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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厝雨暝

      2021-06-15 03:03龔萬瑩
      西湖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阿嬤表哥爸爸

      龔萬瑩,廈門鼓浪嶼出生長大,血脈里灌注著海水和地瓜腔。碩士畢業(yè)于曼徹斯特大學(xué)。三十歲前做外企品牌經(jīng)理,輾轉(zhuǎn)于不同國家。而后遵循呼召,鉆入內(nèi)陸的麥浪里,有時候看云,有時候?qū)懽帧?/p>

      熱天,我們島會下暴雨,好像同時在下兩場。庭院里,老芒果樹展開枝椏,雨水從縫隙掉落下來,把清水紅磚打得濕透透。潮濕天,特別是雨前,大水蛾多到變成烏帳子,把路燈的光線都關(guān)起來。

      一開頭我還試圖跟那些長翅膀的水蛾搏斗,后來就學(xué)乖了,它們是永遠(yuǎn)殺不完的。吃飯的時候,菜脯蛋或是地瓜粥里,往往要掉進(jìn)一兩只蛾子。身子倒翻,蜷成一團(tuán),許多只細(xì)密的腳向天連綿不斷地蹬。

      “夭壽哦!”

      這時候阿嬤才會拿畫著金魚的搪瓷紅盆,裝滿水,放在燈下。盆里的燈顫動著,蛾子一只只瘋狂往里撲,一泡茶的時間,水面是密密麻麻的海難現(xiàn)場。

      吃飽閑閑,我就在屋檐下?lián)]舞起那只色彩艷麗的雞毛撣子。這些水蛾的翅膀一碰就掉了,兩片透明的長三角形,在燈下晃晃悠悠地飄灑,噗嚕嚕地掉在地上。我回旋跳躍,跟著腦中高甲戲情節(jié)一起三戰(zhàn)呂布、桃花搭渡。沒了翅膀的水蛾就像是大號的螞蟻,被舞步輕易踩扁,吧嗒吧嗒,一腳好幾個。

      晚上吃完飯,表哥會來找我玩。他有個塑料猩猩,底座帶著個輪子,咕嚕在庭院的地板上一滾,就從嘴里噴出火來。他喜歡抓一只蛾子塞進(jìn)猩猩嘴里,飛速一滾,燒烤它。他還拿電蚊香座烤過小螃蟹,他后來長大開餐館的天賦,大約從那時候就顯露了。我和表哥玩得興起,經(jīng)常忘了把庭院的大木門關(guān)上。

      “鷺禾,門關(guān)好適!”阿嬤的聲音這時候就會突然兇狠地砸過來。

      如果門不關(guān)好,游客就會沖進(jìn)來探頭探腦。那些講普通話的人,喜歡假裝問路,然后一只腳就跨進(jìn)我家庭院。他們似乎總會被我家的大木門和馬鞍形屋頂吸引,在島上這樣的閩南老宅不多。外地導(dǎo)游也總愛停在我家門口,說出各種歷史介紹,每次都不一樣,阿嬤在里頭聽得直撇嘴。遇到外地游客,她總愛故意講一大串閩南語。

      等到我學(xué)校老師來家訪的時候,阿嬤又能切換成普通話。每次老師來總會贊嘆一番我們的老房子,阿嬤就會叫我背書似的,介紹我們家房子是“一進(jìn)三開間帶雙護(hù)厝”的傳統(tǒng)老厝,有百年歷史。老師說在他們北方,這叫四合院,可都是有錢人住的。然后阿嬤就會端過來一盤番石榴,撒上甘梅粉,真是難得的待遇,我就只能蹭到一塊。

      今晚表哥沒來,舅舅倒是來了。他才剛進(jìn)門,夜空的厚云層里,突然爆出一骨朵發(fā)硬的雷聲,重重的雨瞬時砸下來。

      下雨的時候老厝就漏水,我們沒錢修也沒想過修。所以落雨的時陣,我和媽媽第一時間就拿著盆子瓶子到幾個定點去接水??蛷d擺三個,客廳左邊爸媽的臥室靠窗擺兩個,右邊阿嬤房間擺一個。然后沖到天井左邊的護(hù)厝,在廚房和廁所各擺一個。右邊護(hù)厝是雜物間和我的小房間,漏水不嚴(yán)重,所以不用管。而阿嬤站在一旁目光灼灼,總能通過紅磚地板上加深的水漬,找到新的漏水點。我以為人人家里過雨天都這樣,后來才發(fā)現(xiàn)有些同學(xué)家里是不漏水的,表哥家也不漏水。

      今天很奇怪,媽媽沒去管漏水。爸爸照例去上夜班,只有阿嬤,用木屐輕踢了我的屁股:“鷺禾,緊去擺盆仔!”

      我側(cè)過身的時候,看到媽媽坐在客廳抹淚,趕緊轉(zhuǎn)過頭假裝沒看見。舅舅在一旁安慰她,末了,我看到他硬塞給她一個信封才走。應(yīng)該是錢。

      下崗。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大概是一個跟婚飛一樣難懂的詞。

      我抬頭,看見客廳有個新的漏水點,而且,老字畫發(fā)霉了。一共兩幅,是用很奇怪的字體寫的,阿嬤說是先人傳下來的。上面的字沒人看得懂,但阿嬤硬要掛,有時候穿堂風(fēng)大,字畫的卷軸就飄起來,回落的時候,底下的木棒就敲墻,咔咔咔,那一片墻上被敲得坑坑洼洼。

      客廳右邊是阿嬤的房間。走進(jìn)去的時候我差點絆倒,一塊地磚空鼓了起來,我熟練地把它順勢踩碎。阿嬤房間里,她爸爸穿著西裝的黑白照片掛在正中,下面一個五斗柜擺著塑料菊花,淡黃有些褪色。我聽見水滴聲,雨水早就滲進(jìn)了黑鐵相框,水痕劃過她爸爸的臉,再啪嗒打在花瓶里。這個人,我該叫他祖公,但又似乎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阿嬤的爸爸而已,聽她說早年去了呂宋,也就是現(xiàn)在的菲律賓做生意,所以才有錢回來買了這個大厝。那時候,他就住在這間客廳左邊的主人房里。阿嬤說,他爸爸在呂宋娶了番仔婆,有另一個家。不過,每年的生活費都是按時給,一直到最后他被日本人的飛機(jī)炸死。

      “下??!”是阿嬤,聲音穿過大雨,從木窗濕漉漉地飛了進(jìn)來。

      “下敗!我們家的厝,永遠(yuǎn)沒可能租給那些死外猴啦!”還是阿嬤。

      我僵在阿嬤房間里不敢出去。阿嬤用這種音量說話的時候,就原地不要動。有幾只水蛾還在圍著房里的燈泡飛。老師說,在潮濕天出現(xiàn)這種密密麻麻的場景,叫作白蟻hūn fēi。

      那時同學(xué)們都很認(rèn)真地重復(fù)這個詞,但好像都沒有懂白蟻后面是哪兩個字。我們說:“紛飛?!薄盎杌野??”“是風(fēng)輝啦?!?/p>

      是這個——“婚”“飛”,老師把這兩個字寫在黑板上。它們一邊飛一邊結(jié)婚,然后翅膀就會脫落,雙雙掉在地上,鉆進(jìn)黑嚕嚕的地下,再也不出來。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阿嬤房間里濃濃的樟腦丸味,總讓我昏昏欲睡。

      “伊給我罵……”我走出門的時候,媽媽跟舅舅正在庭院里低聲說話。爸爸上夜班在睡覺,這個時段誰都不準(zhǔn)發(fā)出大聲音。我被結(jié)結(jié)實實用藍(lán)白拖揍過幾次的。

      “園子的工作也不錯的?!本司私o媽媽泡了鐵觀音,招手也讓我去喝一杯。

      傻表哥拿著一瓶樂百氏在喝,舅舅瞪了他兩眼,他才從褲兜里甩給我另一瓶。這可是了不起的東西,好喝得要命,我用吸管輕輕嘬了一口,余下的倒在小碟子里放速凍。凍成硬塊后一次舔幾口就很滿足,可以吃很久。

      “一瓶樂百氏,鷺禾可以喝兩禮拜?!眿寢尶s在客廳的角落里,好像在夸我。

      下過雨后,天氣越發(fā)熱了。天井里的芒果樹,是祖父種下的,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結(jié)出黃翅魚那么大的芒果。常要小心,果子砸到頭很痛。掉到地上的時候,就是一攤香氣酸甜的黃泥,里面爬滿了果蠅幼蟲,看得我渾身發(fā)癢。夏天老厝的房檐翹角,海浪形屋頂,天井紅磚地面都鋪滿芒果的香氣,黏糊糊的果泥,還有按照節(jié)奏蠕動的胖白蟲。

      舅舅家在巷子對面不遠(yuǎn)處開起了食雜店,表哥有喝不完的樂百氏了。玻璃柜里面擺著蘿卜絲、烤魚串、旺旺仙貝、沙爹牛肉干、炒黃豆,很香很好吃。還有一種帶著亮塑料尾巴的彈力球,往地上一扔,嗖地飛上天。

      媽媽在家里兩個月了,每天跟粘在地板上的芒果作戰(zhàn),要不就是催我寫暑假作業(yè)。我也很希望,阿嬤趕快給她找到漱窗花園的工作。應(yīng)該沒問題的吧?那個園子,別人都要買三塊錢的票才能進(jìn)去,阿嬤總是拉著我徑直往里走,看門的人都是熟人,也都沒攔。偶爾有新來的,叫阿嬤去買票,阿嬤就用赤趴趴的眼神給他瞪過去:“恁阿嬤的,這里是我家捐的,需要什么門票?”旁邊就會有人沖出來不停道歉,把新來的拉到一邊,說著:“阿麗姨,歹勢歹勢歹勢……”免得要被阿嬤在門口高聲問候三十分鐘。阿嬤上嘴唇中間長了一顆大痣,鄰人都說她嘴唇一粒珠,講話不認(rèn)輸。阿嬤自己說,那些少年仔都要怕她,他們懂什么?他們的阿公年輕時,都肖想喜歡我呢!她當(dāng)年可是水當(dāng)當(dāng)?shù)膷u嶼一枝花。

      阿嬤出門后,舅舅帶著表哥來我家。

      我倆在庭院玩亡命追追追,媽媽說他們在聊正事小孩不要吵,所以我們就只好去雜物間玩探險。雜物間的鎖早就爛了,一敲就開,只是里面有股老味,平常我都不愛進(jìn)去,但實在無聊的時候,就跟表哥去里面翻翻。其實房間挺大的,但是里面擠滿了窗框、門扇板,還有各種桌椅交錯疊在一起。爸爸也說過這些都是垃圾,早該清掉了??墒撬徽f這話,阿嬤就會馬上生氣。房間又不是不夠住!這些東西誰也不許動!然后就一直留了下來。我跟表哥最喜歡去雜物間深處,那里有一只發(fā)黃的浴缸。表哥說你那個老祖父還挺洋派,學(xué)番仔搞什么浴缸。然后現(xiàn)在那個大浴缸里放著一只破掉的洋燈,鵝黃燈罩外面有深橘色流蘇。還有生了銅銹的破鐘,據(jù)阿嬤說新買的時候,鐘里的小人還會走來走去。還有三只碎石雕,好像是壽桃什么的,但是一碰就掉碎屑。再往下探索,就是幾個木箱。雜物間里所有的東西我們都摸過了,就剩這幾個箱子從來沒打開過,今天難得阿嬤不在,媽媽又不管我們,干脆就來玩一下。

      第一箱,舊衣服。第二箱,字畫。沒趣。第三箱,亂七八糟的文件。我隨便翻開其中一本相冊,看到里面一個跟我年紀(jì)差不多的女孩,穿著連衣裙,燙了卷頭毛,眼睛跟龍眼核一樣大而發(fā)亮。照片下面寫著“愛女阿麗”。阿麗,這是阿嬤小時候?我看著她,突然感到非常吃驚,原來阿嬤也不是一直那么老。另外還有一張,在這老厝庭院里,盤髻的長衫女人抱著那小女孩,旁邊站著穿西裝的男人。哦,是阿嬤跟她的爸爸媽媽。那時候芒果樹還沒長多高呢。

      表哥在旁邊把能翻的都翻了,也沒什么新玩意兒。不好玩!他大叫。算了,吃點東西。他從褲兜掏出一小包瓜子,分給我三顆。我仔細(xì)吃完以后,再伸手,他就不給了。要吃自己去買,他說。竟然還給我在那里叉腰,很得意的樣子。我跟他說我家有更高級的東西,是他整個食雜店都找不到的。他不信。我說是南洋的親戚寄過來的。他說那種苦得要命的朱古力有什么好吃。我說不是,是一整鐵盒的曲奇餅。

      曲奇餅。嘖嘖嘖,曲奇餅。

      我在那天阿嬤拆包裹的時候,就看見了。那個鐵盒表面是白底藍(lán)框,畫成瓷器一樣的花紋,里面辦著歐洲人的舞會。我最喜歡右下角黃卷毛的漂亮公主,三層裙擺超大的。家里面一年大約能收到一盒,花紋都不一樣,從來都輪不上我吃,阿嬤總收在五斗柜最高的抽屜,然后過幾天就當(dāng)作禮物捧給爸爸工廠里的領(lǐng)導(dǎo)。這次這盒放了三個月,都還在那里。我上次去小宇家做客,她家住在輪渡邊的紅磚別墅里,茶幾上擺了類似的一盒。打開,里面是十個小格子,裝著不同形狀的曲奇餅,每個格子五塊。我挑了一塊上面有葡萄干的,吃了很久,沒好意思再要第二塊。但如果把阿嬤的餅盒打開,平均一格吃掉一塊的話,就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吧。

      表哥聽了就把瓜子全塞給我,求我讓他入伙。我當(dāng)然也需要他這傻大個,不然夠不著那個抽屜。我探了頭偵查情況,爸爸還在睡,媽媽跟舅舅在院子里聊得起勁。安全。我就帶著表哥,偷偷溜過去。這個憨呆,還被客廳地板新翹起來的磚頭絆了一跤,幸好他皮粗肉厚,咬著牙沒唉哼。計劃很順利,我們摸進(jìn)房間,在阿嬤的一堆內(nèi)衣和大號三角褲里面翻,迅速找到了鐵盒。只是沒想到,外圍還纏著幾圈透明膠帶。但我跟表哥口水都已經(jīng)噴出來了,就小心地揭開透明膠帶,拿出餅干,然后再平整地把膠帶貼回去。全程,老祖父都從墻上黑框里盯著我們,讓我心里微微有點不踏實,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們瓜分了十個餅干,我六他四。帶葡萄干、椰蓉和砂糖的那幾塊都是我的。他當(dāng)場就吃完了,我忍不住也吃了兩塊,放在嘴里牙齒自動嚼得咔啦咔啦的,舌頭在口水海里拼命攪,不知怎么的就吞下去了,感覺都來不及感受那種香味。剩下的四塊我趕緊用紙包好放進(jìn)自己的筆盒里,存一點,這樣還可以有好幾天的快樂。

      那兩天心情都超好,因為我儲備了很好吃的東西,但選擇不吃。想吃了就用門牙磨下來一點嘗嘗,或是舔掉一點上面的砂糖。

      第二天下午我精神抖擻地想寫作業(yè),但最終還是被房門口那一群排成長隊的螞蟻吸引了注意力。我順便把我房間、庭院和客廳的地磚都踩了一遍,又多了三塊空鼓的。我撿起碎磚,輕輕敲客廳那幾根梁柱,空空空作響,還有些沙子掉下來,蒙我的眼睛。這些柱子,阿嬤說以前上面是色彩濃烈的彩繪,跟外墻上的瓷雕一樣,畫著先祖的故事,不過后來都被砸碎鏟掉了。我想象柱子里面住著一群小人,日夜不停地在木頭里面建造城市,我試圖用敲擊來給他們傳遞信號。開門開門,開門!我腦門上突然挨了一巴掌。死囝仔!跟你說過別敲!哎,被阿嬤抓到了。

      “媽,這厝也是有夠古了。陳老板說可以幫忙修的?!眿寢屪哌^來說。

      阿嬤的臉?biāo)矔r垂墜,深淺皺紋好像細(xì)流全都向下走。我感覺她身上有一層要發(fā)射龜派氣功的結(jié)界。我默默閃開,免得掃到臺風(fēng)尾。

      “蔡,鷺,禾!別走!”

      阿嬤叫我全名的時候,事情就大條了,一定要跑!但她先一步把我攔腰抓住。雞爪一樣的手,怎么力氣還那么大。

      “啊這什么?”阿嬤掏出紙包。

      我不敢說話。

      “這什么?在那里生螞蟻?!卑呖戳宋覌屢谎郏謫栁?。我也看我媽,感覺她是不打算插手了。我爸,還在睡覺。好吧我完了。阿嬤從茶幾上拿出一根不求人,竹子做的,除了用來抓背,也用來打我。打起來超痛的,比塑料晾衣架更疼,阿嬤買一根,我就偷偷藏一根。這根是新買的,我還沒來得及讓它消失。

      “啊啊啊啊啊??!”阿嬤第一下甩下來,我就大哭大叫,手上馬上起了一道紅印,從肉上慢慢浮起來。

      “擱不講?”阿嬤的不求人揮舞在半空。

      “是表哥拿的!我跟他說家里有餅干,他就去偷拿給我的!”我說。

      “騙瘋子!”阿嬤說這盒餅干是要給我媽走動門路用的,然后又啪啪抽了我兩下。我迅速嗷嗷哭成個淚人,往我媽身后縮。

      “唉,媽,漱窗花園那條路不通啦,我聽說吼……”媽媽把阿嬤攔住,“阿禾愛吃就給她吃吧,伊已經(jīng)很乖了。”

      “啊你們在做什么啦?”我爸眼鏡都沒戴,頭發(fā)亂七八糟地走出來。我們?nèi)奸]了嘴。阿嬤說沒事,你回去再睡一下。

      后來連續(xù)幾天,我都在喊腰酸,也不知道為什么,感覺從尾椎骨一直酸上來。傍晚的時候阿嬤突然說要帶我去漱窗花園玩一下。經(jīng)過體育場的時候,她給我買了一支牛奶冰,問我那天不求人是不是抽到我尾骨了。我說好像沒有,應(yīng)該是前天不小心被門檻絆倒,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才酸的。然后我說再買一支綠豆冰,阿嬤說想都別想。我很失望地說,蛤,干嗎這樣……阿嬤說,蛤蛤蛤,豬屎吃一籃。阿嬤總是有很多這種閩南俏皮話,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打算以后用這句話去對付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

      到了花園,正要往里面走,才發(fā)現(xiàn)門口安了檢票機(jī),有三根會轉(zhuǎn)動的大鋼條圍著,要往里面扔一枚鐵幣才會動一下,放進(jìn)去一個人。阿嬤叫門口的給她開,他們說一定要去窗口買那個幣,機(jī)器才會動,他們自己沒有。阿嬤要帶我直接鉆過去,有人把她逮住了,我覺得很丟臉。那個人講普通話,一聽就不是本島的,大概是個北仔。再仔細(xì)看下,現(xiàn)在門口檢票的三個人,都不是本島的。(是不是我們島上的人,我一眼就能認(rèn)出。我阿嬤更厲害,以前她帶我去對岸吃飯,她掃了一眼隔壁就說出他家里上面三代人是干什么的,我們島還真的是很小,本地人都認(rèn)識的。)

      “買票。沒票別來。”那個人很高大,手上都有長毛的那種。我拉著阿嬤走,實在太丟臉了,而且周圍還有些戴著黃帽子的游客,更不想引起他們注意??砂邼M嘴問候他們祖公十八代,順便也罵了我?guī)拙洌孟褚皇俏覕r著,她早就闖進(jìn)去了似的。

      結(jié)果就是我們倆在公園旁的海灘,找了棵松樹坐了兩小時。白綿綿的云朵很立體,好幾團(tuán),碗糕一樣。底下是灰冷鋼鐵大輪船。正在漲潮,海水嘩啦,嘩——啦,把白沫和一些淡金旋轉(zhuǎn)貝殼推上沙灘。我就這樣看著,倒也覺得滿足。阿嬤說,你祖公也這樣帶我來過,天上的云那時候也長這樣。我跟阿嬤說,云的碎渣會融化在海水里,然后被拍上岸,變成那些發(fā)亮的沙子。然后我說每朵云我都認(rèn)識,那個叫作大鼻頭先生,今年一共來天上三次。他旁邊那個暗色狗熊叫作浩呆,只要有桃子形狀的云它就會追過來。每次他們樣子會稍微變一點點,但我都認(rèn)得出。阿嬤看著云說,唉,你媽的工作應(yīng)該是安排不成了,那里的人都變了。我說那我可以吃那盒餅干了沒有。阿嬤說吃什么吃就知道吃。然后她就不說話,我也不敢再說,免得被打。灼熱的陽光慢慢拉長變得黏稠,像麥芽糖一樣透明,焦黃的云朵被烘烤出一種松脆香氣。阿嬤站起來拍拍屁股,跟我說,要起風(fēng)臺了緊走。

      阿嬤說得沒錯,臺風(fēng)來了。一個晚上都在島上橫沖直撞,到處牽拖花盆和樹枝,搞出很大的聲音。低矮的桂樹被澆得全身發(fā)亮,紅花繼木和黃金榕擠在他身邊發(fā)抖,青苔浸泡在泥水里。大芒果樹的果子幾乎全被風(fēng)搖光了,雨水自動沖刷地板,算是一條龍服務(wù)到位。海浪般起伏的馬鞍屋頂也叫了整晚,蛇灰的粼粼瓦片被打出啪嗒噠噠的聲音,屋內(nèi)滴漏連連,所有的臉盆花瓶都用上了,包括我的美少女戰(zhàn)士漱口杯。

      就這樣,臺風(fēng)在我們這里連續(xù)逛了兩天,爸爸因此連續(xù)兩天不用上夜班。我問他,這幾天老芒果樹搖得那么用力,會不會倒。爸爸說,樹頭站乎在,不驚樹尾作風(fēng)臺。我說,啥米?他說,意思是,你看只要樹根還穩(wěn)穩(wěn)在,樹枝搖再兇都不用怕。我說老爸你好有文化。他說這個是你阿公教的。關(guān)于阿公我只記得他總是笑盈盈地在廚房里做飯,阿嬤要揍我的時候,他就出來攔著。但我五六歲的時候,他就去世了。

      我們倆蹲在天井里看雨的時候,屋里的聲音越來越大。

      “媽,現(xiàn)在很多人都這樣賺!不然老厝已經(jīng)這樣了,我們都沒能力修理!”

      “下敗,下?。¢_門做外猴生意,給祖先沒面子!”

      我轉(zhuǎn)過頭看了我爸一眼,他縮緊了脖子,估計也不能不聽見。早些時候,阿嬤把冒雨來看房的陳老板硬是攆了出去,晚上這一架非吵不可了。爸爸拉著我進(jìn)了屋。

      “我沒想讓阿禾一瓶樂百氏喝兩禮拜,吃塊餅干還要靠偷拿!”媽媽指了指我。

      “只要我在,就別想!”阿嬤把手里的蒲扇扔到地上。我趕緊去撿起來,放進(jìn)她手里。爸爸過去在媽媽耳邊說話,試圖把她拉回房間。

      “沒把老厝顧好,才是下?。 眿寢寣χ职钟趾傲艘痪?。

      “好啦,別說了!”爸爸趕緊把她拖走。

      阿嬤叉著手站在原地,頭昂著,帶著勝利者的神情。我哇地用力哭了,阿嬤和媽媽第一次這樣吵架,果然還是因為我吃了餅干。夜深的時候,雨更猛了,用力伸手抽大地的耳光,然后開始打雷,炸得我寒毛直立,感覺哥斯拉就快出場了。我不敢回自己房間睡覺,就硬窩在阿嬤床上。她緊緊蜷成一團(tuán),像個干癟的句號??粗谋常?,吸,呼,吸,起伏著,我就安寧下來,陷入迷糊中。

      微光中,我看見祖公的照片變得凹凸不平。他在墻上跟我說,這里太熱了,應(yīng)該裝空調(diào)。我說,講真的,阿嬤怎么一下就發(fā)現(xiàn)我拿了餅干。祖公說,你懷疑我是很沒道理,你自己招來那么多螞蟻。我說都怪你那時候種芒果樹,現(xiàn)在生了好多蟲!螞蟻、白蟻、果蠅還有蟑螂!他說我知道,經(jīng)常有蟲子從我相框邊爬過去。我說那還算好的了,我那天洗澡,一只超大的白斑蟑螂飛到我背上,甩都甩不掉!他說阿麗小時候膽子比你大,抓起蟑螂就撕成兩半。我說祖公,阿嬤現(xiàn)在更猛,一扇子下去可以直接打死五只。他看著床上的阿嬤說,阿麗長大了。水把你的臉弄濕了,我說。

      后來尿把我憋醒,都怪睡前打雷,害我不敢去廁所。我掙扎著起身,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停了。世界一片安靜。我輕輕下床,赤腳走過客廳,拐到左護(hù)厝的廁所。我把熱乎乎的尿排空,然后卟嚕地放了一個水屁。

      然后“嘭”!然后“唰……”,然后黃色的煙霧彌漫過來。

      我沖出廁所,在月光里,看見對面冒出黃煙。右護(hù)厝全塌了,雜物間和我的房間灌滿了黃土。

      “阿禾阿禾!”媽媽在大聲叫我,看到我后把我緊緊抱住。爸爸和阿嬤也赤腳站在天井里。

      我聽見潮水的聲音,然后客廳的屋頂也塌了下來。我記得有密密麻麻的蛾子,像一股黑色的厲風(fēng),旋進(jìn)了老厝,振翅的聲音畢畢剝剝,如同濃焰。銀冶的月亮下面,他們像一支來自未來的精密部隊,在倒塌的塵土里興風(fēng)作浪??砂职謰寢尯髞矶颊f,那天雨后沒看見蛾子。

      有些鄰人驚慌地沖過來敲門,看見我們?nèi)叶荚?,才放心下來?/p>

      “人沒代志就好?!泵總€人都這么說。

      阿嬤,她站在芒果樹和桂樹的中間,老水缸在她身后蓄滿了雨水。人們哄哄鬧鬧。安怎臺風(fēng)天沒倒,雨停了才倒?這厝真正大,我每次路過都沒進(jìn)來過。哎喲全家都這樣赤腳站著,不要冷到了!這里先不要住了,修好再搬進(jìn)來,不然出人命啊!這個厝很多年了,聽我阿公說,剛建起來的時候真正好看,現(xiàn)在竟然這樣。修理也是一大筆錢!先聯(lián)系那些北仔拖板車的,起碼要十車!別擱說了,也不是你家,不要假會!出什么事情了?人怎樣?哎喲你才剛過來,我給你講啊……

      阿嬤突然摔倒在地上,我和媽媽尖叫著沖過去,全家人把她抱起來。

      過了不久,家里開起了店。

      陳老板幫我們重修老厝。老厝被分成兩個部分,右邊三分之一留給我們一家住,左邊三分之二開起了干果店,賣龍眼干、魚干和魷魚干。天井里的芒果樹,依然長滿果蠅,打藥都除不完,后來就被砍掉了。雨天的蛾子,于是漸漸少了許多。沒有樹遮擋的天井,每天在陽光里曬著海貨,香滾滾。游客可以進(jìn)來參觀,順便買點東西走。媽媽在店里幫忙,生意很好。她每個月都給我五塊錢零花,我經(jīng)常到表哥面前擺闊。阿嬤在床上躺了兩個月,說是臺風(fēng)天冷到了,還受了驚。那個雨夜之后,她似乎被泡腫了一些。

      不過很快,阿嬤就又精神抖擻地過起日子。有一天她帶我坐輪船,還坐了公交車,去了一個很遠(yuǎn)地方,我暈車暈得想吐。下車后又跟著她爬到半山,她喜氣洋洋地叫我看。

      暈頭轉(zhuǎn)向的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個墓園。她給我看的是一小塊花崗巖墓碑。

      她的名字和阿公的名字在墓碑中間。我心一驚,眼睛開始掉水。阿嬤很兇地呵斥我,在咱閩南,提前買好墓地是好代志,阿禾你不要這樣。等我百年,可以把你阿公的骨灰甕跟我擱作伙。我還哭,她就拿手打我屁股,疼得要死,所以我就沒哭了。

      想來,阿嬤住進(jìn)那里面已經(jīng)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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