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周末的午后,久違的陽光從窗戶爬進來,落在剛沏好的一杯茶上,杯中蒸氣柔柔起舞,與陽光纏綿,滿眼是愛,靜謐,溫暖。黑不溜秋的土茶葉,泡出的茶水呈淡黃色,抿一口,清爽,悠香,微澀中有一股回甘味,還夾帶著一絲絲草木的味道。中國的茶文化源遠流長,茶文化研究碩果如山,愛茶者遍布各地。而我,也是愛茶者,但不是茶文化研究者。我愛喝茶,但從來不購買茶葉,我的老家一個叫霧嶺的地方長滿野生茶樹,有了天然的茶樹林,自然不愁沒茶喝。
正滿心歡喜地品嘗土茶時,手機響起,電話那頭,母親熱切的聲音傳過來:“霧嶺的春茶可以采摘了,你抽個時間回來吧。”
母親簡短的一句話,勾起棲息在我腦海里的有關(guān)霧嶺土茶的印象片段:老家是南方典型的瑤山,偏遠得令城里人望而卻步,或許正因為人煙稀少的緣故,各種野生植物比肩瘋長,可以食用的,可以飲用的,隨手采收便是一大籮筐。老家霧嶺上的野生茶樹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它們生于坡嶺上的叢林間,自古以來就不需要人類打理,默默無聞,卻又牽動著瑤山群眾的心。每到春秋季節(jié),瑤山的婦女便自發(fā)集結(jié)于野生茶樹林中,一邊拉家常,一邊飛舞十指,小半天時間,每人便可采得一背簍的茶葉,滿足感溢于言表。此刻我正在品嘗的土茶,正是母親于去年采摘的秋茶。土茶葉春秋兩季采摘,春茶摘嫩尖,秋茶摘老葉子,甚至新長的枝丫也可入茶。土茶葉的加工非常簡單,采摘回來后置于陰處一天,第二天即可入鍋翻炒,炒干即算成品,不講究章法,不求品相,只求隨心所欲,只圖天然不雕飾。
二
我從城里回到老家,不做歇息便直奔霧嶺。
霧嶺距離老家寨子3公里,小車開不過去,只能騎摩托車或步行。我提著一個蛇皮袋,像是去見一個老情人一樣步履飛快。
霧嶺名副其實,一年中至少有8個月被霧紗籠罩,霧濃時5米之外看不清來人。高山地區(qū),多半是這樣?;蛟S正是這種特有的霧境,造就了霧嶺土茶葉的獨特。
茶林位于霧嶺山坳間,面積約13畝,呈不規(guī)整狀。說是茶林,其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茶林,而是自然生長于松樹或其他雜樹底下的一棵棵茶樹形成的林子,從遠處看并不能看到茶樹,只有到了跟前才能看到大小不一的茶樹散立于松樹或其他雜樹底下。
聽到有人的交談聲和笑聲,我估摸著準(zhǔn)是寨子里的姑嫂們在茶林里采茶葉。我迫不及待地步入林子,果然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臉。我跟她們打招呼。她們當(dāng)中有人問我:“你每年春天都回來摘茶葉,咋就那么準(zhǔn)時啊?”我半開玩笑地說:“我在百里之外就聞到茶香味了,所以就準(zhǔn)時回來咯!”她們感覺到我說的話并不是百分之百真實,于是又一邊笑一邊摘茶葉。她們的動作嫻熟、輕盈、穩(wěn)準(zhǔn)。采茶的女人,拼湊成一道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
我采下一片茶葉,放到鼻子底下聞,一絲淡淡的鮮草味兒飄進鼻里,還有山間雨露的味道。我輕輕地聞,爾后又忍不住用力吸。我發(fā)現(xiàn),年紀(jì)越大,越鐘愛花花草草、一樹一葉,對這里的土茶更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眷戀。小時候,我并沒有這種體驗,只是好奇和貪玩。想起來,那大概是20世紀(jì)80年代初的春天,只有10歲的我邀上一群小伙伴,興致勃勃地來到霧嶺看大人們采摘茶葉。大人們從早忙到晌午,我們這些小屁孩們也從早玩到晌午,大人們要收工回去了,我們還舍不得離開,在茶樹間捉迷藏,間或追打嬉鬧。除此之外,我還清楚地記得,每到采摘茶葉的季節(jié),寨子里每家每戶須出動一名勞動力參與采摘,采收回來的茶葉加工后集中賣給鎮(zhèn)供銷社。那個時候叫生產(chǎn)隊,隊員們集體出工,集體勞動,勞動時在一個大鍋里吃飯。而霧嶺茶林自然也是屬于集體的。1983年冬,寨里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分田分地分林,霧嶺茶林也被分割成近20小片,每家均分到1片。之后,有的人家砍伐松樹或其他雜樹時順帶著把茶樹也砍了,幸免于難的茶樹似乎也懂人性,同伴們駕鶴西去了,活著的茶樹蔫的蔫、枯的枯,曾經(jīng)輝煌的霧嶺茶林,就那樣一度蕭條,令人無限唏噓。
想到這里,我對霧嶺茶林在蕭條之后是如何興旺起來的過程充滿了好奇。我向旁邊一位嬸子問詢,嬸子指著山頂方向說:“這都是那棵老茶樹的功勞啊!”
老茶樹?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夢見過的老茶樹!
我猛然頓悟。
撥開層層霧障,懷著對老茶樹的無限向往,我順著羊腸小道登上霧嶺最高處,一棵老茶樹兀然聳立。佇立,觀賞,突然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動在我胸中翻涌。
這棵老茶樹目測高約23米,樹冠覆蓋面直徑約11米,它在霧嶺中自成一景,周遭樹木似乎只是它的陪襯。我不知道它樹齡多少,據(jù)老輩人回憶說,至少也有七八十年了吧。我走近老茶樹,撫摸它那不光滑卻異常結(jié)實的腰身,又側(cè)過臉頰貼近它的胸膛,我似乎聽到它在輕哼著一首歲月的老歌,我似乎看到了另外一幅畫面:當(dāng)年,霧嶺茶林被砍伐得七零八落時,也許因為它德高望重而沒被砍伐,任憑風(fēng)吹雨打它依然屹立不倒,后來,樹上的茶籽成熟時被風(fēng)吹落或被鳥兒叼走,又紛紛落在原來的茶林間,到了春天,落在地上的茶籽發(fā)芽了,漸漸地,一棵又一棵茶樹顯山露水般長起來,年復(fù)一年,霧嶺茶林又恢復(fù)了原狀……生存之路,當(dāng)真不易,卻又愈挫愈勇。
我確定這幅畫面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大自然中的萬物,確實神奇。相比之下,人為的力量顯得多么渺小。同時我也確定,一座山有一棵老樹,或者一個家庭有一位老人,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是一件幸福的事。
三
在我的印象中,霧嶺茶林也很神奇,它的神奇在于,40年過去了,每一座山頭、每一片林地都有其主,互不交錯,互不侵犯,唯獨它,成為眾人共享的領(lǐng)地,在層層疊疊的山嶺中保持著穩(wěn)固的地位。隨著茶林的又一次形成,人們對霧嶺茶林竟然格外開恩:不爭地盤,不砍伐,任由茶樹生長。采摘茶葉時,家家戶戶都有人去摘,不搶不鬧,就連平日里有糾紛矛盾的人到了茶林也有說有笑的,霧嶺茶林儼然成了調(diào)和劑,一個眾人皆樂的世外桃源。更有意思的是,霧嶺茶林不僅僅是寨里人的共同領(lǐng)地,外村人來采摘茶葉,也不受限制。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境界?我想,只有霧嶺茶林自己才能給出答案。
老家的人們經(jīng)常自豪地說,他們有四寶:一寶是瑤山茶籽油,二寶是瑤家煙熏肉,三寶是瑤家小鍋米酒,四寶是霧嶺土茶葉。有客人登門造訪,用來招待客人的準(zhǔn)是這幾樣寶貝。特別是霧嶺土茶葉,每家每戶常年備有,招待客人,或者送禮,都派上用場。人們都說,別看霧嶺土茶葉不好看、沒有賣相,但非常好喝,而且具有延年益壽、美顏強體的功效。我母親便是非常推崇霧嶺土茶葉的其中一人,我每次回老家,她都要塞給我一兩包霧嶺土茶葉,我說我用不了那么多,她說,我知道你用不了那么多,我是給你拿去送朋友的,這茶葉不放化肥,全靠天地養(yǎng)著,好著呢。她說得情真意切,我每每都欣然接受??梢韵胂?,霧嶺土茶葉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我何嘗不是這樣呢?這些年來,不管身在何方,我都會帶上霧嶺土茶葉,只要空閑下來準(zhǔn)會泡上一杯靜靜地品嘗。閱讀,寫作,或思考的時候,眼前放一杯家鄉(xiāng)的土茶,踏實,親切。即使沒有時間嘆茶,抓起一把土茶葉細(xì)聞,也能聞到土茶葉的體香,感受到家鄉(xiāng)土地脈搏的跳動。
俗話說,酒香不怕巷子深。霧嶺土茶葉雖久居深山,但隨著時間推移,居然也受到外界的關(guān)注。前些年,有一位投資農(nóng)林項目的老板找到我,說是想投資改造霧嶺茶林,把霧嶺土茶葉打造成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默幧酵廉a(chǎn)品品牌。我心頭一熱,跑回老家跟長輩們轉(zhuǎn)述了這位老板的意愿,不承想,他們都搖頭拒絕,他們說,霧嶺土茶葉只供當(dāng)?shù)厝罕姴烧?,自己飲用或送人,不接受投資改造。
這,或許是霧嶺茶林的又一個神奇吧。
作者簡介:邵君禮,瑤族,廣西賀州市人。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廣西文學(xué)》《短篇小說》《小說月刊》《百花園》《黃河文學(xué)》《三月三》《青年文摘》《散文詩世界》《政府法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