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朋
驪山溫泉與《駕幸溫泉賦》
出長安,東北望,一條山脈蜿蜒而來,是為驪山。驪山山體不高,但地近長安,深為長安城中的歷代帝王將相、文人墨客所喜愛?!杜R潼縣志》載:“驪山崇峻不如太華,綿亙不如終南,幽異不如太白,奇險不如龍門,然而三皇傳為舊居,媧圣紀其出治,周秦漢唐以來,代多游幸,離宮別館既入遺編,繡嶺溫湯皆成佳境。”“繡嶺溫湯”即出于驪山西繡嶺北麓的溫泉,它還有一個名字,便是“溫泉水滑洗凝脂”的“華清池”。
《初學記》引《漢武故事》曰:“驪山湯,初始皇砌石起宇,至漢武又加修飾焉?!钡^大規(guī)模地構筑離宮別館則以唐代為盛。唐太宗貞觀十八年(644年)詔令姜行本、閻立德在前代遺址基礎上重新擘劃,建宮筑館,營造“御湯”,并親自撰寫《溫泉銘》。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繼續(xù)擴建,命房主持其事,“總經度驪山,疏巖剔藪,為天子游觀”(《新唐書·房琯傳》)。天寶六載(747年)“更溫泉為華清宮,宮治湯井為池,環(huán)山列宮室”(《新唐書·地理志一》)。唐玄宗對驪山溫泉鐘愛有加,游幸近40次,后期幾乎是每年十月即臨幸驪山溫泉,次年二三月方返回長安。
帝王出行,自然是前呼后擁,“千乘萬騎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輝光”(韋應物:《驪山行》),“八十一車千萬騎,朝有宴飫暮有賜”(白居易:《驪宮高》),場面宏大,氣勢非凡。如此重要的場合,如此壯觀的場面,文學作品自然不能缺席。“鋪采文,體物寫志”的賦與這一需求十分匹配。韓休《駕幸華清宮賦》、林琨《駕幸溫泉宮賦》即是頌揚唐代帝王臨幸驪山溫泉的賦文。
與之相似,敦煌、吐魯番文獻中留存一篇題名劉瑕(或作劉朝霞)所撰《駕幸溫泉賦》(或作《駕行溫湯賦》《溫泉賦》)的俗賦,贊賀唐玄宗驪山溫泉之行。與韓休《駕幸華清宮賦》、林琨《駕幸溫泉宮賦》的一板一眼、不茍言笑的鋪張文辭、大頌帝功的賦文相比,劉瑕所撰《駕幸溫泉賦》則頗為滑稽。劉瑕《駕幸溫泉賦》對于玄宗的威武儀仗、高超獵技、邈邈玄思進行了一番頌揚,“帝覽而奇之,將加殊賞”(《開天傳信記》,載《開元天寶遺事十種》),然要求改去“叩頭莫五角六張”句之“五角六張”四字。劉瑕說:“臣草此賦時,有神助。自謂文不加點,筆不停綴,不愿從天而改。”(《開天傳信記》,載《開元天寶遺事十種》)這與通常人們所熟悉的以文取悅君主,博得封賞的常規(guī)思維反向而馳。劉瑕乃是一位身材短小、命運窮奇蹭蹬,過著“夢里幾回富貴,覺來依舊凄惶”的慘淡生活的書生。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卻拒絕當朝最高統治者的要求,讓人印象深刻。唐人鄭綮《開天傳信記》對劉瑕所撰賦文轉錄(作者題“劉朝霞”,題名作“《賀幸溫泉賦》”)時對該賦前面頌揚玄宗英明威武的部分予以節(jié)略,卻詳細記錄了身材雖短,但文采不輸初唐四杰的劉瑕拒絕修改自己作品的部分。此后,《太平廣記》《類說》《說郛》等書復據鄭氏《開天傳信記》引述。
《駕幸溫泉賦》殘片辨析
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敦煌文獻的發(fā)現,《駕幸溫泉賦》全文再次為人們所知。敦煌文獻P.5037號《駕行溫湯賦一首》(全本)、P.2976號《溫泉賦一首》(存前半部分)所抄文獻,題名雖與《開天傳信記》所載《賀幸溫泉賦》有異,但三者所抄內容實為一賦,即劉瑕《駕幸溫泉賦》。與敦煌文獻的情形相似,龍谷大學圖書館所藏吐魯番出土文獻即《大谷文書》中也有此賦的抄本殘片若干片。《大谷文書》中的《駕幸溫泉賦》殘片經小田義久、張娜麗、劉安志等先生及筆者的努力,目前可確定計有17號,分別為大谷3170、大谷3172、大谷3174、大谷3177、大谷3180、大谷3185、大谷3190、大谷3227、大谷3504、大谷3505、大谷3506、大谷4004、大谷4362、大谷5789、大谷10443、大谷10486(A)、大谷10486(B)號。最近,與《大谷文書》同出一源的《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文獻》(以下稱《旅博藏新疆漢文文獻》)已經出版。筆者在閱讀該書過程中,又陸續(xù)認定了LM20-1504-C0466b、LM20-1505-C0502C號亦為《駕幸溫泉賦》殘片,且將它們與同館所藏LM20-1523-27-282號及日本龍谷大學所藏《大谷文書》中的諸《駕幸溫泉賦》殘片加以綴合。同時,對《旅博藏新疆漢文文獻》所認定的LM20-1523-27-281號《駕幸溫泉賦》殘片的名稱和性質進行了辨析,認為該號不排隊是《駕幸溫泉賦》殘片,但也有可能是《枵子賦》殘片。現將具體情況略述如下,以就正于方家。
1.大谷5789+3505+4004+3180+3174+4362+10443+3172+10486(A)+10486(B)+3227+LM20-1504-C0466b+LM20-1523-27-282+3177+3504+3170+3190+LM20-1505-C0502C+3506+3185號
(1)LM20-1504-C0466b。首尾殘,下部亦殘,有界行?,F存文字4行:第1行僅存某字的左上殘跡,第2行存“獵◇(總)”[本文對各殘片中尚存,但形體不完整的文字用“◇”代替,字形可據殘形補出者,則于“◇”之后予以補出,用“( )”標識],第3行存“昌歷◇”,第4行存“黯◇”。又,“獵”“昌”二字之下有朱筆句讀?!堵貌┎匦陆疂h文文獻》擬題《典籍殘片》。本殘片所存文字僅有5個可辨識,但其書寫頗為嚴整,同時卷面有朱筆句讀,各行首字均溢出邊框,寫于上邊框之上,是其一大特點。這與筆者之前所綴合的《大谷文書》中的《駕幸溫泉賦》諸殘片頗為一致。經比對,我們發(fā)現其確實為《駕幸溫泉賦》殘片。
敦煌文獻P.5037號《駕行溫湯賦》之“亦曾從沒量時游獵,不似這回最快。冀而到溫湯,登會昌,歷巖帳,巡殿堂。宮城圍而匝,樹木暗而◇◇”(《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第3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等句可參。又,經進一步比對,我們發(fā)現本殘片與筆者此前整理過的《大谷文書》中的大谷5789+大谷3505諸殘片可以綴合。據敦煌本《駕行溫湯賦》的內容,本片當位于大谷3227號之后。兩片銜接處文字,敦煌文獻P.5037號《駕行溫湯賦》作“百官叩頭而起居,四夷額而再拜。亦曾從沒量時游獵,不似這回最快。冀而到溫湯,登會昌,歷巖帳,巡殿堂”。大谷3227號現存文字3行,其中第3行僅存某字勾形筆畫的末端殘跡,第2行為“◇百官頓手而”;LM20-1504-C0466b號第1行也僅存某字殘跡,第2行起于“獵總”二字,兩者之間缺“起居,四夷額而再拜,亦曾從沒量時游”16字,以大谷3227號行15字的行款判斷,恰好為1行。如此,則LM20-1504-C0466b號第1行所存應為“起”字殘跡。又,大谷3227號第3行之殘跡,據行15字的行款判斷,與P.5037號《駕行溫湯賦》“冀而到溫湯”句中“冀”字位置大致相當,然筆形差距較大。我們復查本賦在敦煌文獻中的另一抄本P.2976號《溫泉賦一首》,恰好于其最后一行找到“◇◇◇◇◇(既而到溫湯)”一句。其中“既”字左半雖殘,但所存右半的筆形與大谷3227號的殘跡相匹配,至此我們可以判定大谷3227號第3行所存為“既”字豎折勾的殘痕。
(2)LM20-1523-27-282。首尾及上部殘?,F存2行文字,第1行僅存某字右下端殘跡,第2行存“◇靈”二字。卷面有朱筆句讀?!堵貌┎匦陆疂h文文獻》定名為《駕幸溫泉賦》,甚是。然或許因整理體例的限制,并未進一步探究其與其他《駕幸溫泉賦》殘片的關系。筆者將其與吐魯番文獻中的其他《駕幸溫泉賦》殘片相對照,發(fā)現本片與本人此前整理的大谷5789+大谷3505等諸《駕幸溫泉賦》殘片可以綴合。本片止于“◇靈”字,大谷3177號始于“臺卓”二字,二者相接后,“靈臺卓”一句完好無損。
(3)LM20-1505-C0502C。首尾及上下均殘?,F存殘文2行:第1行僅存某一字的左上殘筆;第2行存“◇◇(富貴)”2字,“富”字右上角殘缺,“貴”字左下殘缺。本殘片,《旅博藏新疆漢文文獻》擬題《佛典殘片》。本殘片雖僅有“富貴”二殘字可識,但其書寫既工整又有法度,讓人賞心悅目。其文字形體與筆者此前所綴合的大谷5789、大谷3505、大谷4004等《駕幸溫泉賦》諸殘片頗似,而《駕幸溫泉賦》恰有“夢里幾回富貴”一句,并且現在綴合的文本“回”字下有部分文字缺失。循此思路,筆者嘗試將其與大谷5789、大谷3505、大谷4004諸號相比對,發(fā)現LM20-1505-C0502C確實為“夢里幾回富貴”句所缺失的“富貴”二字,與大谷5789、大谷3505、大谷4004諸號可以綴合。其顯證為LM20-1505-C0502C號“”字右上角所缺的部分,恰好位于大谷3170號的左下角,二者拼合后,“”字近乎完璧。故此,LM20-1505-C0502C號當定名為《駕幸溫泉賦》。如此,據文字殘形并結合《駕幸溫泉賦》文本,可知本片第1行所書為“取”字。
2.LM20-1523-27-281?!堵貌┎匦陆疂h文文獻》亦定名為《駕幸溫泉賦》。據本號之解題,筆者找到朱玉麒、孟彥弘所撰《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文獻經、史和集部概觀》一文,該文僅提到“旅博藏卷中也發(fā)現了LM20-1523-27-281、LM20-1523-27-2812兩個號”(朱玉麒、孟彥弘:《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文獻經、史和集部概觀》,《絲綢之路與新疆出土文獻:旅順博物館百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華書局,2019年),未交代定名之依據。今觀本殘片,現存2行文字,第1行存某2字殘跡,其中第2個字是從“”之字;第2行存“宿夜”2字?!八蕖鄙嫌兄旃P句讀殘痕一處。細觀本殘片的文字,與上文所論《駕幸溫泉賦》之文字的書寫風格十分相近,復結合朱筆句讀,它們有來自同一寫卷的可能性。《旅博藏新疆漢文文獻》大概即基于以上兩點做出的判斷。然目前吐魯番文獻中已知的《駕幸溫泉賦》殘片不能與之直接綴合者,而敦煌文獻中的P.2976、P.5037號兩個參照本,尤其是基本接近完整本的P.5037號中也未見“宿夜”二字。因此,LM20-1523-27-281號文書雖無法排除是《駕幸溫泉賦》的可能性,但這種可能性不是很大更可能是《枵子賦》殘片。在吐魯番文獻中還有與《駕幸溫泉賦》出于同一人之手、同卷抄寫且亦標以朱筆句讀的《枵子賦》一種,筆者十分懷疑LM20-1523-27-281號為《枵子賦》殘片。然《枵子賦》無相應文本以資對照,而本片所存又過少,故以上之判斷有待于進一步驗證。
結? 論
旅順博物館所藏LM20-1504-C0466b、LM20-1505-C0502C號為《駕幸溫泉賦》殘片毫無疑義。這使它們由過去僅具“典籍殘片”“佛典殘片”這樣的模糊名稱轉為《駕幸溫泉賦》成員,從而使得吐魯番文獻中《駕幸溫泉賦》寫卷的數量有了新的增長。旅順博物館所藏3殘片與日本龍谷大學所藏《大谷文書》中的大谷5789、大谷3505、大谷4004諸《駕幸溫泉賦》的綴合,則使得吐魯番所出該賦寫卷的完整度進一步提升。關于LM20-1523-27-281性質及所屬的辨析,使我們對吐魯番文獻中的《駕幸溫泉賦》《枵子賦》有了更為清晰、明確的認識。同時,旅順博物館所藏LM20-1504-C0466b、LM20-1523-27-282、LM20-1505-C0502C號《駕幸溫泉賦》殘片的認定與綴合也給我們帶來新的信息。如,本文所認定的LM20-1504-C0466b號《駕幸溫泉賦》殘片第2行現存“獵總”二字。與之相對照,敦煌文獻P.5037號《駕行溫湯賦》之“亦曾從沒量時游獵,不似這回最快”、P.2976號《溫泉賦一首》之“亦曾見沒量時來游獵,不似◇◇◇◇◇(這回之最快)”二處,“獵”下均無“總”字出現。參照敦煌文獻的賦文,上文“亦曾從沒量時游獵”“亦曾見沒量時來游獵”等句所陳為比較之對象,即過去以來的游獵;若于下文“不似”之上增加一“總”字,恰可與上文“亦曾從沒量時游獵”“亦曾見沒量時來游獵”相照應,前后相承,文氣更加飽滿,文義更為順暢。這一差異也告訴我們,《駕幸溫泉賦》雖在敦煌、吐魯番均有出現,但二地所流傳的文本并不完全一致,《駕幸溫泉賦》在敦煌、吐魯番流傳過程中有了調整、變異。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敦煌吐魯番出土蒙書整理與研究”(16BZS010)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浙江工商大學東亞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