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婕[蘭州大學,蘭州 730000]
早在17 世紀初期,《伊利亞特》就已傳入中國,但時人對其并不重視。直到20 世紀20 年代,《伊利亞特》才真正進入學者的研究視野。介于時代因素,學者的探索未能深入,但總歸填補了《伊利亞特》研究領域長達三個世紀的空白。到了20 世紀80 年代,學界研究進入發(fā)展期,這一時期無論是在思想層面還是在技術層面均較之前有了突破性的提升。學界擺脫了以往的保守思想,逐步開始接受西方優(yōu)秀文化,建立起多元的學術視角,對《伊利亞特》的研究也趨向多樣化與個性化。
在紛繁的研究視角中,女性研究成為眾多研究者解讀《伊利亞特》文本內(nèi)涵時的切入口。學者余璇在《淺析〈荷馬史詩〉中的女性形象及女性觀》中,通過剖析《伊利亞特》中的女性形象和人物類型進而指出荷馬的女性觀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女性被看作是生育和財富的代表,是男性的附屬品”;另一方面,女性又以尊重者和崇拜者的身份被男性肯定。文本中女性地位的二元割裂,在余璇看來代表著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的妥協(xié)與轉化。學者于玲燕則在余璇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雙層結構的女性觀”,豐富了后者的研究成果。在《從〈荷馬史詩〉看古希臘婦女的社會地位》中,她詳細分析了海倫的形象,認為正是由于歷史環(huán)境的變化導致“男主外,女主內(nèi)”分工格局形成并定型,從而造成日常生活中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和男性對女性的需求。
除探討文本外部的女性觀之外,還有學者從文本內(nèi)部入手研究其中的女性形象。陳戎女在《〈伊利亞特〉中的女性》中具體分析了布里塞伊斯、安德羅馬克以及海倫這三種不同類型的女性形象,通過展現(xiàn)她們“殊途同歸”的命運軌跡,進而揭示戰(zhàn)爭的殘忍。學者王瑩在《荷馬史詩中的女神雅典娜的形象》中詳細介紹了雅典娜戰(zhàn)爭女神、智慧化身、技藝主人等多重身份,發(fā)掘古希臘神話中蘊含的神靈觀念以及人文主義。她講道:“雅典娜逐步從戰(zhàn)爭女神讓位于守護女神和智慧化身或技藝的女主人,這是由于希臘社會文明的進步和發(fā)展,希臘人的神靈觀念,以及關于神人的體驗也發(fā)生了變化?!?/p>
21 世紀是一個思想開放的年代,社會上主張解放女性的呼聲愈加強烈。在這種思潮的引導下,同女性有關的話題已作為時代熱點被大眾廣泛而持久地討論。學術界近些年越來越多的學者參與到《伊利亞特》的女性研究中,但總攬全局,學者多以羅列、分類作品中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為主,對文本內(nèi)部蘊含的女性精神有所忽視。鑒于此,筆者決定以《伊利亞特》中的女性人物作為研究對象,借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及的“他者”來分析不同形象在文本中的呈現(xiàn),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研究作為“他者”的女性的抗爭,揭示文本背后蘊含的女性抗爭精神。
“他者”一詞作為存在主義哲學中的經(jīng)典術語,是一個與“自我”相區(qū)別又相聯(lián)系的概念——只有比照“他者”,“自我”才能獲得真正的“自我意識”,“他者”和“自我”密不可分,二者處于一種相互對立又相互轉化的辯證狀態(tài)。學者薩特曾就“他者”概念進行過深入的探討與詮釋,在他看來,人無法獨立地確認自己的存在,他講道:“我們必須通過他人以獲得某種關于自我的真理,他人對我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币簿褪钦f,從某種意義上講,任何人想要獲得關于“自我”的認知,都必須借助“他者”的存在?!八摺毕颉白晕摇蓖渡涑鰪姶蟮淖⒁暎谶@種注視中,“自我”感到別人的目光,最終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
學者波伏娃受到薩特的啟示,將“他者”概念引入女性研究領域。在她看來,僅僅用生理上的差異來定義女性是不堪一擊的,用“女性氣質(zhì)”來劃分女性是陳腐愚拙的。女性的定義應當被詮釋為“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他是主體,而她是他者”。在《第二性》中,波伏娃認為女性身份并非天然形成,但在后世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被“造就”成男性眼中的“他者”,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歸結于社會分工以及“女人的固有本性”。與薩特所提出的“他者”身份相對論不同,波伏娃認為女性的“他者”身份似乎具有某種絕對性。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在男性與女性的二元對立中,男性居于主導地位標定女性身份,他們是絕對的、不變的主體,他們能夠直接與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而與之相對,作為“附屬”的女性則不得不經(jīng)由男性間接地與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漸漸成為男性世界中“絕對的他者”。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認為:“母權制被推翻,是女性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在歷史長河里,當母權制社會被父權制社會取代的那一刻起,女性便喪失了自主地位,永遠地被男性束縛。尤其在為生存而進行的人類戰(zhàn)爭中,女性更是以“他者”的身份成為男性欲望角逐的籌碼與對象,進一步被男性“物化”當作一份榮譽禮物、一種私人附屬。
《伊利亞特》開篇就寫英雄阿喀琉斯同阿伽門農(nóng)爭奪女奴布里賽伊斯,在筆者看來,二人爭奪的動機并非出于情感需求,更多地暗含了權力之間的交鋒——為征服彼此而進行的交鋒。而作為女奴的布里賽伊斯無疑是二者競爭的絕佳籌碼,通過“籌碼”的搶奪,他們加深了“自我”的身份認知,從而向男性世界的權力中心邁進。要想了解這層含義,就必須對布里塞伊斯的身份地位以及個人經(jīng)歷進行深入剖析?!兑晾麃喬亍分嘘P于布里塞伊斯的正面描寫較少,我們僅能從史詩的只言片語中得知她是阿喀琉斯身邊的女奴,因相貌出眾而得到阿喀琉斯的寵愛。可縱使是這樣一個備受寵愛的美人,布里塞伊斯仍改變不了她“榮譽禮物”的身份——當遇到利益需求時,她立馬被轉手,成為阿喀琉斯重新加入希臘聯(lián)軍的“入場券”。在阿喀琉斯看來,布里塞伊斯不過是戰(zhàn)爭結束后勝利方獲得的“榮譽”?!皹s譽”的不斷累積,能為自己換取更多的“籌碼”,以在日后的權力之爭中奪得一絲勝算。然而,阿喀琉斯在與阿伽門農(nóng)的權力交鋒中終究還是失敗了,隨著“籌碼”的轉移,阿喀琉斯將失敗的屈辱發(fā)泄在可憐的布里塞伊斯身上——在和阿伽門農(nóng)講和時,阿喀琉斯曾深深懊悔“為了一個女子心中積郁了那么深的惱人怨氣”,甚至希望“阿爾特彌斯便用箭把她射死在船邊”。在這個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就像波伏娃所解釋的那樣,“女性是財富和獵物,是運動和危險,是調(diào)節(jié)者和鏡子”,作為“榮譽禮物”與“交鋒籌碼”的女人們“從來不構成一個與男性在平等基礎上進行交換的等級”,她們?nèi)斡赡行蕴幹?,“她們毫不猶豫地犧牲其作為人類一員的獨立性”,成為波伏娃口中“他借以征服大自然的,有特權的客體”。
安德羅馬克是赫克托爾的妻子。除老王后赫卡柏之外,她是《伊利亞特》特洛伊陣營里唯一被正面書寫的女性。在戰(zhàn)爭中,當她得知特洛伊人不敵阿開奧斯人時,便立馬建議赫克托爾加強無花果樹周邊的防御,因為她察覺那里容易失守。對于安德羅馬克的軍事提議,赫克托爾不但不采納,反倒訓斥她:“你且回到家里,照料你的家務,打仗的事男人管。”在這種男性對女性的話語掠奪中預設了某個前提——在兩性關系中,女性是以“附屬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男性世界中,因而女性不能擁有自己的思想,不能干預男性任何的決定。正因如此,安德羅馬克的提議踐踏了主體與附屬之間的界限,最終遭到男性強權的話語剝奪。而喪失話語權力的安德羅馬克最終也只能在自我否定中再次確定自身的“他者”身份,這就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講的那樣:“所有生存者都兼具內(nèi)在性和超越性,兩者同時彼此關聯(lián),但如果社會制度沒有給生存者任何目標,或者阻止他達到任何目標時,超越性就會重新陷入內(nèi)在性。”歷史上由于社會分工與生理差異,母權制社會最終被父權制社會所取代,而在以男性強權為中心的生存環(huán)境中,女性任何的外在目標都是受男性壓迫的,男性用權利的鎖鏈將女性困于家庭內(nèi)部,而囿于家庭勞務的女性自然談不上任何超越。正因如此,女性逐漸喪失自我的超越性,從而以絕對的、非自主的、“他者”的身份成為男性的附屬品,成為男性建構自身主體地位的工具。
古希臘的民主政治一度繁榮,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然而,他們的民主權利只屬于成年男性公民,奴隸、異鄉(xiāng)人、女人都被排除在外,并受到相當嚴重的歧視。在這種不平等的權力體系下,大多數(shù)女性選擇順從,甘愿成為男性世界里的“他者”,但也有少數(shù)不甘成為“他者”的女性選擇反抗,并用獨特的抗爭方式為女性權利正名。
??抡J為話語是社會中所有權力關系的產(chǎn)物,話語與權力不可分離。一方面,權力關系決定話語規(guī)則,話語就是權力的話語,是權力的組成部分,它涵蓋了文化生活的所有形式和范疇;另一方面,權力的施展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話語,這些新的話語或者與權力達成共謀,或者與權力構成對抗。因此,話語既是權力的實現(xiàn)產(chǎn)物,又是權力的爭奪對象。
《伊利亞特》所呈現(xiàn)的是男性話語下的英雄故事,在單一的話語模式下女性被男性強制禁聲,喪失了說話的權利。然而,女性并不甘于自己“失語”的命運,她們以獨特的方式代替聲音,試圖解構男性的主流話語,同男性話語相對抗,建構屬于自己的話語權力。這種反抗話語剝奪的行為在《伊利亞特》中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亡者哀悼的悲歌。
在史詩第十九卷中,作為“榮譽禮物”的布里塞伊斯第一次以“自我”的身份開口講話——這也是阿開奧斯陣營中唯一奪得自己話語權的女性。當她見到帕特羅克洛斯陣亡時,她情難自禁,抱著他的尸體,為亡者哀悼:“帕特羅克洛斯,不幸的我最敬愛的人……當捷足的阿喀琉斯殺死我丈夫,摧毀了神樣的米涅斯的城邦,你勸我不要悲傷,你說要讓我做神樣的阿喀琉斯的合法妻子,用船把我送往佛提亞,在米爾彌冬人中隆重地為我舉行婚禮。親愛的,你死了,我要永遠為你哭泣?!痹谶@一刻,通過亡者的悲歌,布里塞伊斯尋回了真正的“自我”,尋回了作為人的尊嚴,尋回了自己的話語權。她用由心而發(fā)的悲歌沖破男性的禁聲,向男性社會的戰(zhàn)爭發(fā)出控訴與斥責,以另一種方式對男權主導的話語體系進行解構,進而獲得“自我”意識與抗爭精神。
盡管《伊利亞特》中鮮有對克呂泰墨斯特拉的描述,但作為阿伽門農(nóng)的妻子,她在史詩女性中占有一席之地。這種重要性并非源于阿伽門農(nóng)賜予她的尊貴身份,而是來自她對父權制抗爭的典型性。
作為女性,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境遇是悲劇的,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甚至在慘遭殺夫之后還要聽從父命嫁給兇手。面對女兒的死亡,她沒有任何權利抵抗。她一度隱忍,但換來的是阿伽門農(nóng)的輕視。她的丈夫可以隨意擁有眾多情人而不受譴責,可以輕易殺害自己的女兒而不受審判,在父權制下,男性的任何行為似乎都可以被大眾接受。反觀女性,她們終日畏手畏腳,被男性永遠地束縛在權力編織的羅網(wǎng)中,毫無地位可言。“她們被完全排除于政治之外,法律上和未成年人一樣被認為是沒有行為能力的,甚至經(jīng)濟、婚姻上都沒有自主權?!备笝嗟膲浩纫约芭畠旱墨I祭使得積攢在克呂泰墨斯特拉內(nèi)心的怨恨膨脹,最終,她以聰明的才智騙取阿伽門農(nóng)走上了她精心準備的紫色氈子,對宙斯說出語意雙關的祈禱,殺死站在父權制頂端的王者阿伽門農(nóng),用血腥的復仇對父權制做出最后的、絕望的抗爭。就像恩格斯所說,克呂泰墨斯特拉的謀殺是“沒落的母權制跟發(fā)生于英雄時代并獲得勝利的父權制之間的斗爭”,其結果必然是失敗的。此后,她的兒子俄瑞斯忒亞在阿波羅的示意下為父報仇,殺害了克呂泰墨斯特拉,并在法庭投票中宣告無罪,這讓她悲劇性的反抗化為徒勞——權利碾壓道德,父權瓦解母權,這不僅是克呂泰墨斯特拉一人的失敗,更代表著母權制的徹底崩潰。
盡管結果是慘烈的、悲劇的,但克呂泰墨斯特拉這種悲劇性的反抗沖破了單一的性別對立,進而走向政治與性別的雙向立場,在父權制與母權制的交鋒中,克呂泰墨斯特拉以復仇的形式控訴了父權制對女性的殘害,可以肯定地講,這正是對父權制下受壓迫女性形象的一種文化超越。
《伊利亞特》本質(zhì)上反映的是男性歷史文化語境中的戰(zhàn)爭敘事,但與此同時,史詩并不限于表現(xiàn)男性主導的特洛伊戰(zhàn)爭,也暗含了作為“他者”的女性不斷抗爭的權利之戰(zhàn)。史詩中各類女性獨特的抗爭,就總體而言,并未構成史詩的敘事主體,但毋庸置疑,她們的反抗共同勾勒出男權語境中獨特的女性場域,充分展現(xiàn)了母系社會逐步由父系社會取代,女性“他者”身份逐步被固化,但“女性力量”卻未完全消失并一直抗爭的不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