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里爾克《豹》中“豹”的形象所蘊含的豐富的隱喻意義可從不同方面解讀。本文從“豹”的形象特點及其所處環(huán)境出發(fā)探索詩中場域之間的不同關系:“豹”的“力之舞”背后所體現(xiàn)的“靈”與“肉”的博弈以及“豹”與所處之“籠”之間的平衡,并論述了通過詩中這二層關系的闡述后體現(xiàn)出來的里爾克的詩學、人性以及哲學性深層思考。
關鍵詞:里爾克;形象隱喻;博弈與平衡
作者簡介:楊依凡(2000.10-),侗族,湖南懷化人,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8-0-02
賴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的代表作《豹》成為其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同時也因其豐富的象征意味和隱喻意義使其為首的詠物組詩開辟了象征詩的全新風氣。《豹》全詩雖以“豹”為題,但全詩正文卻對“豹”只字未提,盡管如此,這首詩卻依然“未著一字,盡得風流”,句句均圍繞著“豹”字展開。作者以一種充斥著抽象意識的語言描繪了“豹”的存在環(huán)境以及“豹”對于自己所處環(huán)境的反應。然而,詩中豹的困獸形象卻又不同于一般的籠中之獸,他充滿力量卻又內(nèi)斂隱秘,看似沉靜卻又有暗流洶涌,其形象的特殊性同時也引起了形象背后隱喻內(nèi)涵的多元性。
一、豹之形:力與美的統(tǒng)一
“力量”是里爾克《豹》中對豹形象刻畫的一個極為鮮明的代名詞。自然界中的豹以矯健有力為特點,他能迅速地追上獵物并將其置于死地,這里的豹也是如此。他擁有“強韌的腳步”、“緊張的四肢”——與一般鐵籠中奄奄一息的茍延殘喘的飛禽走獸不同,他精力充沛,肢體康健,雖然在面對“無盡的”、“走不完的鐵欄”,他的步伐卻依舊強韌有力;盡管他的目光逐現(xiàn)倦色,但他的四肢卻依舊緊張,他的血液中卻依舊流動著種族賦予他的力量——一種無與倫比的破壞力和洞察力,因此“力量”成為“豹”這一形象的最直觀特征。
但值得注意的是,受困于鐵欄桿之中的豹并沒有將自己的力量毫不掩飾地釋放出來。即這種力量在這種特殊環(huán)境下一種內(nèi)斂的、沉聚的、收縮的內(nèi)在能量。而正是這樣潛藏在外表之下的巨大力量使得讀者能夠感受到力與美的沖突與平衡?!斑@樣的生命被隔離、封鎖在鐵籠之中時,必然會形成一種巨大的反差,這種反差會在心理上形成一種沖突、對抗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所謂的張力。里爾克用詩的形式將這種對抗表現(xiàn)出來,就是文學意義上的審美張力?!盵1]他的腳步盡管強韌卻又無聲無息,柔軟沉穩(wěn);他的四肢盡管緊張卻又表面靜寂,波瀾不驚;他充滿能量與張力,“力之舞”卻又只是在“這極小的圓中旋轉(zhuǎn)”……多組矛盾的對比使得豹的身體可以說是一座精神受錮之“籠”,在這“形之籠”內(nèi),精魄之力與外在的形體之籠不斷的沖撞博弈,兩者相互抗爭卻又相互統(tǒng)一,從而使“豹”的形象產(chǎn)生了審美情感。
如果從美學范疇來看,這是一種類似于崇高,卻又不同于傳統(tǒng)意上所謂人與自然之間的對立,“籠”在某種程度上代表的是與自然相反的,來自社會和人為的束縛與壓抑。這種美感則更加契合于康德所提出的崇高的組成部分之一——力量的美,“力學上的崇高不存在于任何自然事物之上,而只存在于我們的心靈之中。我們意識到自己既超過了內(nèi)在的自然,又超過了外在的自然?!盵2]因而《豹》中的對立與張力則更多的是個體內(nèi)部的矛盾與沖突,但依然給人帶給人以崇高美的感受。這是一種內(nèi)發(fā)性的沖擊,豹的形象在脫離其所處環(huán)境之后依然存在著這種張力,這是由于其原型的性質(zhì)所帶來的,不被外界環(huán)境打擾的存在因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里爾克采用“豹”這一原型使得這首詩更加具有博弈色彩,豹的敏捷與力量為一體的原型為詩的張力沖突提供了前提,同時也為其所處的境地描寫提供了氛圍和發(fā)揮余地。
二、豹之境:限制與破壞的平衡
將豹的形象置于詩中所給的情境中去,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詩人是站在獸的角度去描寫其所處的環(huán)境,但豹與“籠”之間的局面處于一個動態(tài)平衡之中。豹所處的是受限制且封閉的:鐵欄桿無情地禁錮住他的天性,使他身陷囹圄,棲身于這極小的圈中。正是在這種至暗時刻,在處于這種環(huán)境的前提下,詩中對于豹的描寫使讀者看到了豹之性的堅韌,或者說是一種隱忍,一種韜晦之略。他的精神無時無刻不在對這使他寸步難行的囚籠發(fā)出一次又一次地嘶吼與反抗,但他的理智卻又讓他保持敏銳的感覺、豐沛的體力,使他的每一次行動不至于徒勞無獲。他并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困獸,而是一位陷入囹圄之地的君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豹”象征著人性在至暗時刻內(nèi)在力量的無聲張揚與理性之光的外顯。
豹的志向在生命與環(huán)境的交織影響中得到體現(xiàn)。盡管沒有詩中得到具體的描繪,但毫無疑問,走出籠的囚禁將會是這只豹的最終歸宿?!盎\”中豹的每一次行動無不是在為了這一目的而做出的充分準備——他在判斷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同時也在判斷自己是否具備這樣的能力?!氨蓖庵盎\”與“籠”中之“豹”成為作者在這首詩中有意構(gòu)建的第二對關系??傊笳鞯摹傲Α迸c其所處的“籠”在這種動態(tài)平衡中構(gòu)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第二次博弈,這是“豹”作為整體的內(nèi)在能量與破壞力和“籠”的限制作用的對抗,而正是這種矛盾的統(tǒng)一范疇之內(nèi),豹身上的堅韌、隱忍等與人相類似的隱喻品質(zhì)得到了突出顯現(xiàn)。
里爾克在看到籠中之豹時并不僅僅只是想到豹所代表的是人類生存困境之現(xiàn)狀,即北島在談到《豹》時所說的“人稱代詞‘他有作者自喻的意味,豹是作者的物化”[3]。但除了豹背后對人的隱喻,這首詩同時也傳達了從以豹為主的生存者和以籠為主的客觀環(huán)境之間在相互博弈之后達到的一種平衡,一種兩種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與協(xié)調(diào)。如果說“豹”的形象以及“鐵欄桿”、“籠”的象征是作者對于現(xiàn)實生活和人類社會的具象化和映射,那么作者選擇從兩個方面同時將兩個矛盾的破壞與沖突糅合后產(chǎn)生的平衡和整體效果則使得這首詩超脫了一般象征詩的俗套,而擁有了更深層次的哲學意味。
三、豹之喻:人性與哲學性的融合
在里爾克《豹》這首短詩中,豹作為一種個體性的存在的內(nèi)部矛盾性與其和外在環(huán)境的矛盾性共同交互作用形成了“豹”這一形象背后的隱喻表征。
從人性層面來說,“豹”是人類在身處困境之時的醞釀、觀察、準備與外界的困難險阻展開一搏抑或與其對峙的階段,是為了沖破牢籠和掙脫束縛的準備過程。并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內(nèi)在的隱忍與破壞還伴隨著對于“籠”代表的一系列規(guī)則和限制的解構(gòu)和否定,看似消極和不利的處境實則包含的是人性中毅力的沉淀與厚積薄發(fā)。但是豹所代表的形象卻依舊是獨立自主的,“整首詩中沒有‘我的字眼,達到了一種‘無我的境界,在閱讀的過程中不會萌發(fā)占有的欲望,反而會使自我陷入其中,他筆下的豹是獨立的,又是自足的,仿佛是世界的唯一存在”[4],其體現(xiàn)的是一種獨立而充滿人性的人格特征,不僅僅是代表著作者的自我形象,而是一種“超我”的集體形象,而這正是處于發(fā)展階段的西方社會中的人民所面臨的共同精神危機。
從哲學的層面上來說,將人性的斗爭更上一步則成為了矛盾的轉(zhuǎn)化與再生。兩者相爭的對抗與博弈,在內(nèi)在或者外在的能量釋放融合之后,正如詩中所說在作者眼前“有一幅圖像浸入……”最終在人心中化為烏有,歸為沉寂,從無到有的完整變化使得整首詩于表層次的平靜中開始,最終歸結(jié)于平靜的本質(zhì)。《豹》作為里爾克的代表作之一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其一貫推崇的“沉思的詩”的創(chuàng)作核心,“將世界的可感性提高到最大限度的自覺性,使自身本性的肖邦式敏感徹底理智化和實體化……而是自我和對象的同一化,感情的客觀化”[5]由此可見,《豹》表面不大的起伏實則包含了更加“圓滿、成熟、深刻”的思想。同時,在存在主義哲學視域下,從詩中的雙重博弈也可以看出“豹”與存在主義形象的相似之處?!啊摕o主義產(chǎn)生于‘前現(xiàn)代性社會像‘后現(xiàn)代性社會的轉(zhuǎn)換,在這種轉(zhuǎn)換中,由以‘神為主宰到以‘人為主宰,現(xiàn)代制度和秩序完全由個人和集體自我決定。”[6]在此時代背景下的《豹》擁有著彷徨、遲疑的消極外表體現(xiàn)了對世界存在的否定與認同危機(the crisis of identity),但里爾克在《豹》中的豹之形象隱含的不僅僅是虛無主義消解世界的無意義,僅僅從這首詩來看,它更加接近于存在主義所提倡的接受世界的荒謬性并且不斷與之對抗和博弈的過程。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在談及英雄西西弗看似毫無意義的勞動實際上是他存在的證明,他接受了命運的慘痛與悲慘戲弄,將自己的意志付諸于這一行為,盡管行動是永恒無止境的懲罰,但他仍然積極去對待。這與“豹”背后的隱喻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豹在面對受困于籠這一命運的現(xiàn)實,盡管受到的可能會是無休止的沖突與博弈,但他依舊沒有放任自流,雖然沒有如同西西弗一般以一種“推動巨石”的外在實質(zhì)性力量的顯現(xiàn)而展示出來,但豹依然在基于一種內(nèi)蓄性的暗流不停地沖撞著“籠”的空間,表面上的靜寂無聲并不代表實際的毫無準備,外界的“籠”所構(gòu)成的障礙始終存在,正如加繆在《荒謬的自由》中提到的:“我能夠否認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碰壁,或否認自己置身其中,但為其不能對抗這種混亂,這不期而遇的國王和這來自雜亂無章狀態(tài)的生靈的平衡。”[7]就如同詩中“豹”在面對永無止盡的鐵欄桿時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與破壞力并存的平衡。因此“豹”形象背后的隱喻是人性在逆境中的閃光與矛盾轉(zhuǎn)化融合的哲學性的統(tǒng)一。
四、結(jié)語
賴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是奧地利的著名詩人之一,也是20世紀最偉大的德語詩人。他的《豹》用簡明卻具有廣泛所指性的語言塑造的“豹”的形象為世界詩壇宕出頗具新意的一筆。從豹的形象塑造及其背后隱喻中可以窺見里爾克極賦天分的語言才華、成熟的詩歌思想和深刻的哲學內(nèi)涵。籠中困獸自暴自棄,踟躕不前,而唯有里爾克筆下的豹以一個處于落魄境地的王者形象對這逆境與命運發(fā)出無聲的反抗之鳴,從豹之形,豹之境和豹之喻中可以發(fā)現(xiàn)靈與肉、肉與境的平衡博弈以及這激烈博弈之后所體現(xiàn)的人性以及哲學隱喻。
參考文獻:
[1]彭琳.里爾克詩歌《豹》的審美張力[J].芒種,2015(16):49-50.
[2]孔瑛,李劍楠.康德崇高論美學思想及其當代意義研究[J].文學教育(下),2020(07):30-31.
[3]北島說里爾克的詩《豹》[J].名作欣賞,2005(07):1.
[4]海麗瑋.里爾克詩性言說的困境與超越[D].華東師范大學,2018:21.
[5]霍爾特胡森.里爾克[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北京,1988(04):135.
[6]海麗瑋.里爾克詩性言說的困境與超越[D].華東師范大學,2018:21.
[7]加繆.西西弗神話[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北京,1987(03):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