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的宮殿什么味
老侯寫過一篇短文《晚清的氣味》,還寫過一篇長文《法國畫報里的庚子事變》,兩篇文章都說到晚清之際北京城里的臭,也都說到晚清之際民間的晦氣。
前者引用一個名叫阿綺波德·立德的英國女士的話:“我們用褐色的雙峰駱駝馱著行李離開北京城時,每次呼吸都讓人覺得,那是不講公共衛(wèi)生的時代……老百姓,肢體不全,身上長著瘡,衣服破破爛爛僅能勉強蔽體?!焙笳咭靡晃幻衅绽追疫_的法軍上尉的話:“大街上散發(fā)出刺鼻的臭味……一種混雜著大蒜、尿液、糞便和蓖麻油的味道?!?/p>
普雷芬達還說:“無論是精神生活還是物質生活,沒有一個國家比清朝更加悲慘……街上隨處可見和狗一起在垃圾堆里找食物的人。北京的冬天,零下二十度的氣溫,一群人沒有衣服穿,上身和小腿赤裸。走在街頭,還能碰到衙門里的人丟在外面的尸體,沒有人收,就那樣自然腐敗……這里貧民的數(shù)量是我見過的所有國家中最多的。平日里,他們只能吃草、樹根和別人丟棄的食物?!?/p>
北京城之臟亂差居于各大城市之最,但不是所有區(qū)域都臭烘烘亂糟糟。外城,也叫南城,漢人居住區(qū),最差;其次是內城,滿人居住區(qū);再其次是皇城,滿族權貴居住區(qū);紫禁城,也就是皇帝之家最好;最好中之最好,是慈禧的住處。
有一本書叫《宮女談往錄》,作者金易,故宮出版社出版。書中詳細記錄了慈禧的敬煙宮女榮兒對皇室生活的回憶。在榮兒的記憶里,慈禧的住處是儲秀宮。實際上是住在儲秀宮,吃在體和殿。一宮一殿,一北一南,盤踞在同一個院子里,簡稱儲秀宮。榮兒晚年向金易詳細訴說儲秀宮和體和殿的格局、擺設之后,突然話鋒一轉:“這不是真正的儲秀宮,只能算是儲秀宮的外殼,真正的儲秀宮有儲秀宮的味兒?!?/p>
儲秀宮什么味兒呢?一種是嗅覺可以感受到的,另一種是需要動用人的第六感才能真正體味的“吉祥”境界。
老侯所結識的不少當代雅人,在把玩茶道之外,還要把玩香道。其實這不過是清朝時期望門貴族的日?,嵤拢适腋侨绱恕2璧啦槐卣f,以各類香料來熏殿,是紫禁城里的日課之一。
慈禧卻不玩香道。
榮兒說:“在太后的寢殿里擺著五六個空缸,那不純粹是擺設,是為了窖藏新鮮水果用的。太后的寢殿里不愿用各類的香熏,要用香果子的香味來熏殿……除儲秀宮外,體和殿也有水果缸。這些水果多半是南果子,如佛手、香櫞、木瓜之類。每月初二、十六日用新的換舊的,叫換缸。”
那些水果缸都放置在條案、茶幾旁邊或桌子底下。換缸的程序很簡單:“乘老太后在體和殿吃午飯的間隙,先在儲秀宮換果子。太監(jiān)用食盒抬著,把舊果子倒出去換上新果子。換缸倒果子的技術非常熟練,片刻工夫就換完了。體和殿是等太后午睡的時間來換果子的,所以太后的殿里永遠是清香爽快的氣味。如果在夏天,氣味透過竹簾子,滿廊子底下都是香味,深深地吸上一口,感到甜絲絲的特別舒服。如果是冬天,一掀堂簾子,暖氣帶著香氣撲過來,渾身感到軟酥酥的溫馨。”
榮兒說:“這就是儲秀宮的味兒。”
每年過年前后,儲秀宮的香味會更加濃郁。大年初一,“如果是在寧壽宮傳膳,回來時,不用提有多么好看了……宮燈是一片紅,侍女們的衣裳是一片紅,侍女們的臉上是紅撲撲的,就這樣喜氣洋洋地把老太后迎進儲秀宮。老太后剛一下轎,堂簾一掀,暖香氣味撲面而來。一進門,火紅的兩大盆炭燒得正旺,屋子里彌漫著輕微的炭香,書案上兩盆福建進貢的漳州大頭水仙開得正濃,靜室(慈禧供奉菩薩的房間)里一大盆河南進貢的鄢陵蠟梅,花繁蕾多,足有一人高。水仙的清香,蠟梅的甜香,不時地飄拂過來。”
而另一種氣味,“多巧的嘴也不容易形容”出來。大致情狀是這樣:無論何人,皇上,皇后,嬪妃,太監(jiān),宮女,只要邁進儲秀宮一步,“下頦必須立刻變圓”,拉著臉、皺著眉肯定不行?!靶睦锉镏鴤€疙瘩,硬充笑臉,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那更不行。必須是心里美滋滋的,想笑還不好意思笑,嘴抿著,可又笑在臉上,喜氣洋洋,行動脆快,又有分寸……老太監(jiān)由宮門口進來,腰微微地躬著,面上透出和藹的笑容,垂著手,不緊不慢地邁著步,鞋底擦在地上,卻又不出聲音,他低聲向管事的稟告事情,那種恭敬、馴服、和藹、斯文、禮貌等等,融合在一起……小姐妹們,個個都俊俏、伶俐,由骨子里頭透著機靈,見面時完全用眼睛說話,做活手腳輕便,但一舉一動都合分寸,不毛不躁,臉上總帶著笑吟吟的……”
榮兒說:“這才是儲秀宮的味兒?!?/p>
儲秀宮的氣味果然非同尋常。但與其說這是儲秀宮的氣味,不如說是慈禧的氣味更為準確。慈禧一生住過多個宮殿,老侯相信不管她住在這宮哪殿,或者頤和園,氣味永遠不會變。
不過呢,史籍告訴我們,慈禧的宮殿再怎么“吉祥”,她也拯救不了清朝的命運;慈禧的宮殿再怎么香,她也遮不住清朝的腐朽氣息。不管你姓愛新覺羅、葉赫那拉還是別的什么,要想“江山永固”,你得讓老百姓也稍稍有點吉祥有點香,至少不能像晚清民間那么晦氣那么臭。其中的道理,看官你說是也不是?
慈禧的郁結與張蔭桓的命運
是張蔭桓自己說的,說他失寵于慈禧,是因一件小事沒能打點李蓮英滿意,被李蓮英從中壞了一嘴。
張蔭桓是說給他的幕僚吳永聽的。那時候他肯定想不到,吳永會把他的話記錄下來,寫在《庚子西狩叢談》里,供后人觀覽。情由大致如下:
光緒二十三年,張蔭桓代表清廷遠赴倫敦,參加維多利亞女王在位六十年慶典,就便去法國、德國、俄國和美國訪問。他在英國逗留期間購買了兩枚寶石,一為祖母綠,一為紅披霞,為的是歸國后進奉兩宮。綠的給慈禧,紅的給光緒。宮里的規(guī)矩,大臣進奉兩宮,無論何種貢物,必先經(jīng)李蓮英之手呈給慈禧過目,之后再各歸其主。因這層關系,許多大臣在進奉的同時,也給李蓮英備上一份禮物,久而久之,也就演化為宮中的潛規(guī)則。偏偏張大人才高氣傲,又深得光緒恩寵,也就沒把李蓮英這個閹人當回事,而在李蓮英看來,這是有意破壞成例藐視權威,甚是可惡。
慈禧對一綠一紅兩枚寶石很感興趣,反復把玩,有愛不釋手之意,這時李蓮英幽幽地說了一句:“難為張大人分得這樣清楚,難道咱們這邊就不配用紅的嗎?”
慈禧一聽這話就怒了,吩咐李蓮英速將貢物退回。
慈禧的變色,跟舊時習俗有關。富貴人家,妻妾成群,嫡庶之間,在衣飾上的界限涇渭分明。正房可著紅裙,偏房只能用綠。宮中也是如此。慈禧是偏房出身,但位居清廷權力之巔,經(jīng)李蓮英貌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提醒,便對張蔭桓的用心生出別樣的聯(lián)想。她哪里知道,那枚祖母綠的價格,高出紅披霞何止一頭兩頭。
慈禧怒到什么程度呢?吳永在《庚子西狩叢談》中說,有人聽到慈禧退還張蔭桓貢物的消息,立即行動,投井下石,以向列強借款賠付日本一事,彈劾該大臣從中受賄?!疤箝喿啵⑶簿燆T傳問。侍郎(指張蔭桓,張時任戶部侍郎兼總理衙門大臣)方在家居,忽有番校四人,飛騎登門,口稱奉旨傳赴內廷問話,當即敦促起身,乃匆匆冠服上車。兩人騎馬前后,余兩人露刃跨轅外,一如行刑劊子手即將押赴市曹者。侍郎謂:此時實已魂魄飛失,究竟不知前抵何處……當在階下立候,未幾,傳呼入見。太后盛氣以待,詞色俱厲。至不敢盡情剖白,只有碰頭認罪,自陳奉職無狀,仰懇皇太后、皇上從重治罪,仍摘要勉剖一二語。幸剛中堂(指剛毅)在旁,乘間指引開脫曰:‘這也無須深辯,現(xiàn)奉皇太后、皇上恩典,你只須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下去。予見太后無語,始碰頭逡巡退出。至宮門外,已不覓有人監(jiān)視,隨步行出東華門,覓乘原車還寓。途中神志恍惚,乃如噩夢驚回,天地改色,一天雷雨,幸而無事,居然重見妻孥,此誠意料所不及者。然寸心固怦怦然,針氈芒刺,不如何時可釋也?!?/p>
看官你說嚇人不?
在嚇人之外,看官大概還會生出一個想法:慈禧的脾氣咋那么大呢?
初讀《庚子西狩叢談》,老侯便這樣想過。再讀時,還這樣想。不過現(xiàn)在,不這樣想了。老侯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那答案可用一句話來概括:是正偏之間的禮數(shù),把慈禧壓抑得太久了。
這話不妨從慈禧剛成為小寡婦那天說起。咸豐駕崩,皇后慈安和道光遺孀太貴妃烏雅氏,都有資格到咸豐靈前祭酒。慈禧沒資格,只能眼巴巴在旁邊瞅著。不久,慈安被封為母后皇太后,慈禧被封為圣母皇太后,看似差不多,實際上差大發(fā)了。小皇帝同治明明是慈禧所生,她卻不是“母后”。再者,兩宮從熱河起駕回鑾,同治必須跟慈安同坐一輛車,而慈禧只能單坐另一輛。母子異車,雖親反疏,你讓她如何受得了?更可氣的是多年之后,光緒繼位,一撮“帝黨”以慈禧不過是先帝之妾為由,要求慈禧還權。這一件件一樁樁,在慈禧的心頭,無一不留下深深的刻痕。文史學者金性堯對此有過透徹的分析,他說:“這種心理上積累下來的壓力,加上性格上堅硬潑辣,便會由自卑曲變?yōu)榉闯5淖宰穑l都必須聽她的,甚至產(chǎn)生虐他性的報復心理。報復的對象又很寬泛,手段很殘忍,對付珍妃即是一例?!?/p>
張蔭桓當然也是一例。關于所謂受賄事件,張蔭桓不過是受到一次極大的驚嚇,但慈禧對他的余怒好像并沒有完全消除。戊戌政變后,慈禧復以該大臣向光緒引薦康黨等罪名,將他發(fā)往新疆,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到庚子年,圣諭與十一國交戰(zhàn)之前,慈禧痛下殺手誅戮主和大臣徐用儀、許景澄、袁昶等人,已遠戍新疆的張蔭桓竟被牽連,一并魂歸佛國。
野史記載,慈禧有言,誰讓她一時不痛快,她就讓誰一世不痛快。這話我信。不是信她確實說過,而是信她確實做過。
慈禧的自我辯護
命運中的偶然性,不光讓后世讀史寫史的人蒙圈,有時也會讓當事人蒙圈。比方說,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直隸省懷來縣知縣吳永,絕對不會想到三天后他將從正七品官員一躍為四品知府,而倉皇逃出京城的清朝慈禧太后,也絕對不會想到一個名叫吳永的基層官員,會陡然成為她的寵信之臣,寵信到讓一群軍機大臣都好生嫉妒。
慈禧對吳永的寵信度,可用一事解讀。光緒二十八年,吳在廣東當?shù)琅_的時候,老冤家岑春煊從四川調任兩廣總督,變成吳的頂頭上司。這二人在慈禧“西狩”途中便矛盾重重,這回又豈能相安無事?果然不久岑便上折彈劾吳等十一位官員,而吳排在首位。事后慶親王向吳透露,慈禧看到折子,對軍機大臣說:“吳永這人甚有良心,想彼做官必不至于十分過壞。此折我且主張留中,如何?”“留中”也叫“淹了”,意思是不予答復,讓它沉到水底,就當沒收到。值班軍機瞿鴻禨反對,說岑彈劾的不光是吳,因他一人而全折留中,與體制恐有不合。這話從邏輯上也說得通,但慈禧頗為不悅:“我只知道吳永這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不能錯的。像吳永這樣的人,岑春煊都要參他,天下可參之官多矣!岑春煊向喜參人,未必一定情真罪當。此折我總主張留中。”說完還拍了拍手。瞿仍然反對。慈禧勃然變色:“難道岑春煊說他壞的人,便準定是壞了么?我知道岑春煊的話并不十分可靠……我因吳永推想余人,亦未必一定準壞?!闭f完猛拍桌子:“留中,決計留中!我決計留中定了!”
看官你瞅瞅,慈禧拍了桌子,才讓吳躲過一劫,也讓另外十人暫避禍端。老侯由此推斷,慈禧“西狩”期間跟吳的私下交談,必然有掏心窩子的成分在內。老話說,當著真人不說假話,即便是謊話連篇的小人,也不可能一輩子沒說過真話,你說是不是?
慈禧跟吳多次說起與八國聯(lián)軍開戰(zhàn)的情由,其中或多或少有為自己辯護的成分。在老侯看來,這番說辭很值得后世學者關注。以往的歷史敘事,對慈禧不利的敘述比比皆是,卻對她的自辯不聞不顧,此種態(tài)度等于缺席審判,老侯期期以為不可。
現(xiàn)在讓我們聽聽慈禧怎么說。
吳在《庚子西狩叢談》一書中轉述慈禧的話,大致可分為以下幾個層次:
一、義和拳風靡京津之時,“人人都說拳匪是義民,怎樣的忠勇,怎樣的有紀律、有法術……教人不能不信。后來又說京外人心,怎樣的一伙兒向著他們。”不僅如此,連滿漢各軍,都跟他們串通一氣,故而“不敢輕說剿辦”。
老侯以為,慈禧早期對義和拳的游移態(tài)度,一時剿一時撫,跟上述情狀有極大關系。
二、后來義和拳“攻打教堂,甚至燒了正陽門,殺的、搶的,我瞧著不象個事,心下早明白,他們是不中用??坎蛔〉??!笨赡菚r他們人多勢大,宮內宮外到處都是頭上包著紅布的人,連皇親國戚中的一些人,“也都學了他們的裝束,短衣窄袖,腰里束上紅布,其勢洶洶,呼呼跳跳,好像狂醉一般,全改了平日間的樣子”。
三、義和拳囂張到要到宮里捉“二毛子”,致使“宮監(jiān)、婦女們,了不得的惶恐,哭哭啼啼”,求老佛爺做主?!拔蚁胱柚顾麄冇植粚Γf一阻止不了,那更不得下臺?!庇谑谴褥婢妥屃x和拳查驗看有無二毛子,也就是所謂“當額上拍了一下,便有十字紋發(fā)現(xiàn)”。結果當然是沒有。慈禧明白,那是義和拳“得了面子,也就算大家對付過去,還了我的面子”。
老侯以為,到這時候,慈禧知道她已經(jīng)很難控制局面了。
四、慈禧派軍機大臣剛毅和趙舒翹去搞個關于義和拳的調研,復命時慈禧問他們義和拳是否可靠,他們“只裝出拳匪樣子,道是兩眼如何直視的,面目如何發(fā)赤的,手足如何撫弄的,叨叨絮絮,說了一大篇”。慈禧再問可不可靠,“彼等還是照前式樣,重述一遍,到底沒有一個正經(jīng)主意回復”。
五、慈禧感嘆:“你想他們兩人都是國家倚傍的大臣,辦事如此糊涂;余外的王公大臣們,又都是一起兒敦迫著我,要與洋人拼命的,教我一個人如何拿得定主意呢?”
六、稍停,慈禧又說:“依我想起來,還算是有主意的?!冀K總沒有叫他們十分盡意的胡鬧?!羰钦嬲伤麄儽M意的鬧,難道一個使館有打不下的道理?”
看官,你能說慈禧這番言語,一點點道理都沒有么?
出乎老侯預料,聊到最后,老佛爺竟然在吳永面前做了“自我批評”,她說:“不過我總是當家負責的人,現(xiàn)在鬧到如此,總是我的錯頭;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人民,滿腔心事,更向何處訴說呢?”
吳事后對慈禧的傾訴有過這樣的評價:“太后此番話頭,雖屬事后之談,但詳細體會,亦是實在情節(jié)?!ㄔ娜绱耍┊吘故莻€女流,易于迷信,平日為洋人交涉受了多少委曲,難得有此神人協(xié)助之機會,欲其憑一人判斷,獨排群議,盡遏眾狂,此絕不易得之事。即自謂尚有主意未嘗放手云云,事實具在。亦不能謂之盡誣?!贿^總有一段時期已經(jīng)中了魔毒,若謂始終明白,殆亦未必然耳?!?/p>
老侯以為吳的分析很中肯,別無他話可言。這里只想絮叨一句,在慈禧身前身后不乏涂炭生靈且有過于庚子事變的掌權人,也未見哪位說個什么“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人民”,其境界之高低,一目了然矣。
太后駕到
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初五,兩宮圣駕進入河南省境內。
河南省的迎駕準備早在兩個月前就開始了,要點有四:一道路,二行宮,三餐飲,四賞玩。
作為河南巡撫,松壽知道身上的擔子有多重。七月初剛接到回鑾圣旨,便立即召開全省縣以上官員會議,就本次辦理回鑾大差發(fā)布三點意見:一是統(tǒng)一思想,按“體面好看,不惜花銷”的要求落實接待工作;二是沿途各府縣要竭盡全力,保證迎駕期間不出任何紕漏,尤其要讓太后方方面面都滿意;第三,要挖空心思辦出地域特色。
會議即將結束時,松壽突發(fā)奇想補充一點:事后要召開總結大會。
會后各單位都積極行動起來。陜州府各地行宮,地面均鋪設蘆席,席上覆以紅氈,氈上再鋪絨毯,墻壁和楹柱均用黃綾包裹。名家字畫,文房四寶,花燈瑞彩,古董珍玩,自然不在話下。河南府沿途道路皆以黃土鋪地,府治洛陽的行宮,局勢宏麗,陳設精美,庭院中遍植奇花異草。衛(wèi)輝府與彰德府參照前者予以布置。開封由松壽親自措手,用心用力之程度自然無需饒舌。
松壽親自到陜西境內恭迎圣駕,然后伴駕而行。到陜州時,他的特色接待構想多次博得太后的歡心。第一天夜宿后,行宮內字畫古董等物均隨伴駕各色人等而去,你說這是多好的事;第二天夜宿前,風味小吃“靈寶燒餅夾肉”讓太后胃口大開,飯后下旨將名廚張一味授六品頂戴并隨駕回京;其他如石橋、鐘鎮(zhèn)和張茅等各驛站也都別有滋味。半年后松壽聽說,陜州府有個秀才作了一首《詠行宮》詩,末尾兩句說:“無限蒼生膏與血,可憐只博片時歡?!被熨~東西,這叫什么話?可惜那時松壽已經(jīng)調離河南,不然有他好看。
陜州府過后是河南府,具體接待事宜由知府文悌安排布置,坊間風傳該員以接駕為由橫征暴斂數(shù)百萬兩白銀。
瓜爾佳·文悌,滿洲正黃旗人。戊戌變法期間,以御史身份上奏,彈劾康有為等維新黨“任意妄為,遍結言官,把持國是”云云,觸怒光緒,下令免職。戊戌政變后出任河南知府。這廝以出身高貴自負,目中無人,舉止粗魯,來豫任職期間,見上司連請安都不肯,在官場口碑不佳。為迎駕事,曾向松壽請款八萬兩白銀,松壽只給三萬,由此結仇,事事暗中抗衡。作為反制,松壽重金收買文悌身邊的侍從,每日匯報他的行蹤動向。
自九月十四日圣駕進入河南府地界開始,松壽每天都能收到關于文悌的消息:當日來報,文悌有令,河南府全境在“過朝廷”期間,“雞入籠,狗上繩,牛羊入圈人禁行”;十六日來報,文悌組織洛陽士紳百姓數(shù)萬人,于道路兩旁跪迎圣駕并山呼萬歲;十八日來報,文悌賄賂李蓮英一萬兩白銀;十九日來報,文悌連續(xù)多日,每日都去李蓮英住處串門,手持水煙袋當戶而立,跟出入官員哼哼哈哈以示得意;二十日來報,文悌每晚都在行宮附近巡查,有傳言說太后有意讓這廝回京任職;二十一日來報,慶親王上折力請兩宮盡快回京,文悌反對,一時傳為怪談。
松壽詢問身邊幕僚:“我們河南省出了一個大紅人,你們知道么?”
結果當然是人所共知。
太后一連在洛陽歇了八天,可見已對文悌產(chǎn)生好感。不出松壽所料,太后剛離開洛陽便有圣旨頒布,將文悌提升為道臺??尚Φ氖?,文悌沒等上任便病倒在床,不出半月,一命嗚呼。
文悌顯然是累倒的。此番迎駕,河南省累倒的官員不止一個,這廝之外,還有鄭州知州、中牟知縣等等。讓松壽深感不安的是,汲縣知縣因無力籌集足夠的銀兩,竟吊死在縣衙里。
開封的接待要比洛陽更上檔次才行。
九月二十六日,圣駕進入開封府。第一站為汜水縣橫嶺驛。橫嶺行宮建在一座山上。借伴駕道臺吳永的話說:“寢殿三楹,憑高矗起,八面開窗,可以凌空四望。東瞻嵩山少林,西瞰黃河九曲,風景壯闊,心目為之一爽?!钡诙緸殂崴h城,行宮內外擺放上千盆名貴菊花,奇形異態(tài),五色紛錯,太后連聲嘖嘖。第三站,滎陽縣城,當?shù)厥溜炞屘蟪缘脻M口生津,下旨封為貢品……
十月初二日下午,圣駕抵達開封。松壽早已征發(fā)民工,將城外數(shù)十公里道路修整一新,寬三丈,高一尺,上鋪黃沙。這路有個專有名稱,叫“疊路”。開封行宮更是高出洛陽一籌,堪稱“金碧輝煌,典雅肅穆”。為圣駕打前站的吳永曾對松壽傾訴:“行宮陳設極壯麗,儼然有內廷氣象?!?/p>
松壽率下屬及洛陽士紳百姓十萬人,提前兩個時辰到城外迎駕。為犒賞開封官民的久候,太后特命御前大臣傳旨,準萬民觀瞻御容,一路不放轎簾。
十月初十,太后六十七歲“萬壽”,松壽將全省名廚十幾人,事先攏到開封,為太后操辦了一場“萬壽慶典宴”,燒四寶、鳳踏蓮、扒象鼻等豫中名菜讓太后吃得喜笑顏開。
太后在開封駐蹕三十三天,其間頻發(fā)新政圣旨。一時間,開封儼然成為全國的政治中心。公事之余,太后、皇上及王公大臣等,亦將境內名勝古跡一一走遍。
太后回京沒幾天,圣旨傳來,調松壽回京任職,幾年后外放為閩浙總督。
松壽是滿洲正白旗人,河南省的迎駕之舉,為他贏得“能臣”之美譽,成為一生中最大的榮耀。
此等政體之下,能哄得上邊開心,便是“能臣”,從秦初到清末,莫不如此。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侯德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理事,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天鼓:從甲午戰(zhàn)爭到戊戌變法》《寂寞的書》《那時候我們長尾巴》《輕輕地愛你一生》等隨筆、小說集15部,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類雜志及各種文學選本轉載。獲《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數(shù)十種獎項,有作品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軍事歷史好書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