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芳

一

窗外雪花飄飄灑灑，漫天飛舞。這是入冬的第一場雪。

作為班主任，和孩子朝夕相處，我早已和他們宛如親人，要分別一個長長的寒假，還真是舍不得。

“誰呀？請進(jìn)！”我正收拾東西，門被輕輕敲響了。

虛掩的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從門縫里探進(jìn)來一張瘦削蒼白的小臉：“劉老師，我想找您幫幫忙?！?/p>

“是李小雨呀，快進(jìn)來，外面冷著呢。”

李小雨走進(jìn)門，不停地朝手心呵著熱氣。

“看你凍得臉都烏青了?！蔽覍t火捅得旺旺的，陪著李小雨坐在了火爐邊。

李小雨用猶豫的眼神看看我，低下頭去，欲言又止。

“找我有什么事，盡管說。聽說你家離學(xué)校挺遠(yuǎn)的，你還要趕著回家吧？”

李小雨輕輕點點頭，沉默片刻，猛地抬頭看著我說：“劉老師，我想向您借樣?xùn)|西?！?/p>

“說吧，老師一定借給你?！蔽宜斓卣f。我想，也許是借回家的路費。聽說李小雨家比較困難，可幾次叫她來詢問，她都沒說實情。這次放假前，有好幾個學(xué)生朝我借回家的車費，她也不例外吧。

李小雨又低下頭，半天不吱聲。

“是借錢嗎？說吧，借多少？”我邊說邊從兜里掏出錢夾。

她趕緊朝我擺擺手說：“劉老師，我不借錢?！?/p>

“那你借什么？”我很疑惑。

她低下頭，又沉默了。

“天冷，想借件衣服回家嗎？那好，我去取我女兒的衣服，你們個頭差不多，應(yīng)該穿得上?！蔽倚χf。

李小雨雖然上初中一年級，個頭卻和我那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女兒差不多，甚至，她顯得更瘦小。

“劉老師，也不是衣服，是、是一張獎狀?！彼ь^看我，聲音顫抖著，說完，又立即埋下頭。

“獎狀？你借什么獎狀呢？”我更疑惑了。

“借一張……優(yōu)秀學(xué)生的……獎狀?！彼吐曊f?？晌疫€是聽清了。

按照學(xué)校規(guī)定，每學(xué)期只能評選全班前20名學(xué)生為“優(yōu)秀學(xué)生”，每人一張獎狀。可李小雨排在第22名，差一分未能領(lǐng)獎。

“哪里有借獎狀的說法？你這孩子，不是老師說你，你自己考試前不努力，還每天中午請假去鎮(zhèn)上的姑媽家走親戚，其他同學(xué)呢，在教室里忙著復(fù)習(xí)，你當(dāng)然不能得到獎狀了。如果大家都想不勞而獲，那班風(fēng)豈不全亂套了嗎？”我越說越氣，聲音不由得大起來。

“劉老師，我知道錯了。求求您，請借給我一張獎狀好嗎？您看，借條我都寫好了?！崩钚∮觐澏吨p手將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遞給我。

紙條上寫著：

今天借到初一3班一張“優(yōu)秀學(xué)生”獎狀，我下學(xué)期一定多努力，等掙到獎狀了，就還給班級。請劉老師批準(zhǔn)。另外，懇請劉老師替我保密。

李小雨

看著李小雨稚拙而又工整的字跡，我真是哭笑不得。

“說吧，為什么一定要借呢？下學(xué)期你努力掙一張獎狀不就好了嗎？”我很好奇。

“劉老師，嗚嗚嗚——我一定要借一張獎狀才敢回家，不然，爸爸會打死我的！”李小雨哭得很傷心，眼淚成串地掛在臉頰上。

“你爸爸非得讓你掙一張獎狀不可嗎？”我遇到過不少粗暴的家長，也許李小雨說的是實話。

“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解釋一下嗎？”

“千萬別。他沒電話，而且他根本不會聽您的。求求您啦，劉老師，下學(xué)期我一定拼命努力，等掙到‘優(yōu)秀學(xué)生獎狀了，就留在班里抵債?！?/p>

“那你爸爸不是還要打你嗎？”我抓住了她的邏輯漏洞。

“那時候，我還可以掙一張進(jìn)步獎狀呢，只要有一張獎狀，我就不會挨打了?！崩钚∮晏饻I眼，眼神懇切地看著我說。

我知道，有些家長的修養(yǎng)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提高的，為了李小雨的安全，我只得走向書柜，拿出一張嶄新的獎狀，用毛筆寫上：

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突出，李小雨被評為“優(yōu)秀學(xué)生”，特此鼓勵。希望再接再厲。

神木中學(xué)初一3班班委會

然后，重重蓋上我的鮮紅私章。

李小雨接過獎狀，朝我深深地鞠躬，聲音顫抖地說：“謝謝劉老師，祝您寒假快

樂！”然后，破涕為笑。

我往窗外探頭一看，漫天雪花里，她已雀躍著穿過了操場，跑到了校門口。

目送李小雨遠(yuǎn)去的身影，我心里突然澀澀地難受起來。

我決定寒假去家訪。

二

依然是一個漫天飛雪的日子，我走在家訪的路上。

那是一座莽莽蒼蒼的大山。

我走在寂靜無聲的林間小道上，心里有些發(fā)怵。我想，每個周末，李小雨就這樣獨自回家嗎？她該多么孤單和寂寞呀，甚至，還可能遭遇野獸襲擊呢。

正想著，突然，從白雪覆蓋的灌木叢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野獸在躥動。我感覺毛骨悚然，幾欲轉(zhuǎn)身逃跑。突然，灌木叢里躥出一個滿身雪花的怪物，嗷嗷叫著朝我撲來。我驚恐萬狀，剛要逃竄，那怪物猛然發(fā)出清脆的笑聲：“哈哈哈，劉老師，是我，我是李小雨呀！沒嚇著您吧？”

我定睛一看，竟是滿身雪花、戴著白色帽子的李小雨。

“你這孩子，嚇?biāo)牢依病！蔽遗呐倪诉丝裉男乜?，拉著她冰冷的小手，一起朝前走去?/p>

“你怎么知道我要來？專門在這里埋伏，要襲擊老師呀？”我笑著刮一下她通紅的小鼻子。

“我聽同學(xué)說的。我每天都在這里等您呢?！崩钚∮晖嶂X袋說。

“每天都來等我呀？”

“也不全是等您，我每天還要砍柴呢。您看，那山坡上都是我砍倒的灌木。奶奶說，等到春暖花開，雪化了，灌木干透了，她就來弄回家做柴火去?！彼钢覆贿h(yuǎn)處說。

我放眼望去，一些稀稀疏疏的灌木倒伏著，都頂著滿身雪花。

“你真能干！”我朝李小雨豎起大拇指，愛憐地摸摸她的腦袋。

翻過高高的山梁，不遠(yuǎn)處，一座人煙稀少的村莊在皚皚白雪里飄出縷縷炊煙。那些被白雪覆蓋的房屋，好像童話里的宮殿。

下山的路很艱難。雪開始融化，踩在上面松軟濕滑，一不小心就會跌倒。

李小雨走在前面，邊走邊用柴刀鏟出一個個小小的土窩。我踩著，終于不再濕滑了。

“你真聰明，誰教你的？”

“奶奶教我的。劉老師，您一定慢慢走，千萬別滑倒了?？次?，屁股都開了花。”她背對我，掀開衣服，露出褲子上的兩個大窟窿，說，“今天，我砍柴時，從山坡上滑下去，被荊棘剮的。當(dāng)時只聽見刺啦一聲響，我知道準(zhǔn)剮花了，果然屁股上開了天窗，咯咯咯——”

李小雨清脆的笑聲隨著雪花飄飛著，惹得林子里的鳥兒都撲棱棱地飛起，喳喳歡唱著，振翅飛向遠(yuǎn)方。

快到家時，李小雨突然轉(zhuǎn)身，看著我說：“老師，我想請您幫我保守秘密。”

“什么秘密？”我疑惑不解。

“就是我借獎狀的秘密呀，您忘記啦？”

“咋能忘呢？你可是班里第一人。好吧，我答應(yīng)你！”我笑了笑說。

“謝謝您，劉老師！”李小雨開心地?fù)渖蟻肀ё∥艺f，“劉老師，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您是我第一個敢擁抱的老師?！彼⑿χ?，眨巴著晶亮亮的眼睛，仰頭望著我。

“為什么呢？”

“因為您最愛笑，笑起來眼睛像月牙兒，真好看！”說完，她咯咯咯笑著跑遠(yuǎn)了。

三

白雪掩映下，李小雨家屋檐下的冰凌，好像鉆石般熠熠閃光。

舉目一看，這是一排呈“L”形的瓦房，里外四間，外墻泥坯已經(jīng)斑駁脫落。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推門出來，疑惑地看著我。

李小雨忙介紹說：“奶奶，這是我們劉老師，她來家訪啦。來，劉老師，請進(jìn)屋吧。”李小雨調(diào)皮地作出請的手勢。

走進(jìn)那間有些昏暗的屋子，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小雨奶奶拉亮了屋里的電燈，燈光微弱，眼前依然一片昏暗。

我環(huán)顧四周，真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這是一間廚房，黑黢黢的灶臺上，擺放著一些調(diào)料瓶和一籃白菜。灶上蒸騰著白色的煙霧。

老奶奶看我四顧的眼神，囁嚅道：“劉老師，你別笑話，家里窮。我正要做午飯，白菜都洗好了，你就在這里吃午飯吧?！?/p>

“笑話啥呢？老人家，我也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小時候家里也這樣?！闭f著話，只見李小雨已經(jīng)麻利地搬來一把紅色的四腳木凳。她用抹布擦了又擦，嘟著嘴吹去灰塵，然后遞給我。

沒等我坐穩(wěn)，她又遞來一杯熱騰騰的茶水，說：“老師，這是用我今年新采的野菊花泡的茶，您嘗嘗吧。您先坐著，我看看爸爸去。”說著，她像只敏捷的小猴子，一轉(zhuǎn)身就鉆進(jìn)另一間屋去了。

“唉，劉老師，對不住了，她爸爸是個廢人，不能來和你打招呼?！?/p>

“廢人？怎么回事？李小雨沒告訴過我呀！”我很吃驚。

“她爸爸前些年出了車禍，高位截癱，躺在床上，生活都要人伺候。肇事的司機(jī)跑了，只得自己負(fù)擔(dān)，小雨的媽媽也離開了我們。好在有這個好孫女小雨，不然，我這日子早就過不下去啰?！闭f著，老奶奶抹起淚來。

“奶奶，又怎么啦？”李小雨像只雀子躍進(jìn)門，看看奶奶又看看我，說，“劉老師您別在意，人老了，就愛那樣嘮嘮叨叨?！闭f著，她又躍進(jìn)旁邊的屋去了。

“小雨這娃娃呀，怕是老天爺可憐我們，送給我們的開心果呢?！崩夏棠陶f著，又破涕為笑了，“她爸爸犯病了、疼了，她就唱歌，給他按摩，給他講笑話。你看，這是她給她爸爸織的毛衣。她把人家不要的舊毛衣?lián)旎貋?，拆了，毛線用水煮過，再織成新毛衣。我身上這兩件，也是她織的。別看她人小，可能干了。她還利用課余時間，繡十字繡賣錢呢?！?/p>

“奶奶，您又為我打廣告了。劉老師，您別聽奶奶亂說。在她嘴里呀，我都成齊天大圣啦，無所不能，咯咯咯……”不知何時，李小雨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笑笑，眼里卻含著感動的淚。

“奶奶，您和劉老師聊天，我來做飯。炒什么菜呢？對啦，白菜炒粉條，再炒盤豆腐干，大廚師來啦！”李小雨系上圍裙，拿起菜刀，咚咚咚地熟練地切著白菜，然后拿著鍋鏟，麻利地圍著灶臺忙碌起來。

看她大牌廚師樣的架勢，我朝她伸出了大拇指。

“奶奶，讓劉老師到爸爸屋里去坐吧，別被煙嗆著啦。廚房就放心地交給我，保證完成任務(wù)！”李小雨舉著亮晃晃的鍋鏟，笑著對奶奶敬了個禮。

“好吧，你個鬼丫頭?！蹦棠虧M臉含笑，拉著我去了另一間屋。

四

那間屋里，彌漫著濃濃的藥水味。屋中間放著小小的柴火盆。柴火正在歡快地燃燒。

墻角的床上，一個滿臉胡茬的男子掙扎著坐起來，吃力地欠身對我說：“劉老師，看我這身子，沒能來迎接你，對不住啦?！蔽亿s緊上前讓他躺下。

坐在火盆旁，我不由得環(huán)顧四周：屋子里除了一張床、幾把烏黑的凳子，還有一個破舊的衣柜和一張陳舊的書桌。

床對面的墻上，卻輝煌無比，那是滿墻的獎狀。

見我的目光落在獎狀上，小雨爸爸笑著說：“那全是小雨掙的。劉老師你看，從幼兒園到現(xiàn)在，每學(xué)期，小雨總能掙一張獎狀回家。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是個廢人，曾經(jīng)想過輕生?？墒牵∮陮ξ艺f，爸爸，您一定要好好地活著，我保證每學(xué)期都掙獎狀回家，保證將來考上大學(xué)，當(dāng)個醫(yī)生，治好您的病。有孩子這樣的話，我咋能不好好活著？”說到最后，小雨爸爸的聲音明顯哽咽起來。

“你們這樣的家庭，國家有哪些救助呢？”

“我們有低保，每人每月都有幾百元生活費。小雨的學(xué)費一直是減免的。開年呢，根據(jù)扶貧政策規(guī)定，政府還要給我們修磚房。國家政策好，日子已經(jīng)很滿足了?！?/p>

“前些日子，有個企業(yè)家要贊助貧困生，讓寫申請，小雨為什么不寫呀？班里的張秋生寫了，每年可以領(lǐng)到兩千元助學(xué)金。小雨……”我很疑惑。

“劉老師，我聽說張秋生是個孤兒，只有年邁的爺爺和他相依為命。我不是還有奶奶和爸爸嗎？我比他好多了，爸爸您說是吧？”小雨不知何時進(jìn)屋了，雀躍著走到父親床前，偎著他的臉，笑著對我說。

小雨父親點點頭說：“劉老師，小雨說得對，我們應(yīng)該先考慮更加困難的。我們有低保，生活不錯了?！?/p>

小雨看看父親的臉，摸摸他的胡茬，笑著說：“爸爸，我又忘記買剃須刀了，害得您都長成猴子臉了。”

“你這孩子，咋說話呢？沒啥，下次記得買就是啦?！备赣H愛憐地摸摸小雨的腦袋。

我突然覺得，小雨應(yīng)該在撒謊，父親對她那么和善，怎么可能打她呢？

頓了頓，小雨父親說：“劉老師，應(yīng)該謝謝您，剛上初中一年級，小雨不僅掙回一張獎狀，還掙回了五百元獎學(xué)金，您對她真好！”

“獎學(xué)金？哪里……”我剛想解釋，只見小雨拼命朝我眨眼，只得說，“小雨很優(yōu)秀，那是她應(yīng)該得的。再說，這孩子這么懂事，是你們家長培養(yǎng)有方啊?！?/p>

“主要是老師的功勞，謝謝劉老師！”小雨調(diào)皮地偎進(jìn)我懷里，笑著對我說。

“你看這孩子，對老師也沒大沒小的，成何體統(tǒng)？”小雨父親佯裝發(fā)怒，卻又欣慰地笑了，“這孩子愛笑、愛唱，成績又這么好，我呢，就有了盼頭了！”小雨爸爸抹著眼淚說。

五

從小雨家出來，雪花依然在飄灑，我心里卻暖烘烘的。

我摟著小雨瘦削的肩膀，一起走在雪地里。沉默片刻，我忍不住問：“能告訴老師，那五百元獎學(xué)金是怎么回事嗎？”

“包括借的獎狀，那都是我騙爸爸和奶奶的，為了讓他們高興高興。老師，您得答應(yīng)替我保密，好嗎？”小雨清澈的眼眸看著我，看得我心里扯扯地疼。

“好，我保證！”

“其實，那就是我期末復(fù)習(xí)時請假的原因?！?/p>

“什么原因？”

“我去學(xué)校外面打工掙錢了，沒去姑媽家。我害怕您不批我的假，就撒謊了，對不起！”小雨低聲說。

我一把將小雨摟進(jìn)懷里：“傻孩子，你為什么不把困難告訴老師？”我捧起小雨粗糙的小手，愛憐地摩挲著。

“老師，我們家有低保，不算最困難，我不想給您添麻煩。您看，這是我繡的小兔子，送給您家的小妹妹吧?！毙∮陱膽牙锾统鲆环⌒〉拇汤C作品。

我含淚接過小雨的禮物，和她依依告別。

六

而今，班里成立了勵志助學(xué)金，我告訴孩子們：“這是一個愛心企業(yè)家出資設(shè)立的，專門為了獎勵山區(qū)家境貧寒但勤奮上進(jìn)的學(xué)生。每人每學(xué)期可得一千元，只要你們努力！”

其實，那筆獎學(xué)金是用我微薄的工資設(shè)立的。

小雨呢，依然愛笑，愛唱歌，還是班里的文娛委員呢。有了那筆獎學(xué)金，她的學(xué)習(xí)愈加勤奮了。自然地，每學(xué)期，她總是會為爸爸和奶奶捧回一張獎狀去。

她借走的那張獎狀呢，早就還給班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