃一堂劉氏家慶圖》,不僅描繪劉氏一族52位祖先,神情肅穆,還畫了點爆竹、堆雪人的孩童,穿著新潮服飾吹拉彈唱、舞獅的表演者,以及山水畫屏風、對聯(lián)、花瓶、西洋鐘等物品,增添了一些文人情趣和生活氣息,體現(xiàn)時代潮流的變化。
《豐年夫婦雙壽真容像》絹本設(shè)色,清中期,大觀文化館藏
《童稚嬉娛圖》紙本設(shè)色,清末民初,大觀文化館藏
《同堂悟?qū)D》紙本設(shè)色,1867年,大觀文化館藏
《東八神將圖》《西八神將圖》紙本設(shè)色,明末清初,大觀文化館藏
《龍舟圖》紙本設(shè)色,清,大觀文化館藏
行樂圖是南北朝時期就出現(xiàn)的繪畫主題,一直以來都是文人肖像畫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通常將日常娛樂與休閑生活儀式化地“定格”,暗含四海無虞、社會安定與生活富足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祈望,在明清時期非常流行。“雅集”是文人間凝聚情感、交流學術(shù)、傳播思想的一種聚會形式,歷史上有著名的蘭亭修禊、西園雅集、杏園雅集等,烘托群體性的文人雅趣。雅集圖可說是更大規(guī)模的行樂圖。
隨著時代的變遷,明清時期的行樂雅集圖逐漸增加了反映世俗家居享樂生活的場景,由單純的文人聚會圖泛化到普通人的聚會“合照”。甚至布局畫面的“道具”和題跋,如精心選擇的文房四寶、生活用具、盆景怪石等,皆與畫中人的身份氣質(zhì)密切相連,參與講述畫中人的品位和價值取向。在此過程中,無論是誰,他們意欲取得內(nèi)心的愉悅、與外部世界和諧共融之心理是一致的。
費俊士于1867年所畫《同堂悟?qū)D》,就是這樣一幅普通人的“居家樂享大合照”:堂前庭院一角,繪有芭蕉樹、假山石和盆景,桌上分別有佛手、花瓶、香爐,花瓶中或插如意、珊瑚,或插牡丹,童子在庭院中烹茶奉茶。年紀較大、正在品茶的夫婦為費俊士父母,年紀較輕并排而坐的夫婦,是費俊士的叔嬸,叔叔還拿著長長的煙斗,“孑然一身旁邊坐”的應(yīng)為費俊士本人。從題跋和成雙成對的人物關(guān)系中,我們似乎能看出屬于“單身狗”的輕松調(diào)侃氣息。
我們今天的年輕人喜歡模仿偶像的某些行為,如果往上追溯,古人也愛干這事,不過文雅得多?!洞阂寡鐝牡芴依顖@序》是唐代詩人李白所作,記述了自己和兄弟族人于春天夜晚在桃李園聚會雅集的情景,后來諸多畫家都以此題作過畫。清晚期一位叫薛劍侯的人非常向往和憧憬李白的這場聚會,于是比附古人留下了一幅《薛家春宴圖》:在桃李花盛開、圓月高懸的春夜,自己在庭院中待客,秉燭夜游,作詩飲酒,賞月讀書的場景。畫幅下方還有其弟侄親戚們的題跋。
人物畫中的風俗人物和道釋神仙畫傳統(tǒng)由來已久,其中不乏名留畫史的杰作,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武宗元的《朝元仙杖圖》等,凝結(jié)著中國人的生命意識、審美趣味、倫理情感與宗教情懷。明清以來,風俗人物和道釋神仙畫內(nèi)容變得更加世俗與多樣化,增加了節(jié)慶、賜福、賀壽等不常見的題材,融入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反映了民眾的泛神信仰,以及對人生美好、家國興旺的祝福與情感寄托。
清晚期作品《進財圖》,描繪云霧繚繞的天宮之中,趙公明騎黑虎派遣善財童子、各路財神給世人送財寶奇珍:聚寶盆、大元寶、“一本萬利”錢、如意珊瑚,等等,人物眾多,神態(tài)身姿各異。財神爺是中國民間最崇拜的偶像之一,各路財神爺非常多,兩個巴掌都數(shù)不過來,比如趙公明、比干、范蠡、管仲、關(guān)公、劉海金蟾,等等,而以趙公明名氣最大。民間認為趙公明手下還有四位正神,分別是招寶、納珍、招財和利市,后來將他們一起稱為“五路財神”。
《天官賜福圖》,所謂“天官”是指負責掌管三界神靈和眾生的功過簿籍的“上元一品賜福天官”,民間認為天官大帝會在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下人間,裁定人間的善惡福禍,所以正月十五也是天官大帝賜福的日子。由于具有“賜?!钡南笳?,因此民間把天官稱作“福祿壽三星”中的“?!毙?直至現(xiàn)在,仍有“天官賜?!钡恼f法,表現(xiàn)了人們對新一年美好生活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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