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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行北地

      2021-06-11 03:32陳馳
      都市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葉兒廚子司馬

      走進小鎮(zhèn)的時候,他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頹敗的城門垛子像矸石一般黑,城磚青苔陰陰的綠,而老祖宗司馬老太正盤腿坐在窯墻根下。

      司馬老太永遠99歲,她永遠抽著那支古銅翡翠嘴兒煙袋——據(jù)說那是她早已死去的男人留給她的定情信物。她一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一邊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她那雙藍得不能再藍的眼眸,打量著走進院里來的中年漢子和牽著他褂角的俏麗女娃兒。

      一只刺猬像老頭兒那樣咳嗽著,轉(zhuǎn)動著碧油油的眼珠與女娃兒對視。

      不知怎的,司馬老太忽然想起70年前,自己年輕那陣兒,那時的司馬家族可比這會兒豪橫,男人們個個雄壯,都是喝酒三斤不醉的主兒,尤其是自家男人,更是永遠打不倒的旗桿。于是,她忍不住嘎嘎大笑起來。

      ——好你個六灰猴兒,總算回來了,俺就知道你沒死。

      ——大仇不報,俺不能死!俺還帶回了桃葉兒。來,快給老祖宗磕頭。

      女娃兒伶俐地走到司馬老太跟前,溫軟地喚聲“老祖宗”,便款款地跪下,連叩三個響頭。

      跟隨的黑狗蹲在一旁,極肅穆地凝視著那張老得活像雷公的臉龐,粗大的尾巴急速搖了幾搖,然后便目光炯炯地轉(zhuǎn)向那只刺猬,狐疑地盯著它。

      司馬老太拔出煙桿,癟嘴一張噴出一口藍煙:

      ——你就是藏有半片玉鎖的那個女娃兒?

      ——俺叫桃葉兒。這玉鎖原是一塊整的,娘的那半片在爹那兒。

      司馬老太接過桃葉兒手里的半片,又拿過中年漢子的半片,一對,果然嚴絲合縫,湊成一塊完整的玉鎖,在她手掌心里發(fā)出溫馨的暖意,她那原本就像雷公似的臉頰頓時抽縮成了干桃核。她將玉鎖還給桃葉兒,盈盈淚光已掛上眼角。顫巍巍道:

      ——好!好!玄女轉(zhuǎn)世,金雞報曉,不是不報,時辰不到!六猴兒,你可知道俺說的是甚?

      ——知道,俺就是為干這件事才回來的。俺還花重金買了個鎮(zhèn)長的官位,上面蓋著那老狗的戳戳。

      ——你哪兒弄來的銀錢?莫不是又學你先祖爺爺?shù)恼{(diào)調(diào)兒……嘎嘎嘎……

      ——正是,俺在關(guān)外,瞅冷子做了狗日的一票,全當毛毛雨。

      倆人嘀嘀咕咕說話的當口,桃葉兒走進了黑窯,尾隨著她的仍是那只雄健的黑狗,它終于用自己咄咄逼人的兇惡趕走了那只刺猬。它愿意跟著小主人,總想像一名忠實的衛(wèi)士時刻保護她??伤X得這是回到了家,而在自己的家里是不應(yīng)該有什么危險的。所以,她一踏進窯門,便對它輕喝一聲:“黑妞,你出去吧,俺想一個人看看?!?/p>

      黑妞就很聽話地蹲在了門外。

      對她而言,窯洞里的一切都是陰森的,詭譎的,也是新奇的:紫銅香爐、黑檀香案、先祖靈牌、青石祭臺以及窯壁上稀奇古怪的壁畫。她的目光一下就被那幅壁畫牢牢吸引住,再也離不開了。她順著壁畫一點兒一點兒地朝后看著。隨著她的目光,那壁畫好像發(fā)出古色古香的簌簌聲響,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漸漸在血流中彌漫開來,升騰起來,似乎撥動了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伴隨著一陣莫名其妙的燥熱,渾身變得酥軟。她覺出自己的肉體仿佛在迅速膨脹,體內(nèi)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在奔涌,仿佛一種朦朧而又強烈的渴望,又像是熾熱而迷茫的徜徉。其實,她并沒有完全看懂那幅壁畫,那古怪的圖案里似乎隱含著無窮的奧秘,構(gòu)成久遠的抽象,而與她血液中的某種熟悉的基因暗合,她只覺得激動,覺得興奮,一種強烈而又飽蘸追憶的幸福感充溢全身。后來,眼前便幻化出一片黑紅,像血,似火,在不停地躥動、跳躍,使她情不自禁地通身戰(zhàn)栗,仿佛從稚嫩一步跨入成熟,過去與現(xiàn)實連成了一片。

      這是她第一次看壁畫時的情景。這種感覺在她后來的日子里再不曾出現(xiàn)。很多年后,當她已經(jīng)變成一個半瘋半傻、嘴角總是不由自主地流出涎水的老女人時,她才不止一次地在夢中醒悟——她的一生都將與這片埋藏著黑煤的黃土地緊密相連,至死都與黑疙瘩溝的漢子們糾纏不清。她只是這片北地山野凝重而又粗獷的歷史鏈條中的一環(huán),是一個隱含了重大情仇劇目中的一個角色。對她來說,這是一個無法逃脫的宿命,一個輪回,就像她的母親。

      桃葉兒再次走出黑窯的時候,立刻看到一幅轟轟烈烈的場景。鎮(zhèn)長拿出大把銀圓,散給衣衫破碎、心也破碎了的黑疙瘩溝人。他用錢和權(quán)力把他們聚到一起。先造了一艘大船,一艘頂級的紫檀木大船,與當年金雞鎮(zhèn)的主宰司馬老族長所造的官船一模一樣,船首鐫刻著兩條纏扭搏擊的青龍,一桿大旗豎立在船頭,上書:血債血償!之后,他又讓人從山外運回青磚木料,按照司馬老太的構(gòu)想,在野豬河畔緊挨村口那只高大的墳塋旁邊,壘筑起一座青磚碉樓。從頭到尾都由司馬老太親自監(jiān)造,而桃葉兒總是跟在她的身后。

      那時候,司馬老太手執(zhí)一柄金刀,走著舞步扭啊扭地扭到鎮(zhèn)口,睜大她那雙碧藍色的眼睛,眺望著那座巨大的墳丘,仿佛昭示著這混沌山野背后所隱伏的生命鏈環(huán)。這一發(fā)現(xiàn)使司馬老太激情倍增,一種圖騰般的謀劃便開始在她心中醞釀,成熟之后,她的眼前開始浮現(xiàn)出一個輝煌而又苦澀的遠景,她在那個遠景里似乎看到了泛濫的泥石流依山瀉下,沖天的地火直上云霄;還依稀看到黑疙瘩溝的半大小子、半大閨女和眾多的潑皮小猴兒們,是怎樣一天天長大,怎樣慕戀成情、娶親生子,在愛恨情仇的瘋狂與迷亂中走向各自悲慘的歸宿。

      那里面當然也有司馬鎮(zhèn)長和司馬桃葉的身影。

      司馬老太從沉迷中醒來,一絲淺笑掛上她的嘴邊,她抹一把眼角的淚花,便在小鎮(zhèn)土街中央,以手堆土,筑起祭壇。祭壇筑就,她在祭壇上焚香燃燭,且歌且舞,腳下蹚起黑黃黑黃的塵埃,將她整個兒罩在里面。司馬鎮(zhèn)長率領(lǐng)眾人呆呆地站在祭壇之下,一直神秘而恐懼地望著司馬老太祭拜完畢,塵埃漸漸散去,才噓出一口氣來。司馬老太從黑黃塵埃里露出她的本來面目,眨巴著酸棗核般的藍色眼眸,然后開始指揮人們破土挖掘,同時讓鎮(zhèn)長從司馬家族里精選五十名強壯男丁,上觀音山采集石料,等地基打好后,再開建象征威嚴的青磚碉樓。不久,五十名司馬姓的強壯漢子把石料運到了河灘上,又肩扛繩拉地運到鎮(zhèn)子的街口。司馬老太從中選了一塊巨石,讓人們安放在地基中央,然后,她焚香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盡說些誰也聽不懂的囈語,并掏出懷里的金刀在巨石上劃了幾道咒符。

      之后,司馬鎮(zhèn)長才拉開嗓門宣布:青磚碉樓開工重建!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竣工那天,司馬老太當著族人的面舉行了莊嚴隆重的授刀儀式。

      出人意料的是,那柄古舊的金刀沒有授給鎮(zhèn)長,卻授給了他的女兒桃葉兒。

      桃葉兒恭敬地用雙手接了,轉(zhuǎn)身朝黑疙瘩溝人看去,她嫵媚清麗的目光輕輕掃過,便使所有黑疙瘩溝的男人們像觸電般精神抖擻起來,個個挺直了腰板。她飄然走過,從眾人里將身穿薄呢大褂滿面酒氣的鎮(zhèn)長牽將出來——這個人將成為玄女帳下的黃金力士。

      司馬鎮(zhèn)長單膝跪地,雙手高舉,一臉肅穆地接過金刀,朝玄女廟方向三拜九叩。然后起身,捋起衣袖,先在自己手臂上用刀鋒一劃而過,凝視著鮮紅的血水噴涌而出……接著,他將大褂前襟撩起掖在腰上,向黑壓壓跪了一片的司馬姓子孫們作了個大揖,朗聲道: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金刀出世,除邪鎮(zhèn)妖。俺日后要干一件大事,還需各位老少爺兒們幫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沒錢沒力的出命!”

      嗷嗨!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命出命——跪著的人們高喊著,聲震山野。

      司馬鎮(zhèn)長點點頭,手執(zhí)金刀,在陽光下嗖嗖地玩了幾個漂亮的刀花兒,刀光把眾人的眼睛都耀出了金星兒,之后他才殺氣騰騰地大步朝祭牲走去。鎮(zhèn)長故意玩的這一手刀功已然鎮(zhèn)服了眾人,上點兒年紀的人見怪不怪,半大后生們可算開了眼界,對鎮(zhèn)長的這副好身手十分佩服,恨不能即刻叩頭拜師——黑疙瘩溝早先就出過一個“拉刀”好手,叫“疤瘌眼兒”,他們早聽老人們說過,可惜與日本人戰(zhàn)死了。而眼前鎮(zhèn)長的這一手絕活兒顯然比疤瘌眼兒更俊。至少,那群半大小子們就是這么想的,他們從鎮(zhèn)長露的這手絕活兒上依稀看到了父輩們當年的一點神采,便忍不住使勁齊聲吼道:“好!就是好!”

      祭牲是一頭牛犢般健壯的豬祖宗。

      四個殺氣騰騰的年輕漢子把它抬到血肉模糊的屠案上時,它曾把那屠案壓得搖搖欲散、咔咔嚓嚓山響。它也看到了那片耀眼的刀花兒,還嗅到了鎮(zhèn)長身上濃烈的酒味,便預(yù)感到鎮(zhèn)長的手將會帶著一股咸咸的血腥扼在它的脖子上,這讓它一下子看到了死神的光環(huán)是那樣美麗壯觀。司馬鎮(zhèn)長走到屠案前,一手執(zhí)刀,另一只手則極溫存地撫在豬祖宗的軀體上,由下而上,直到它血性最為洶涌的脖頸處才停住了,他久久地凝視著,撫摸著,回想著,口中默默地祈禱著,最后才猛地揮刀捅入。待刀從豬祖宗脖子里擰著麻花抽出來,那熱血早已如瀑布般冒著紫氣熱烈激蕩地噴瀉而出,流進屠案下的鹽水盆里,并很快凝結(jié)成富有彈性的一體殷紅。

      桃葉兒接過司馬老太手中的紅綢,展開,輕輕覆蓋在豬祖宗身上。

      頓時,所有人的眼前都仿佛騰起一道美麗的彩虹,漸漸地擴散,又漸漸地蒙眬。

      司馬老太開始在祭壇上舞蹈。都知道,老祖宗善舞,她的舞姿實屬世間絕響,美得能讓這北地燕云十六州神魂顛倒。卻無人知曉,她的舞亦為利器,能殺人于無形!那一時刻,她像少女那樣跳著,還像少女那樣唱著:“殷殷玄女兮九天浩浩,綿綿遺恨兮來日昭昭,祖魂歸來兮吾造彼昌,神人合一兮替天行道……”

      司馬老太唱得如癡如醉,跳得如醉如癡,司馬鎮(zhèn)長則趁勢舉起大碗。無須號令,眾人便與他一同喝盡血酒,吃光大肉,豬祖宗的陽剛便注入體內(nèi),新的血性勃然崛起,一切都在瘋狂的虔誠、原始的彩虹、神秘的蒙眬和激情滾燙的氛圍中重新聚合了!

      桃葉兒也跟著喝干了血酒,于是她便也不由自主地進入荒野,融入混沌。

      她見老祖宗唱啊跳啊的如醉如狂,當鎮(zhèn)長的爹也抱著酒壇跟眾人喝得昏天黑地,連那柄金刀也跌落在地上,便忽發(fā)奇想,默默地拾起金刀,用衣襟擦凈上面的血漬,悄悄離開了祭壇。她在黃昏的山野中狂奔,去尋找娘的倩影。她仿佛飄然而行,腳不沾地,極迅速地認識了這片蠻荒,又左顧右盼地回到小鎮(zhèn),終于找到了那座巨大的墳塋,一通新刻的石碑旁邊赫然一個黑洞,娘的面龐就在洞里朝她微笑。她輕盈地飄過去,把金刀遞上……

      桃葉兒不覺又想起老祖宗常嘮叨的那句囈語:“黑水源頭,玄女廟前,漢子邋遢,娘娘長發(fā)……”

      這時,長著高挑挑的個兒,頭上挽只疏松松的髻兒,永遠像睡不醒的蓮花似的白婆兒,正領(lǐng)著她的那群小猴兒,日夜奔波在野豬河邊那條窄窄彎彎的纖道上。

      有一天,白婆兒忽然遇到了一艘紫檀木官船,跳下一個中年漢子虎咬羊似的把她擁到船上,那船便忽悠悠地載著白婆兒暢游在黑紅黑紅的河水中。這時,從河的方向傳來一陣陣清脆而又巨大的裂響。

      河開了!

      河開后不久,桃葉兒便在新落成的青磚碉樓里見到了白婆兒,以及她領(lǐng)著的那群小猴兒,其中有兩個半大小子,一個叫苦根兒,一個叫甜根兒。司馬鎮(zhèn)長讓桃葉兒管白婆兒叫姨,管那兩個半大小子叫哥。而他們,都管司馬鎮(zhèn)長叫爹。

      唯有苦根兒不叫,也不搭理桃葉兒,再后來他就失蹤了。

      甜根兒長得挺喜人,腦袋瓜子也靈,司馬鎮(zhèn)長常帶著他四處巡視,日子久了便像是鎮(zhèn)長的跟班,鎮(zhèn)長暗中還傳授了他一套武藝——用金刀玩出一連串耀眼的刀花兒。他不像他哥苦根兒,見了桃葉兒便沒好氣。相反,甜根兒沒事總圍著桃葉兒轉(zhuǎn),看桃葉兒的眼色獻殷勤。不想一天,他倆卻鬧將起來,為爭搶著把一袋莜面給跑船的河娃娘送去。甜根兒勁兒大,一把竟然連面帶人都拉進了懷里,頓時兩人四只手緊抓在一起,誰也不愿松開。這情景恰好被走下樓來的鎮(zhèn)長看見了,不僅沒惱,反而詭譎地一笑,扭臉走開了。

      實際上,從青磚碉樓竣工那日起,司馬鎮(zhèn)長就取代了當年司馬老族長的位置,他用劫來的銀錢修復了煤窯,黑疙瘩溝人又有了生計,只要挖出煤,司馬鎮(zhèn)長就給錢,有了錢就能過日子,不再操其他閑心。唯有司馬家族的人,隔三岔五地悄悄聚到碉樓里商議老祖宗的計謀,暗中準備著什么。桃葉兒還發(fā)現(xiàn),爹總是很忙,常與山里的一些響馬、刀客聯(lián)絡(luò)。深夜里,總能從他的房間里傳出一些悶聲悶氣的說話聲和嘩啦作響的金屬聲。青磚碉樓仿佛成了一個總部,或一個隱秘的教門,而司馬家族的人則仿佛個個都成了信徒。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謀劃,漸漸地,人們不再輕易踏進碉樓,日子似乎轉(zhuǎn)入平靜的緊張。誰也不再和誰多言語,可是誰都知道該干什么。計謀——如同天上的大雪降過之后一樣,土地已經(jīng)改成了雪地,內(nèi)里就要轉(zhuǎn)成表面,大事已經(jīng)開始干了,雖然小鎮(zhèn)在北地山野里仍舊顯得荒蕪冷僻,雖然黑疙瘩溝人人都如同往常,好像終日只是為生計奔波。

      一年滿了,日子靜得比死還靜,計謀也藏得比死還嚴。

      但暗流涌動,桃葉兒預(yù)感到將會發(fā)生點什么事了。

      她與爹的臥室只隔一堵墻。有一天,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叫來甜根兒偷偷在墻上鉆了個孔,好隨時朝那邊窺視。平時不窺視的時候,便用一小截玉茭桿塞住。就這樣,她從這只小孔,窺見了另一個世界,無意間把自己也卷進去,為黑疙瘩溝的“謀劃”和“大事”做出了奉獻。

      平靜的水面第一次泛起波瀾。

      但,只打了個旋兒,便又恢復了平靜。

      黎明前的暗夜,仿佛處處都潛伏著兇險。

      山風瑟瑟,把他們的衣服吹得沙沙作響,黃塵和著汗水、血水調(diào)出的泥漿,把他們的頭發(fā)都黏住了。甜根兒朝額頭抹一把,手就粘在了發(fā)梢上,惡心得他想吐。臉上的創(chuàng)口接了些夜里的風塵,刺得“咝咝”地疼。就連裸露的手臂、頭皮上也都黏糊糊地沾滿了血。他忍不住啐了一口,滿嘴腥咸,喘息著再擰一擰手里的小褂,也滿是膘膠一般的黏液,重重地又淌下來。殘夜已變得遙遠,早已甩到身后的平城隱約還發(fā)出喧囂,可豎直耳朵凝神細聽,卻又什么都聽不見。甜根兒摸摸腰間,那把鋒利的三棱軍刺還別在褲帶上,他想著干脆扔掉那件沾滿血污、滑膩膩的粗布小褂。

      “歡實拿好!別留下痕跡……”

      夜幕里有人低喝了一聲。

      甜根兒聽出那是鎮(zhèn)長的聲音,渾身便打了個激靈,臉上那道裂口就開了痂,血流出來,沒有聲響的夜風冰冰地灌進那裂口。他又悄悄地摸了摸腰間里的軍刺,臉上裂口里的血液正在被這初春的夜風一點點凍住。

      “根娃子,歡歡跟上,別一個人落在后面?!庇腥说吐晫λf。

      “慫樣,孬種?!绷硪粋€聲音說。

      “你才慫樣,你全家都慫樣!”甜根兒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他看清了前面山谷里一溜貓腰鼠竄的幾個人影。小道上一排三個人,不知哪個說的話。他猛地抽出那把刀來,這三棱軍刺是黑疙瘩溝人復仇的應(yīng)手家什,甜根兒想借祖宗的豪氣壓住這些黑影子的陰森。可刀把子是黏的,他怎么也攥不緊它,滑溜溜的直想脫手。剎那間甜根兒突然兩眼冒出淚來,他真想桃葉兒能在自己身邊,他想對著她大哭一場:第一次參加干事就敗了,他還白白殺了人……狗屎,不值!

      哥哥苦根兒走失了,只好由弟弟甜根兒頂上去。

      司馬鎮(zhèn)長傳授給他的武藝終于派上了用場。

      臨行時,娘交給他一把三棱軍刺,只說了一句話:“娃兒,莫怕哩,殺了大魔頭給你爹報仇!”他也沒敢多問,他眼見娘白白的臉龐已變得鐵青。他把軍刺別在褲帶上,便在一個暗夜,跟著鎮(zhèn)長潛進了平城。鎮(zhèn)長一行四人,除了鎮(zhèn)長和甜根兒,還有另外兩個中年男人,一個是給鎮(zhèn)長趕騾車的車夫,一個是紫檀木官船上的廚子,都是司馬家的鐵桿兒,平時跟甜根兒混得挺熟,也沒個大小。可那天,見司馬鎮(zhèn)長臉上像套了個模子,他們每個人臉上便也都僵著,不言不笑。

      路上,鎮(zhèn)長交給每人一塊黑布把臉蒙了,在后半夜?jié)撊肫匠?。在南門老城墻根的暗影里,他們與五六個同樣蒙了臉帶了刀槍的人接上了頭——那是司馬鎮(zhèn)長用銀錢買來的幫手。然后,他們便用火把點燃了城門樓,趁亂沖進了府衙。頓時整個平城槍聲大起,殺聲震天……當時,司馬鎮(zhèn)長沒叫甜根兒跟著往里沖,而是讓他守在衙門外打接應(yīng)。他知道這是鎮(zhèn)長嫌他太嫩,才派給他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差事,他心里自然不服??蛇@種忿忿很快就云消霧散了,里面真的廝殺起來的時候,他躲在暗處居然渾身不由自主地觳觫起來。

      其實,這次復仇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失敗。司馬鎮(zhèn)長打探的消息是訛傳,并沒有摸清真實情況,他帶著眾人沖殺進去才發(fā)現(xiàn)仇家壓根兒不在衙門里,待再往外沖時,已被趕來的大兵們團團圍住,左沖右突浴血攻擊到衙門口,雇來的幫手已被排槍彈雨掃得一個不剩。衙門外的甜根兒幾乎已能從燃燒的火光中看到鎮(zhèn)長,可他們就是沖不出來:一個大兵懷抱一挺機槍封鎖住了大門,而后面圍上來的大兵們也愈逼愈近。甜根兒明白,到自己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了,他拔出軍刺,卻又邁不動步子,雙腿直發(fā)軟……直到鎮(zhèn)長發(fā)出絕望的喝罵——你個球杵的貨,還不動手?想讓爺兒們都死光嗎!他才猛醒過來,懵懵懂懂地握刀撲上去,照準那個懷抱機槍的大兵背后,將鋒利的刀尖奮力捅進去,再擰著麻花抽出來,就像鎮(zhèn)長那天用金刀宰殺豬祖宗時的情景。霎時腥熱的血漿噴了他一臉,但也仿佛給他注入了豪勇,他竟不再覺得懼怕,拼力將軍刺舞成一片刀花兒,喉嚨里發(fā)出狼一般的嗥叫殺了進去!

      他眼前總是回閃出那個大兵轉(zhuǎn)過臉時的樣子,那是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中年軍官,至死都保持著一臉無比驚訝的表情。

      “把刀子掖起,現(xiàn)在用不著了,快跟上!”鎮(zhèn)長又發(fā)出粗粗的嗓音來。

      甜根兒急忙將滑膩膩的刀柄捏緊,緊跑幾步趕了上去。山野里黑洞洞的,那是一抹陰森森的黑。殺聲,槍聲,不知什么時候早已熄滅了,只是他的念頭還會一次次轉(zhuǎn)到那殺聲里,活像一個夢。黑夜使著勁,往地下伏,顯得前面那三條人影像巖上的壁虎,一竄一竄地向上拔升。甜根兒握著軍刺,拼著性命奔突,心里卻想隨著黑暗,在野地里躺下。

      回到鎮(zhèn)里,他們不敢驚動別人,就在頹敗的城門垛子旁悄沒聲地分了手。鞭桿兒車夫隨著廚子自去船上換衣歇息,甜根兒跟著鎮(zhèn)長溜回青磚碉樓。黑妞一臉肅穆地在院門洞里迎著他倆,它立刻嗅到了他們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它對那血腥似乎非常熟悉,脖頸上的那圈白毛被刺激得根根直豎起來。

      自然,后面迎接他倆的還有白婆兒和桃葉兒。

      桃葉兒將他倆換下的血衣拿出去,在后院挖個坑埋了,然后便踅回自己的房間,爬上炕湊到墻邊,悄悄地拔出小孔上塞著的玉茭桿。

      小孔那邊,爹和甜根兒呆坐在炕沿上,默默喘息著,白婆兒高挑地立在當?shù)兀粍硬粍佣⒅麄z。突然,邁步上前,一揚手“啪”地重重打了爹一巴掌,待要再打甜根兒時,被爹伸手攔住了:“你別打他,怪俺,是俺太莽撞了,你就打俺吧?!卑灼艃罕阄嬷樋奁饋怼5吐曊f了幾句什么話,桃葉兒沒聽清楚,好像是在安慰白婆兒。然后就見爹轉(zhuǎn)向了甜根兒,用手撫著他的肩膀,鄭重說道:

      “根娃子,有種哩!干完大事,俺就做主,把桃葉兒許給你?!?/p>

      甜根兒抬起頭,虎視著鎮(zhèn)長:“……當真?”

      “一鎮(zhèn)之長,說話算數(shù)。殺了大魔頭,立馬給你和桃葉兒擺酒席!就這話,鐵定!”爹把胸脯拍得山響。

      甜根兒點點頭:“俺記住了!”

      跳下炕,轉(zhuǎn)身退出。

      白婆兒也不再哭泣,換上一副笑臉,還把頭上挽得松松的發(fā)髻拉下,讓長發(fā)披在肩頭,頓時整個人一下就變得浪了。她款款地給爹端來了酒菜,于是爹就開始大口灌酒,大口吃菜。白婆兒倚在炕沿上也陪著大口喝酒。不一會,酒壇見了底,爹的兩頰也漲紅得像豬肝,抹把汗水,扯去衣衫,一把摟過白婆兒,虎咬羊般掀翻在炕上。

      桃葉兒趕緊把眼睛閉住,轉(zhuǎn)過臉來跌坐在炕上。不用看,她知道后面會發(fā)生什么。最初,桃葉兒總是聽到爹房間里傳來一陣陣異動,那異常的動靜常常撩動她的心弦。她有一種感覺,那異常的動靜肯定是一個動人的秘密,而且也肯定與老祖宗說的“計謀”有關(guān)系。于是,她產(chǎn)生了好奇心,千方百計地想解開這個秘密。后來,她發(fā)現(xiàn),只要白婆兒一走進爹的房間,那動靜就出現(xiàn)了。白婆兒平時挺沉穩(wěn)的,幫爹打理照看著整個碉樓大院,將一應(yīng)家務(wù)料理得井井有條??梢坏酵砩?,她就把自己打扮得很妖嬈,還把爹從平城給她買來的香粉抹在臉上,使整棟碉樓都香氣四溢。夜深的時候,她還經(jīng)常會發(fā)出近乎于大喊大叫的呻吟聲,有時甚至還喊爹叫娘,仿佛爹在往死里揍她。

      這些,都使桃葉兒感到非常奇怪,爹跟白婆兒那么親密,為什么還要把她揍得死去活來呢?而且總是在夜里。每當這時,桃葉兒心里就同情白婆兒,而痛恨爹的粗蠻??墒?,她后來發(fā)現(xiàn),每次白婆兒在爹的房間里喊爹叫娘一通之后,出來時又總是滿臉笑靨,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再看爹,居然也是興高采烈全沒半點生氣的模樣。這使桃葉兒感到困惑,也使她的好奇心變得更為強烈。她隱約覺出,白婆兒的喊叫與老祖宗的計謀之間,似乎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以后的日子,桃葉兒每當聽到白婆兒在爹的屋里大喊大叫的聲音,白婆兒那燦爛的笑靨便出現(xiàn)在眼前。再后來,她便忍不住悄悄叫來甜根兒,在自己的炕頭那面墻上鉆了一個小孔,她想通過這個孔窺視爹房間里的景色。她起先并沒想叫甜根兒,而是自己用一根鐵釘慢慢掏,可手上打起了血泡也沒掏通,這才無奈叫來了甜根兒。甜根兒問她為什么要挖這個孔?她說為看爹怎樣教他練武藝。于是甜根兒樂顛顛地跑到車夫那兒找來一根鎮(zhèn)長使壞了的馬刺,一下便鉆通了。甜根兒后來練功,每回都練得一絲不茍。

      鎮(zhèn)長平時出門,身邊總帶著甜根兒、鞭桿兒車夫和廚子,還有五六個家丁,家丁們還都背著長槍。這種時候,桃葉兒就用那小半截玉茭桿把小孔堵上。她還常常溜到廚房偷偷聽白婆兒吟唱黃河北地流傳的民歌小調(diào):“高高山上一只雞,嘡啷啷飛在廟檐底。有心給你唱兩句,嘴又干來肚又饑——哎喲喲……”她覺得那小調(diào)非常好聽,雖然白婆兒將那歌詞唱得過于含糊,但聽得久了,她便覺得自己也會唱了。

      而此時,小孔那邊又響起了白婆兒的喊叫,她隱約覺得自己不該看,便爬起來想堵上小孔,可那小孔仿佛有一種魔力,眼睛一湊近便再也不能離開,那小孔里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難以言表的輝煌景致,那些景致曾經(jīng)一度促發(fā)了她心底最初的萌動。幾乎每次,她都想堵上那個特殊的小孔,可幾乎每次都忘了將手里的玉茭桿派上用場。這時候,桃葉兒感到有人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一只手輕撫在她的手臂上。她知道那只手是甜根兒的。自從甜根兒發(fā)覺了她從小孔窺視的真正秘密后,幾乎每次她通過小孔偷窺父親屋里的景色時,甜根兒便也總會準時趕來。

      桃葉兒轉(zhuǎn)過身,定定地看了他,喃喃道:

      ——爹把俺……許給你了?

      ——沒白許,得等殺了大魔頭。那老狗,奸猾著哩。

      ——你能殺了大魔頭嗎?

      ——也許吧,得碰運氣。不過,為了娶你,俺好歹要宰了他!

      甜根兒淡淡地說著,伸出臂膀輕輕摟住她。

      那次事情之后,平城的官家認定是山里的響馬或共產(chǎn)黨干的,壓根兒沒往黑疙瘩溝想。也曾派來過幾個挎槍的軍爺,都被司馬鎮(zhèn)長用白花花的銀圓和酒池肉林蒙了心,幾個人吃完喝完便拿著錢眉開眼笑地走了??伤抉R鎮(zhèn)長卻格外謹慎起來,事情變得更加隱秘了,除了老祖宗司馬老太、司馬鎮(zhèn)長、鞭桿兒車夫、廚子、甜根兒和那兩個女人外,再不讓別人知道。

      表面上看,那段日子很平靜。

      司馬鎮(zhèn)長似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在開發(fā)煤窯上,先后將枯嶺窯和馬家窯都復了工,挖出的煤都用船隊順野豬河運出山,再入黃河,南下賣到平城,北上賣到豐鎮(zhèn)和綏遠。煤窯出煤也出矸石和廢渣,司馬老族長在世那陣兒,挖出的矸石廢渣也都要運下山來,用船運出去找個荒僻處倒掉,這是自打黑疙瘩溝建窯那時起先祖?zhèn)兙土⑾碌囊?guī)矩??伤抉R鎮(zhèn)長似乎忘了,又似乎是無法顧及,他總是要迫不及待地強迫窯工下窯挖出煤來,最大限度地利用每一艘船把煤運出去換回錢來。于是,積留在山上的矸石堆、廢渣堆也愈來愈大,愈來愈多。

      司馬老太常坐在土街中央的刺槐樹下,口中噴著藍煙,碧藍的瞳仁把那情景盡收眼底,卻也并不說破,只是豬油蒙了心似的一股勁為黑疙瘩溝眾生靈祈福,拜窯、拜山、拜河的儀式也愈來愈頻繁。不過,黑疙瘩溝人對司馬老太極為崇敬,老祖宗唱的拜神歌、說的囈語,不僅能使他們沉重的心靈變得輕松、麻痹,還能在短暫的休憩中得到一種超越、升華和近乎神圣的精神體驗。司馬鎮(zhèn)長對這種祭拜更是信服,每次都要拿出大筆銀錢采買各種祭品。祭拜儀式一完,家家都能分到一瓶酒、一塊肉或一只豬腳。

      那一年,河口外的三家村,養(yǎng)的幾十頭豬祖宗幾乎都被黑疙瘩溝人買來當了祭牲。

      整整一年里,甜根兒和桃葉兒都過得很輕松。甜根兒除了習練武功之外,還長了不少見識,司馬鎮(zhèn)長不讓他下窯挖煤,卻叫他跟著紫檀木大船跑了幾趟山外,去了平城、宣化,還闖了一趟張家口和庫倫。桃葉兒則跟著司馬老太做了幾回祭事,還偷偷去那大墳丘祭奠了娘一回。老祖宗知道了,便厲聲警告她,說那墳丘冤氣太重,不宜多去,小心鬼撞墻。祭河的時候,司馬老太為沖去桃葉兒身上的鬼氣,故意讓她坐了回大法轎,老祖宗手執(zhí)法杖在轎前接引,司馬鎮(zhèn)長帶著甜根兒、車夫、廚子和眾多家丁前呼后擁灑水掃塵,沿著野豬河口一直走到源頭那汪黑紅黑紅的水潭。在潭邊,所有船工、纖夫都亮開嗓門高吼:

      嗷嗨——嗷嗨嗨——嗷嗨!

      那聲浪震得河邊的葦叢嘩啦啦直抖。吼喊中,眾人將扎好的河燈放入河水里,桃葉兒坐在肅穆的黑色大法轎里,望著黑紅黑紅的水潭,望著跟在法轎后邊的虔誠人流,好像進入了一個神圣的夢境,隱隱覺得自己似曾坐過這頂法轎,頓時一股巨大、且還包含著某種獻身意味的幸福感,溢滿了她的心房,使她對鎮(zhèn)長,對老祖宗,對白婆兒,對甜根兒,甚至對大墳丘里的娘的骷髏、黑疙瘩溝所有活著的和死去的人們,都充滿了感激。雖然這種感激之情來得有些突兀,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就是覺得很感激。

      二月二,龍?zhí)ь^。

      祭河那天,清晨起來就見出不尋常。天還沒破開,摸著黑就感到灰云壓得太重了。直到起晌,那云彩仍是沉得移不動。甜根兒為著祭河時宰殺祭牲(祖?zhèn)鹘鸬吨挥凶彘L能用),尋出三棱軍刺來磨。一陣工夫,心里堵了上來,而灰沉沉的云墜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氣。甜根兒磨刀只使一塊摔成兩瓣的矸石片子,已打扮成玄女娘娘模樣的桃葉兒見他不開心,便婀娜地走過來,使凈瓶兒端著水,給他澆上些潤潤石頭。

      ——這鬼天,能憋悶死個人。

      ——真格兒,陰了有半個月啦,也不見下雨。

      ——狗日的,哼。

      甜根兒嘟起剛剛冒出一層茸毛的嘴唇吐了口氣,舉起三棱軍刺瞇著眼睛看。那刀刃上隱約有一抹寒光,也是陰天的過,刃口總像打磨不出來。黃河北地一帶自古愛鬧響馬刀客,但它們不用軍刺,只使背上打了環(huán)的大片刀,一揮動不等砍著人,刀上的三只鋼環(huán)先自嘩啦啦地響起,真是怵人。從咸豐十六年開始,至光緒三年,那帶了鋼環(huán)的大片刀著實威風了幾十年,后來鬧義和團,慈禧老佛爺下了一道禁令,那帶了鋼環(huán)的大片刀便不再多見,山里鐵匠就專門打制出這種三棱軍刺來供人防身尋仇。遇上官家盤查,就說一句走西口或闖關(guān)東,用來刮牛皮掙飯吃。這種刀的刀身比尋常的匕首、攮子長些,卻結(jié)實鋒利得多,見了陣仗一個虎跳就近了敵人的身,不等敵人槍筒調(diào)過來,刀尖早就捅進了對方心窩,而且用不著擰麻花,一噴血就死。只是甜根兒不及響馬刀客們神勇,那次干事的時候他才剛滿十六歲,蹲在衙門外面失了神般觳觫——那么兇殘惡煞的拼斗。后來雖也撲上去殺了人,血漿也染紅了粗布衫,可那純屬被逼無奈,閉上眼睛瞎撞的。想到這一層,甜根兒便覺得沮喪,總?cè)滩蛔∽栽棺試@,心里茫茫的,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廢物,全沒一點用處。偷眼望望身邊鮮亮亮的桃葉兒,更感到小腹發(fā)沉,堵得心慌,便不由得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壓下來的烏云。

      ——興許今天要下雨哩,可別在拜河的時候下。桃葉兒收起了凈瓶兒悄聲自語。

      ——下刀子也得拜,老巫婆的話就是圣旨。甜根兒又望了望天。

      ——爹又叫你去干事情?

      ——那事,總得干。不殺了大魔頭俺就不能娶你。爹說的。

      ——甚時候去?俺見爹和你娘這幾天臉兒沉得厲害。

      ——不知道,也沒聽見鞭桿車夫和廚子傳話……反正,俺磨好了刀等著哩。

      甜根兒說著又在矸石片子上霍霍磨開了。

      ——拜完河神就要放河燈,你的河燈扎好了嗎?

      ——俺扎了個小媳婦,給俺爹,俺親爹,他也好這調(diào)調(diào)兒。聽俺娘說的。

      桃葉兒禁不住笑了,從凈瓶兒里又灑出些水在矸石片子上,說:

      ——堂屋里那盞女兒燈原來是你扎的,俺看見了。

      ——那小媳婦,嘿,比你還俊。

      ——真格兒的。

      桃葉兒贊同了一句,柳枝般顫顫地走了。

      甜根兒想叫住她,可一張口又把聲音咽回了肚里。他想告訴她別當什么狗屁玄女娘娘去坐大法轎,那法轎黑漆漆的妨主、不吉利,黑疙瘩溝凡坐過大法轎的女子最終都沒好下場。這有點像專門給人看相、圓夢、說流年、推大運的算命人,泄露天機太多,陰損,到頭來自己最凄慘。這些鄉(xiāng)野間的說法桃葉兒不懂,老祖宗和司馬鎮(zhèn)長把她當成了祭牲。

      可,這也是命。誰也逃不過哩。唉!

      甜根兒磨好了軍刺,掖進褲帶里,站起。一抬頭,見娘在當院正抱著磨棍推磨,一群小猴兒般的弟妹正拿著扎好的河燈逗黑妞玩。黑妞是只靈狗,由著他們摸嘴巴抓耳朵地混鬧,它只是朝他們搖著毛刷子般的大尾巴。他走到娘跟前瞥了一眼磨盤,心里倏然猛地一驚:娘推的居然是個空磨!別說糧食,連樹皮枯根也沒有一星星。

      娘并沒有抬頭,只低聲說了句:“河又開了,快去馬廄密室聽回話?!闭f完依舊頭也不抬地推她的空磨。這也太古怪了,甜根兒滿心疑團,開天辟地頭一回,他悟出自己的歷練實在少了些,雖住在碉樓大院,可這院里的神秘事情,他識得淺,悟不透,娘也從不明示他。

      他邊想著,邊提氣使出輕功,柔曼無聲地飄然逸去。進了后院來到馬廄跟前,靜一靜,四望無人,這才心安了些。他有些煩惱自己,不知為什么總是心慌慌的,有人怕,無人也怕。甜根兒抽出軍刺走進后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機密暗號。

      很快,草垛里回了暗號。

      他這才一閃身鉆進了草垛。草垛里其實有一座屋子,搭成圓圓的,只能容一人獨坐。這原是鞭桿兒車夫為防萬一設(shè)下的秘密藏身處。透過偽裝的柴草,漏進一線的亮光。甜根兒擠進來,密屋里兩個人就碰了臉兒。甜根兒聞不慣車夫身上那股嗆人的汗腥氣,就使勁往背后擠,想擠進草里蹲下。老車夫狠狠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別弄翻了柴草垛。甜根兒無奈,試著立起,頭戳進深深的草窠,胸脯還是躲不開老車夫扎人的胡茬,他只好重又蹲下。那尖尖的軍刺險險地只差那么一丁點兒,就頂著車夫的肚皮了,甜根兒有些喘不過氣來。

      鞭桿車夫沒說話,只是面帶詭譎地望望他,又望望那刀。

      甜根兒知道車夫是鎮(zhèn)長的鐵桿追隨者,他原先是個老挖煤工,跟著鎮(zhèn)長打過日本鬼子,平時不言語,但極有心計。他對鎮(zhèn)長很信服,也很忠實,私下里常對甜根兒說,跟定了鎮(zhèn)長準沒錯。八年前那次血戰(zhàn),黑疙瘩溝的老少爺兒們死傷無數(shù),連老車夫的家人也全都歿了,可他知道隨了鎮(zhèn)長就能活下來。甜根兒有點怵這個老車夫,總覺得他那彈痕累累的身上有股鬼氣,陰沉沉閃著唬人又魔怔的光,像山野里一種冷冰冰的黑石。

      甜根兒有些不以為然,問,隨了鎮(zhèn)長就能活?那俺爹,三騾子他爹,還有其他跟了他的人,不都死了,你老不也挨了兩槍嗎,就算沒死,也鐵定是個半死不活的樣兒。

      純屬鬼話!老車夫火了,一把拉開衣襟,亮出胸膛上的兩塊紅亮疤,拍得啪啪山響,那疤便隨著他的拍打漲成血色,紅艷艷得像要裂開。說球甚哩?你這二貨連這事情也解不開?車夫極為惱怒,嘴邊的胡子也奓了起來。那是一次劫難,是大魔頭想借日本人的手滅了咱黑疙瘩溝,可咱沒給滅了,咱還活著!咱這疤痕就是暗記,沒這疤痕鎮(zhèn)長能讓俺加入進來干這隱秘事兒?你個孬娃子甚也不懂。說罷又拍拍他那兩塊紅疤兒。驀然,甜根兒心里涌出莫大的羨慕——自家胸膛、身上,那次在衙門干事也讓大兵們弄出些個刀口、擦傷,怎就不能這么拍打拍打也漲紅一下呢。一瞬間,他覺得有些喜歡這老車夫了。

      甜根兒好不容易才把軍刺順過來,將刀把遞給車夫,讓他驗刀。可老車夫沒接,就著他的手瞇縫起眼睛把刀仔細驗了一回,說這刀刃磨是磨開了,就是久不見血,僵了。刀和人一樣,血脈通了才有靈性,才有精氣神兒。

      那咋辦?總不能平白殺人,給刀飲血吧?

      二貨,忒笨。不能殺人還不能宰豬——畜牲跟人一樣,血都是熱的!

      你老是說,今兒個要讓俺執(zhí)刀宰祭牲?

      聽鎮(zhèn)長的話沒錯。去吧,去吧,這刀俺也算是驗過了。

      甜根兒好歹聽到了回話,趕忙鉆出草垛子。大大地喘了回氣,將刀掖了,再往前院趕來。

      這時,天空上的鉛云仍壓著大地,四周里還是沒有一絲聲響,連樹梢都脆硬地挺著矛刺,一動不動。整個山野仿佛都臥死不動,同甜根兒的心境一樣,僵死地等待著事件的來臨。他卻是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什么事了,今日的拜河不同尋常哩。果然,返回碉樓里,娘已不再推空磨,而在灶間忙碌著,大鐵鍋邊冒出的水汽里充溢著肉香和酒香。他走上前把回話說給娘聽了,想掀開鍋蓋抓塊肉吃,卻被娘一掌打開了。指指炕沿上的一只大食盒說,提上歡歡走,樓外有人等哩,你扎的那盞女兒燈俺記住給你帶上船。他往窗外探眼一望,見廚子正朝他招手,只好心猿意馬糊里糊涂地提了食盒走出來。

      廚子見了他,悄聲說老祖宗要先給咱們祈福,鎮(zhèn)長正等著哩。甜根兒默不言聲地跟上廚子的大步,心中暗暗稱奇,這么個花和尚般的胖大漢子竟也會使輕功,瞧他走路也是無聲無響的。七拐八彎,廚子把他引進了司馬老太的那孔老窯洞里。一抬眼,便吃了一驚,窯洞里的香案、凈瓶兒、先祖牌位都已擺好,燭火閃爍,香煙繚繞,老祖宗盤腿正襟坐在一塊蒲團上,下面一溜跪著司馬鎮(zhèn)長、鞭桿車夫和穿扮得像仙女般的桃葉兒,三個人都屏了呼吸,垂目合十,聽老祖宗低聲祈福。廚子一進窯洞,便悄沒聲地從甜根兒手中接過食盒,將里面的酒菜一盤一碗地拿出來,恭恭敬敬地擺放在香案上,然后脫去褂子跪下。這陣勢甜根兒從未見過,便惶惶地跟著跪在廚子身旁,雙手合十也不敢做得散漫了。

      司馬老太開始像少女那樣吟誦、輕唱。

      恍惚中,幾個男人便都脫去了小衣,露出光光的胸脯和膀子。

      桃葉兒按照老祖宗的指令,飄飄站起,用柳枝蘸了凈瓶兒里的符水,滴灑在幾個男人的身上,口中竟也合著老祖宗的聲調(diào),念念有詞。

      司馬鎮(zhèn)長和鞭桿兒車夫都是一身精肉,黑黝黝的,閃著幾道疤影兒,像山里的黑豹,又像幽谷中的兩只穿山甲。

      最為觸目驚心的是廚子?;椟S的燭光下,他活脫就是一條霸王莽漢,一張鍋底臉,猙獰墨黑,焦黃的眉毛翻翹著,賽過常人的胡子。兩顆眼珠子像牛,兩條腿子像熊,最兇惡的還是那兩條胳臂——甜根兒看見那兩條胳臂,就覺得老虎要伸過爪子來掏心。廚子舉起兩臂,雙手合十,甜根兒頓時窺見那臂膀上密密麻麻的刀槍傷疤變了色,剎那之間,那些數(shù)不清楚的紫疤兒、紅疤兒、黑疤兒,都突然活了起來,潑辣辣、惡狠狠地鮮亮了。甜根兒偷眼瞄著,心里的震驚一陣強過一陣,便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想到這幾個人里,幾乎人人都有那么多驚心動魄的故事,人人都有那么多不敢說給人聽的隱秘,而自己卻嫩得活像一個小娘兒們,心里的慌亂變成了恐懼,仿佛在演繹一場噩夢。

      直到桃葉兒手中的柳枝拂在他的身上,冰涼的水珠兒順著胸脯流下,他才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他看見桃葉兒驚訝又略帶嘲弄的眼神,便忍不住想惡狠狠地吼喊幾聲。接著,桃葉兒開始依次給他們斟滿血酒,他們放下合十的雙手接過酒碗。甜根兒又猛地看見了廚子,見幾串水珠兒正從他粗壯的胳膊上向下滾落。

      幾個人喝光血酒,便一齊摔了酒碗,老祖宗開始大唱神歌。

      他們?nèi)耘f跪著,司馬鎮(zhèn)長和鞭桿兒車夫在默念,廚子卻大聲哧哧喘著。燭火一閃,甜根兒驀然發(fā)覺,廚子眼皮下垂,沉甸甸掛著兩顆大淚珠兒,亮晶晶的。正驚異間,廚子決然一擺頭,滿頭滿臉的水珠兒密密流下,隱藏了那兩顆男兒淚。甜根兒心里猛地熱了,他忍不住從桃葉兒手里搶過一只酒碗,唰的抽出三棱軍刺,將鋒利的刀刃在臂上猛地一劃,噴涌出的血液便汩汩地流進酒液里。

      眼前,一片黑紅。

      他連血帶酒一口見了底兒,那顆年輕的心便哇的一聲號啕起來。

      祭拜河神的最后儀式就是放漂河燈。

      船工和纖夫們都齊聲高吼著——嗷嗨——嗷嗨嗨——嗷嗨……

      司馬鎮(zhèn)長威風凜凜地站在船頭上,望著一片閃閃爍爍、起起伏伏的河燈,在黑紅洶涌的河水里浩浩蕩蕩、縹縹緲緲地順水流下,心里竟一時說不上是喜還是悲。他一手叉著腰,又朝黑河兩岸的河灘望去,見搖曳的葦叢中人頭攢動,黑疙瘩溝的窯工、船工、纖夫們都來了,岸邊站滿了放河燈和看河燈的男人、女人和老人娃兒,他們擁擠著,吵鬧著,把手里各式各樣的河燈點燃,放漂進河水里,看著它們一閃一躍地向下游飄蕩,再追逐著它們瘋跑。他還看見司馬老太提著一盞很大、很精致的仙燈,一邊跳著拜神舞,一邊在放河燈的人群和看河燈的人群里竄來竄去,引得那八人抬的大法轎也跟著她笨拙地扭動,法轎里端坐著玄女娘娘的轉(zhuǎn)世法身桃葉兒,她不時地掀開轎簾,伸展玉臂向人們拋撒著紙扎的金銀錁子,同時接受他們的虔誠跪拜,這些人為這野豬河的夜晚,更增添了許多神秘而蒙昧的色彩。

      鎮(zhèn)長從賣煤的收益中拿出二百大洋,組織了這次隆重的祭拜。

      早在一個月前,他就派人從口外將扎燈的材料購回分發(fā)給各家,還從豐鎮(zhèn)請來三個扎燈師傅專為碉樓大院扎,那三個師傅手巧技精,不幾日便先扎出一批樣燈——龍燈、鳳燈、魚燈、蝦燈、麒麟燈、神仙燈、壽桃燈、元寶燈、十二生肖燈、飛禽走獸燈等,幾乎每樣燈都扎活了。擺在碉樓大院,供黑疙瘩溝人照著來扎。凄慘了幾年的黑疙瘩溝頓時紅火起來,氣氛像過年。鎮(zhèn)長見司馬老太挺滿意,心里也高興,又拿出幾塊大洋賞了師傅。臨要打發(fā)時,甜根兒突然伸手攔住了,硬生生地提出一個新要求:

      “給俺扎一盞女兒燈!”

      “女兒燈?”不僅是扎燈師傅,就連司馬鎮(zhèn)長也大惑不解?!吧醯呐畠簾??”

      “就是照俊俏女子模樣扎一盞河燈,像桃葉兒那樣的,要扎得俊。”

      “可是……從沒那樣扎過呀,硬要扎,得加工錢?!?/p>

      甜根兒的臉陰沉下來,把頭扭向鎮(zhèn)長,眼里閃射出執(zhí)拗而又咄咄逼人的光芒:

      “讓他扎!俺要扎盞女兒燈,給俺爹送去,是俺親爹!”

      當時鎮(zhèn)長并沒在意,掏出五塊大洋丟給師傅,說:“那你們就扎吧,照他說的扎?!?/p>

      可此刻,他威風八面地站在大船上,若有所思地觀看河灘上放河燈的人們,當他一低頭看見甜根兒青白著臉兒,孤零零地遠遠蹲在船尾抱著那盞古怪的、巨大的女兒燈發(fā)呆時,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絲莫名的煩惱。他知道這娃兒看著面善,心里卻藏著一股陰狠——他是在等待時間,要等到最后,月兒升天的那一刻才放漂那只燈,好讓全黑疙瘩溝的人們都看見,都吃驚,那景象一定很壯觀,也很震撼。

      這些日子,鎮(zhèn)長一看到那盞古怪的女兒燈,心情便開始沉重。他甚至懷疑,甜根兒心懷惡意——那盞燈竟扎得那么精致,那么逼真,活脫脫一個俊女子再生。說是給他爹送的,為甚不扎成白婆兒?而偏偏要扎成桃葉兒的模樣?狗日的,長成了,心大了,想羞辱俺哩!當初,他沒細想就同意了讓師傅給他扎一盞女兒燈,燈扎好了,到放漂的時候了,他又感到后悔不迭,后悔當初的那個粗心的寬容。這可要害死俺哩!

      就是這個粗心的、絕對屬于失誤的寬容,使他一看到這盞做工精美、形象逼真的女兒燈,就會驀然想起一個女人,一個與他大半生命運密不可分的俊俏女子……

      真格兒的!他真格兒看見了一個俊女子從黑紅黑紅的水中冉冉升起,飄逸而來。

      沒看錯,莫非真是桃花兒?一個有著鮮亮亮臉蛋兒的年輕女子。她從那灣沒有波濤的水潭里閃出,掐下一朵欲放未放的葦花骨朵兒,鮮靈靈地鉆出屏障水潭的葦叢,細嫩而豐腴的肌膚上閃著沉郁的光澤,滾動著晶瑩的水珠兒。她一手拿著葦花骨朵兒輕拂身上的水珠,一手梳理著濕漉漉的長發(fā)準備返回她的宮殿,而當年的結(jié)拜兄弟白毛和疤瘌眼兒正一左一右地守護著金碧輝煌的殿門。她朝小鎮(zhèn)婀婀娜娜地走去,就像她從小鎮(zhèn)婀婀娜娜地走來,衣裙飄飄,落英紛紛,一派仙風道骨裹著一團芙蓉花香,將這山野之夜引誘得如癡如醉,宛若夢幻。霎時,夜色的碎片驚恐地遁去,玉盤似的月兒冉冉升起,月華灑出一層透明的輕紗,紛沓地涌現(xiàn)出山野小鎮(zhèn)的輪廓。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鎮(zhèn)口那只突兀的墳塋,斑駁的石碑,布滿青苔的城門垛子,還有守護在門口的哼哈二將。白毛和疤瘌眼兒一直很傾慕她,黑疙瘩溝的漢子們都將她當作女神般敬仰,便都義無反顧地跟隨著她,在她的宮殿里匍匐著,久久地靜候著她。這巨大的墳塋就是她的宮殿,因為她曾在這里獻身,在這里成為女神,成為黑疙瘩溝人心中的英雄,從那一瞬開始,她已不再是司馬老族長的玩偶和居心叵測的賞格。她望著月華縈繞的墳冢,耳畔仿佛又響起激烈的槍聲和慘烈的廝殺,不由得憶起當年的悲壯。許多感覺便一齊懵懂而來,使她恍惚覺得自己仍然風華正茂——那墳冢里埋藏著她年輕的嬌媚、青春的熾熱、混沌的憐憫和永遠解不開的情結(jié)。在那些并非久遠的年代,她跟隨著他走進黑疙瘩溝,一如走進文明的愚昧和繁盛的蠻荒。在那座青磚碉樓里,為了他,她答應(yīng)了老祖宗和族長司馬老爺,踏上祭壇,高揚起用經(jīng)血染紅的艷旗卷入一場陰謀,將她鮮亮亮的臉蛋兒連同一個少女的善良、憧憬、癡情、淳樸,甚至女兒,都一無保留地奉獻給了這方黑黃黑黃的土地——

      “俺猶豫過嗎?俺后悔過嗎?”

      面對三千亡魂,她這樣問著自己,不由熱淚盈眶!那月白似的姣美面龐上露出嚴峻自豪的神情——實際上,她滿臉冰冷,一絲表情也沒有。她那張幾經(jīng)霜雪的俏臉,早已把她所有的情感深箍心底了。

      她掠過墳塋,朝小鎮(zhèn)走去,進入小鎮(zhèn)便看見了月光下迷離的土街和參差錯落的土窯。她想去看看老祖宗,她記得那孔窯頂奇形怪狀、窯壁上的圖案也奇形怪狀的老窯。這樣想著,便順腳拐進一條胡同,那胡同很暗,很骯臟,地上布滿了黑塵。她踏著塵土卻不曾留下任何足跡,腳下輕飄飄的??伤姑允Я朔较?,再也找不到那孔老窯。當初,她一走出青磚碉樓,便會有一只雄壯的黑狗狂喜地迎接她,將她引向那個處所。很遠,她就能嗅到一股濃烈的酒香——他愛女人,也愛酒。他把下窯挖煤、跑船販煤賺來的錢幾乎都換酒喝了。他簡直就是在辛辣的酒精中泡大的,他的腹腔實在就是一個酒的湖澤,洶涌激蕩——但現(xiàn)在,沒有酒香,也沒有黑狗,她便迷失了。尋不見那孔老窯,卻記起老祖宗說給她的一段囈語:“去吧,去吧,紅花轎,綠花轎,比不上一抬大法轎;金豆子,銀豆子,拿槍捅你個小舅子。”于是,她轉(zhuǎn)出胡同,重新回到鎮(zhèn)口,她又看到了自己的宮殿。只是門口斑駁的石碑前多了一個輕生的女娃兒,她用頭顱撞了石碑,撞得滿頭鮮血淋漓,讓人可憐。她走過去扶起還未涼透的尸體,凄然擦凈血跡,招來白毛和疤瘌眼兒將女娃兒收去,在宮殿里好生安置。這才飄然向鎮(zhèn)外走去。那方向,正是黑涔涔的枯嶺窯。

      “俺猶豫過嗎?俺后悔過嗎?”

      他看見她仙女般升出水面時,人們已經(jīng)開始向河里放漂河燈了。

      甜根兒站了起來,但仍抱著那盞女兒燈不肯放漂。還等甚哩?是要把俺的心撕碎嗎?這小狗日的!他想走過去訓斥他一番,可目光又舍不得放脫眼前的女人。這時候,得了失憶癥的河娃娘又駕起她那只小船,開始在河面上游蕩。寬闊坦蕩的河面上,不時傳來河娃娘沙啞的哭唱聲:“天上的那個星星喲,黑河里的那個燈,娃兒他爹那個一去喲,不見個影蹤?!彼浪呀?jīng)忘記了過去,那次血戰(zhàn)之后,她被人從河里救起便失去了記憶,甚至記不得她自己是誰,他想讓她上岸,也搬進碉樓大院,可她死活不肯,就愿意領(lǐng)著一個娃兒在河上游蕩。他只好給了她一只小船,由她去了??纱丝桃宦牭竭@瘋瘋癲癲的哭唱,他就猛地像遭到雷擊,高大精壯的身軀仿佛一下被撕裂成兩半,呆立在船頭上痛苦地搖晃起來,眼前也冒出一片跳躍的金星——

      月亮升起來了,映得一河金波沸揚,黑紅黑紅的。

      甜根兒終于放漂了他懷抱著的女兒燈,那盞燈閃閃爍爍,順水而下,驚愕了黑河兩岸所有的人。

      他看見那盞栩栩如生的女兒燈在河里漂流,便看見了她:桃花兒!看見了她窈窕飄逸的身影向自己走來。她輕踏水波,身后還跟著一群粗獷的漢子,有窯工,有纖夫,有軍裝襤褸的大兵,他們個個滿面豪情,他忍不住揉了揉眼,極認真地分辨著她身后的那群人。他驀然發(fā)現(xiàn),走在最前面的人里有白毛、疤瘌眼兒、林參謀長、劉副官,好像還有司馬老爺和司馬虎、司馬豹倆兄弟,再后面的竟全然沒有面孔,心里便有一陣巨大的惶恐向他襲來。他不由得向后退著,張開嘴巴想高喊:“俺還不能死呀,俺要干事情,要宰了閻官家為你們報仇,為黑疙瘩溝的子孫后代求解放、尋活路。俺正在干,不容易呀!俺還找回了你閨女,桃葉兒長大了,你看看她……”可一陣河風卷過,噎得他一絲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他真切地看見桃花兒被一群窯工、纖夫、大兵們簇擁著向他走來,愈來愈近,他們個個體形粗獷,筋骨賁張,在月華和一片河燈的輝映下,像一尊尊羅漢。他想喊叫卻發(fā)不出聲音來,只有干張著嘴巴惶恐地朝后退著,已到船舷,退無可退了,他才倏然發(fā)現(xiàn)他們凸顯的肌肉不知什么時候已漸漸消瘦、枯萎,皮膚開始大塊大塊地剝落,霎時竟都變成了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骨架,扭動著細長的骨骼,友好而又親密地向他伸出干枯的手掌……

      “鎮(zhèn)長落水了!”

      “快救人哪!”

      司馬鎮(zhèn)長從船上跌入水中的那段空間里,他看到不遠處自家的青磚碉樓金碧輝煌,像一座威嚴壯觀的宮殿。就在他落入水中的一瞬間,他清楚地看到,那宮殿里居住著一個巨大的恐怖事物。

      “趕緊救人哪!”

      “有人掉到河里了!”

      紫檀木大船上的人和岸邊放燈、看燈的人都騷亂了,喊叫著噗通噗通跳下河,七手八腳地把司馬鎮(zhèn)長從水中托了出來,重又拉到船上。他濕漉漉地坐下來,驚魂不定地大口喘息。這時,剛從水里爬上船的甜根兒來到鎮(zhèn)長身邊,冷不丁地說道:

      “俺看見了俺爹,是俺親爹。”

      “是哩,沒錯,俺也見到了……”鎮(zhèn)長懵懵懂懂地說。

      人們頓時愕然,不約而同地把頭扭向河里。河面上,那盞怪模怪樣的女兒燈明亮璀璨,它的周圍,是一片閃閃爍爍的河燈,像天上的點點繁星。這時候,岸上的司馬老太宣布祭拜結(jié)束,自牽引著大法轎和眾人熙攘著往回返。鎮(zhèn)長便叫船老大將船靠岸。一踏上河灘那濕潤的土地,鎮(zhèn)長的心神就安定下來,迅速恢復了以往的威嚴,像戴上一副鐵鑄的面具。

      他叫過甜根兒來,一字一頓地低聲道:

      “咱得干事了,提著腦袋干,非干不行了!”

      “俺知道。俺見到俺爹了,是俺親爹!”

      “那你還氣個甚?”

      “閻官家——那個大魔頭、屠夫!”

      甜根兒氣洶洶地說著,嗖地抽出軍刺,將刀豎了起來,刀鋒上的寒光青白青白的,映得他那臉膛也是一派青白。

      司馬鎮(zhèn)長心里一動,看著甜根兒又問:

      “你氣大時,一直就這么個臉色青白嗎?從不氣個臉紅?”

      甜根兒不明白他的發(fā)問,怔一怔,一甩臉子,道:

      “俺總是這副鳥樣兒?!?/p>

      鎮(zhèn)長不再說話,沉著臉前頭走了。

      他邊走邊忽地想起了先祖爺留下的一個說法——血勇的,怒而面紅;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萬里挑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形于色。哦,娘的,可溝里的娃兒們,有血勇的,有骨勇的,單單沒有怒而不形于色的神勇之人呵……他恍然明白了,那個巨大的恐怖事物已經(jīng)留駐在金雞鎮(zhèn),留駐在野豬河,留駐在了苦難重生的黑疙瘩溝。他永遠無法改變。

      對于甜根兒,眼淚已是稀罕物,他覺得自己的心靈已經(jīng)干涸。

      只有桃葉兒那雙溫馨的小手撫上他火燙的額頭時,他的眼窩里才會閃出一星水色。他就那樣干巴巴地與桃葉兒和娘分了手,跟著鎮(zhèn)長、鞭桿兒車夫和廚子上了路。

      空氣躁熱得像火爐,樹葉兒蔫了,草兒焦了,連他腰間的刀柄也變得火辣。

      泥石流爆發(fā)的前一年,是場千古大旱,河道變細,石山冒火,出窯的煤堆也泛起縷縷藍煙,歲月幾乎被烤成灰燼,用手一捻,日子便像火炭一般黏在手上。一串串惡毒的日頭,無休無止地懸在當頂,把黃河北地整個給曬軟了,烤癱了。他們一行四人就這樣上路了,司馬鎮(zhèn)長走在前邊,精壯的身軀一躍一躍的,像頭沙漠里的駱駝,鞭桿兒車夫和廚子跟隨兩旁,臉膛灰暗暗的,不動一點聲色。只有甜根兒落在后面,影子一樣出了小鎮(zhèn)。他很奇怪,走在前面的那三個人,毒毒的日頭仿佛不在他們的頭頂,而他自己從早到晚,卻一天間都能嗅到自己頭發(fā)黃燦燦的焦煳氣息。他有時把手伸向額頂搭個涼棚擋擋陽光,轉(zhuǎn)眼間便能聞到指甲燒焦后的黑色臭味,接著就感到眩暈。繼而再一次地感覺到自己的嫩弱,究竟還是道行太淺。

      這鬼天,狗日的,操!

      他總是這樣暗自咒罵著,緊跑幾步從后面趕上去,踏著燥熱無垠的寂寞,感受著前面的人影使勁撩腿??蛇€是總被甩下,惹得司馬鎮(zhèn)長不住地用白眼瞟他,竹竿兒似的車夫便停下來,將一柄長臉闊刃斧插到后腰,瞇眼斜射一下日頭,拽他一把,說聲你個孬娃子,歡歡走呀!甜根兒跟著三個暗含殺氣的漢子走上一道道山梁,腳步把日光踢得嗤嗤嚓嚓。昨夜就已商議好了,打早上路,不歇氣,緊趕三天,傍晚貼近平城,趁城門還未關(guān)閉潛入城里,與城內(nèi)的臥底接頭。甜根兒只知道這些,計劃的其他內(nèi)容都深藏在前面那三個長輩心里,像前一次干事一樣,他依舊是個小角色。他感到忿忿,全沒一點好氣。

      翻過高聳干熱的采梁山、五道崗,從山頂斜刺過來的陽光,一竿竿竹子那樣打戳在甜根兒臉上、手上、腳尖上。他覺出臉上有被耳光摑打后的熱疼,眼角和迎著光芒的這半邊臉上的溝紋里,窩下的紅疼就像藏匿了無數(shù)串燒紅的珠子。他忍不住瞥了鞭桿兒車夫一眼,見鞭桿兒車夫灰暗暗的瘦臉竟隱藏著幾分喜氣,一小撮山羊胡子還得意揚揚地翹動。他便干巴巴地吼了聲:“俺要尿尿?!倍纪A四_,等他把腹內(nèi)的濁水排盡才又馬不停蹄地上了路。那三天里,他們總是像搶死似的趕路,救火似的往前撩腿,不走有人的地方,不找家戶歇腳,只睡莊稼地、坎崖洞,吃喝自家?guī)У拟物灪蜔啤?/p>

      總算按時趕到了平城,卻又有了變化:他們進不了城。

      那城門下的大兵比從前多了好幾倍,個個橫眉豎眼,端著槍盤查進出城的人,還要仔細搜身。甜根兒立刻想到自己腰間插著的軍刺,鞭桿兒車夫有一柄長臉闊刃斧,廚子有把沉重的菜刀,鎮(zhèn)長身上則掖著兩支花大價錢買來的大鏡面。那當然都是殺人用的利器,帶了家伙就不敢讓大兵搜身。他們只好隱在城外眼巴巴地等到天黑,等到月兒升起。

      司馬鎮(zhèn)長前頭走,其余三人立直了身子跟上,銀晃晃的山峁上印著四條青影子。甜根兒認出,那稍短一些的影子就是自家的。懵懵懂懂地跟了走,卻發(fā)現(xiàn)那三個人都不犯倔,犯倔的只有他一個人。鎮(zhèn)長邊朝前撩著大步,邊舉著酒葫蘆大口飲酒,廚子解開懷,露出黑涔涔的肚皮,愜意地讓身上的暑熱散去,而鞭桿兒車夫的山羊胡子則翹得更加得意了,月光下活像涂抹著一層顫顫的銀粉。甜根兒覺得這趕車的老鬼只差亮開嗓門唱首小曲了,美美的一副瘋相。這么著,四人拽開腳步,溜著荒山暗暗地圍著平城轉(zhuǎn)悠。先貼近了東關(guān),又繞到南關(guān),最后到了西關(guān)。甜根兒覺得,這平城簡直就是座怪城,它心里有官家買賣熱鬧市,外邊卻是荒絕了的禿山、快干涸的惡水。平城讓人心里發(fā)癢,讓所有的窮人都想抬腳冒一次風險進入。而同時又像個下賤的婊子,在四面黃土中間,擠個團兒,紅紅綠綠地閃。他知道大魔頭閻官家就住在城里,那魔頭又要開戰(zhàn)了,這回是與解放軍開戰(zhàn),近日欲在城里點兵檢閱。這還是桃葉兒從那小孔里偷聽到悄悄告訴他的,鎮(zhèn)長一點沒露,鞭桿兒車夫和廚子就更加不會向他透露了。

      西關(guān)的城墻是段舊墻,不甚高聳,城墻上還殘留著許多被炸彈炸出的凹坑。潛到城墻根兒下時,他們停住了腳步,司馬鎮(zhèn)長示意讓大伙在溫熱的地上伏下,然后拾起一塊卵石揚手朝城墻上扔去,卵石落下發(fā)出空洞的聲響,像和尚敲了一下干癟的木魚兒。四人靜伏著,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大約等了一袋煙的工夫,鎮(zhèn)長噓了口氣站起來,揮揮手,叫鞭桿兒車夫取下背著的皮囊。打開,從里面拎出一只純鋼打就的錨鉤,錨鉤后面是一盤極堅韌的粗麻繩。他抬頭瞅瞅城墻,挺直了身子,甩臂掄圓了將錨鉤蕩起圓圈,并迅疾地朝城墻頂端拋去,錨鉤帶著繩索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落在墻檐那邊,像與他們搭了一座柔軟的浮橋。鎮(zhèn)長使勁用手撐了撐,然后朝他們看了看,沒說話,鞭桿兒車夫便“噌”的一下躍過去,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握緊麻繩將瘦竹竿似的身子奮力攀了上去。后面是廚子、甜根兒,最后是鎮(zhèn)長。依次翻過城墻后,鎮(zhèn)長收了錨鉤依舊放回皮囊里,引了他們鉆進黑暗遮掩的小巷里。

      七拐八繞,踅過四牌樓、九龍壁又拐過十字街,走進一家西北風味小酒館。

      一瞄眼才看見有兩個大兵正興高采烈地劃拳喝酒,兩支幽藍的步槍就依墻立著。想退出去已來不及了,鎮(zhèn)長使個眼色,引著其余三人大咧咧地選了墻角那張桌子,叫伙計快打酒端肉,說吃喝了還要趕著去給官家運貨——他們四人的裝扮確實很像山里進城的苦力。

      這時,鞭桿兒車夫不見了。

      三人喝著酒,吃著菜,默不作聲。甜根兒的一只手始終停在刀柄處,手心里握出一把汗。直到那兩個大兵帶了槍醉醺醺地離去,鎮(zhèn)長才低聲告訴了他這次行動的計劃:天一亮,大魔頭就要點兵檢閱,地點就在十字街,四人分工,各守一個街口,由鞭桿兒車夫掌刀下手。甜根兒不由得小聲問了句,這回消息靠實嗎?鎮(zhèn)長點點頭,告訴他是鞭桿兒車夫的一個老相好探聽到的消息,那相好的祖上也是黑疙瘩溝人,早就臥底在城里,用鎮(zhèn)長給的本錢開了間小山貨鋪,就在十字街上。甜根兒便明白了,鞭桿兒車夫是去聯(lián)絡(luò)他的那個老相好了,那小山貨鋪就是這次干事的據(jù)點。想一想,雖然這次讓鞭桿兒車夫搶了先,可自己實在不該犯倔,殺了大魔頭報仇,暗中給解放軍助力,這是全黑疙瘩溝人的大事,大魔頭欠黑疙瘩溝人的血債必須償還。這回的事,鞭桿兒車夫下了大心勁,由他掌刀下手,憑誰也不該與他爭搶,連鎮(zhèn)長都靠了后,更別說自己還是個嫩娃子。只是他有些擔心鞭桿兒車夫的那個老相好——他前年跟鞭桿兒車夫進平城辦貨曾見過那個老相好,是個剛由勾欄里出來從良不久的婊子,一個有些陰陽怪氣、像老鼠般鬼鬼祟祟的女人,見他第一面便大咧咧地喊他“小慫娃子”。鞭桿兒車夫不在時,還愛瞅猛子擰一把他的臉,他便在心里暗罵她老婊子。就憑她,在街上開間不起眼的山貨鋪,能探聽到靠實的消息嗎?他心里一直對那個女人有點輕蔑,沒想到偏偏是她當了他們的臥底。她長得倒不丑,可甜根兒不喜歡,不過鞭桿兒車夫也只能找這么個女人做相好了。一個山野里的窮光棍漢,又不精壯,瘦高的身子骨像竹竿兒,還比不上他那根斧柄硬實。這樣想著,心里便不覺得耿耿,也學著司馬鎮(zhèn)長那樣,一仰脖喝干一杯酒,便大口大口虎咽起香噴噴的晉北名吃——油辣羊肉臊子莜面栲栳栳,直吃得滿頭大汗,滿嘴油光,張著嘴咝咝地吸涼氣,真是辣得痛快。

      一頓飯吃罷,車夫才溜回來,一臉春色,身子勃然得像新?lián)Q的鞭桿兒。

      “成了,咱們這就過去吧?!北迼U兒車夫小聲對鎮(zhèn)長說。

      鎮(zhèn)長又要了二十個肉夾饃,讓伙計用紙包了一并會了賬,便起身離了小酒館,一行四人轉(zhuǎn)出來走到十字街上,果然見十字街當口已搭起一座彩棚,彩棚周圍守衛(wèi)著三隊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都低了頭,沿街邊朝南走出十幾步,便來到了那家不起眼的山貨鋪。鞭桿兒車夫伸出手輕拍了三下鋪板,然后撮起嘴唇又打了個只有山里人才會打的那種呼哨,鋪門閃開條縫隙,溢出一絲光亮,一張剛搽過脂粉的瘦女人的臉從門縫那邊探出來,看清了他們才將鋪門打開,讓他們依次竄進去。

      司馬鎮(zhèn)長叫甜根兒留在門邊,哨看外面的動靜,他帶著鞭桿兒車夫、廚子跟著女人去了后房。燈光下,那瘦女人似乎回頭盯了甜根兒一眼,恰好甜根兒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便相撞了,還撞出些火星兒,那意思也很淺顯:

      ——喲,小慫娃子,倒長高、長壯實了不少哩。

      ——嘁,老婊子,一年多沒見,你也好像變白、變俊了。

      眾人去了后房,燈光下甜根兒趁機打量了一眼店鋪,不太寬敞,歸置得倒也齊整,沿墻擺的三溜貨架上,滿滿擺放著待賣的物品,有羊毛細氈、狗皮褥子、柳木案板、牛毛疙瘩、搗蒜缽子,還有枸杞子、陰牙角、銀馬刺、鹿茸、麝香、海馬登、肉蓯蓉和掃帚、拖把、馬蹄鐵等一類雜貨,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大路貨,想來也賺不下幾個錢。他倏地覺得司馬鎮(zhèn)長也短見識,這么個重要的秘密據(jù)點卻偏偏派了個從良的婊子來掌管,哪能靠得???至少應(yīng)該讓桃葉兒來,憑她的美貌和機靈,既能在平城扎穩(wěn)根基哨探消息,又能讓買賣紅火捎帶腳賺些銀錢,緊要關(guān)頭還能打個接應(yīng)。不過桃葉兒骨子里生就幾分嫵媚,真到了這花花世界,沒準兒就再也看不上他甜根兒,看不上黑疙瘩溝了。這么一想,他又覺得鎮(zhèn)長還是有見識的。正胡思亂想著,瘦女人從后房出來了,頭上扎塊花毛巾,全身已換了裝束,打扮得像個鄉(xiāng)下女人。她走出來,回頭又朝送出來的鞭桿兒車夫低聲叮嚀:“俺去尋牽線的,多不過兩個時辰,你們悄悄待著,天塌下來也別出去。”鞭桿兒車夫點點頭:“俺知道,你歡歡走吧,歡去歡回?!?/p>

      女人來到門口,望一眼甜根兒,臉上一本正經(jīng)不帶一點笑意:“你不用守在這兒,熄了燈也到后房去睡吧,天明還要干事,得養(yǎng)足精神。”

      她一出去便將鋪門反鎖了。

      鞭桿兒車夫朝甜根兒招招手:“你也過來這搭,還愣個鳥哩?!?/p>

      “那老婊子出去做甚?半夜三更的,也不怕走了水……”甜根兒故意刺了鞭桿兒車夫一句,想逗他發(fā)火??杀迼U兒車夫的心思還在那瘦女人身上,沒咂出他話里的怪味來,略怔一怔自言自語道:“這回她可別又哨探錯了,這一筆血債可都落在俺身上了。”嘟囔著又一臉凝重地返回后房。

      甜根兒聽懂了他的意思:這次干事,不成功,他就要殉身。這是臨出發(fā)前當著老祖宗的面,喝光血酒發(fā)的血誓。那女人肯定知道,她也怕出了差錯,便連夜又冒險出去尋內(nèi)線人做最后的哨探。甜根兒頓時渾身一熱,先是感慨,再就激動了。普天之下,大魔頭殺人如麻,欠下的血債數(shù)不清,可唯有黑疙瘩溝人的血性最濃,絞纏住仇人便陰魂不散,再沒什么人能具有這股精神氣兒。甜根兒倏地想起了娘,想起了桃葉兒,想起了那次拜河前在老祖宗窯里看到廚子偷流下的淚水,想起了全黑疙瘩溝人心甘情愿地將挖煤賺來的血汗錢,悄悄交給鎮(zhèn)長打點四方干事情。最后,他又把念頭落回到鞭桿兒車夫身上,鞭桿兒車夫這回下了大心勁,興許這女人真是個有機謀的能人哩。不管怎樣,這回干事若敗了,下回自己一定要搶先!不能讓長輩們瞧不起,更不能讓桃葉兒對自己失望。

      街上傳來打更的鑼聲,像蛙叫。

      月亮斜了,星兒稀了。

      吹滅燈。甜根兒去到后房睡下后,聽到院里傳來嚓嚓聲和低一些的咔哧聲。他知道,那是鎮(zhèn)長在擦槍,鞭桿兒車夫又在磨那柄早已磨得鋒利無比的長臉闊刃斧。小屋里,只有廚子敞著懷,露出黑涔涔的肚皮鼾然大睡。再細看,甜根兒便發(fā)現(xiàn):廚子多肉的粗腿邊平躺著一把沉重的菜刀,幽藍的刀柄緊握在廚子那只肥厚的手里。

      靜謐之中,暗流涌動!

      他心頭驀地涌上一陣嗜血的欲望……

      日頭的光芒筆直紅亮,離開碉樓在土街上獨自行走著,那光芒顯得粗長而強壯,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數(shù)過來。街上空無一人,干熱中的小鎮(zhèn)似乎死去了。桃葉兒提著飯罐兒朝鎮(zhèn)口走去,另一只手擎著一塊白毛巾遮擋住頭頂?shù)臒崂保阪ね轮t紅的長舌跟在她身后。離鎮(zhèn)口越來越近,便有一絲奄奄的狗吠聲傳來,像她手提的飯罐兒發(fā)出哀怨干裂的悲鳴,又像枯焦土地的嘆息。黑妞便立住了腳,像往常一樣,兩耳豎直,脖頸上的那圈白毛根根奓起,不再跟她朝前多走半步。

      自從司馬老太開始祈雨,黑妞便從不靠近那座祭臺和臺下的祭棚。

      黑疙瘩溝蠻荒十里,自打有了人煙,先祖爺便創(chuàng)立了幾十種祭拜儀式,每種儀式司馬老太都能神神道道地弄他個花樣翻新驚心動魄,令黑疙瘩溝的老少爺兒們慨嘆不已臣服不已。唯獨祈雨,不到萬不得已司馬老太不敢輕弄,黑疙瘩溝人一聽祈雨便都毛骨悚然——那是所有儀式中最殘酷的。按先祖爺留下的規(guī)矩,祈雨不僅要有祭牲,還要有血口:未破身的童女。在鎮(zhèn)口向陽空地上壘起祭臺,擺上四四一十六盤貢品,三三見九的水甕,在水甕里盛滿清水,甕面上繪滿九轉(zhuǎn)蟠龍。然后,用彩帶將血口縛了跪綁在兩甕之間,把長發(fā)朝后扎起連在彩帶上使血口始終面孔迎著日頭,渴了,坐在祭棚里做法的祭師會起身給她喂水;餓了,給她喂飯,不渴不餓時就讓她朝天哭嚎,須哭嚎七至九天,直哭嚎得口中嘔血,謂之血口。到了司馬老太手里才換了新招:她當著眾人入神,醒來后便稱見著了先祖爺,說先祖爺傳出口喚,不必讓后輩兒孫再當血口。于是,她便將人換成了狗。

      黑妞不忍看到它的同類慘遭荼毒,便一步也不肯再往前走。

      那是一只從山里逮來的野狗,被捆上祭臺對著毒毒的日頭一連吠了七天,司馬老太也一連七天盤腿端坐在祭棚里吟誦經(jīng)文。桃葉兒就日日給司馬老太送水送飯。雖然太陽依舊熾烈,準時地出,準時地落,并不見半點下雨的兆頭,但桃葉兒對老祖宗的功法還是感到了莫名的神秘——她竟能在那樣的日頭下端坐七天。換了自己,恐怕連一天都堅持不下來。她知道,從走進黑疙瘩溝那天起,老祖宗就已經(jīng)把她當成了她的衣缽傳人,暗中已經(jīng)開始向她傳授功法以及各種祭拜儀式的規(guī)矩,還教會她幾首囈語式的拜神歌。只是她還無法像老祖宗那樣輕而易舉地入神、入定,加之她對此道沒什么興趣,也裝不來瘋癲,精進便十分緩慢。可司馬老太那個有關(guān)九天玄女轉(zhuǎn)世的囈語把桃葉兒嚇住了,她怕那玄玄乎乎的囈語真的變成一句讖言,壞了自己也毀了黑疙瘩溝人的大事,只好強收心神默默品咂那莫名其妙的功法。她現(xiàn)在已能勉強入定,但始終還沒入過神。

      這當兒,她見黑妞不走了,便把它領(lǐng)到街邊的背陰處,取一只碗倒?jié)M了清水擱在地上,撫撫黑妞的頭,柔聲道:“你先在這兒等俺吧,渴了,就喝這碗里的水?!焙阪さ那榫w安定下來,它很感激小主人的善解狗意,用粉紅色的舌頭舔舔她的手,一頭蹲了,一頭朝她忠心地搖搖蒲扇般的大尾巴。

      進到棚里,見司馬老太默誦著小咒還在入神沒有醒來,不敢驚動,將飯罐兒、水葫蘆輕輕放下,便也盤腿在司馬老太身邊坐下。這時,她的一只手被司馬老太突然緊緊攥住了。她知道,這是老祖宗又要傳授功法了,心里便一陣慌亂,自己的道行太淺,天眼未開,還模模糊糊混沌一片。老祖宗曾說給她,開天眼是功法的第一重境界,天眼開啟,近,可透過人體看到體內(nèi)所潛藏的各種疾病和大腦回溝處所閃現(xiàn)的念頭;遠,則能穿越崇山看到未來,看到周圍的魔鬼和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她現(xiàn)在惦記著出門干事的爹和甜根兒,想知道他們在平城順不順利,便也學著老祖宗口念小咒經(jīng)文,想穩(wěn)住心魔,調(diào)整心脈,先入定,再入神??伤⒖叹陀X出自己一時難以入定,意念煩亂,眼前總是閃現(xiàn)出從小孔里看到的情形,不由得愈加心慌。

      她從那小孔里看到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她有些害怕。

      她看到爹獨自在屋里時,不斷打開一只包著鐵皮邊角的木箱,翻檢里面存放的銀錢,然后便面露愁容地來回踱步,還大口大口地喝悶酒。有一天夜里,白姨引來一個黑漢與爹秘密相會。那黑漢長得五大三粗,穿一身黑府綢燈籠褲褂,敞著懷,露出腰間插著的兩把快槍,說話聲音粗糲沙啞,卻顯得兇巴巴的,白姨端來了酒菜,打橫陪著倆人邊吃邊喝邊密談。每到談深一層,白姨便重新斟酒一回,三人干了,再談。黑漢拍拍腰間的快槍,大咧咧道:

      “六爺,您老有事盡管交給俺,憑俺黑金剛這五十多條快槍、百十條好漢,任他啥鳥,都得乖乖地叫咱一聲大爺!”

      爹灌一口酒,不吃菜,瞇著眼睛看一眼黑金剛,問一句:“不知剛爺?shù)幕㈩^幫與鐵爺?shù)囊回灥澜涕T有甚的來往?”

      黑金剛嘎嘎地笑了,晃晃頭:“論人馬,一貫道教門在咱這地界那是龍頭老大,沒有哪個幫派能比??煽偠嬷麒F爺是俺的大哥,也不敢小覷了俺的虎頭幫,不信,六爺去打聽打聽,俺黑金剛也是大有名頭哩!”

      “那是,那是,俺要托辦的事情也用不著太多的人馬。不知剛爺手下可有一二神勇之人?能辦成事,多高的價碼俺都不眨眼?!钡f著起身拎出那只木箱,掀開蓋兒,頓時箱子里的銀光笑瞇了黑金剛豪橫的臉膛,喝聲彩,大聲道:“好,六爺爽快,俺黑金剛親自出馬如何?”

      “到底是甚事?六爺肯出這么高的價碼……”黑漢把剛端起的酒杯放下,瞪大眼睛盯著爹。

      “殺一個人。一個名頭極大的人。”爹的臉上鐵板一塊。

      “那是俺們黑疙瘩溝的大仇人!不殺,愧對祖宗哩。”白姨適時地輕嘆一聲,補充道。

      “此人姓甚名誰?”

      “閻屠夫?!?/p>

      “甚?”黑漢嚇得一跳,“可是平城總衙里的閻官家?”

      “正是此人!剛爺若有此神勇,就把這箱銀錢拎走!”

      黑漢的臉膛頓時變得灰暗,尷尬地搖搖頭,然后立起身一拱手:“這錢俺賺不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別過?!鞭D(zhuǎn)身欲溜,卻被爹一把拉住,使一眼色,白姨便立馬使一布袋將箱子里銀錢裝滿一兜,爹接過遞到黑漢手里:“剛爺要走,俺也不能強留。這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關(guān)系到全溝、全鎮(zhèn)的血仇,俺是非辦不可的。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這點錢就算是俺黑疙瘩溝人的見面禮,給山上的弟兄們買口酒喝?!?/p>

      黑漢愣一愣,意欲不接,爹早單膝跪下:“江湖之人,義氣為重,些許銀錢不算甚,剛爺莫非看不起俺黑疙瘩溝人?”黑漢這才接了錢袋,慌忙將爹扶起,自家卻單膝跪地:“六爺義氣,俺也不打誑語,虎頭幫實在勢力太弱,打不得閻官家。就算是一貫道教門的鐵爺也不敢同閻官家明著干,這天下只有一支隊伍能抄了閻官家的家底,那就是共產(chǎn)黨的解放軍。六爺不如耐著性子等等?!?/p>

      爹拉起黑漢,點點頭:“俺另想辦法吧,不殺仇人,枉為司馬后人?!焙跐h將錢袋掛在肩上,雙手一拱:“真格兒的血性之人!好!六爺日后若有用得著虎頭幫的地方,只管打個哨過來,水里火里都聽您老調(diào)度,俺候著哩。咱這就別過了……”

      桃葉兒看著黑漢離了碉樓,便覺爹實在是鬼奸得很,她猜想爹悄沒聲地把黑金剛請來原本就沒指望讓虎頭幫來干這件大事,只是放一根長線,多聯(lián)絡(luò)一個幫手,明里叫這些占山為王的桿子們出頭,便不會惹上嫌疑,盡量保全黑疙瘩溝和金雞鎮(zhèn)。果然,沒過多久,她便從那個小孔里又看到了一貫道教門的總舵主鐵爺。

      這些都是天大的秘密,她不敢對別人說,就連甜根兒也沒說給。

      正胡思亂想著,被緊握著的那只手猛地一痛,她倏地警醒過來。老祖宗已發(fā)覺她難以入定便手上加了力,口中的小咒也念出聲來,硬生生地灌入她的耳內(nèi),她急忙再次收住心神,隨著老祖宗的吟誦調(diào)息運氣。漸漸地,心境清明起來。接著,她覺得被老祖宗握著的那只手開始發(fā)熱,發(fā)燙,漸漸一股熱氣聚成一團,由掌心到兩臂,再到雙肩,直入腳底涌泉穴。她仿佛變得有些昏沉,口誦小咒意念漸入心房,丹田溫暖裹住一團真氣,眼前便呈現(xiàn)出一條洶涌的黑河,在幽暗與光明之間,又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絲不掛地站在黑河里。她感到驚訝,又有些害羞,便急忙抓起一把葦草遮住自己,蒙蒙眬眬,飄飄忽忽,似乎一下便飛向那座高聳的碉樓,躲藏進自家的小屋里——她終于開天眼了!

      她看見了一個壯觀的景象。那景象終于笑微微地降臨了,那景象極為壯觀地降臨之時,就像春風一樣漫不經(jīng)心,就像干熱夏日里的雨滴濺起一陣塵土那樣輕松??稍谒齼?nèi)心卻激起九級風暴,猶如鳴金電閃,五雷轟頂!她忍不住驚叫起來。“死妮子,你胡喊個甚哩?”幻境中,一個像極了白姨的女人突然變臉,惱了,端起一盆冷水,朝她兜頭潑來……桃葉兒猛地一個激靈,醒了。睜眼一看,哪兒有什么白姨,眼前只有司馬老太那雙藍得不能再藍的眼眸,正嚴厲而又憐惜地審視著她。

      ——好狗日的,總算開天眼了。你看見了甚?

      桃葉兒臉上發(fā)燒,低垂了眼皮,一串淚珠兒滾落下來。

      ——俺,俺也不知道……亂糟糟的。

      ——入了神若意念不純,會走火入魔哩。起來吧,咱去看看血口,那畜生怎的不咬日頭了。

      桃葉兒依聲伸開兩腿,剛往起一站,熱熱的鮮血便順大腿流下來,湮濕了腿腳,連鞋也染得鮮紅。但此刻她似乎已經(jīng)熟知了這種情形,心里反倒平靜了許多。司馬老太也瞅見了,也沒大驚小怪,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你長大了,要學會拾掇自個兒?!?/p>

      登上祭臺,桃葉兒發(fā)現(xiàn)九口水缸日曬狗飲,已干了一口缸,另一口也見了燒焦的底兒,再看那只野狗,奄奄一息,毛都焦卷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聲音了。司馬老太眉頭縮緊了重重嘆一聲,喃喃道:“這都是命,命抗不過天??!”

      司馬老太叫桃葉兒放了那狗,興味索然地說世道混濁,妖魔觸犯了龍王,再也不會下雨了。桃葉兒解開了繩索,將那野狗抱下祭臺,那狗往前踉蹌地走了幾步,忽然直往墻上撞去,掉回頭來走,又沒頭沒腦地撞到樹上,她忙跑過去拉起它的耳朵一看,心里一驚,才知道這狗的一雙眼珠兒已被毒毒的日頭烤化了,只留下兩眼枯井在它的額下面。她想收留這只狗,卻被司馬老太冷冷地阻住了:“留不得,沒有咬退日頭的血口不吉利,讓它走吧……這是個兇兆,大兇,要死人哩!”

      桃葉兒便弱弱地放了手,看著那瞎眼狗跌跌撞撞地朝鎮(zhèn)外走去。

      爹和甜根兒他們正干事哩。她打算回到青磚碉樓后再重新入神,看看爹和甜根兒他們究竟是兇還是吉。

      遠遠地傳來幾下鑼聲,響得蒼涼。

      鞭桿兒車夫忽地坐起,挺直了長脖子聽。

      甜根兒也醒了,他發(fā)現(xiàn)那瘦女人壓根兒沒回來。司馬鎮(zhèn)長挺挺地躺在炕上,兩眼直瞪著小屋的頂棚,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廚子翻身滾下炕走到水缸跟前,伸出熊掌似的大手抓起水瓢猛猛地灌了一氣,問:“那妮子,能靠實么?”

      能靠實。鞭桿兒車夫青白著一條臉兒下炕,將斧柄掖進腰里。

      廚子腆著肚皮轉(zhuǎn)回到跟前,就著炕沿蹲牢靠了,便活脫一頭熊。燃上一鍋煙,甕聲甕氣地說:“也沒球甚,你要不行,俺上。腦袋砍了不過碗大個疤?!?/p>

      車夫像鞭桿兒似的戳在當?shù)?,繃緊了臉筋看看仍舊躺著的鎮(zhèn)長,又看看廚子,猛不丁說了句:“甚也別說,俺早晚砍了那魔頭,不成就是個死,你再接著上?!闭f完便要從后院去外面哨探哨探。被鎮(zhèn)長喝住了,問:“那個內(nèi)線是個教書先生?”

      ——說是。

      ——瞅準了嗎?

      ——說是。

      ——哪家學堂?

      ——平城武學堂,就在四牌樓左近,教的都是官家子弟,鐵定的。

      甜根兒也起身下了炕,喝了一氣涼水,徑直走到后院,解開褲子撒尿。

      高高的屋脊在黑暗里顯出了輪廓,天露白了。

      遠處的黃河和近處的黃土山都模模糊糊的,仿佛不愿天亮。正對后門的一條街上,開始出現(xiàn)人煙響動了,盡管天色仍黑黑的。甜根兒系好褲帶,將冰涼的軍刺重新掖進腰里,便見鎮(zhèn)長也溜溜達達地走出屋來。那瘦女人還沒回來,鎮(zhèn)長心里一準不踏實,有些六神無主似的。這種不安的情緒無形中也感染了甜根兒,他不明白,這么大的事,鎮(zhèn)長怎么能托付給一個勾欄里出來的女人呢?莫非忘記了第一次干事失敗的教訓?也怨那個竹竿兒似的車夫,只靠了一個相好便敢大包大攬,實在是犟得像頭叫驢,見著草驢便脖頸梗梗的不顧一切了。

      ——咱還在這兒干等嗎?他低聲問了一句。

      ——那女人不回來,消息就不靠實,出去也沒個準處埋伏。鎮(zhèn)長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也不該窩在一搭,萬一有個閃失,可就讓人連鍋端了……

      這回鎮(zhèn)長沒搭理他,只是抬頭望著天空怔怔地沉思。甜根兒只好悻悻地閉了嘴。天只差一層就要亮了,遠處傳來的鑼聲愈發(fā)顯得蒼涼,甜根兒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不安,竟覺出院外仿佛有一場兇險正在逼近,甚至已經(jīng)近在鼻子尖了。一抬眼,看見墻根下豎著一只木梯,恰好斜搭在屋檐下。他便提了腳竄過去,手足并用,幾步便攀上了屋頂,低伏了身子居高臨下往街上一望,就見到了那林立的長槍和悄然而至的黑壓壓的大兵,他頓時差一些就吼出聲來了,他忍住沒吼叫是因為他比第一次干事時大了兩歲。可甜根兒實在是被驚呆了:那瘦女人和一個戴眼鏡的書生被五花大綁地簇擁在兵群中,先頭的幾隊兵丁已在晨光中朝小山貨鋪包抄過來!他看清楚了,慌忙回轉(zhuǎn)了頭想低聲向院里的鎮(zhèn)長報警,卻被一只大手伸過來猛地一下將嘴巴捂得一絲不透——鎮(zhèn)長一只手死死捂了甜根兒的嘴,一只手唰地抽出槍來,緊張地注視著已然逼近的大隊兵丁,他身后赫然便是熊一樣的廚子,使勁弓著脊背,壓抑著喉嚨里的呼嚕,輕輕喘息著。

      走水了!果然!

      想逃已來不及,甚至連向屋里的鞭桿兒車夫告警都做不到。

      三個人心里不由得都齊聲叫苦。

      首先豁出命朝屋里報警的是那瘦女人,她突然掙脫了抓她的大兵聲嘶力竭地狂喊怒罵:

      “挨刀的大魔頭,俺這回殺不了你,日后自會有人替俺報仇!”一頭喊一頭便拼了命朝前闖,直到被前面的大兵用槍托砸倒,嘴里吐著寒颼颼的氣仍舊怒罵不止。甜根兒伏在屋頂看見瘦女人額上冒出一股鮮血,直流進她的嘴巴里。

      圍上來的兵丁忽地一擁而上砸開了店門,晨光熹微中,街道上已涌出一群群饑民、乞丐和看熱鬧的人,都擠在遠處伸長了脖子朝小山貨鋪窺探。忽聽一聲怪吼,從砸開了的店鋪里跳出一個人,光著頭撩著細長腿,一臉青白,跳出來就嚎著叫著,跳舞般上下掄著一柄長臉闊刃斧,幾下便砍倒了幾名大兵,依舊像瘋狗般狂舞,邊舞邊沖向那躺倒的女人。

      甜根兒心里蓄著的絕望決了堤,忍不住無聲地哭起來,嘴巴緊貼著屋頂,啃進一口泥土。他身旁的鎮(zhèn)長和廚子也都抖著身子閉了眼睛不忍再往下看。

      鞭桿兒車夫最初的拼命,確實打懵了前面的兵丁,竟呼啦一下掉頭朝后散開了,那當兒鞭桿兒車夫本也有機會沖出去,可他沒跑,沖到女人身旁便停住了,伸手撕開她身上的繩索,把她一把摟將起來,待兵丁們重又狼撲狗咬一團沖上來,他只能又掄圓了大斧立在中央廝拼。天邊亮出來一角日頭,白慘慘的,照亮了一灘灘死人的腦漿水,后面的大兵只顧打著槍朝前涌。甜根兒眼睜睜看見,鞭桿兒車夫被大兵們掀翻了,牢牢按住,而那女人則連滾帶爬地逃進小鋪里。哄亂中,鎮(zhèn)長一手拉了甜根兒,一手拉了廚子,貓腰竄過屋頂,連竄幾家店鋪才順墻跳進一條窄巷中。這時,甜根兒聽見小鋪那邊傳來了幾聲大兵們的慘叫,他不用看也能猜出:那些大兵們肯定是被鞭桿兒車夫那柄長臉闊刃斧極兇狠地砍斷了胳膊或割傷了眉眼……但最終,料那鞭桿兒車夫和瘦女人還是難逃厄運了。

      這也是命。

      甜根兒后來聽看見的人說,大兵們涌上去把精疲力竭的鞭桿兒車夫捆成個大粽子,用馬拖過十字街、九龍壁,拖過四牌樓前的黃土道兒,拖進了衙門里。而那個瘦女人則死得剛烈,她逃進小鋪后便自行了斷了:原來她預(yù)先就在小鋪里偷藏了一塊大煙土,待鞭桿兒車夫被擒,大兵們蜂擁進小鋪里來抓她時,她便搶了煙土一把吞進嘴里,死命捂了嘴,兩個大兵四只手撕,也沒把她的手撕開。她就這么著自盡了,死后發(fā)黑的嘴里冒出來一股黑血。

      閉了城門,閻官家也沒敢露面再鬧閱兵式。

      直到傍晚,才打開西門,開出一隊隊荷槍實彈的部隊。說是解放軍不日就要圍城,隊伍開出去就是要與解放軍決戰(zhàn)的。

      鎮(zhèn)長領(lǐng)著甜根兒和廚子貓在城里,混雜在熙攘的人群中,待把關(guān)押鞭桿兒車夫的地點打探清楚,天色已然大黑了。鎮(zhèn)長聽說鞭桿兒車夫沒死,當即決定連夜劫牢。他讓甜根兒跟著廚子走,獨自提了雙槍直奔官家衙門,吩咐但見衙門火起,廚子與甜根兒即可動手劫牢。廚子黑了臉一路無語,沉重的菜刀藏在背后,甜根兒也不想說話,隨著廚子那肥厚的身架摸黑往牢里探去。手里的三棱軍刺還在原樣握著,干干凈凈的。與鎮(zhèn)長分手前,他們沒尋上幫手。原先鞭桿兒車夫在平城聯(lián)絡(luò)下的內(nèi)線,都是與鞭桿兒車夫單線聯(lián)系的,他們尋不見。暗著訪了南關(guān)黃花胡同里幾家青樓娼館,想試探出那瘦女人的體己姐妹,又都不是。鞭桿兒車夫把事情做得絕密,也干凈,他們尋不見線索,官家更尋不見。逼得鎮(zhèn)長只好鋌而走險,在暗處干掉兩個酒醉的大兵,剝下兩身兵爺?shù)奶柟雍鷣y裹在廚子和甜根兒的身上。

      衙門火起的時候槍聲大作,甜根兒跟著廚子已摸進了大牢。

      鎮(zhèn)長干得漂亮,不僅用一把大火燒著了衙門,還用他的雙槍擊斃了好幾個軍爺,將守城的官兵都吸引到了衙門那邊。好讓穿著號褂的甜根兒和廚子趁亂闖進大牢。

      月黑的夜,劈個人的聲響,好比河水涌了個浪花兒,廚子不知怎么揮舞的菜刀,甜根兒跟在他身后,只覺得黑暗中忽地一聲風響,又重又促。像看不見的黑夜里,有塊看不見的黑幕抖了一下子。再一腳踏上尸體,軟綿綿的,早已沒了腦袋。撩開大步走,甜根兒卻覺雙腳一滑,趔趄著險些摔倒,肩膀卻早被一只熊掌般的巨手捏住,倒也沒跌趴下。接著就蹚過一片粘乎乎的地面,甜根兒知道:是血。彎彎一條夾道過去,便進了大牢的里院。

      這回甜根兒終于使上了軍刺——牢門掛著的是鐵皮鎖,瞅著個兒大,皮兒可薄。一刀剁下去,鎖頭截斷,刀刃剁進木頭門框,搖了幾搖才拔下。刀子剛剛拔下,廚子已經(jīng)撞進了牢房。

      黑黑的屋角坐著個瘦長的人,抄著手,盤腿靠墻根假寐——鞭桿兒車夫!甜根兒輕吼一聲,竄過去。可鞭桿兒車夫仍舊微閉雙眼盤腿端坐著,睬也不睬他。廚子撲過去,一熊掌抓住鞭桿兒車夫,拎著便提出了門檻,重重一放,喝道:“伸展腿,走球!”

      可鞭桿兒車夫卻像附了鬼,彎了腰雙腿著地窸窸窣窣地又溜回墻根一溝子坐下,兩手往袖筒里一抄。

      ——算球咧,俺不走了。

      鞭桿兒車夫說著,又把腿盤了起來,他的兩腿都被打爛了。甜根兒驚得直發(fā)愣:這是咋啦?不想活命了?

      ——干不成事就不活個人哩,就這話,不走!

      廚子一揮菜刀,一串血滴甩上墻壁:

      ——別犯驢,快跟俺走。

      ——走甚哩?再走也走不死個閻官家,不走啦!

      ——你!你!你……你個老犟驢!

      ——你們快回吧,俺死了,你們再接著干。

      鞭桿兒車夫說完,索性閉上了眼睛。

      甜根兒和廚子一時語塞,不知該再說些什么。都覺得鞭桿兒車夫這些個屁話,懶散里又帶了無數(shù)兇險。這竹竿兒似的人不但驢一般的倔強,且還詭異,壓根兒不屑搭理這兩個冒死來救他的人。他精瘦的一副骨架,包一層皮,大概再就是一副忠耿的心腸和一腔子熱血。甜根兒覺得可怕,他還沒見過這樣的人。撕去皮扯一個小口,把這瘦皮囊里的東西,不論是血還是氣,順小口泄出些,這瘦皮囊便不是一般意義的人了。你瞅這老鬼那副懶懶的、傲傲的、根本不領(lǐng)情的冷淡模樣,好像他同廚子不是舍了命來搭救他,倒像是給他添麻煩似的。甜根兒說不出話,廚子也啞了。菜刀上的血滴凈了,遠處衙門方向傳來的槍聲也開始變得稀落,時間不等人,生死就在分秒中。

      可這怪人竹竿兒似的戳定就是不走。廚子絕望地轉(zhuǎn)過身子,求救般地望一眼甜根兒。倆人都不知所措,鞭桿兒車夫做事向來古怪,這一遭古怪得出了格兒。

      “大魔頭會砍你的頭,這是死罪哩?!碧鸶鶅赫f。

      “俺知道。”

      “為劫大牢,鎮(zhèn)長放火燒了衙門,俺還殺了兩個軍爺?!睆N子說。

      “是哩,要不你們也闖不到這兒了?!?/p>

      “還有……那女人,吞了大煙土,死得剛烈?!睆N子又說。

      “唉,是個好女人,就是命苦。”

      “救你哩,歡歡跟俺們走哇。這陣兒可別犯驢?!睆N子再說

      “收起你的熊爪,別跟俺耍蠻,俺不走!”

      “為甚?不想活命,你說給俺們?!?/p>

      “沒心思說。你們歡歡走吧,再遲就走不脫了?!?/p>

      廚子見鞭桿兒車夫臉上布滿六親不認的神色,只好絕了念頭,可又實在不甘心就這么空著手走了。正躊躇間,鞭桿兒車夫突然睜開了眼睛,吼道:

      “快走!球砸腦的兩個廢物,真想讓黑疙瘩溝絕了后嗎?走球!”

      甜根兒滿心的絕望驀地變成了憤怒,他真想朝鞭桿兒車夫那張瘦臉上唾一口,但還是被廚子不由分說地推出了牢門。隨后轟的一聲牢門木框子猛地一震,甜根兒急回頭看,卻見是廚子熊撞樹似的一膀子撞在門框上。然后,他倆都不再理睬牢里的鞭桿兒車夫,摸著黑照原路急急潛出大牢。外頭天正黑,扯去號褂,藏了刀具,揀僻靜小巷跑到西城根,再甩上錨鉤繩索翻出城墻,與鎮(zhèn)長相會。鎮(zhèn)長掛了彩,左肩上赫然一個血窟窿,血水淋淋地洇了半邊衣襟。在黃河邊上,就著暖烘烘的熱風,甜根兒為鎮(zhèn)長包扎傷口,廚子邊在一旁打下手,邊唏噓地對鎮(zhèn)長說了鞭桿兒車夫不愿活命的情由,鎮(zhèn)長默然,也只能長嘆不已。

      當下無語,三個人惶惶然鉆進山野里,銷聲匿跡地溜回黑疙瘩溝。

      后來的日子過得更加不安,燥熱里潛伏著冰冷,事情變得更為謹慎仔細……

      鎮(zhèn)長他們出去干事的日子里,碉樓大院的主人便是桃葉兒,但真正主持鎮(zhèn)上事務(wù)和窯工、船工們吃喝的是白婆兒。那當兒,她總是梳著高高的發(fā)髻,拿一柄小傘,在日頭下沿著野豬河邊的纖路窈窕地走著,檢點各個船隊將窯里新出的煤裝上船,再順水運出去。天太旱,野豬河水已不再洶涌,黑紅的浪頭也不再張揚,短短的手臂撫不著岸邊干得發(fā)白的鎮(zhèn)河石牛。白婆兒有時會站在河邊歇口氣,用鎮(zhèn)長從平城給她買回的香味手帕,擦拭汗津津的額和白膩膩的頸,悵望著石牛后面那片寥廓無垠而又焦渴干枯的山野。這時,她會想起老祖宗祈雨失敗后轉(zhuǎn)動著藍眼珠子的無奈嘆息:

      “劫數(shù),到了!”

      她確實看見許多老人,在烈烈的日頭下頹然倒地,就沒能再爬起來。鎮(zhèn)上一些外來戶已經(jīng)開始舉家遷徙,窯工和船工們也都惶惶然,出煤量和跑船的速度銳減。許多船只都擱淺在河灘上??釤岷痛蠛迪裎烈?,吞噬著整個黑疙瘩溝。

      白婆兒心里發(fā)急,便與桃葉兒商議,她知道桃葉兒近來功法大進,已開了天眼,老祖宗常帶著她入神。可偏偏桃葉兒一見白婆兒就想起小孔里的壯觀景象,就怎么也入不了定。這一層白婆兒不知,只當是桃葉兒還欠火候,派不上用場。只好用了一招最笨的法子:把歇了船的船工們和窯工們糾集起來,用鎮(zhèn)上所有能盛水的家伙,一盆一桶地從野豬河里淘,再把河水灑在小鎮(zhèn)干枯的土街上。河水潑灑下去,立刻吱吱呀呀地被土地吮干,多少也吸去了幾分干熱,能帶來些許濕氣。那時節(jié),白婆兒脫去了綾羅裙子,也不拿陽傘,重新?lián)Q上粗布褲褂,索性住在了船上,天天與船工們混在一搭,督促他們從河里淘水。一連淘了三天三夜,鎮(zhèn)上已然枯萎的刺槐竟又綻開嫩黃嫩黃的茸茸骨朵兒,樹皮幽幽地泛了綠。只此,就足以使她對老祖宗的功法產(chǎn)生了極大的疑惑。白婆兒讓桃葉兒打開碉樓里的糧倉,把鎮(zhèn)里的婆姨們攏去做了大餅和米湯,供淘水的漢子們管飽吃喝,自家的小猴兒也都叫散在船工、窯工、纖夫們中間,跟著他們瘋野,學著他們在河灘上發(fā)出響亮遼遠的吼喊——

      嗷嗨——嗷嗨嗨——嗷嗨!

      她不想讓自家的孩子失卻了黑疙瘩溝男人的那股野性和匪氣。

      白婆兒率眾淘河抗旱的壯舉震動了整個溝里溝外,憋得祈不來雨的司馬老太說不出話來,也使桃葉兒對她大為欽佩,看著她被眾船工、纖夫們簇擁著,并那么順從地頂著毒日頭苦干,還興高采烈地發(fā)出那么神奇的吼喊,桃葉兒簡直對這個白姨有些著迷了。

      北方遠地有一條黑河源遠流長。

      那條河一路黑紅一路跳躍一路吼喊匯入母親的懷抱——黃河!

      黃河!黃河!

      母親!母親!

      一個酷熱轉(zhuǎn)涼的暗夜里,外出干事的人灰溜溜潛回碉樓大院。

      桃葉兒從河灘悄悄喚回白婆兒,她立刻發(fā)現(xiàn)四人中少了一個,忙向前湊湊,問道:“鞭桿兒車夫呢?咋沒回來?”鎮(zhèn)長渾身戰(zhàn)栗了一下,呆呆地看著燭臺上那盞如豆如螢的油燈,燈光縹縹緲緲地變幻出許多絢麗的光暈,如落日,如殘虹,如沙暴,如荒漠,如他自己一生坎坎坷坷走過來的道路。他抬起頭,忍著肩膀上的劇痛,盯一眼白婆兒那余紅未消的臉頰,點點頭,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后,他頹然坐到炕沿上半晌沒言語。

      白婆兒滿臉困惑,焦灼地追問:“莫非又走水了?沒干成事?”無論白婆兒怎樣呼喚追問,鎮(zhèn)長只是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他的臉像一塊冰坨,毫無表情。桃葉兒走過來,輕聲對她說:“白姨,爹受傷了,讓他們歇會兒吧?!彼滩蛔∮滞约覂鹤雍托芤话惴蕢训膹N子,他倆的臉色也像冰一樣清冷。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不再追問,也不再說話,擺擺手讓桃葉兒領(lǐng)著甜根兒和廚子到灶房吃喝,之后自顧去歇息。她自己則振作精神,燒了一鍋滾燙的開水,用熱氣騰騰的毛巾為鎮(zhèn)長擦洗一遍身子,伺候他躺倒在炕頭上。不一會,桃葉兒回來了,還從司馬老太那兒帶回一包祈了神的白粉末,她用水調(diào)了精心地敷在鎮(zhèn)長的傷口上。

      一夜,白婆兒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想事,鎮(zhèn)長則睜眼盯著屋頂默默出神。

      天亮時,她說了第一句話:

      ——往后咋辦?

      ——傷好了再干,不信就宰不了那個大魔頭。

      ——那,就先讓甜根兒跟桃葉兒定親吧。

      ——為甚?

      ——下回讓甜根兒挑頭掌刀!

      一陣悶雷過后,沉沉的天空開始落雨,可怕的干熱終于過去。

      在陰雨連綿的日子里,甜根兒與桃葉兒定了親,秘密的,只有鎮(zhèn)長、白婆兒、司馬老太和廚子知情。定親儀式由司馬老太主持,在先祖爺?shù)呐莆磺翱牧祟^,畫了祈福咒,然后喝了滴入兩人鮮血的交杯酒。司馬老太將兩只藏了密咒的香包交與桃葉兒和甜根兒,吩咐他倆各自貼身藏好,萬萬不可丟失,說日后自有應(yīng)驗。

      日子在詭秘和平靜中一天天度過,可鎮(zhèn)長的傷勢卻不見好,總是瀝瀝啦啦地出血,一張紅紅的臉膛也變得蠟黃起來,即便喝光了整壇的烈酒,那臉色也再不見以往的紅潤。桃葉兒看著心急,便欲入神為爹祈福,倒是甜根兒有些不以為然,告訴她,那是槍傷,得用城里的西藥才能治愈,老巫婆的功法只會害人,屁事不頂??商胰~兒不聽,只是一味地把他趕出屋子,定了心緒入神。她明白自己與甜根兒已定了親,定了親的甜根兒就不再是小猴兒,經(jīng)常出入自己的屋子,爹和白姨看見也不會說個甚。但畢竟沒有成親,還沒報血海深仇,他倆便不能親熱。

      這就是她與甜根兒的姻緣——滾落在刀尖上。

      下次干事,甜根兒就要挑頭了。桃葉兒知道,甜根兒也知道。

      只是萬沒想到第一次挑頭干事,目睹的竟是閻官家槍殺鞭桿兒車夫的場景。而就是在最后那一刻,他挑頭掌刀的資格被鞭桿兒車夫給轉(zhuǎn)換了。狗日的,那老鞭桿兒車夫至死還是看不起甜根兒,他總嫌甜根兒軟嫩。

      那天的法場上人頭攢動,除了荷槍的大隊士兵,多是逃荒進城討生活的四鄉(xiāng)饑民。甜根兒想那閻官家也的確該死,統(tǒng)治北地一十六縣40余年,竟連看戲捧法場的,也只剩饑民了。天災(zāi)人禍使北地饑民沒了心緒,滿街再見不著人耍蛇、算命、賣藝、唱道情、說蓮花落了,擁擠著的都是兩眼火星一臉菜色的饑民。聽著吼叫般的乞討聲,就立時能辨別出口里還是口外的鄉(xiāng)音,熟悉些的還能分辨出陜北、河南來。粗魯憨直的北地方言,攪和著赤腳爛鞋蹚起的黃塵,卷成團,漩著流,云山霧罩地遮住了人的視線,連天色也給攪擾得昏暗了。甜根兒與廚子在人群中擠著,也穿著破衣爛衫,頂只破草帽,一頭擠,一頭提防給閻官家的便衣暗探撞見。這么著,隨著人流涌動,漸漸近了法場中心。

      鞭桿兒車夫、戴眼鏡的書生,還有幾個鬧解放的“共黨分子”,都被五花大綁在十字街的幾根木樁上,有的昂首挺胸,嘴里喊著口號,有的橫眉立眼默然站立。新貼出的告示上墨汁淋漓,一個挎著“大鏡面”的軍爺正用紅筆在告示上劃圈。甜根兒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鞭桿兒車夫,心里涌上一陣酸楚和傷感。

      那軍爺圈完告示,便另站出一個大兵,伸長脖子看著告示順著往下唱名,第一個喊出的就是鞭桿兒車夫的大號,還說他就是鬧解放的“共黨首領(lǐng)”。甜根兒一驚,覺得蹊蹺——鞭桿兒車夫何時成了“共黨”?不由得扭臉看一眼廚子,正與廚子的眼光撞了個響,廚子臉膛鐵青,兩眼直勾勾的,寒氣陰森。

      甜根兒心里一沉,暗地里伸手一把拉住了廚子的手。

      開始行刑了。

      頭一個便是那個戴眼鏡的書生。排槍一響,書生高昂的頭顱噴出一股血來,卻并未朝下耷拉,只是往旁邊一歪,閃亮的眼鏡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瞬間,眾人都被這驚駭?shù)膱雒骀?zhèn)得鴉雀無聲,接著,很快便轟的炸了,都死命朝前擠,個個伸長了脖頸。

      輪到鞭桿兒車夫的時候,甜根兒和廚子也擠到了最前頭,兩人繃著勁死頂住后面擁上來的人流,被擠得站不穩(wěn)腳,無聊的饑民愛圖個熱鬧,一時間竟忘了饑餓。有個患大骨節(jié)病的佝僂病人像條狗,硬往廚子腿襠底下鉆,欲鉆到前面去。廚子焦躁了,黑著臉揚頭破口大罵:“搶死哩?日你個老先人的!”罵完也不低頭,抬腳便熊踏雞一般把那人踏在黃土里。人群中呼嘯著汗臭口臭,熏得前排的大兵們捂了鼻子不住勁地往后退。

      甜根兒看得真切,廚子罵人的一剎那,鞭桿兒車夫似乎扭臉朝這邊看了一眼,接著甜根兒便清凜凜地聽見鞭桿兒車夫在十字街中心吼了一嗓子:

      “閻官家,大魔頭,老子殺不了你,自有別人來殺你,就等著挨刀吧!”

      甜根兒口中一咸頓時被涌上的淚水嗆住。他看見廚子死勁往下一踏,腳下便一聲慘哼,冒出一股惡臭,那臥在黃土坑里的廢人早被踏出屎來。甜根兒趕忙一拉廚子,又往前擠了幾步。見鞭桿兒車夫正梗著瘦長的脖子掙扎躥跳,一張臉掙得又白又青,連捆綁他的大木樁也搖晃起來,邊掙扎邊還大聲吼叫:

      “出子兒吧,老子不怕!你出子兒吧……”

      行刑的軍爺上前踢了他一腳:

      “球砸腦死鬼,這就輪到你挨槍子兒了,你窮叫喚個甚?”

      “就是叫出子兒!老子不怕,出子兒也不怕!”

      鞭桿兒車夫仍在不停地吼叫:“就是出子兒!出子兒!出子兒!”

      甜根兒聽清了鞭桿兒車夫的吼叫,心里頓時涼了:這瘦竹竿兒竟在臨死前改換了鎮(zhèn)長的口喚??伤羞@個資格,因為鞭桿兒車夫是為復仇而死的,一起殉死的還有那個瘦女人。他有這個資格。這是規(guī)矩。甜根兒無奈,鎮(zhèn)長無奈,就是娘跟老祖宗也無奈。正胡思亂想著,他忽覺一邊的膀子在猛烈地抖動。轉(zhuǎn)臉一看廚子,立即全然醒悟了——廚子黑鐵塔般矗立著,兩眼血紅血紅的,卻輕輕地,一下一下地點頭。他鄭重接受了鞭桿兒車夫的交代,下次干事就輪到他廚子挑頭掌刀了,誰也改變不了!甜根兒心里忿忿,眼中的淚水卻洶洶地淌下。事情起了,敗了;再起,又敗了;現(xiàn)在又在閻官家眼皮子底下改變了口喚,神不知鬼不覺的。

      行刑軍爺舉起了小旗,一排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鞭桿兒車夫。

      廚子突然一拽甜根兒的胳膊,亮開沙啞的大嗓門吼道:

      ——出子兒聽聲,行了,走球!

      熊掌推開人墻,甜根兒一閃肩,后面的人便擠過去,他們趁機退了后。鞭桿兒車夫立刻停止了掙扎吼叫,那一瞬間,場子內(nèi)外靜了片刻。甜根兒猛地掙脫廚子的拉扯回頭看,他隔著人縫,又看見了鞭桿兒車夫。他看得真真切切——鞭桿兒車夫的瘦臉青白如骨,心平氣靜地站立在行刑隊前,沖著槍口伸直了脖頸,那瘦長的脖頸直挺挺的,皮膚都繃得沒了皺紋……

      待廚子重又把他拽走時,他已淚水流盡,這淚水停掉的一刻,這男兒淚斷絕時刻骨銘心的感受,在甜根兒以后面臨滅頂之災(zāi)、淫淫黑暗行將埋葬他生命之火的時候,他仍記得,并再一次回想起它。

      驀然,身后十字街上的排槍轟然響起。

      僻巷里,廚子哭嚎得渾身打戰(zhàn),雙目冒血。甜根兒也聽得心酸,卻怎么也哭不出來了。于是他才發(fā)覺自家已然絕了淚,此后,他再不會哭嚎——不論多么心痛、心酸。

      只有桃葉兒知道:平城解放前夕,就在泥石流爆發(fā)前的那天夜晚,甜根兒已然失蹤。但爹不讓她告訴任何人,甚至連白姨也不能透露一丁點兒。

      那時候,正是挑選紅艄的司馬老太把桃葉兒和甜根兒剔出隊列之后。

      司馬老太站在河堤下,望望威武粗獷的甜根兒和他手挽著的俏麗桃葉兒,先是滿意地點點頭,然后便從他倆叉著腿的襠下,看到了雨霧升騰掩隱籠罩的青磚碉樓。在司馬老太的眼里,此刻的青磚碉樓仿佛紅光氤氳,像熱烈燃燒著的一團火,頓時一絲靈光掠過腦際——莫非讓這碉樓里的故事就此中斷?于是她便定了心神清清嗓門,厲聲喝道:“汝二人已然破了童身,萬萬不可再當紅艄,褻瀆神靈。還不給俺歡歡退下!”甜根兒聽罷一臉鐵青,也不言聲,飛起一腳將一塊簸箕大的矸石踢下河堤,拉過桃葉兒憤然離去。

      那時候,瓢潑的大雨夾著水晶球般的冰雹,帶著天體的冰冷潑潑喇喇地傾瀉在這片山野,落入那條黑紅黑紅的河水中。然后便助力怒吼,隨了暴漲的河水漫上河堤。天穹、山野、溝谷、田園、葦叢、樹林,都被冰雹染得一片嫩白,唯獨那條河還洶涌澎湃,像白茫茫土地上一條狂蕩跳動的血管,喧囂著青春野性,滾動著滔滔冰流奔向山外的黃河,所有停泊的船只、岸邊的老樹都被席卷吞噬一空。

      人們看得真切,最后被卷走的是一只小船,船頭盤腿坐著河娃娘,身旁還坐著一個半大小子,她甚至來不及呼喊,來不及招手求救,騰起的濁浪便連人帶船席卷而去。小船打著旋兒,蹦著高,顛簸著順水漂下,河娃娘一手緊抱了兒子,一手摟緊了船桅,舒展開寬臀穩(wěn)穩(wěn)地盤腿坐在船頭,仿佛坐在一座仙島上,顯得仙氣盎然,悠閑自得。眨眼間,那小船和母子倆就變成了一個飄動的黑點,后來便沒了蹤影兒。

      這情景仿佛立刻化作一陣巨大的恐懼,唬得人們嗷的一聲從堤邊四散奔逃。只有司馬老太和挑選出來的五對紅艄仍舊堅守在河堤上。司馬老太對著大河仍有板有眼地唱著拜神歌,跳著拜神舞;五對穿了紅兜肚、扎了白頭巾的紅艄在她身后早已做好了獻身的準備。紅艄一旦跳入河中,洶涌的濁水便不會再把他們送回到岸上,任你水性再好,全不濟事。

      這一點,紅艄們知道,黑疙瘩溝的男女老少都知道。

      他們只是不知道紅艄獻身之后,淫威的暴雨是否就會停息,狂蕩的濁水是否就會平靜,更不知道真正的危險并不是這條養(yǎng)育了黑疙瘩溝幾代人的大河,而是他們身后,那高聳的、已然被連綿大雨浸泡得像稀松豆腐似的大山。就連司馬老太也不知道。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失誤,直到幾十年后她終于要永遠閉上她那雙藍得不能再藍的眼眸時,這一瞬間發(fā)生的悲壯場景仍歷歷在目。

      桃葉兒被甜根兒裹挾著走進碉樓大院,一眼便看見廚子那紅彤彤的臉膛和他手中掂著的沉重菜刀,他在院門洞里正等著甜根兒。她心里一下就明白過來:甜根兒他們又要干事去了!她看見甜根兒冷臉走過去與廚子說話,隱隱聽見廚子說,鎮(zhèn)長傳下口喚——解放軍已經(jīng)包圍了平城,這是殺大魔頭報仇的最后一個機會……她麻木地站著,眼睛里已沒有了淚水,喉嚨里也哽咽不出聲音,眼前似乎只有一片浩浩蕩蕩的黑紅黑紅的河水,明晃晃地涌進她的軀體里,沖蕩著她的七魂八魄,使她那顆原本就柔弱的心更加不堪一擊。因此,當甜根兒與廚子說完話,將她帶進小屋砰的一聲閉上門時,她臉上流露出一種逆來順受,抑或是英勇獻身的神情,心里卻有一種初入洞房的恐懼涌上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個小孔。

      就在幾天前,她從那個小孔里見到了赫赫有名的一貫道教門總舵主——鐵爺。

      鐵爺身材矮小,筋肉不露,三綹長須,掩著一張陰慘慘的臉。為防萬一,鐵爺帶來了二十多名貼身保鏢,都懷藏快槍利刃,隱伏在青磚碉樓里。在樓外,鎮(zhèn)長派了家丁三層把守,只將司馬老太神不知鬼不覺地秘密安排在灶房里。之后,由鎮(zhèn)長與白姨兩人陪伴鐵爺在他的房間里密談。大酒大肉伺候著,白姨搽了粉,窈窈窕窕地從中穿梭周旋,竟密談了整整一天。每到談深一層,鎮(zhèn)長便要找個借口溜出去。

      桃葉兒猜出,那是爹要到灶房去與入了神的老祖宗討教。

      鐵爺江湖豪客,舉止從容,見怪不怪,便與白姨大杯喝酒,大塊吃肉,一面趁機調(diào)笑幾句,一面等著鎮(zhèn)長回話。白姨搔首弄姿地陪坐著,不厭其煩,把些個碎枝末葉的細節(jié)詢問得細上加細。一切都既不顯山,又不露水。

      白姨給鐵爺斟滿酒,淺笑道:“鐵爺休怪哩,俺們山里人,哪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您老只當是串了回親戚,走了個鄉(xiāng)里?!?/p>

      鐵爺接過酒杯,趁勢在白姨豐腴的臂膀上捏一把,嘻嘻笑道:“不慌不慌,大丈夫辦事,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干起來就像下山的猛虎!”

      ——您老剛才說解放軍一準能打下平城?

      ——鐵定的!俺滿教門的人,連同虎頭幫的人都混進了平城,里應(yīng)外合一起打閻官家。順便揀點洋落,撈些浮財,咋說也是一票肥買賣。

      ——解放軍是個啥教門?這等厲害?

      ——那可是個大教門,是要打天下、坐天下的……

      白姨的臉湊近了鐵爺?shù)念^,聲音一低,桃葉兒便聽不見了。

      她急忙閉了眼,收住心神入定。她一遍遍地默念小咒,企盼著天眼快開。悄無聲息,蒙眬麻木之中,她恍然看見一柄沾滿血珠的刀刃挺立起來。爹當過兵,打過惡仗,能兩手打槍,還能將一柄金刀耍得眼花繚亂。可他的傷一直未好利落,不斷滲著血水,臉膛總是灰哨哨的。廚子肥壯,卻又只逞匹夫之勇,只剩了甜根兒一人。這鐵爺可是采梁山長城北地一帶的霸主,教門里的信徒遍布各處,血勇敢死,欲殺仇家,非有鐵爺相助不可……這樣想著,身心漸漸沉入。但她沒有迷醉,沒有像初學功法時那樣幻象叢生。

      她見爹不緊不慢地朝鐵爺走去,覺出爹的滿心寂靜正是憤怒,不像火,而像水,并且不蕩不漾,沉沉的如一腔子冰鐵石塊。爹走到炕前撩腿上去,盤坐在鐵爺對面,仰脖喝光了一碗酒,摔了酒碗,盯著鐵爺,眸子不動:

      ——鐵準是最后一個機會?

      ——鐵準。

      ——鐵準是從衙門后密道逃走嗎?

      ——鐵準。

      ——鐵準是將閻官家交給俺們處置?

      ——鐵準。

      ——您要多少錢?

      ——六爺看著給。俺教門內(nèi)的人混進城里,到城破這一段,也需要吃喝嚼谷哩。

      爹仍盯著那個赫赫有名的響馬頭兒,靜靜地問:

      ——動刀動槍的大開殺戒,又跟閻官家沒有血仇,敢問,貴山頭圖了個甚?

      ——趁你病,要你命!哈哈,病羊羔子人人宰得,為搶一口肥肉!若還能因此跟解放軍攀上交情,更勝似搶一只烤全羊哩!

      爹一轉(zhuǎn)頭,朝白姨使一眼色,白姨立刻從炕角拉過一只沉沉的木箱,打開蓋兒:滿滿一箱亮閃閃的銀圓——這是黑疙瘩溝人的全部心血,今日個交給你。鐵爺,咱們一言為定!

      鐵爺吃了一驚,拱拱手:“這么多錢……敢否跟六爺請教一句?”

      爹堅決地搖搖頭。

      ——六爺,俺一貫道教門也不想知道貴家族的機密,但有句話俺一定要問。刀斧懸頭,人命關(guān)天,拿人錢財,予人消災(zāi),俺總得知道,您有多大胃口?

      ——黑疙瘩溝人不要一點浮財,只要閻官家的腦袋!就這話!

      爹說完神色不變,閉上了雙目,那是一諾千金的表示。

      鐵爺不禁感慨了:“好!六爺!好漢子!”

      蒙眬恍惚中,桃葉兒看不清爹的真面目,只見他正襟危坐,默默無語。鐵爺一捋長須撩腿下炕,先朝爹行了個禮,再道謝,然后轉(zhuǎn)身大步朝屋門走去,白姨也一臉肅穆地為他掀起門簾。就在這時,鐵爺突然又回過身來,冷聲問道:

      “六爺,費這么大周折,只為一個人的人頭嗎?”

      爹仍背對著他,默不作聲。鐵爺又問:

      “若敗了咋辦?萬一解放軍破不了城,閻官家的人頭便極難取下……”

      話音未落,立在一旁的白姨已插話進來:

      “鐵爺不必再問,不論城破還是不破,也不論閻官家的人頭取來取不來,俺們都只求一個死字!”

      鐵爺渾身一顫,頭腦有如五雷轟頂——這是他執(zhí)掌一貫道教門以來,第一次見識了北地長城腳下黃河濁水喂養(yǎng)出來的血性。一張陰慘慘的臉上勃然色變:果然好大仇!真格兒的,這一回,鐵爺俺也要把命豁出去陪著干!非如此無顏面對黑疙瘩溝的好漢子們!

      桃葉兒聽到這兒,心里猛地涌上一陣冰冷——白姨的話里有股兇兆,莫非……這樣一想,意念便亂了,再也入不了神?;琶ε榔饋砉虻侥切】走?,想再往里面窺視??善@時甜根兒走進了屋里。甜根兒并不知道爹那廂的秘密,以為桃葉兒又是在偷看鎮(zhèn)長的西洋景好玩,便急火火地從身后摟住她……就是那回,他們倆都第一次破了身。

      她柔順溫軟地躺在炕上,望一眼那小孔,回想著事情發(fā)生的前前后后,便驀然明白了:為什么白姨鼓動著讓甜根兒同她一起去當紅艄;為什么沒當上紅艄,爹又要廚子帶上甜根兒再次冒險闖平城?這里面的玄機奧妙,都只為應(yīng)驗白姨口中的那一個“死”字!

      后來,在睡意蒙眬中,她好像真的聽到一聲巨響,頓時,寒氣從四面八方向她逼來,無邊的黑暗與黏稠的泥霧把她淹沒了。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醒了,她清楚地看見甜根兒已然沒了蹤影兒,冥冥黑暗中,她還看見了死神那慘白而又嚴酷的面孔……

      解放軍的第一次攻城好像并不是真的,似乎只是試探性的,用來震懾一下已被圍在城中、有如驚弓之鳥的閻官家。槍聲大作,炮火猛烈,但實際只略打了幾下,生龍活虎般的大軍便潮水般地隱退下去。也就在這短短的攻防轉(zhuǎn)換之間,甜根兒和廚子攪和在逃難的人流里趁機混入了平城。

      廚子按照鎮(zhèn)長傳授的秘密口訣,很快便與鐵爺?shù)氖窒陆由狭祟^,接頭人也不敢怠慢,迅速把他倆帶進一處門口有衛(wèi)兵守衛(wèi),門樓子也很威嚴、氣派的大院,神不知鬼不覺地安頓下來。進院的時候,甜根兒瞥了一眼門口的牌子:國民政府平城稅警支隊。心里便不由得暗暗稱奇——這一貫道教門可真是耍大了,連閻官家的稅警隊都有他們教門里的人。聯(lián)想到自家,心里便感到氣餒,暗怪鎮(zhèn)長也忒謹慎了,把事情搞得過于機密,不敢放手一搏,要不,到今天豈能再三失敗,至少也能像人家教門這般紅火。此次干事有眾多幫手,掌刀雖然落在廚子頭上,但自家也要盡力,一定要把事情干成,桃葉兒還在家里等著他哩,他一定要隆重地迎娶桃葉兒當婆姨。只要砍下閻官家的腦袋,鎮(zhèn)長就沒啥可說的。這次出門,他又感覺到自家有些變化,心里總是撐得穩(wěn)穩(wěn)的,不似前幾次那樣像貓抓似的。臨走時,桃葉兒還未醒來,他被廚子催逼得硬著心腸甩臉走了,雖仍惦記著桃葉兒,可心氣兒卻一點沒泄——那么好個姑娘,這回,他一定得把事情做成功!

      臨近晌午時,甜根兒和廚子倆人誰也沒告,偷偷溜出稅警隊,到街上哨探了一回。他們從大十字街轉(zhuǎn)到府衙所在的四牌樓,坐進一家川味小酒館邊吃喝邊偷眼觀察府衙里的動靜,并把府衙后門的地勢也都暗暗記在心里。一出酒館,甜根兒便覺得被人盯上了,是個穿長袍戴禮帽的瘦高條兒,他倆拐彎,他也拐彎,他倆停住,他也停住??蓜e又走水了,讓他娘的閻官家的暗探看漏了。甜根兒心里犯嘀咕,便使個眼色給廚子。廚子也發(fā)現(xiàn)了身后有可疑的人盯梢,便從衣袖里暗暗拉住甜根兒的手使勁捏一把,甜根兒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不動聲色,不緊不慢地朝旁邊一條胡同拐去。瞅著那人也尾隨而來,便又踅入另一條僻巷。然后,倆人對視一下,迅速分開,各自閃在巷口的兩邊。待那人尾隨著剛剛在僻巷一露頭,甜根兒便猛地探手揪住他的脖頸,手上一使勁,腳下一個掃堂腿,那人便撲通一聲栽倒了,禮帽滾出老遠。不等那人喊出聲來,甜根兒的另一只手早已從腰間抽出那柄青凜凜的三棱軍刺,順過刀鋒便要往那家伙的脖頸上抹,不想?yún)s被竄過來的廚子一把拽住了胳膊。廚子一臉殺氣,低吼道:“不要用刀,讓俺一把捏死這個球砸腦!”說著伸臂出掌一把鎖喉,只卡得那人淚流滿面、臉色青紫,拼命揮舞著兩手亂抓亂打。甜根兒心里穩(wěn)穩(wěn)的,一點兒不慌,看看四下無人,便止住廚子:“不妨問他一問,興許能問出些新情況,勝過咱自家的哨探?!?/p>

      廚子松開巨掌,只用兩根手指,鐵鉤似的夾住那人的喉骨。甜根兒問道:

      “你是個做甚的?說實話俺們就饒你條性命?!?/p>

      “在……在便衣隊混、混口飯吃……”

      “咋就跟上了俺們?”

      問答一來一往。倆人問了一句、聽了一句便都驚住了,那人青紫著臉,艱難地說道:

      “奉命出來哨探……因為,因為明天……閻總司令要上華嚴寺進香……”

      甜根兒忍著心驚厲聲追問道:“上華嚴寺進香?靠實嗎?”

      那人一時接不上氣,掙扎著不言聲了。

      廚子齜著白牙陰森森地一笑,撩腿騎在他的身上,熊屁股重重地壓得那人再也掙不動,遂松開二指鉤,另一只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慢慢舉了起來:“再說一遍,再說!”

      那人急切地張大嘴猛喘幾口,道:“俺聽長官說,明日個晌午,閻總司令長官要上華嚴寺,進香拜佛……兄弟只是混口飯吃……二位大爺饒命……”

      甜根兒盯著那人,從乞求的神情上看此事不會有假,便沉聲道:

      “如此,便饒你不得!”

      說罷朝廚子點點頭,然后自己把臉扭向一邊。

      廚子把鐵拳重重砸下,半個面皮立刻爆然裂開,二指鉤一緊,再使勁一捏,咔叭一聲響,喉骨便脆生生地碎了。甜根兒看著死透了,站起來拉一把廚子:“走球!”他再一次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的變化:殺了個人,自己心里卻仍是硬硬的,沒有一絲兒膽怯。

      離了僻巷,甜根兒領(lǐng)廚子走出四牌樓,繞到華嚴寺,將整個地形、道路暗暗記在心里。甜根兒發(fā)現(xiàn),這華嚴寺分上寺和下寺,是建于北魏時期的千年古剎,松柏簇擁之中,上寺供奉如來、彌勒佛祖;下寺供奉著文殊、普賢、觀音等諸多菩薩,兩個寺門相對,中間隔著一條窄街——若要干事,這無疑是最佳地點。大魔頭必經(jīng)之路。與廚子悄聲商議一番,廚子也覺得他的主意不錯。當下,廚子按照自己的想法,買了一身綾綢長袍和一頂禮帽,又買了一只托盤、兩瓶杏花村汾酒和些許熟肉,都用一只大蒲包裝了,拎在手上。準備停當,怕再遇見暗探,不敢在街上轉(zhuǎn)悠,倆人溜回稅警隊蝸居起來。再不商議此事,也不胡扯八道,都蒙了被子假寐,靜等明天。

      睡到半夜,接頭人推醒了他們,說解放軍明日傍晚攻城,一貫道和虎頭幫的人都要在城里鬧將起來,要他倆到時候趁機起事。還留下兩支盒子炮。甜根兒心中暗喜,有這個準信兒,干事就更有了成功的把握。即便廚子行刺不成,晚間自己還有機會。只是見那盒子炮甚為粗笨,藏在身上難免顯形,心下便已決意不用那勞什子,還用自家這柄青凜凜的三棱軍刺。廚子也看不上眼,說還是自家的菜刀用著順手,砍起閻官家的腦殼也過癮。

      蒙了頭再睡,甜根兒卻怎么也睡不著了。想起了爹,想起了娘,想起了失蹤的哥哥,還想起了桃葉兒,想起了黑疙瘩溝幾代人的苦命。他蒙眬地悟出鎮(zhèn)長的心計:管他是個干甚的,管他是黑道還是白道,也不問他有種沒種、所圖為何、講不講信譽,虎頭幫興許還有金蘭會、哥老會,一滿都用大把銀錢買通,任你怎么黑門黑戶,任你怎么燒殺搶掠,只求干成自家的事情;把日月攪和亂了,才能在閻官家心窩子里捅進自家的刀——讓四縣八鄉(xiāng)的土匪、響馬都打進平城,處處放火,處處打槍,處處殺人,處處搶劫,為的只是給黑疙瘩溝人的刀子打掩護……神明的玄女娘娘呵,這是命,陰冷刻毒、無法擺脫的宿命!

      想到這里,他心中泛上一股道不盡的悲哀,久久繚繞不去。他竭力想弄清楚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但不能。那清冷的悲哀整整半宿圍著他縈回沉淀,凝著他的心結(jié)成一層厚殼,甜根兒又一次覺出自家在變,從里到外,整個自己都在夜的躁動和靜寂中蛻變。

      他默默地體味著這種無形的蛻變,感到骨子里的冰冷和心的鐵硬。他甚至懷疑,即使現(xiàn)在有桃葉兒那溫軟的身體擁在懷里,心中也仍會是一片冷硬。莫非為了幾代人的血仇,為了遠山那片黑黃的故土,必須要變得心硬如鐵嗎?就算是鐵也有個冷暖哩??涉?zhèn)長老說那才是一個人的血性,做人沒有血性還不如牲口!總聽老祖宗說:血勇的,怒而面紅;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萬里挑一的神勇之人,才能喜怒而不變色。照這樣說來,自家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喜怒而不變色的神勇之人了……他突然第一次感悟到了囈語、規(guī)矩和儀式的恐怖——桃葉兒已承接了老祖宗的衣缽,她會蛻變?yōu)榈诙€司馬老太嗎?

      他再一次感到這不平靜的暗夜,黑如漆,殘如鐵;他的使命也黑如漆、殘如鐵,頭腦像被雷電擊中,狂亂的冥想熱熱地變得發(fā)燙了。他明白的只是——這就是北方苦寒之地所孕育的粗獷和陽剛,這就是北方黃河的鹽堿水喂養(yǎng)出來的品格與血性。

      北方!北方!

      黃河!黃河!

      一覺醒來,甩掉陰霾的日頭已升上三竿。

      再看炕頭,廚子早已沒了蹤影兒。

      他不急,不慌,也不怨廚子沒叫醒自己就獨自走了。

      甜根兒走出來的時候,太陽已隱沒在大片的烏云背后,天完全陰了下來。掌刀的重擔雖然落在廚子肩上,他沒有帶那支粗笨的盒子炮,但還是掖上了那柄青凜凜的軍刺。他先走到四牌樓,見衙門兩側(cè)的土墻上新張貼出幾張紅紅綠綠的標語,都是些慶祝打退解放軍的屁話,甜根兒沒細看,他轉(zhuǎn)動著眼珠子四處一瞄,沒見著廚子那狗熊般雄闊的身影,便繞過九龍壁、十字街,徑直朝華嚴寺走去。

      臨近窄街,他看見幾隊兵丁端著槍一字排開,站在街口處。一個軍爺背了大槍,正在嬉皮笑臉地與街邊一個開暗門子的老鴇調(diào)情。兵丁身后,有一溜賣水酒、茶葉蛋或豬頭肉、羊雜碎的小吃攤子。再往上看,他見上寺和下寺的門口也各站了一隊兵丁,使得原本因戰(zhàn)亂香客不多的華嚴寺,愈發(fā)顯得冷清。但甜根兒卻覺得有了底,靠了實:閻官家若是不來進香拜佛,這些大兵到寺廟來站的哪門子崗?鐵準!把穩(wěn)的!

      甜根兒走得并不快,可直到穿過整條窄街,也未尋見廚子。心里不免有些暗暗驚訝,他只好在路邊停住腳,摸出五枚銅板買了兩只肉夾饃,邊吃邊又掉過頭來往回溜達。他只是不明白,兩邊的街口上還站了一些穿戴齊整的顯貴人眾,甚至里面還夾雜著幾個穿旗袍露大腿的女人,個個手里還拿著些花花綠綠的小旗兒……做球甚哩?莫非閻官家進完香還要在這兒搭臺唱出大戲?

      快到晌午時,他才見廚子拎著一只大蒲包大模大樣地朝窄街走來,嶄新的黑呢禮帽下面,銀盤似的臉膛刮得溜光,溢滿春意的大腮幫子泛出兩片青色,身上的綾綢長袍閃著金芒銀弧,一身的珠光寶氣,儼然富商巨賈。而且,空著的一只熊掌里也款款地捏著一支黃色的小旗兒,忽忽閃閃地前后擺晃得起勁?;斡朴频刈叩脚_階下停住腳,仰起張鳥臉裝模作樣地打量一番寺廟的門楣,忽地暴起粗嗓門喝聲彩:“好!佛祖保佑,就是好!”之后,這才擺動著小旗兒走進路邊的小吃攤,將手中的蒲包甩給攤主,一屁股將長條凳坐得矮了半截兒。甜根兒瞅著新鮮,這才又看出,上寺、下寺的門庭木柱都已煥然一新,彩漆未干,朱紅水綠,金牌銀匾,亮麗滋潤。也活該閻官家要挨刀了,他若有點兒算計,就不該在這關(guān)口上進球甚的香。甜根兒也學著廚子的模樣,溜達到寺門臺階下大飽眼福。掉頭一拐,坐進了廚子斜對面的小吃攤,要了碗羊雜碎,慢慢吃喝,一面偷眼望了廚子,一面裝出頭腦遲鈍的一副呆傻樣兒。避開別人的問話,藏住自家山里的土腔兒,靜靜等待。

      廚子的路數(shù)顯然與鞭桿車夫不同,他干事要活泛得多。甜根兒隔著一道窄街和一排站著的兵丁,見廚子爽朗大度,挺著肥肚子,耍著大熊掌,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還與老攤主切磋烹調(diào)手藝,咸吃蘿卜淡操心的,倒不惹人生疑。他只擔心,這狗熊手舞足蹈耍得高興,可別不小心暴露了兇器。便起身徐徐走了兩個半圈,看了個仔細,卻都被那水滑閃亮的綾綢長袍遮了個嚴嚴實實,絲毫不顯。甜根兒辨出幾個混在人群里的暗探,都穿了便衣在街邊巡走,并未注意自家兩個。如是,甜根兒的心安了一些,便又坐回到小吃攤上。

      終于熬到了晌午。果然,從上寺的門庭里跑出一溜挎短槍的彪形衛(wèi)士,一路小跑一路大聲吆喝著,叫眾人后退,隨后便有一頂綠呢大轎顫巍巍地抬出寺門,緩緩步下臺階。早就等候在街口的顯貴人眾都應(yīng)聲揮舞著小旗兒擁上前來,并有鑼鼓笙簫相伴……甜根兒在心里默默喚了聲:“慚愧!玄女娘娘,保佑!”

      再抬眼,卻不見了廚子。

      遠處城外,莽莽荒野倒映著云光,激出一線灰暗的輪廓。

      綠呢大轎近了——甜根兒不抬頭,只用心感受著周圍的細微變化。

      這時,廚子突然出現(xiàn)在顯貴人眾的最前面,一手托了托盤,一手舞著小旗兒,身上飄動著鮮艷綢袍,托盤上穩(wěn)放了酒壺和斟滿酒的酒杯,哈哈大笑著迎上前去。

      哈哈哈哈——

      甜根兒聽那笑聲里有一絲嘶啞與猙獰,使他毛骨悚然,一種莫名的恐懼片刻涌滿胸腔,他咬緊牙關(guān)抬起頭來。只見廚子搖晃著肥壯的身軀縱情笑著,大步流星,徑直朝那頂綠呢大轎走去。平端著的托盤里,酒杯個個都在激烈地迸濺著酒液。眼見廚子已經(jīng)逼近了大轎,只有幾步之遙了……突然,廚子的臉膛猛地顏色一變,如同紅彩!

      “小民全仗閻長官治下發(fā)財,獻上慶功酒,聊表民心……”

      這一聲喊,竟使甜根兒一下想起了已然獻身的鞭桿車夫,干事時便臉白如骨。一個臉白,一個臉紅——甜根兒的心在那一瞬間怦怦地劇烈狂跳著,眼睜睜地見那大轎停了,轎尾高高翹起,轎身傾斜,轎里的大仇人就要下轎了——

      就在這時,廚子驀地一抖手,小旗兒、托盤早已飛上半空,手中出現(xiàn)了一把沉重的菜刀!廚子雄闊的身軀一躍而起,綾綢長袍呼呼鼓風蕩成一片紅霞,如餓虎撲食一般,一菜刀便剁在剛剛鉆出轎門的人頭上。甜根兒看得真切,覺得自家心靜如石。白花花的腦漿迸射而出,迎著散成水霧的酒液,化作一抹陰霾。廚子腳掌還未落地,第二刀又準確無誤地劈在那人的脖頸上,半個腦袋頓時歪了像要掉下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只有甜根兒,冷靜地注視著那個雄闊的身影閃電般揮舞著菜刀,如雨似的砍劈不斷發(fā)出噗噗的濺血聲,密如鼓點。大仇人先是失了肩,又失了臂,頭飛了,身體也被沉重的菜刀卸成兩片。那雄闊的身影儼如一座紅臉天尊,痛快淋漓地將菜刀舞成一團混沌……槍聲四起,就在大群衛(wèi)兵涌上,甜根兒已準備退身的時候,他突然心痛如絞了——

      他倏地發(fā)現(xiàn):后面居然還有一頂綠呢大轎!

      此時,那頂大轎正被一群衛(wèi)兵護衛(wèi)著惶然朝臺階上退去……這個變故,無疑意味著這樣一個悲慘結(jié)局:廚子舍命殺掉的可能并不是大仇人!

      甜根兒的心跳剎那間加快了,熱血涌上腦門,兩眼霎時變得血紅,而一張年輕的臉龐,卻慘白如骨!

      他沒有猶豫,也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抽出那柄青凜凜的軍刺,并將尖刀舞成一片水濺不透的鋼花,一個鷂子低飛,心冷似鐵地朝那第二頂大轎撲去……

      桃葉兒仿佛沉溺于一種巨大的、生平從未有過的激情之中,以至于她完全無視死神之掌的觸摸。她不知道,昏厥中,陰慘慘的死神正在撫摸她。她仍未能完全醒來,仿佛靈魂出竅緊隨了那個人遠去——沉醉里,意念一閃,出現(xiàn)一條窄街,松柏蔥郁,古剎蒼涼,恐懼攪和著血霧彌漫在午后的空氣中……那狂舞的菜刀如同混沌,一只巨掌抓緊了幾片碎肉,又一刀劈落了已經(jīng)耷拉歪斜虛掛著的那顆頭顱,滴溜溜地滾落在窄街的塵囂里。廚子立刻撲搶在地,半趴半跪地只顧劈砍那顆頭顱,頃刻間那頭顱被剁進泥土,連同泥土剁得稀爛,變成泥血不分的一攤。一瞬間,她似乎看見狂暴的廚子愣怔了一下,他突然失卻了對手,半跪在血泊里,拎著那把沉重的菜刀大喘粗氣,接著,那雄闊的身影便立刻被一片土黃色洶涌淹沒,刀槍齊下。身影狂亂之中,桃葉兒沒能看清廚子殉死的場面。

      她仍未能醒來,不斷高漲的激情已經(jīng)使她無法控制,強烈的意念像走火入魔般在她眼前又呈現(xiàn)出另一幅畫面,她身不由己地凝了心神細看……

      就在這時,亙古千年一直沉默不語的高山巨峰突然發(fā)出喧囂,轟隆隆地吶喊了,緊隨著吶喊喧囂而下的是凝重的山體。百年老樹被連根拔起,成百噸的碎石被席卷而下,山洪卷著疏松的黃色泥土、日積月累的黑色矸石、剛出窯不久的煤泥炭塊,如同一條暴怒的烏龍洶涌瀉下——北地黃河流域一場罕見的特大泥石流爆發(fā)了!

      這是一場典型的結(jié)構(gòu)性泥石流,巨大的龍頭,扭擺著泥沙巨石匯成的龍身,像發(fā)怒的牛群,張揚著,呼嘯著,撞擊著,蕩滌著,沖垮了山上所有護壩和稀薄垂危的山體植被,瀉出黑紅黑紅的泥水,粘稠地撲向山腳下的小鎮(zhèn),迫不及待地奔向正與它遙相呼應(yīng)、含情獻媚的野豬河,仿佛欲完成一個久已約定的生命之吻。

      眨眼之間,村莊、集鎮(zhèn)、車路、纖道,一切都如同脆弱的沙丘積木,統(tǒng)統(tǒng)被肆虐張揚的泥石流鏟平、淹沒、吞噬掉了:一幢幢石屋像蟻穴,一孔孔窯洞像鳥巢,被龍頭一觸,便坍塌了。唯有隱藏了許多秘密和無數(shù)傳奇的青磚碉樓,堅固無摧——從龍口里被吞入,經(jīng)過龍腹的磨礪和咀嚼,仍巍然聳立,又出現(xiàn)在龍尾上。但是,沒用多久,這座高大的碉樓,連同它身旁那座曾掩埋了三千英魂的墳冢,也被源源不絕的山石泥流掩埋了。待洪水退下去之后,枯嶺不見了,三家村不見了,金雞鎮(zhèn)不見了,連那座堅固高聳的青磚碉樓也被埋在泥沙之下,形成了又一個巨大的土丘。整個黑疙瘩溝被洗劫一空,人丁減半,碉樓里的白婆兒和她那群小猴兒自然也沒能逃脫那場劫難。

      可桃葉兒居然沒死,她確實活著。還有黑妞,在她身旁不停地甩著一身泥水與疲憊。

      事過之后,也有不少人曾費盡心思絞盡腦汁地問桃葉兒,想套出她死里逃生的秘密,甚至碉樓里那些秘而不宣的故事,但桃葉兒不是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就是沉著一張俏臉默默無語。她仿佛決意要始終堅守下去。直到幾十年后,她恍然醒了,想對世人說點什么的時候,已經(jīng)變得又老又丑,且又聾又啞,拉住一個前來挖掘黑疙瘩溝歷史掌故的年輕作家久不松手。她流著長長的涎水,激動無比而又驚恐萬狀地對他打著無比復雜的手勢,口中嘰里呱啦的不知說些什么,仿佛在說誰也聽不懂的巫言囈語。

      可當時,桃葉兒還正年輕,還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激情中尚未醒來,她的全部生命在那一刻都聚焦在一幅畫面上。她蒙眬地看見了他,她的心上人。

      她從那意念中看見了甜根兒——她看見甜根兒青銅似的矯健身影,像鷂子一般朝那頂大轎撲去,那是一片籠罩著死亡之光的槍林劍陣,那是人刀合一注滿一個勃勃生命全部力量的輝煌一搏。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舞起一團刀花兒,撞開一個缺口,連人帶刀刺進大轎;眼睜睜地看著那頂大轎斜歪了、癱倒了,發(fā)狂的衛(wèi)兵蜂擁而上,刀槍齊下,人群中迸射出來的血柱在空中染成一片火焰。那火焰散了,又聚合,最后凝成一張年輕的臉龐——雪白如骨!只在唇邊有一抹耀眼的黑紅,伴隨著那黑紅噴涌而出的,是一連聲心有不甘的呼喚。

      桃葉兒覺出,那是甜根兒在呼喚自己。

      她明白,甜根兒再也回不來了,一顆蓬勃的心被絞得稀爛。

      慘痛之中,她忍不住吟誦起了送終小咒,吟誦時也帶上了獻身的鞭桿車夫、瘦女人和廚子,甚至帶上了為復仇而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父親。頓時視野里顯出了當年黑疙瘩溝那場大血戰(zhàn)的鐵馬金戈,她看見司馬老爺父子四人以及爹、娘和黑疙瘩溝的所有老少爺們兒怎樣兩面作戰(zhàn),怎樣血染疆場,看見娘在彌留之際怎樣把那半片玉鎖交給三少爺,又怎樣輾轉(zhuǎn)到爹手里……這兩代人的血仇終于報了,那墳冢里的忠魂得以慰藉。

      為報這血仇,當年的青壯熬成了老人,小娃兒長成了青壯;起事了,敗了,又起事,又敗了,兩代人的復仇,無數(shù)人的獻身,只為砍一個人的腦袋!普天之下還有比這更悲愴、更蒼涼的事情嗎?

      她感動得忍受不住了,只能一遍遍地吟誦著小咒,為黑疙瘩溝所有獻身的靈魂祈福。

      那時候,桃葉兒還不知道——廚子和甜根兒所砍下的兩個人頭都不是閻官家的。

      那時候,桃葉兒還不知道——其實,閻官家早于十天前就乘飛機秘密逃往了南京。

      黑疙瘩溝兩代人舍命拼殺的只是閻官家的一個心腹和他的五姨太。

      桃葉兒吟誦完送終小咒,便令人心碎地唱起那首古老而又愴然的北地民歌:“山丹丹紅來葦花花香,豆莢莢短來馬蓮蓮長,叫一聲哥哥你慢走哩,小妹妹俺給你送衣裳……”

      就在當天夜里,解放軍攻破了平城!

      而有關(guān)解放的消息,是十多天以后才傳來的,隨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事件:一個紅臉漢子和一個白臉后生,在解放軍攻城前的那一刻,突然發(fā)動襲擊,拼死刺殺了閻官家的城防司令和閻官家的五姨太,還把兩顆人頭都剁得稀爛,城中頓時大亂,群龍無首之際,解放軍兵不血刃攻取了平城。都說那紅臉漢子和白臉后生是解放軍潛伏在平城的臥底,以自家的死,為解放平城立下了大功。

      沒過多久,一支打著紅旗的解放軍工作隊開進金雞鎮(zhèn),全面接管了黑疙瘩溝礦區(qū)。帶隊的年輕軍官叫苦根兒,他是這支工作隊的隊長??喔鶅宏犻L向人們大聲宣布:解放了!三座大山推倒了!人民當家做主了!窮人要過的好日子就在前頭!

      后來,河道疏通了,礦區(qū)開工了,小鎮(zhèn)復活了,好日子真的開始了。

      這時,人們才想起死里逃生的司馬桃葉兒,她變得格外木然。

      ——車夫呢?鎮(zhèn)長和白婆兒呢?

      ——胖廚子和甜根兒呢?還有那群潑皮小猴兒?

      所有提問,桃葉兒只用兩個字作答:歿了。

      人們望著黑乎乎的洞口和巨石泥沙掩埋的土丘,不由得嘆息一番,不知該如何是好。唯獨老祖宗司馬老太格外鎮(zhèn)定,拔出煙桿,癟嘴一張,噴口藍煙,幽幽道:“天靈靈,地靈靈,魔頭去,四方寧。堵上吧,全當一座新墳!”

      人們這才醒悟過來,忙把那扒開的洞口重新堵上,再用新鮮黃土覆在上面。

      那時起,黑紅的野豬河水依舊黑紅,只是河畔蔭蔭,崖壁嶙峋,松柏掩映之處,多出兩座高聳渾圓的土丘。多年后,土丘亦漸漸變得草木蔥蘢、芳菲四溢。丘頂上,不知何時,還分別多出兩座古色古香的仿明清花亭,成了人們晨練和仲夏消暑的好去處。至于來歷,無人知曉,唯有笙歌燕舞,柳浪聞鶯。自然,厚土之下,一同隨風淡去的,還有整個黑疙瘩溝礦區(qū)的前世與今生,關(guān)乎血性,關(guān)乎尊嚴與生死,既有許多驚心動魄的隱秘,也有無數(shù)出人意料的故事。倒印證了詩人李白一句意味深長的感喟: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責任編輯 楊睿姝

      作者簡介:

      陳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1981年就讀于山西師范大學中文系,1982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迄今已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13部,中篇小說集、隨筆雜文集、報告文學集多部,以及部分傳記、影視作品。其中,長篇小說《海子邊風云》榮獲山西省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F(xiàn)為太原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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