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所選三詩都作于金亡三年后元好問自冠氏返回忻州故鄉(xiāng)途中。衛(wèi)州是金哀宗逃亡歸德前的慘敗之地,也是詩人當年為進取功名的經行地?!缎l(wèi)州感事二首》國事與身事分寫,而今昔興亡之感卻疊加為一,感懷更為深重?!堆蚰c坂》是一首紀行詩,所記是詩人經過的一段險路,但詩人卻只是借羊腸坂發(fā)揮,感慨貧老與人間行路之難。《外家南寺》寫詩人重尋陽曲外家,感嘆走遍天下,經歷無數,歸來卻依舊只能借僧榻而眠。內心的苦楚,人生的虛幻、悵惘與失落,沒有語言可以表達?!巴饧依胬跤洰斈辍本洌瑸槌劣舻脑娗辄c綴了少許亮色。
關鍵詞:元好問 紀行詩興 亡之感
《衛(wèi)州感事二首》
神龍失水困蜉蝣,一舸倉皇入宋州。紫氣已沉牛斗夜,白云空望帝鄉(xiāng)秋。劫前寶地三千界,夢里瓊枝十二樓。欲就長河問遺事,悠悠東注不還流。(其一)
白塔亭亭古佛祠,往年曾此走京師。不知江令還家日,何似湘累去國時。離合興亡遽如此,棲遲零落競安之?太行千里青如染,落日欄干有所思。(其二)
這兩首詩解說起來比較復雜。從最后一句“落日欄干”看,是登覽詩。登臨處是『日戰(zhàn)場,并且是決定了金朝命運的舊戰(zhàn)場。衛(wèi)州,金時稱河平軍,治所在今河南衛(wèi)輝。軍是一種行政區(qū)劃,與州、府同級?!案惺隆笔窃姷囊活?,因事有感于心而作。感事詩內容比較廣泛,大致說有自感身世的,有感慨時事的,大多感事哀時,感事傷懷。這組詩題《衛(wèi)州感事》,就是感衛(wèi)州事。蒙古窩闊臺汗九年(1237),元好問從冠氏回忻州,途經衛(wèi)州,有感而發(fā),作此二詩。對于詩人來說,衛(wèi)州事有二,一為國事,一為身事。國事即衛(wèi)州之敗,身事乃重來『日地喚起的今昔之感。作為一個亡國之臣,遇故國損師蹶將之地本當痛哭,但詩人早已淚盡,哭已不足以表達其深痛大悲了。同時又是自己當年經行之地,故地重游,當年是進取功名,而今是亂后歸鄉(xiāng)。如此今昔之感,實在難以用語言表達。這個“衛(wèi)州”牽動著詩人太過復雜的思緒,經此不可無詩。兩詩分寫二事,而今昔興亡之感疊加為一,感懷更重。
第一首感國事。天興元年(1232)十二月,金哀宗逃離汴京,至黃河南岸的黃陵岡。這時已經過了年,進入天興二年(1233)了。金哀宗離開汴京,說是要親征,平章政事完顏白撒建議他去歸德(今商丘),而元帥蒲察官奴奏衛(wèi)州有糧食。金哀宗的美好設想是,如果攻取衛(wèi)州,可以進一步北上,號召河北軍民起而反蒙,恢復大業(yè)有望;于是采納官奴之策,渡河北上。但天不佑金,渡河時忽遇大北風,兵士萬余人還留在南岸,遭到蒙古軍突然襲擊,傷亡很大。哀宗已經渡河,于是命白撒督軍攻取衛(wèi)州,但連攻三日不下,歸附蒙古的史天澤帶軍到來;金兵聞訊退師,史天澤追擊,白撒棄軍逃跑,金兵潰敗,金哀宗只好倉皇逃至歸德。衛(wèi)州一敗,金軍精銳盡失,汴京守將崔立也感到無力支撐,投降了蒙古,金朝事實上已經滅亡。詩的第一聯(lián)寫“事”,以下三聯(lián)都是“感”。
第一聯(lián)上句寫哀宗離開京都就如“神龍失水”,失去駕馭風云的神力,為智量短淺的小蟲“蜉蝣”們所困。這是衛(wèi)州之敗的原因。蜉蝣,蟲名,其存活時間極短。《詩經·曹風》有《蜉蝣》一首,毛序云:“蜉蝣,刺奢也。昭公園小而迫,無法以自守,好奢而任小人,將無所依焉?!眱怍恕额}辛道士房》:“大年方橐鑰,小智即蜉蝣。”困蜉蝣,言哀宗為智量短淺的蒲察官奴、完顏白撒等人所困。一舸,一只小船。倉皇,急迫匆忙。宋州,歸德府唐時稱宋州。衛(wèi)州敗后,哀宗只好“倉皇入宋州”。這是衛(wèi)州之敗的結果。第一聯(lián)寫往昔,追憶衛(wèi)州之敗,一句因一句果,字面無衛(wèi)州而不離衛(wèi)州。
第二聯(lián)寫當下:“紫氣已沉牛斗夜,白云空望帝鄉(xiāng)秋?!弊蠚?,紫色云氣。古代以為祥瑞之氣,是帝王、圣賢等出現(xiàn)的征兆。牛斗,牛宿和斗宿,傳說吳滅晉興之際,牛斗間常有紫氣。這里反用其事,以紫氣夜沉于牛斗之間,喻金朝滅亡。詩人來尋舊跡,他仰望天空,思念故國與舊君,但“紫氣已沉”,國亡了。舊君呢?他應該乘白云而到了仙界,詩人看不到,“空望”而已。帝鄉(xiāng),天帝所居之地,這里指金哀宗魂歸之處。《莊子·天地》:“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夜”“秋”二字,助其凄涼。
第三聯(lián)再回往昔:“劫前寶地三千界,夢里瓊枝十二樓?!边@次是“夢”回,以虛化的手法寫大金盛世.用“寶地三千界”比喻大金國美好、廣大而富有。劫,佛教認為世界經歷若干萬年毀滅一次,又重新開始,稱之為“劫”。劫前,這里借指金國滅亡之前。寶地,也是佛教語,指佛地,極美好的境地。三干界,即三千大干世界。佛教認為,以須彌山為中心,七山八海交繞之,更以鐵圍山為外郭,是謂一小世界,合一千個小世界為小干世界,合一千個小干世界為中干世界,合一千個中千世界為大干世界,總稱為三干大干世界,詩中以指金國。詩人又用“瓊枝十二樓”比喻仙境般的國都。瓊枝,傳說中的玉樹。屈原《離騷》:“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焙榕d祖補注:“瓊,玉之美者?!秱鳌啡眨耗戏接续B,其名為鳳;天為生樹,名日瓊枝?!笔?,神仙所居。傳說黃帝作五城十二樓以待神人。這一聯(lián)以“劫前”“夢里”回顧金亡前的美好與繁華。如此的美好怎么轉瞬就失去了呢?導致大金國崩潰的衛(wèi)州之戰(zhàn),在這里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呢?這一切似乎都是不可思議的,難以置信且難以接受的,詩人陷入極度的困惑。
第四聯(lián)又回當下:“欲就長河問遺事,悠悠東注不還流?!彼螯S河求證,詢問當時的一切,但黃河無言,一切舊事,都已隨水東流。長河,這里指黃河,衛(wèi)州南臨黃河。當年衛(wèi)州之敗,金軍也是渡河作戰(zhàn)。遺事,前代或前人留下的事跡,這里指蒙金衛(wèi)州之戰(zhàn)的有關事實。他要追問的太多,他的困惑也太多,這一切都是無法回答的。面對歷史,黃河無語,只有“悠悠東注”。悠悠,形容黃河水無聲且綿綿不斷地流去。這最后一句,近于“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的意境。全詩四聯(lián),在往昔與當下的兩度轉換中,寫足了亡國之恨。
第二首感身事。詩人當年赴京應試曾經此地,今日重經舊地,喚起今昔之感。
第一聯(lián)寫登臨白塔。白塔,衛(wèi)州的一座塔。亭亭,言佛塔之高聳挺拔。塔及古佛祠情況均已不可考。衛(wèi)州之戰(zhàn)具體地點在當地的白公廟,《金史·完顏白撒傳》載,攻衛(wèi)州不克,班師,蒙古兵踵其后,“戰(zhàn)于白公廟,敗績。白撒等棄軍逃”。不知二者有無關系。“白塔亭亭古佛祠”是當前眼中物,也是當年所經,由眼前物喚起當年記憶。次句“往年”,追憶金宣宗貞祜二年(1214),自己從故鄉(xiāng)忻州赴汴京應試時,曾路過衛(wèi)州。曾此,曾經此地,從結句“落日欄干”看,詩人應該登上白塔。當年登上白塔,瞻望前路,是要去的京師;回顧來路,是詩人的家鄉(xiāng)。從家鄉(xiāng)“走”京師,那是抱著什么樣的憧憬和渴望!而今再次登上白塔,望京師,國已亡;望家鄉(xiāng),家亦破。
以下三聯(lián)寫登臨所“感”,國事、身事,齊上心來。所以第二聯(lián)一句“家”一句“國”。
上句“家”:“江令還家日”,江令,六朝詩人江總,曾為陳朝仆射尚書令,世稱江令。梁時遭侯景之亂,逃難至廣東,輾轉數年,始北歸還家。下句“國”:“湘累去國時”,湘累,指屈原。《漢書·揚雄傳》:“欽吊楚之湘累?!鳖亷煿抛ⅲ骸爸T不以罪死日累……屈原赴湘死,故日湘累也?!比?,指屈原被放逐離開國都。這兩句是說,自己現(xiàn)在回歸故鄉(xiāng),像當年江總亂后還家一樣。但與江總比,卻沒有還家的欣慰;與屈原比,屈原去國尚有國在,而今自己故國已經滅亡,連去國也說不上了。思量到此,內心是什么感受?
于是就有了第三聯(lián)極度沉痛之語:“離合興亡遽如此,棲遲零落竟安之?”離合興亡,即人之離合與國之興亡。遽,迅疾。棲遲零落,漂泊流落。李賀《致酒行)):“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觴客長壽。主父西游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南朝梁王僧孺《何生姬人有怨》詩:“逐臣與棄妾,零落心可知?!奔抑半x”,國之“亡”,都是如此之“遽”,自己孤身一人,飄零在天地之間,哪里是歸處呢?——“棲遲零落竟安之?”竟安之,到底去哪里?自言彷徨迷茫,國已滅家亦破,不知應歸何處。詩人寫出這七個字,心中承受的是多么大的痛苦!
最后一聯(lián):“太行千里青如染,落日欄干有所思。”太行千里,即千里太行。按詩人故鄉(xiāng)忻州在太行深處,也是詩人此行的目的地。有所思,是樂府舊題,歷來用此題寫作的詩很多,感情也極復雜。這里是沉思無言、情感復雜不知如何言說之意?!疤星Ю锴嗳缛尽保@句不是寫美景,而是“國破山河在”的另一種表達。太行依然在,依舊青翠,可山的主人已經換了。隔著大山,就是自己要回的故鄉(xiāng),那是山的方向,也是落日的方向,憑欄遠眺,只有沉思,沒有話語?!奥淙諜诟捎兴肌?,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寫其在“落日樓頭”,“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二人“所思”不同,但其“所思”無人能會、無法言說則同。
衛(wèi)州,競喚起詩人難以承受、無法言說的家國之愁!
《羊腸坂》
浩蕩云山直北看,凌兢贏馬不勝鞍。老來行
路先愁遠,貧里辭家覺更難。衣上風沙嘆憔悴,
夢中燈火憶團圓。憑誰為報東州信,今在羊腸
百八盤。
羊腸坂,古太行坂道名?!佰唷笔请U峻的山坡,稱作羊腸坂,言其路艱險崎嶇,縈曲如羊腸。太行山羊腸坂有兩處,都是中原到山西的通道。此次元好問所經,是從今河南輝縣經山西陵川到壺關的一條,是著名的太行八陘第三陘白陘的一部分。沿途經過懸崖峻嶺、峽谷溝壑,曲折蜿蜒,盤旋回環(huán)。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边@首詩是蒙古窩闊臺汗九年(1237)秋,作者自冠氏(今山東冠縣)返回故鄉(xiāng)秀容(今山西忻州)時,途經羊腸坂所作。
元好問寫詩,很注意首句的氣勢,“浩蕩云山直北看”,起得如此壯闊。浩蕩,即壯闊、曠遠、高大,多用來描寫水、天宇、云,以及人的心意等。這里用來描寫山的高遠茫茫。云山,如云一般高入天際又茫茫無際之山。蔡琰《胡笳十八拍》:“云山萬里兮歸路遐?!敝北笨?,向正北方看。詩人要去的家鄉(xiāng)忻州和要經過的羊腸坂都在北方。云山的高與大,正好襯托出人馬的小與弱,“凌兢贏馬不勝鞍”,這才是詩人要說的話。但不能把兩句反過來,先寫馬瘦人疲,那就索然無味。凌兢,戰(zhàn)栗、恐懼的樣子。白居易《謝蒙恩賜設狀》:“臣所以凌兢受命,俯伏荷恩,心魂不寧,手足無措?!薄安粍侔啊比质且辉婈P鍵,“馬不勝鞍”,人呢?“不勝鞍馬”,雖未言而其意甚明。
從字面理解,第二句是未到羊腸坂而“先愁”,“先愁”兩字在下一句中補出。由“不勝鞍”引出第二聯(lián):“老來行路先愁遠,貧里辭家覺更難?!崩蟻恚@年元好問四十八歲,已經自感衰老。辭家,離別家人。約兩年前(窩闊臺汗七年),元好問自聊城移冠氏,在冠氏建屋安家。詩人所“愁”豈止羊腸坂,這兩句推廣開來,用一“老”一“貧”,將路途之“愁”寫盡,落實了其所以“不勝鞍”,也即難以承受路途艱辛。
第三聯(lián)“衣上風沙嘆憔悴,夢中燈火憶團圓”兩句,是“嘆衣上風沙之憔悴,憶夢中燈火之團圓”的倒裝。內容與第二聯(lián)分承順接,上句接上句,下句接下句:“衣上風沙”接“行路”,嘆行路中之“憔悴”,“夢中燈火”承“辭家”。夢什么?夢家人之“團圓”。團圓,即團聚,指親人相聚一處。這六句四十二字針線如此細密,不得不佩服詩人詩法之精。
“憑誰為報東州信,今在羊腸百八盤?!边@是寫羊腸坂,更是寫人生路。憑誰,托誰。為報東州信,即替我向東州的家人報信。古稱齊地為東州,宋劉敞《劉氏春秋傳》:“齊,太公之后,東州之侯也?!痹娭兄冈脝柈敃r家所在的冠氏。百八盤,極言羊腸坂山道的縈繞盤回,是借用黃庭堅“一百八盤攜手上,至今猶夢繞羊腸”(《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觴字韻》)句意。元好問所經羊腸坂沒有“百八盤”,言“百八盤”是極言其險惡難行。而這難行,似說羊腸坂,實指世間路。元好問借此在詩中貫注其人生況味,寓意其人生艱難。再回過頭品味“老來行路先愁遠”一句,才覺得意蘊豐厚,他已感覺,出門便是畏途。當然,讀這首詩直觀感受到的,是路途的孤苦,是對家人的思念,這些都寫得真摯而深切,平易中蘊深婉。
這是一首紀行詩,所記是詩人路過的一段險路羊腸坂,今天這里已經成為旅游景點,其中一部分是棧道,即白陘棧道或白陘古道。這是一段險而難行之路,古籍記載相當多。一般說來,這類紀行詩,要突出其地其路之險,行經時的驚心動魄,或久后難以忘懷。如上引黃庭堅詩“一百八盤攜手上,至今猶夢繞羊腸”那樣。但元好問沒有這么寫。從詩的內容看,說是寫羊腸坂,不如說是借此寫行路難。因為他沒怎么寫羊腸坂,只是借羊腸坂發(fā)揮,感慨貧老與行路之難。用南朝江總《并州羊腸坂》(寫另一羊腸坂)和宋岳珂《太行道》與此詩對比,就可明確看出這一點。江總詩說:“三春別帝鄉(xiāng),五月度羊腸。本畏車輪折,翻嗟馬骨傷。驚風起朔雁,落照盡胡桑。關山定何許,徒御慘悲涼。”岳珂詩說:“太行羊腸坂九折,云黑風干尺深雪。堇泥道滑木葉寒,轆轆車聲行復歇?!痹倏丛脝栠@首詩,“浩蕩云山直北看”,羊腸坂在“看”中,在“云山”里。但有一點細節(jié)特別重要:“直北”二字要說明,這不是實寫,“羊腸坂”不是“直北”走向,是西北。他人坂道前,羊腸坂也不在他“直北”方。但他要去的目的地忻州倒大致在“直北”?!爸北薄边@里更多的是表達其心中所向,要歸去的地方,其處隔著云山,如杜甫詩所云:“云白山青萬余里,愁看直北是長安?!薄爸北薄笔且环N虛化的寫法。詩不可太實,太實則無意蘊。元好問采取虛化的寫法,讀者要體會其中的意蘊。“凌兢贏馬不勝鞍”,未到羊腸坂先憂,憂的是羊腸坂,但不僅僅是羊腸坂。還有后一句“今在羊腸百八盤”,如果只是在寫羊腸坂,詩還有什么意味?這就是蘇軾批評的:“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边@三句外,全在說老貧、憔悴。此詩題為《羊腸坂》,實是一曲人間行路難。宋人胡仔曾說:“余嘗有詩云:‘壯圖鵬翼九萬里,末路羊腸百八盤。蓋言老而多艱耳?!保ā稘O隱叢話前集》)元好問這首詩,是借羊腸坂,寫一曲人間行路難,“言老而多艱耳”。
《外家南寺》
郁郁楸梧動晚煙,一庭風露覺秋偏。眼中高
岸移深谷,愁里殘陽更亂蟬。去國衣冠有今日,
外家梨栗記當年。白頭來往人間遍,依舊僧窗借
榻眠。
外家,妻子或母親的娘家,這里指母親的娘家。元好問出生七月,過繼給叔父元格,這里外家是叔母張氏的娘家。題下自注:“在至孝社,予兒時讀書處也?!鼻宓拦狻蛾柷h志》載:“陽曲縣東北六十里有至孝都中社村?!标柷?,今屬太原市。詩題“外家南寺”,實應為“南寺外家”。元好問于蒙古窩闊臺汗九年(1237)八月回太原,尋訪南寺外家,作此詩。
首聯(lián)“郁郁楸梧動晚煙,一庭風露覺秋偏”,與南寺無關,這是尋外家不見,唯見當年楸梧動搖于晚煙中。揪梧,楸樹與梧桐,宅院及周圍所植樹木。呂本中《次潘節(jié)夫韻》:“昔年繞舍培楸梧,霜風初勁葉未枯。”《遺山集》作“秋梧”,此從《元詩選》。作“秋”則首聯(lián)兩“秋”字且意重,元好問不當犯此病。楸梧是外家的標志,如今只見楸梧而無家,其凄涼傷感可知。動晚煙,動搖于晚煙中。秋偏,秋氣濃,此處的“偏”指程度深。白居易《醉后重贈晦叔》詩:“老伴知君少,歡情向我偏。”“覺秋偏”(感覺秋意特別濃),并非真的秋偏,是孤獨失落者的心靈感受。
第二聯(lián)即承“覺秋偏”而來。為何“覺秋偏”,深刻的原因是“眼中高岸移深谷”。高岸移深谷,即陵谷變遷?!对娊洝ば⊙拧な隆罚骸案甙稙楣?,深谷為陵?!贝酥附鹈啥Ω?,國既亡,家亦破。直接讓詩人“覺秋偏”的,是眼前的“殘陽更亂蟬”,讓人難以忍受,“亂蟬聲噪不堪聞”(張祜:《早秋貴溪南亭晚眺》)啊?!皻堦杹y蟬”也多用來表現(xiàn)凄涼與傷感,元稹《哭子十首其一》:“獨在中庭倚閑樹,亂蟬嘶噪欲黃昏。”這一聯(lián)句法上的特別之處在于,本應是“愁里高岸移深谷,眼中殘陽更亂蟬”,但詩人卻做了調換,調換后的效果是,虛者實寫,實者虛寫,又避免了熟而平實。
第三聯(lián)轉而自我安慰,“去國衣冠有今日”,離開家鄉(xiāng)漂流二十年,經歷了朝代鼎革,天崩地坼,竟然還有歸來之日,是不幸中之萬幸。去國,意為離開故鄉(xiāng),漂泊在外。張耒《上黃州郡守楊懷寶啟》:“去國流浪,多病變衰?!薄耙鹿凇敝甘看蠓颉⒆x書人,《漢書·杜欽傳》顏師古注:“衣冠謂士大夫也?!比鹿?,指離開家鄉(xiāng)漂泊在外的讀書人,這里是詩人自指,其《東平送張圣與北行》有“去國衣冠元易感”句。后半句追尋幼時記憶:“外家梨栗記當年?!崩胬鯙閮和瘯r代生活象征,陶淵明《責子》有“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句,又唐秦系《山中奉寄錢起員外兼簡苗發(fā)員外》:“稚子唯能覓梨栗?!边@一聯(lián),為沉郁的詩情點綴了少許亮色,使得詩歌有張弛起伏變化。
最后一聯(lián)歸到南寺,同時也暗示,外家之“家”已經不復存在:“白頭來往人間遍,依舊僧窗借榻眠?!弊弑樘煜?,經歷無數,歸來時依舊借僧榻而眠。這兩句是說:兒時讀書曾居于南寺,而今年老歸來,棲身無所,只好寄居南寺。老來“僧窗借榻眠”不同于兒時,兒時因讀書僧舍而借榻,老來卻是欲歸無家,內心的苦楚,人生的虛幻、悵惘與失落,沒有語言可以表達。
本詩題“外家南寺”,是寫南寺還是寫外家?顯然是寫外家,為什么詩題不作“南寺外家”?因為詩人來尋外家,家已無存。此詩題完整的表達或許是“鼎革后重尋南寺外家舊宅不存唯有楸梧動搖秋風中”。如此寫來,看似表達完整,但詩人尋家而家已廢,心中的那種感覺,反倒不能充分體現(xiàn)。家不在而家旁南寺猶存,此為兒時讀書處,干脆將詩題命為“外家南寺”,并特別注明“予兒時讀書處”,如此似寫南寺,而終究還是寫外家。個中滋味,留給讀者自己去品。如果不能理解到這一層,那么詩題“外家南寺”,整個詩章法不合。明白了詩是寫重尋南寺外家,詩的針線脈絡,立即清晰完美。
作者:查洪德,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內蒙占兀代文學研究基地首席專家,閩南師范大學閩江學者講座教授。主要著作有《理學背景下的元代文論與詩文》《姚燧集》(整理)、《元代詩學通論》《元代文學通論》《元代文學文獻學》(與李軍合作)、《中國古代詩文名著提要·金元卷》(主編)等。
編輯:杜碧媛 dubiyuan@163.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