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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國庠:艷陽灑遍階前地(非虛構(gòu))

      2021-06-25 05:13詹谷豐
      作品 2021年5期

      詹谷豐

      潮汕人和工夫茶,具有與生俱來的因緣,男女老幼,僧俗貧富,都將漫長的歲月浸泡在那些牛眼一般大小的茶杯和濃釅的茶水中。

      我對杜國庠的了解,就是從工夫茶開始的。

      1927年的上海“四一二”政變和廣州“四一五”大屠殺之后,革命陷入低潮,許多革命者遠來淞滬避難,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我們社和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都擠滿了革命的潮汕作家。尤其是我們社,所有成員都是潮州人和中共黨員。鄉(xiāng)情鄉(xiāng)音和革命者的身份,讓工夫茶成為文學團體中的一個重要媒介,成為鄉(xiāng)誼和同志聯(lián)系的紐帶和橋梁。

      出生于清代光緒十五年(1889)的杜國庠,在這些社團中頻繁出現(xiàn)的時候,都被人尊稱為老大哥。年長為尊,但杜國庠的威望更多的是來自他的學術(shù)水平、人格魅力和長者風度。每當他和馮鏗、許峨、洪靈菲、戴平萬、秦孟芳、孟超、蔣光慈、錢杏邨等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如同一塊強力磁鐵,牢牢地將眾人吸引住。而工夫茶,則是他們進入話題的開幕式。

      潮汕人嗜茶如命和以茶會友的風俗,在杜國庠身上有著最生動的體現(xiàn)。每次去馮鏗、許峨夫婦家里的時候,杜國庠總是嫌主人的茶具缺乏潮州特色,泡出來的茶也不夠工夫。在老大哥的示范指導和影響下,年輕的馮鏗終于上路了,一泡深褐色的工夫茶,慢慢讓她喝出了故土的風味,品出了背井離鄉(xiāng)的親情。馮鏗明白了,工夫茶,是潮汕人的話君子,是故鄉(xiāng)的代名詞。

      我對潮汕工夫茶的認識,是我離開贛西北成為戶籍意義上的廣東人之后的收獲。我查閱過的所有文獻中,均沒有杜國庠和潮汕籍的左聯(lián)作家們品飲工夫茶使用的茶葉,我不知道,在中國數(shù)不清的茶葉中,哪一種茶葉最適宜成為潮汕人杯中的工夫?回憶起我在潮汕喝過的工夫茶,那種苦澀和清香交織的味道,多是來自鐵觀音和單樅。我不知道,一個工夫茶的外行,是否喝出了杜國庠們的味道?

      在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陣營中,杜國庠不是烈士,不是用暗號接頭的地下工作者,也不是一呼百應的文壇領袖,魯迅、馮鏗、洪靈菲們的革命方式,與杜國庠的身份,有著不同的特點。杜國庠是黨組織委派的領導人,是有濃厚學養(yǎng)的學者,是一個成熟的革命家。

      當時,一般人接受馬克思主義,是從歐洲、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那里起步。杜國庠的腳步?jīng)]有到過歐洲,沒有到過馬克思主義的發(fā)源地德國。他留學于日本,河上肇,則是他的精神導師和引路人。

      杜國庠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源頭,可以追溯到1896年的廣東澄海,追溯到杜國庠七歲時的私塾。

      私塾,是一個已經(jīng)退出時代的名詞,但是在杜國庠那個年代,卻是一個古老的教育機構(gòu),它開設于家庭、宗族或鄉(xiāng)村內(nèi)部的私人辦學性質(zhì)和以儒家思想為中心的灌輸內(nèi)容,都與貧窮保持著距離。杜國庠的父親早逝,孤兒寡母的日子,本來難以讓私塾這個詞同杜國庠發(fā)生聯(lián)系,但具有遠見的母親,克服了許多困難,讓兒子走進了私塾。杜國庠后來用“吳念慈”這個筆名,作為對母親的感激和紀念。

      我從“私塾”這個失去了生命力的名詞進入歷史,看到了一個名為杜國庠的少年的苦讀。那些已經(jīng)不為當代人所熟知的《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和《詩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春秋》,十六歲之前就已經(jīng)在杜國庠的心里滾瓜爛熟。真正讓杜國庠超越苦讀一鳴驚人的,卻是一篇自由發(fā)揮的策論。這篇文章,無意中讓一個名叫吳貫因的人看到,從此改變了一個鄉(xiāng)村青年的命運。

      這個可以稱得上杜國庠伯樂的吳貫因,是澄海當?shù)匾粋€有名望的舉人。他年長杜國庠十歲,早年曾在家鄉(xiāng)的私塾和澄??h的景韓書院任教。在日本留學之后,回國在北洋政府中任職,歷任東北大學教授、燕京大學教授、華北大學校長。在吳貫因的人生履歷中,參加過同盟會,留日期間結(jié)識梁啟超并成為好友。1912年回國后,與梁啟超一起辦報紙,擔任過北洋政府的衛(wèi)生司司長。

      經(jīng)歷非凡的吳貫因,在一個朋友家中,無意中看到了杜國庠的那篇策論。策論的作者認為,中國要想收回東三省,就必須立即參與日俄戰(zhàn)爭。這個看法,與選擇了隔岸觀火的中立立場的清政府的政策完全相反。當吳貫因知道這篇觀點鮮明而且具有洞見的文章的作者年僅十六歲時,不免有些吃驚和佩服。邀請杜國庠免費就讀于自己的書館,就是緣于上述原因。

      吳貫因?qū)Χ艊缘挠绊?,是杜甫筆下潤物無聲的春夜喜雨,是禪宗開悟時的直指人心。文獻中的杜國庠從吳貫因那里接觸到許多進步圖書,大大開闊了眼界;在吳貫因的景韓書院學習到了經(jīng)義策論之外的知識,都在最后歸結(jié)于,走上了和恩師一樣的海外留學之路。

      赴日留學,是師生兩人的相同道路,唯一不同的是,兩個人學成之后回國的時間先后。吳貫因在北洋政府任職的時候,杜國庠剛好回國任教于北京大學。他住進老師吳貫因家中的時候,《墨者·學者·革命者:杜國庠》一書,用了“順理成章”這個成語。師生關系和私人交往,在杜國庠和吳貫因之間達到了親緣和家人的密切程度。

      用“恩師”這個名詞定義吳貫因,是杜國庠最準確的描述。但是,杜國庠的馬克思主義信仰,并不是源自吳貫因的灌輸和指引。

      在遠離德國的中國和日本,不會有人是一個天生的馬克思主義者,杜國庠不是,他的馬克思主義啟蒙者河上肇也不是。1907年,杜國庠踏著恩師的足跡東渡日本求學的時候,離他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熏陶,還有漫長的九年時間。

      早稻田大學的中國留學生部停辦之后,杜國庠于1912年考上了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預科。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就讀的四年中,杜國庠享受官費生待遇,不再為學費發(fā)愁,更重要的緣分是,他擔任了該校的中國留學生同窗會會長,和郭沫若、李大釗等人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郭沫若和李大釗,從認識的那一天開始,終生都體現(xiàn)了和杜國庠的深厚友誼和同志關系。數(shù)十年之后,郭沫若回憶起同杜國庠當初的交往和印象:“杜老在當時的態(tài)度,我覺得有點落落寡合。他平時既不輕易言笑,也不輕易結(jié)交朋友。但他是很和易的一個人,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對誰動過氣?!?/p>

      杜國庠的足跡,先于郭沫若、李大釗到達日本,他們之間的交集,超越了年齡、年級甚至學校的限制。1914年李大釗入讀早稻田大學,杜國庠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東京第一高等學校。他們之間的認識,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和場合,現(xiàn)有的文獻中看不到蛛絲馬跡,后人知道的是,李大釗和杜國庠,準備成立一個以研究真理,昌明學藝,交換知識,促進文化為宗旨的學術(shù)團體,并用“丙辰學社”來為這個誕生在異國的中國留學生組織命名。然而不巧的是,在國內(nèi)政治形勢急劇變化的特殊時候,李大釗中斷了日本的學業(yè),回到了上海,從事反對袁世凱的斗爭。所以,丙辰學社成立的時候,李大釗這個倡導者和發(fā)起者,成了這份名單上的缺席者。

      丙辰學社成立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想到,李大釗的缺席,其實是另外一種意義的在場。三年之后,當丙辰學社中的許多成員,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分子,他們才看到,站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前頭的旗手,正是李大釗。而杜國庠學成回國之后,推薦他到北京大學任教的人,正是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李大釗。

      后世的研究者,都用哲學家、歷史學家、教授、翻譯家、墨者、學者、革命家等多種身份定性杜國庠,許多人無意中忽略了他作家的經(jīng)歷。詩人,是杜國庠人生初期的文學追求,參加柳亞子、陳去病等人發(fā)起組建的南社,即是最有力的證明。用“南社”之名隱含對抗“北庭”之意的南社,會員多為同盟會會員,南社章程規(guī)定的入會者必須“品行文學兩優(yōu)”的條件,某種意義上成了那個時代詩歌的免檢書和詩人的通行證,如同當今時代,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各個省的作家協(xié)會,必須在省級以上的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一定數(shù)量的文學作品,或者在大陸的出版社出版一定數(shù)量的文學著作。后人從杜國庠編號為485號的入社書中,推測到他入社的大致時間(即1913-1916年之間)。后人看到的南社會刊,杜國庠的名字頻頻出現(xiàn),十四篇詩作,成為一個詩人的起點和最初的亮相。

      杜國庠的詩作,起點定位在憂國憂民的高度。在南社會刊收入的十四篇詩作中,這個主題自始至終未變。《夜坐》一詩,就是一個年輕人憂慮之心的真實流露:

      宵寒嗟不寐,

      起坐對明河。

      春意天涯淺,

      雁聲客里多。

      茅茨憂社稷,

      宇宙隘干戈。

      壯志偕誰語,

      殷勤拂太阿。

      東京第一高等學校,并不是杜國庠接觸馬克思主義的場所,只有京都帝國大學(今屬京都大學),才是杜國庠看到真理光明的地方。河上肇博士,無意中成了一個中國青年的指路人和精神導師。

      杜國庠從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畢業(yè)進入京都帝國大學政治經(jīng)濟科深造的時候,河上肇也剛從歐洲留學回來,杜國庠有幸成為河上肇的學生。

      河上肇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日本最有影響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京都帝國大學求學和擔任教職期間,河上肇在《讀賣新聞》發(fā)表系列文章《社會主義評論》,參加關于社會主義的演講會,但這個時候的河上肇只是持續(xù)關注社會主義的實踐狀況和社會主義的基本理論,本質(zhì)上,他并不是社會主義的信奉者。留學歐洲,才是他思想轉(zhuǎn)身的開始。從一個研究經(jīng)濟學的博士到成為職業(yè)革命家,從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家到馬克思主義者的轉(zhuǎn)變,河上肇用了漫長的二十年時間。這段經(jīng)歷,深刻地留在了河上肇的記憶中:“我最初從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出發(fā),多年來一直追求安身立命之地,一步一步接受了馬克思,終至最后轉(zhuǎn)化到與最初的出發(fā)點完全相反的方向。為完成這一轉(zhuǎn)化,我在京都大學費了二十年的歲月。”

      河上肇和京都大學,是杜國庠信仰馬克思主義的起點,是杜國庠日后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員并且為之奮斗一生的開始。杜國庠入讀京都大學的1916年,正是河上肇的《貧乏物語》在刊物上連載的時候,河上肇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分析解讀貧困問題的成因和解決對策的主題,吸引了杜國庠和中國留學生們的共同關注。河上肇和京都大學,一時成了社會關注的一個焦點。時隔一個多世紀,后人無法看到杜國庠求知若渴的目光,但是,我卻從故紙上發(fā)現(xiàn)了周恩來的入學志愿書。周恩來因為其他原因而未能進入京都大學,但是京都大學在周恩來心中卻有著很重的分量。

      由于河上肇的論文和著作不斷翻譯成中文出版,河上肇博士,成了二十世紀初葉中國知識分子心中的明星,在那個尚未發(fā)明“粉絲”“流量”這些名詞的時代,許多中國留學生,為了聽河上肇的課而選讀京都大學,周恩來,也許就是粉絲群中的一員。

      杜國庠在京都大學學習的三年時光里,他從河上肇那里得到的學術(shù)和知識真?zhèn)?,早已成為歷史的記憶。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教授石嘯沖的回憶,再現(xiàn)了1916年京都大學和杜國庠的吉光片羽:

      杜老談起,早年留學日本,入京都帝國大學。攻讀經(jīng)濟學,聽日本馬克思主義學者河上肇先生講授《資本論》的課程,頗有所得。爾后,北京大學教授陳豹隱翻譯出版的《新經(jīng)濟學大綱》,就是當年河上肇講《資本論》的講稿。我告訴他,那本書在北平擁有大批讀者,杜老聽了很高興地說:接受馬克思主義的人越來越多了。

      一位不知名的日本學者說過的一段話,可以作為石嘯沖教授回憶的有力佐證:

      我在蘇聯(lián)周游時,未曾聽說過河上肇先生。而在中國,所到之處,都有人說是河上肇先生門下的弟子。特別是在廣州,有一位叫To—Kaku—Syow的老人,是一位華南文化人。據(jù)說,他自黨創(chuàng)立以來就參加了運動。他說:“我是京都大學出身,哲學專業(yè)?!碑斘覇枺骸笆歉魈锵壬鷮W嗎?”他說:“別開玩笑了!我聽的是河上肇先生的講義,河上肇先生您也是很熟悉的喲?!闭f著臉飛紅了。

      這段話中的To—Kaku—Syow,就是日本人口中的杜國庠,只不過這位日本學者誤以為杜國庠是唯心主義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的學生。他不知道,杜國庠的馬克思主義觀點,都是源于河上肇的著作和課堂。即使是回到了祖國,杜國庠在北京大學開設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課程,都可以在遙遠的日本和河上肇那里,找到精神的源流。

      一個堅定執(zhí)著的馬克思主義者,不僅僅是紙頁上的學者,更是實際生活中的行動者,沒有什么困難和危險,能夠改變他的信仰。河上肇是這樣,杜國庠也是如此。在一個不容許自由思想存在的時代,權(quán)力的高墻,就是囚禁思想和反對派的牢房。1928年,河上肇被京都帝國大學剝奪了教職,驅(qū)逐出了校園。在日本共產(chǎn)黨被當局宣布為非法組織之后,河上肇失去了自由。他的學生杜國庠,回到中國之后,也因為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被捕入獄。1933年到1937年,是河上肇徹底失去自由的五年,高墻電網(wǎng),禁錮了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肉身,而杜國庠,則在1935年到1937年的時光里,以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被囚禁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里。巧合的是,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走出牢房,重獲自由。

      李大釗放棄學業(yè)回國,在章士釗的推薦下,成了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杜國庠,則是學成之后回國,在李大釗的舉薦下,進入了北京大學任教。

      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主張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原則。北京大學的開明辦學,吸引了一大批海歸留學生前來任教。北京大學成為新思想重鎮(zhèn)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背景,讓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熏陶的杜國庠找到了思想理論實踐的平臺。

      杜國庠來到北京大學任教是1919年9月,那個時候,五四運動剛剛過去,此時的李大釗,已經(jīng)成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

      杜國庠在北大講授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政黨論、社會政策、工業(yè)政策等課程,還在中國大學、北京政治專門學校、朝陽大學、平民大學兼課,同時又在恩師吳貫因任處長的內(nèi)務部編譯處兼任編輯。

      蔡元培時代的北京大學不拘一格廣延人才,網(wǎng)羅眾家。教授隊伍中,不僅有新文化運動中的猛將陳獨秀、魯迅、胡適、錢玄同、劉半農(nóng)、沈尹默、周作人等,又有政治上保守而舊學根底深厚的黃侃、劉師培、黃節(jié)、辜鴻銘、崔適、陳漢章等,學有專長的新老學者,更有馬敘倫、馬裕藻、朱希祖、陳垣、孟森、馬衡、吳梅、章士釗、劉文典、徐悲鴻、楊呂濟、康心孚、沈兼士、梁漱溟以及外籍教授葛利普等,杜國庠和李大釗的名字列在這個名單之內(nèi)。此時的北京大學,被人稱為“人才濟濟,名家薈萃,國內(nèi)無二”。

      共同的馬克思主義信仰和在日本結(jié)下的友誼,讓北京大學校園內(nèi)的杜國庠、李大釗成了密不可分的同志。百年之后,我在《北京大學日刊》上,多次見到杜國庠和李大釗的名字,并列在脆黃的故紙上。《本校教職員會籌備選舉委員致黃黼馨等君函》《北大教授請恢復中俄國交致顧少川壬儒堂表示意見》等文件,還有《新青年》雜志,都是杜國庠、李大釗兩位同志共同站立的平臺。

      吳貫因作為杜國庠的恩師,不僅介紹了學生到內(nèi)務部編譯處兼職,而且還安排他住進了自己的家里。老師家里,當然不是旅人下榻的客棧和賓館,但我能夠想到,杜國庠在老師的家中,感覺到了家庭的方便和師生的感情。吳貫因?qū)Φ茏拥膼圩o和關心,如同家長和親人。似乎是為了印證我的判斷,這個時候,又有一個人出現(xiàn),像杜國庠一樣,住進了吳貫因的家里。

      李春濤去北京之后,先去拜謁吳貫因(為李春濤和杜國庠的老師)。杜國庠、李春濤又見面了,又同居一室。久別重逢,更加親熱。李春濤愿意在北京教書。杜國庠早就是北京大學的教員,認識了不少教育界的進步人士,主動介紹李春濤與李大釗、胡鄂公、鄧中夏認識,使李春濤能順利地被聘為平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校的教師。

      上述文字引自李魁慶的文章《潮汕李杜》,同樣的內(nèi)容,在許其武的《十月先開嶺上梅——馮鏗傳奇》一書中,也有比較詳細的描述:

      唐朝詩仙李白和詩圣杜甫素稱李杜。嶺東民國日報社社長李春濤和哲學家杜國庠則被當年的潮汕學子們戲謔而尊敬地并稱為“潮汕李杜”。

      李春濤是潮州城西門劉察巷人,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生,是彭湃的同學和摯友,在日本時也與杜國庠、王心民等為至好。

      李春濤來京之后,和杜國庠一同發(fā)起組織“中國自由大同盟”。由于人員交往密集,活動眾多,繼續(xù)住在恩師家里多有不便,于是兩人在北平地安門內(nèi)織染局胡同十三號租房居住,并將住處命名為赭廬。從此以后,他們的住處,成了潮汕籍人士聚會的場所,成了在工夫茶中懷舊思鄉(xiāng)的又一個故鄉(xiāng)。

      一百年之后的讀者,已經(jīng)很難從赭廬這個詞上聯(lián)想到杜國庠和李春濤的用心,也無法穿越時空看到赭廬的顏色。后人只有從他們兩個人的文章中,看到兩個紅色革命者的理想和世界觀,杜國庠、李春濤與譚平山、鄺摩漢等人合辦《社會問題》雜志,力圖以馬克思主義觀點分析中國社會問題,僅出一期即被查禁。之后他們又在上海的《孤軍》雜志合作發(fā)表了《社會主義與中國經(jīng)濟現(xiàn)狀分析》。列寧逝世時,兩人合編了《列寧逝世紀念冊》,宣傳列寧主義。

      杜國庠、李春濤的文章,尤其是《社會主義與中國經(jīng)濟現(xiàn)狀分析》,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這篇文章,多年之后,仍然留在郭沫若的記憶里:

      記得是一九二四年,上海的孤軍社曾經(jīng)討論過中國的經(jīng)濟路線問題。由于該社社員多是日本留學生的關系,也曾經(jīng)分別向杜老和我征文。結(jié)果,只有他和我主張實行科學的社會主義,而其他的人都和我們相反。那些人(其中包括叛徒周佛海)和醒獅派相呼應,成為了國家主義的別動隊。

      杜國庠和李春濤通過《社會主義與中國經(jīng)濟現(xiàn)狀分析》表達的觀點,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學術(shù)界,一定是一塊投入平靜水潭的巨石,它的漣漪,像春風一樣持久。半個世紀之后,我在流行一時且具有統(tǒng)一口徑的哲學、政治經(jīng)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等教科書中,讀出了和杜國庠、李春濤相似甚至相同的觀點,那個時間,我隱隱覺得,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可能就是一個時代的先知和智者,后來的教科書編寫者,就是一些簡單的模仿者。杜國庠和李春濤認為:“中國經(jīng)濟雖然產(chǎn)業(yè)不發(fā)達,但已經(jīng)被世界資本主義卷入,已經(jīng)淪為帝國主義的半殖民地。中國工人所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為外國資本所榨取,因此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矛盾同樣在不斷加劇。世界資本主義的矛盾必然會引起資本主義的崩潰,中國也不可能免于革命之外,中國必然會走向社會主義革命。唯須注意者,在一個經(jīng)濟落后的國家,社會主義政治革命取得成功后,還不能馬上進入社會主義的經(jīng)濟革命階段。俄國的情況正是如此?!?/p>

      北平,這個讓杜國庠和李春濤在理想信念的道路上成熟的城市,最終沒有成為他們的扎根之地。即便是度過了六年光陰,杜國庠也只是它的一個過客。杜國庠因為母親去世,辭去了北平的所有教職,毅然返回故里。而李春濤,則是因為他留日時的同學彭湃邀請,回到廣東海豐,協(xié)助革命工作。

      杜國庠以一個十八年的游子身份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廣東,已經(jīng)是另外一種模樣了。1925年的廣東,已經(jīng)成為國民革命的根據(jù)地。杜國庠看到,在廣東和故鄉(xiāng)澄海從事各種各樣的革命活動的,有許多是在日本留學時結(jié)識的友人。在消滅廣東軍閥陳炯明勢力的東征軍中,出現(xiàn)了李春濤的身影。彭湃領導的海陸豐農(nóng)民運動,如火如荼,這些奔涌的革命潮流,都讓杜國庠激動不已。

      母親的喪事辦完之后,杜國庠應澄海縣立中學校董會的邀請,出任了澄??h立中學校長。后人無法揣摩杜國庠上任澄??h立中學校長時的心情,從大學教授到中學校長的角色反差,在民國時期人才自由流動的背景下,是一種正常現(xiàn)象。我能夠想象到的是,杜國庠作為一個自覺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者,必然以革命作為人生的選擇,而當時的潮汕,革命策源地廣東,當是革命的第一戰(zhàn)場。

      和李春濤參加東征革命,在政治部輔助周恩來相比,中學只是一個小的平臺,但是,杜國庠卻在澄??h立中學的校園里,施展了革命的叱咤風云。

      自1915年建校以來,澄海中學從來沒有一個女生走進過課堂,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是澄海中學的高墻電網(wǎng),是女性不可逾越的雷池。1925年暑假的時候,澄海的女子師范因故停辦,女師吳文蘭、蔡楚吟等幾名女生提出轉(zhuǎn)學澄海中學。杜國庠打破建校以來的舊俗和慣例,破例錄取了她們。

      杜國庠的破例,當?shù)闷稹笆铺祗@”這個成語的形容,當下這個時代最普通的日常,在封建保守時代,卻是坐牢砍頭的禁忌。中國歷史上公認的男女同校,始于1919年12月陶行知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校務會議上提出并通過的《規(guī)定女子旁聽法案》,建議次年正式招收女生入校。1920年,教育家蔡元培執(zhí)掌的北京大學,首次招收了鄧春蘭、王蘭等九名女生,開男女同校的先河。

      北京到潮汕距離遙遠,文明之風吹到偏遠澄海的時間,非季節(jié)年度可以計算。幸好,杜國庠是受過現(xiàn)代文明教育并且見證過北京大學收授女生的進步知識分子,他排除阻力實行男女同校的舉措,永遠記載在澄海中學的校史上,留在潮汕的文明史上。

      多年前,出現(xiàn)在我的散文《一生不負少年頭》中的東莞人袁振英,也是一個打破禁忌親身實踐男女同校的革命先驅(qū)。二十七歲的袁振英在廣東省立第一中學校長的崗位上實現(xiàn)男女同校的時間是1921年,他的革命行動,比杜國庠提前了四年。袁振英是廣東省省長任命的百年名校的校長,他的背后,有他的老師、廣東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長陳獨秀的支持,即使這樣,袁振英仍然被封建衛(wèi)道士們“飛劍取頭顱”的匿名信恐嚇,并用十大罪狀加以攻擊。袁振英的舉動,成為1921年轟動廣州的一件大事。杜國庠打破傳統(tǒng),在澄海中學實行男女同校,九十多年之后,我依然能夠想象得到來自封建勢力的反對和壓力。

      在杜國庠擔任校長之后,澄海中學教師隊伍中,出現(xiàn)了李春蕃(柯柏年)的名字。我對這個名字的熟悉,并非由于李春蕃是李春濤堂弟的原因,而是我在創(chuàng)作《馮鏗:墻外桃花墻下血》的時候,柯柏年和杜國庠同時出場,介紹馮鏗、許美勛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員李春蕃,帶領二十多名高年級學生,用旅行作掩護,到海豐縣參觀彭湃領導的農(nóng)民運動。

      在李春蕃的名字之后,蔣先云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了澄海中學的校園里。蔣先云不是教師,他以東征軍第七團黨代表的身份,向澄海中學師生作《關于帝國主義淺說》和《談馬克思主義》的演講。

      幾個月之后,在周恩來的指派下,杜國庠離開澄海中學上任潮州金山中學校長。幾個月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是仍然可以從容地播下革命的種子。最早入讀澄海中學的六位女生,五位成為了共產(chǎn)黨員,吳文蘭畢業(yè)之后,擔任了中共潮汕地委婦委書記、廣東婦女解放協(xié)會汕頭分會會長,成為潮汕婦女運動中的著名組織者。那些到海豐縣參觀過農(nóng)民運動的學生,多數(shù)都成長為澄海革命運動的骨干。

      在赴法國留學之前轉(zhuǎn)道日本的過程中,周恩來同杜國庠認識并成為朋友。兩個人在1925年的潮汕革命中又緊密合作,在周恩來的計劃中,杜國庠將擔負起改組國民黨澄海黨部的工作,但時勢的變化,卻將杜國庠推上了潮州金山中學校長的位置。

      在金山中學校長的崗位上,杜國庠用了幾項改革舉措,讓學校面目一新。民主辦校,整頓校產(chǎn),鼓勵學生成立自己的組織。我在1926年的故紙上,看到了周恩來、惲代英、彭湃出入金山中學校園的身影。這三位名傳青史的革命家,在金山中學的講臺上,分別做了革命形勢、青年需要的問題和農(nóng)民運動的報告。

      杜國庠革命的大抱負,在中學的小舞臺上得到了盡情的施展,如果不是國共合作分裂,如果不是“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潮汕地區(qū)的革命運動,將會因為杜國庠的存在而煥然一新。在周恩來有關潮汕革命的布局中,杜國庠將出任潮陽縣縣長。然而,在潮州清黨的逆流中,國民黨軍隊強行進入金山中學校園,訓育主任李漢雄,學生蔡英智、方慧生等多人被捕,身在汕頭的杜國庠,因為工友火速報信,才逃過一劫。而他的朋友李春濤,則不幸被捕,壯烈犧牲。

      杜國庠同周恩來的再次見面,是在1927年的八一南昌起義失敗之后,周恩來帶領起義軍撤退到潮汕地區(qū)的九月下旬。杜國庠向周恩來正式提出了入黨的請求。

      巧合的是,杜國庠還在起義隊伍中見到了老朋友郭沫若。數(shù)十年之后,郭沫若回憶了那段難忘的經(jīng)歷:

      我們從南昌出發(fā),一直打到了汕頭,想把工農(nóng)運動的基礎比較鞏固的廣東作為革命的根據(jù)地。在汕頭,我又和已經(jīng)潛伏在地下的杜老見面了。這是在不少同志遭到犧牲之后的見面,我們的情誼是不同尋常的。駐在汕頭的幾天,杜老是和我在一道的,晚上并且同睡在一個鋪位上。詩中的“風云潮汕榻嘗聯(lián)”,說的就是這件事。

      大革命失敗之后,上海,成了杜國庠人生的下一站。

      已經(jīng)成為共產(chǎn)黨員的杜國庠,化名“林伯修”,積極投入到太陽杜、創(chuàng)造社、左聯(lián)、社聯(lián)的文學論爭中。

      戎馬倥傯的戰(zhàn)爭時期,周恩來沒來得及見證杜國庠在紅旗下舉起莊嚴的右手,杜國庠來到上海之后,太陽社的發(fā)起者錢杏邨、蔣光慈成了他的入黨介紹人。太陽社的成員大多是共產(chǎn)黨員或者同情共產(chǎn)主義的人,夏衍、洪靈菲、戴平萬、殷夫等人,都是這個團體的骨干。由于錢杏邨、蔣光慈的關系,杜國庠贊同太陽社“積極提倡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文學為政治、為宣傳服務”的宗旨并成了太陽社的一員。

      我沒有在文獻中尋找到杜國庠加入創(chuàng)造社的任何記錄,但是,杜國庠是一個站在門檻之外的同路人。由留日學生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田漢等人于1921年7月在日本發(fā)起成立的創(chuàng)造社,在大革命失敗之后,大多數(shù)成員轉(zhuǎn)到了革命的陣營,有的人直接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由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出版的譯著《金融資本論》,是杜國庠同創(chuàng)造社交往的唯一蛛絲馬跡,然而,創(chuàng)造社的骨干成員成仿吾對侯外廬說過的一句話,卻可以證明杜國庠同創(chuàng)造社非同一般的關系:“林伯修是我們的朋友。”

      杜國庠人生中的任何一個時期,都沒有作家和藝術(shù)家的身份,他甚至還沒有過文學青年的色彩。即使是他同洪靈菲、戴平萬等人一同發(fā)起成立“我們社”的時候,他也不是以作家的面目出現(xiàn)。

      杜國庠的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的身份和他的年齡,是他以“老大哥”的威望參與文學社團活動的有利條件。杜國庠的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的職務,代表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對左翼作家文學團體的領導,很少有人看到這個職務背后的艱苦工作,很少有人明白,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最終成立,就是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策劃和推動的結(jié)果。

      二十世紀初葉,“革命文學”不僅僅是個口號和主張,更是一種實踐,圍繞革命文學這個話題,革命的文學社團內(nèi)部,有著不同的理解和觀點。革命文學時期的魯迅,不僅是文學革命的旗手,也是一個被批評的對象。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批判的箭矢,深深地插在魯迅身上,但是,在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的協(xié)調(diào)和領導之下,革命的作家們最終團結(jié)在一起,共同推舉魯迅為革命文學的總盟主。

      作為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杜國庠見證了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的年輕作家們對魯迅的批評和攻擊。在馮乃超的筆下,魯迅成了“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的“老生”;在李初黎的眼中,魯迅是“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恐怖病者”,“對于布魯喬亞是一個最良的代言人,對于普羅列塔利亞是一個最惡的煽動家”;在成仿吾口中,魯迅是“中國的唐吉訶德,害了神經(jīng)錯亂與夸大妄想諸癥”;郭沫若更是宣稱魯迅是“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余孽”,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諦)”。

      杜國庠是一個清醒的局外人,但不是隔岸觀火的旁觀者,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的職責,不是讓他參與交鋒論戰(zhàn),而是貫徹黨的意見,尊重魯迅,同魯迅合作。許滌新在《南國老樹——懷杜國庠同志》一文中,真實地記錄了杜國庠的態(tài)度和行動:

      杜老在領導“文總”的時候,對于“左聯(lián)”(“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簡稱)的負責同志,反復提出必須尊重魯迅的意見,必須尊重魯迅對于文藝路線的意見,必須善于同魯迅合作。因為當時“左聯(lián)”內(nèi)部意見有分歧,在“左聯(lián)”工作的幾位同志感到相當困難。我那時主要負責“社聯(lián)”的工作,對于文藝理論,對于“左聯(lián)”內(nèi)部的爭論,是一個提不出什么意見的門外漢。但是,在討論到“左聯(lián)”工作的時候,杜老特別重視魯迅,尊重魯迅,必須善于同魯迅合作的話語,直到現(xiàn)在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里。那時,我還經(jīng)常聽到他稱贊魯迅紀念左聯(lián)五烈士的詩,稱贊魯迅的“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的句子。

      在左聯(lián)成立的會議上,魯迅發(fā)表了《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的演說,魯迅沒有回避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對他的攻擊:前年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向我進攻的時候,那力量實在單薄,到后來連我都覺得有點無聊,沒有意見反攻了。

      半個世紀前,我在中學語文課本上讀到魯迅《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時,并沒有聯(lián)系到杜國庠這個名字,完全忽視了作為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的杜國庠對于革命文學的貢獻。而周揚、夏衍、陽翰笙、田漢四位文委委員,因為出現(xiàn)在魯迅的文章中,無意中結(jié)盟成了“四條漢子”,從而在1949年之后的政治運動中被視為魯迅和無產(chǎn)階級的對立面而遭受迫害和批斗關押。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重讀了魯迅先生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我無法在那段關于“四條漢子”的文字中,找到反革命的邏輯關聯(lián):

      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約我談話了,到得那里,卻見駛來一輛汽車,從中跳出四條漢子:田漢、周起應,還有另外兩個,一律洋服,態(tài)度軒昂,說是特來通知我:胡風乃是內(nèi)奸,官方派來的……這真使我目瞪口呆。我的回答是:證據(jù)薄弱之極,我不相信!當時自然不歡而散。

      “一個都不寬恕”的魯迅,寫下這段話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若干年之后,左翼文學運動被徹底否定,“四條漢子”成了“內(nèi)奸”和“叛徒”。

      和平建設時代,后人很難理解“革命”這個詞的意義,更無法看到這個動詞背后的流血和犧牲。當革命和流血犧牲連在一起的時候,每個革命者的經(jīng)歷,都會驚心動魄,讓人看到人性的傳奇。

      在激烈的革命斗爭中,被捕、暗殺、坐牢、犧牲,無法避免地成為革命者的家常便飯。國民黨的監(jiān)獄,是杜國庠失去自由的地方,幸運的是,他沒有走上絞刑架,也沒有成為倒在敵人槍口下的烈士。

      從1933年底到1935年春的一年多時間里,上海中央局三次遭到敵人的大破壞。在1935年2月19日的第三次大破壞中,杜國庠與陽翰笙一同被捕,同一天被捕的還有上海中央局書記黃文杰、中央代理宣傳部部長朱鏡我、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田漢以及許滌新等三十余人。

      被捕,是一個和嚴刑拷打連在一起的動詞,這是人類自我發(fā)明的一種針對敵人的殘酷手段,如今這些只能在影視和文學作品中見到的摧殘方式,可以讓一個正常的人不寒而栗,所以,屈服、招供、叛變,就是刑訊逼供苦藤上結(jié)出的惡果,就是人類肉體和精神的徹底土崩瓦解。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歷史上,在辣椒水、老虎凳、皮鞭、夾指、吊打、電刑、炮烙等非人手段面前,向忠發(fā)、顧順章等人,就是軟骨的典型,就是信仰的叛徒。

      對杜國庠的考驗,首先從被捕開始。杜國庠回憶起當時的一幕:

      當被捕的那一剎那,有十幾分鐘為了編口供而著急。準備好了,便覺泰然,轉(zhuǎn)而生起瞧他們把我怎樣的好奇感覺。這時,我那些英勇犧牲的學生如吳文蘭等,也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覺得我應該對得住他們。

      杜國庠在獄中的表現(xiàn),后人用了“此志堅如鐵”來形容。面對審訊,杜國庠有如下一段答復:

      權(quán)在你們手中由你,假如在我們手里由我。殺便殺,發(fā)脾氣對彼此都不合衛(wèi)生。

      我四十多歲了,要改變自己的氣質(zhì),怕也要三十年吧,急是急不來的。

      吃苦頭也不算什么,打到發(fā)昏便不覺得痛了。

      此時的田漢,用一首《虞美人》詞,贈給杜國庠,表示了自己的敬意與鼓勵:

      艷陽灑遍階前地,獄底生春意。故鄉(xiāng)流水繞孤村,應有幽花數(shù)朵最銷魂。由它兩鬢紛如雪,此態(tài)堅如鐵。四郊又是鼓瞽聲,我亦懶拋心力作詞人。

      在上海“公安局”看守所里,失去了自由的杜國庠不僅沒有低頭,反而把牢房當成了革命的講壇,他為獄中的難友們作了一個關于巴黎公社的報告。那天是1935年3月18日,巴黎公社六十四周年的紀念日。

      一個月之后,杜國庠與黃文杰、朱鏡我、田漢、陽翰笙一道,被押往南京,關押在國民黨衛(wèi)戍司令部看守所。

      南京看守所分甲所、乙所,甲所中的一至九室,是外人不知道的秘密,是革命者從生到死的最后通道。

      剛進來的時候,杜國庠和田漢被關在乙所,而黃文杰、朱鏡我則關在甲所。

      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甲”“乙”兩個簡單常見的漢字,只有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中,才會有死和生的區(qū)別,有著摧殘人精神和肉體的極限懲罰,能夠通過考驗的革命者,無不是寧折不彎的硬漢。

      高墻電網(wǎng)嚴密包裹下的南京看守所,是插翅飛不出去的牢籠。甲所控制嚴密,各個囚室之間,封閉得空氣都不能流通,甲所內(nèi)用阿拉伯數(shù)字劃分了監(jiān)室的級別,從一到十一,是生命通向死亡的一級級臺階,所有到達十一室的人,與死神的距離,只是觸手可及。乙所大門緊鎖,但各個監(jiān)室人員可以互相走動,杜國庠和田漢被關進乙所,可能與他們著名文化人的身份有關。然而,甲、乙兩所,并不是隔絕的雷池,獄方可以隨時調(diào)換囚犯的監(jiān)所和監(jiān)室,決定他們的生死。

      由于拒絕配合,杜國庠兩次被轉(zhuǎn)換至甲所,依次從一室二室直至九室,他離死亡,只隔了兩個監(jiān)室的距離。

      從乙所到甲所,從一室到九室,又從甲所回到乙所,最后轉(zhuǎn)移到蘇州反省院,杜國庠的命運,過山車一般起伏和驚險。時過境遷,沒有人能夠看到其中的原因和理由,后人只能用“幸運”兩個字來形容這個過程。

      相對于看守所,反省院是一個管理相對寬松一些的監(jiān)獄,反省對象,可以自由閱讀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和陳立夫的《唯生論》等指定圖書。

      有一天,國民黨兩廣監(jiān)察使劉侯武代表潮州文教界來看望杜國庠,這個早年與杜國庠相熟的潮州老鄉(xiāng),規(guī)勸杜國庠寫篇文章,表示悔意。杜國庠不留情面,嚴詞拒絕:“我要是愿寫東西,早在南京就出獄了。我無過可悔。我不愿意軀殼出去,而把靈魂留在這里?!?/p>

      只有高潔的靈魂,才會拒絕茍且偷生。一個愿意將牢底坐穿的革命者,最終在西安事變國共兩黨第二次合作的時代背景下獲得了自由。在拒絕反省的情況下,劉侯武以一份病歷和立法院長孫科擔保的理由,讓杜國庠走出了蘇州反省院。

      后來的研究者認為,在共產(chǎn)黨的組織遭到破壞,一些被捕的共產(chǎn)黨員背叛革命出賣同志的非常情況下,黃文杰、朱鏡我、杜國庠、田漢、陽翰笙等同志終止了這一時期“被捕就叛變”的現(xiàn)象。在獄中,他們的表現(xiàn),讓人敬佩。

      了解中國抗戰(zhàn)史的讀者,都知道郭沫若在抗戰(zhàn)期間,擔任過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的職務,卻少有人知道,第三廳的性質(zhì)和承擔的工作任務,還有杜國庠對第三廳工作的突出貢獻。

      在應郭沫若的要求加入第三廳之前,杜國庠是國民革命軍第八集團軍戰(zhàn)地服務隊的總務科長。那個時候,他剛剛走出牢房,獲得自由。

      杜國庠走出牢房的時候,因為參加南昌起義而被國民政府通緝的郭沫若也只身從日本歸來。因為曾在北伐軍中擔任過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副主任,具有政治宣傳方面的經(jīng)驗,軍務部政務次長、武漢行營副主任陳誠約請郭沫若代為組織戰(zhàn)地服務隊。郭沫若同上海黨組織商議之后,決定由杜國庠、錢亦石、夏衍負責籌組。

      第一支戰(zhàn)地服務隊成立于1937年9月25日,錢亦石任隊長并領授少將軍銜,杜國庠隨后入隊協(xié)助錢亦石,軍銜為上校總務科長。杜國庠沒有料到的是,幾個月之后,錢亦石因病逝世,他義不容辭地成了代理隊長。

      戰(zhàn)爭時期,沒有人計較職務,更沒有人去琢磨杜國庠職務中的這個“代”字,不久之后,杜國庠又代理了一個職務,只不過,那個代理廳長的職務更艱巨,更復雜。

      楊應彬是戰(zhàn)地服務隊的成員,他是杜國庠臨危受命的見證者。杜國庠這個名字,在十六歲的青年楊應彬心里非常陌生,但是當他知道杜國庠就是林伯修時,頓時就崇敬起來。在率領戰(zhàn)地服務隊從浦東向浙江嘉興轉(zhuǎn)移的漫長征途中,杜國庠的果敢智慧和臨危不亂,深深地刻進了楊應彬的腦海里:

      日軍從杭州灣北岸的金山衛(wèi)登陸,切斷了我們的后路。杜老受命于危難之時,率隊連夜冒著滂沱大雨經(jīng)松江后撤。沒想到我們于十一月五日深夜到達松江后,第二天得知隊要與之聯(lián)絡的國民黨松江專員公署人員卻早已逃跑一空,日軍的先頭部隊沖到了離松江城七里路的米市渡。杜老沉著果斷,命令全隊同志立即改穿便衣,徒步向佘山、青浦西撤。后來找到幾條小船,便進入淀山湖,沿南運河向杭州前進。這時,隊與司令部已失去聯(lián)系,敵情我情全不了解,四十多名文化兵沒有一條槍護送,完全靠判斷和一幅學生用的地圖來指導行動。登陸后的日軍主力分成三路向蘇州、吳興、杭州進攻,我們則穿插在敵軍之間,由東北向西南行進,方向恰與沿滬杭鐵路進犯的敵軍平行。沿途驚濤駭浪,險象環(huán)生。杜老沉著干練,判斷準確,決策果斷,終于突出重圍,于十一月中旬到達杭州。

      三個月之后,戰(zhàn)地服務隊調(diào)回武漢,杜國庠則轉(zhuǎn)到了郭沫若領導的第三廳工作。杜國庠以對外宣傳處第一科科長的身份,參與武漢文藝界的抗日活動,除了郭沫若之外,杜國庠還在這里見到了陽翰笙、傅抱石、胡愈之、田漢、范壽康、洪深、鄭用之、馮乃超、冼星海等老朋友和文藝界知名人士。

      在從武漢向湖南衡山撤退的艱難時候,廳長郭沫若將這支二千多人的隊伍交給了杜國庠帶領,剛剛卸去“代理隊長”職務的杜國庠,又戴上了一頂“代理廳長”的帽子。

      戰(zhàn)爭年代,每一個日子都是在鮮血和人頭中度過,在日本侵略軍的炮火中,中國人的生命,像紙一樣輕薄。只有傷亡成千上萬的戰(zhàn)爭,才能夠記載在戰(zhàn)史中,許多可歌可泣的戰(zhàn)斗和戰(zhàn)爭行動,都淹沒在撲鼻的血腥里。八十多年過去,武漢大會戰(zhàn)期間的文藝工作者大轉(zhuǎn)移的壯舉,已經(jīng)被漫長的歲月風干,所幸,曾經(jīng)的對外宣傳處第一科干部石嘯沖,用真實的文字,回憶起那段終生難忘的烽火歲月,回憶起杜國庠在兵荒馬亂中,把赤手空拳的“文藝兵”隊伍從武漢順利帶到衡山的不平凡經(jīng)歷:

      武漢終于不保。這年十月,政治部各廳“奉命”撤退,在衡陽集中。杜老率領第三廳工作人員來到衡陽,同郭廳長“會師”,他的“代理廳長”職務至此獲得解脫,好像如釋重負。老科長不是那種“登車攬轡,澄清天下”的人物,歷來是恬淡自甘,不追求名利,走著艱難的革命道路,默默的奉獻,認為這就是他的本分,始終不脫書生本色。

      戰(zhàn)爭年代,那些跟隨“代理隊長”“代理廳長”長途跋涉,克服艱難險阻成功轉(zhuǎn)移的同事和戰(zhàn)友,將“沉著干練”“判斷準確,決策果斷”“恬淡自甘,不追求名利”“嚴于律己,一絲不茍”等褒揚送給了杜國庠,成為一個學者和革命者最好的勛章。

      到達重慶之后,蔣介石親自召見郭沫若、杜國庠、馮乃超、田漢等第三廳負責人,成立文化工作委員會,杜國庠的名字,列在十名專任委員之內(nèi)。取代第三廳之后,文化工作委員會的職責便由政治宣傳變成了學術(shù)文化研究。國民黨的本意是限制進步知識分子的革命行動,卻無意中為杜國庠他們提供了學術(shù)研究的機會。郭沫若回憶說:“實際上國民黨是把算盤打錯了。它以為這樣就限死了我們,其實倒更便宜了我們。我們倒利用了這個組織,老老實實地做了不少的研究和寫作功夫……再就杜老來說,他也踏踏實實地利用了這個時期來進行研究。他的墨家邏輯的研究、名家公孫龍子的研究,據(jù)我所知道的,都是完成于這個時期。詩中的‘墨名絕學勞針指,便指的是這一段工作了。當然,在這之外,杜老也還做出了好些文筆上的成績,像批判胡適和批判前期馮友蘭的工作是有價值的?!?/p>

      杜國庠的婚姻,是遵從母命的結(jié)果,是那個時代的傳統(tǒng)和邏輯。他同陳御仙的結(jié)發(fā),平淡無奇,被許多人忽略,即使在《墨者·學者·革命者:杜國庠》一書的大事年表中,都沒有杜國庠洞房花燭的記載。杜國庠與妻子陳御仙的情感和婚姻家庭,只有一段話讓讀者隱隱看到一些蛛絲馬跡:“由于杜國庠多年留學在外,歸國后又不停地走南闖北,兩人基本上是聚少離多。杜母的照顧義務,也全部由陳御仙一人承擔。這一點讓杜國庠的內(nèi)心一直抱有歉疚之情。也許正因為如此,杜國庠與大多數(shù)新派知識分子不同,選擇了對舊式婚姻的持守、對結(jié)發(fā)妻子的不離不棄?!?/p>

      洞房花燭之后,隔著漫長的時光和千里路途,陳御仙的行蹤終于在重慶出現(xiàn)了。杜國庠入獄之后,夫妻倆沒見過面,陳御仙的萬里尋夫,經(jīng)歷了從澄海到香港、越南、昆明的艱難困苦。一個書齋里的寫作者,無法想象一個弱女子,冒著戰(zhàn)火,在異國他鄉(xiāng)奔波跋涉的苦難,她瘦弱的身體,要有多大的毅力、多大的思念,才能找到丈夫,找到愛情?杜國庠和陳御仙在重慶的重逢,超越了所有的日常生活,比洞房里的花燭和大紅喜字,更值得兩顆心靈記憶。

      郭沫若是杜國庠夫妻重逢的現(xiàn)場見證人,他用文人的方式,作了一首《蝶戀花》,記錄了一個革命者的人間煙火:

      萬里關河烽燧繞,胡騎隆流,勝利前途好。幾見熏風搖碧草,南來賓雁知多少?石化珊瑚成綠島,海底潛龍,海上神鷹躍。鵲架新橋多一道,三塘古木逢人笑。

      “墨者杜老”,是郭沫若對杜國庠的命名,也是他善意的戲稱。在這個戲稱的背后,郭沫若的意思與之背道而馳?!岸爬鲜嵌攀厮匦帧悄珜W研究的專家,而且是相當崇拜墨子的人。只有在這一點上我和他的意見不十分一致。他的生活很艱苦,我們有時戲稱他為墨者杜老?!?/p>

      郭沫若的這段話出自他的《十批判書》。這部由重慶群益出版社初版于1945年的著作,收錄了《孔墨的批判》《儒家八派的批判》《莊子的批判》《荀子的批判》《名辯思潮的批判》《韓非子的批判》《前期法家的批判》等十篇論文和兩篇后記。

      郭沫若用了“崇拜”這個程度和情感色彩很濃的詞,形容杜國庠對墨子的態(tài)度。而墨子的主張和行為,確實也深深地影響了杜國庠的精神生活,從學術(shù)的觀點和態(tài)度來說,此時的郭沫若,無疑是杜國庠的知音。郭沫若的評價,可以從杜國庠的著作《先秦諸子思想概要》中,找到充分的證據(jù):

      “他出身卑賤,本身是不是奴隸雖然沒有可靠的證據(jù),但至少是常和下層社會打交道的,因此他學會了一些手藝?!?/p>

      “他是一位刻苦耐勞,說到就要做到的思想家,當他發(fā)見了儒家的禮,繁文縟節(jié),不是一般民眾所可行,厚葬久喪,也不適合于當時的急務的時候,他要毅然離開儒家而另創(chuàng)一種學派?!?/p>

      “他要后世墨者,都布衣粗食,自動刻苦去替老百姓做事,并說,不這樣做,便不配稱為墨者?!?/p>

      “他明白地指出諸侯的相攻國,被攻者或戰(zhàn)敗而覆國,固然吃了大虧,但攻人者勞師動眾,往往得不償失,也未曾合算;而受害最大的總是老百姓。說來都很具體,都是處處從老百姓的利益著眼的?!?/p>

      上述引文中的第三人稱“他”,所指都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思想家、政治家墨翟。杜國庠對墨子的評價,幾近他心目中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他筆下那些“出身卑賤”“刻苦耐勞”“說到做到”“布衣粗食”“刻苦去替老百姓做事”“處處從老百姓的利益著眼”的形容和判斷,是今人與古人的心靈相通,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臧否人物的標準,同時也是他對自己的實踐要求。

      在杜國庠的同志和熟悉的人的心目中,杜國庠是一個將自己的政治身份和他的墨學研究相統(tǒng)一的學者。“那些與杜國庠曾經(jīng)相處過的人,都有一個強烈的印象,說是杜國庠為人熱情,從不計較個人得失,而且自奉極薄,與整天忙于替天下興利除弊的墨子還有幾分相似。稱之為‘墨者杜老,良有以也?!?/p>

      郭沫若的觀點與杜國庠恰好相反,他用不科學,不民主,反進化,反人性,名雖兼愛而實偏愛,名雖非攻而實美攻,名雖非命而實皈命來評價墨子的思想,他認為墨子滿嘴王公大人,一腦袋鬼神上帝,極端專制,極端保守。他稱《墨辯》的內(nèi)容只是“粗淺的常識,一部分在造字的當時已經(jīng)是發(fā)現(xiàn)了的東西”,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故意立異的感覺。

      墨子及墨學評價,讓兩個志同道合的朋友站在了水火不容的對立面,唇槍舌劍,讓兩個人的爭論充滿了火藥味,但是兩個人都有相互容忍的雅量,這讓我想起了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孔子語錄。

      杜國庠年長郭沫若三歲,到日本留學也比郭沫若早了三年。郭沫若稱“老”的時間,也比杜國庠晚了許多年。從日本同學開始,兩個人的友誼像松柏一樣長青。杜國庠是一個言行如一的人,他始終沒有因為政治風向改變自己的觀點,他尊崇墨子、荀子,并將他們的學術(shù)和精神融進了自己的世界觀,而他的朋友郭沫若,后來則不斷迎合政治潮流,修正自己的政治立場和學術(shù)觀點。

      杜國庠和郭沫若的友誼,維持了漫長的一生,所有的歷史時光,都成為他們最嚴格的人性考驗。杜國庠建立在馬克思主義基礎上的墨學世界觀,一生未變,而郭沫若的言行和觀點,在政治的鋼絲繩上,左右平衡,驚險萬狀。

      在墨子之后,杜國庠又進行了名家和荀子的專題研究,以及對新儒家的批判?!断惹刂T子思想概要》一書,就是他這個時期學術(shù)研究的成果總結(jié)。在對新儒家的批判中,熊十力、馮友蘭、賀麟等人的理論和學術(shù)主張,都成了杜國庠筆下的對象。杜國庠馬克思主義者的身份和唯物史觀,是那個時期他研究和批判的立場和出發(fā)點。

      在一次對馮友蘭、賀麟唯心主義哲學批判的讀書會上,周恩來用一段高屋建瓴的總結(jié),讓大家找到了政治和學術(shù)的方向:

      民族大敵當前,在千千萬萬種矛盾中間,學術(shù)理論也面臨著錯綜復雜的矛盾。我們和馮友蘭、賀麟在階級立場上,矛盾固然是尖銳的,但畢竟不是主要矛盾。當前,學術(shù)理論上最危險的敵人,是國民黨右派的妥協(xié)投降理論,我們斗爭的鋒芒應該對準陳立夫的《唯生論》。

      杜國庠是1930年3月2日左聯(lián)成立時的在場者,除了作家和革命者,他還有著一層黨的領導者的隱秘身份,這從他隨后同王學文一起籌組中國社會科學聯(lián)盟(社聯(lián)),有著專業(yè)的關系。杜國庠是左翼作家,但同時更是一個學者和哲學史家?!蛾P于〈墨辯〉的若干考察》、《論〈公孫龍子〉》、《略論禮樂起源及中國禮學的發(fā)展》、《中國古代由禮到法的思想變遷一一荀子和韓非的思想關系》和《先秦諸子批判》《先秦諸子思想概要》《論“理學”的終結(jié)》《玄虛不是中國哲學的精神》《評馮友蘭的新形上學》《六經(jīng)注我》以及多卷本的《中國思想通史》(參與編寫)等等,都是他作為一個學者的有力證明。

      古老中國進入一個全新時代的時候,杜國庠以天安門城樓上觀禮者的身份,宣告了他地下工作的結(jié)束,表明了一個革命者向建設者的轉(zhuǎn)變。

      在1949年10月1日登上天安門城樓,聽毛澤東用湖南口音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的9月21日,杜國庠以解放區(qū)民主人士首席代表的身份,出席了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并且發(fā)言,希望迅速成立中央人民政府,以實現(xiàn)近百年來全國人民所奮斗追求的理想和愿望。

      杜國庠上任廣東省文教廳廳長的時間是1950年1月。七十年過去,可以肯定的是,杜國庠學者的身份和他長期同文學藝術(shù)家交往的經(jīng)歷,是擔任此職務的原因之一。而且,歷史也證明了杜國庠對廣東省文教廳廳長和隨后擔任的中共華南分局宣傳部副部長、中國科學院廣州分院院長等多個職務的勝任。這一年,杜國庠召集各大專院校歷史系教授開會,商議成立了中國史學會廣州分會,陳寅恪、容庚、劉節(jié)、商承祚等教授被推舉為委員。

      除了廣東省文教廳廳長、中共華南分局宣傳部副部長和中國科學院廣州分院院長之外,杜國庠還兼任了中國科學院廣州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廣東省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主席、廣東省科學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廣東省委員會副主席、中國人民保衛(wèi)世界和平委員會廣州分會主席、中國對外文化協(xié)會廣州分會主席、廣東省中蘇友好協(xié)會副主席等多個職務。杜國庠始終以一個學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這些崗位上,所以,他的謙虛謹慎、平易近人和對知識分子的尊重就留下了許多佳話。

      中山大學教授陳寅恪是具有國際影響的歷史學家。杜國庠第一次見陳寅恪的時候,文獻資料用了“拜見”這個詞。杜國庠通過中山大學教務長王越,征求陳寅恪的意見。陳寅恪看過杜國庠的文章,沒有像后來對待康生那樣托病,閉門拒絕。陳寅恪說:“杜守素啊,這位還是讀書人,那好吧?!?/p>

      筆到此處,我突然想起陸鍵東先生的著作《陳寅恪的最后20年》中的一句話:“陳寅恪印象最好的兩個共產(chǎn)黨高級干部杜國庠與陳毅,同因‘魏晉清談的話題而給陳寅恪留下了銘記終生的回憶?!?/p>

      杜國庠見陳寅恪,并不是單純地禮節(jié)性拜訪,而是負有一個重要任務,代表全國政協(xié)邀請陳寅恪擔任全國政協(xié)的常務委員。陳寅恪以身體不好,不能去北京開會為由推辭。陳寅恪并不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又開誠布公說:“杜老,我告訴你,全國政協(xié)開會,其中很多委員都是我的熟人,但是他們的發(fā)言都是歌功頌德,都是歌德派,無聊得很,我聽了馬上把收音機關掉,我才不愿意聽這些話呢?!?/p>

      這段引文來自王越教務長的回憶。作為一個讀者,我能夠想象杜國庠面對陳寅恪時的尷尬。幸好杜國庠從陳寅恪“只有周恩來先生的《政府工作報告》還是比較實事求是的”一句話中找到了靈感,他趕緊說請陳先生當全國政協(xié)常委是周恩來總理提議的,才讓陳寅恪沒有了推辭的理由。

      杜國庠對知識分子的尊重和關心是全方位的,《墨者·學者·革命者:杜國庠》一書中,記錄了李稚甫先生的一段回憶:

      杜老去訪問陳老時,多次向陳老請教、討論有關魏晉清談與玄學的關系,以及佛教思想傳入后對中國思想文化的影響,他們談得很歡洽,杜老很自然地就了解到陳老的生活、健康等情況,并向陶鑄同志作了反映,在可能范圍內(nèi),由中大加以落實,對陳老做了許多照顧……杜老對陳老帶病堅持撰述的情況是了解的,有一次曾對我說:“像陳老這樣研究史學,他雖不了解馬列主義,但他研究唐史,能從關隴集團的分野,與西域文化的影響,闡明當時社會經(jīng)濟與政治矛盾的斗爭,是合乎唯物主義的。”

      作為杜國庠的助手,李稚甫不止一次見到過杜國庠尊重知識分子,關心他們工作和生活的例子。1952年大學院系調(diào)整的時候,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朱師轍即將退休,希望到杭州安度晚年。杜國庠向葉劍英匯報,通過葉劍英、陳毅和杭州市委,終于圓了朱師轍教授在風景秀麗的西湖邊安家的心愿。

      朱師轍教授出身名門,祖父朱駿聲和父親朱孔彰,都是清代的著名學者,朱師轍參與過《清史稿》的纂修。由于去世早,今人多不知其名。我在《先秦諸子的若干研究》一書中,看到了杜國庠在附文朱師轍的長篇復信后面的按語:“解放后來廣州工作,認識朱少濱(朱師轍)老先生,向他請教,先生贊同鄙見并答以長書,多所指正,在七十三高齡寫這樣幾千言的考證,誠為難能可貴?!?/p>

      杜國庠對知識分子的尊重,并不僅僅限于陳寅恪和朱師轍這樣著名的學者。秦牧先生說過的一段話,是對杜國庠這種美德的最好詮釋:

      杜老當廳長的時候,時常有一些表現(xiàn)失常的知識分子,寫信向他發(fā)牢騷,或破口大罵,或冷嘲熱諷……杜老對這類來信不但處之泰然,還時常派出自己的汽車,把那些牢騷家接來,客氣地加以招待,聽他們大吹大擂,然后又適當?shù)亟o以指引。有好些人在和他談話之后。也就改變態(tài)度了。對于其中的確有些才學的,杜老也曾設法加以安置。后來,省文史館的建立,杜老的竭力主張,是起了支持作用的。

      杜國庠在廣東省文教廳廳長及中共華南分局宣傳部副部長職位上的工作情形,離當下僅僅七十年的光景,但一個人的道德、姿態(tài)和人格風度,已是恍如隔世,只是傳奇一般地殘留在枯黃的紙頁上。學者劉小楓說:“所謂倫理,就是一個人對自己身體在世時的態(tài)度,倫理中的成文或不成文規(guī)定,就是道德模范?!?/p>

      十一

      相比左聯(lián)運動中的戰(zhàn)友和抗日戰(zhàn)爭中的烈士,杜國庠是一個長壽者,他從敵人的刀鋒下和戰(zhàn)場的彈雨中走到了一個新時代,走進了自己理想實現(xiàn)的人民共和國。

      杜國庠病逝于1961年。至生命之火熄滅的那一刻,杜國庠依然初心未改。雖然未用墨學蓋棺,但他的一生,都實踐了墨家的刻苦和利人。

      革命年代的艱苦,是條件所致,革命勝利以后,杜國庠依然不改本色,他的人生詞典中,沒有“享受”這個詞。杜國庠一生中,從來沒有過居功自傲的時候,從來沒有計較過個人得失,他就是群眾中的普通一員。李錦全教授評價說:“在50年代末的經(jīng)濟困難時期,他雖已年老多病,但國家對高干的某些物質(zhì)照顧,卻不肯接受,要與廣大群眾同甘共苦,為黨分憂。后來病重住院,組織上每天給他一磅面包,半兩牛油,他還多次表示過意不去。病危時領導前去探望,他只是說,今后不能為黨做更多的工作,表示遺憾。士之楷模,國之楨干,杜老一生是當之無愧的?!?/p>

      杜國庠生命的最后時光,看望他的人絡繹不絕。著名散文家秦牧多次去看望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記得他胃癌住院的時候,我只看了他幾次,初時他還親切地握著我的手談話,最后一次,他已經(jīng)處于彌留狀態(tài),全然失去知覺,一個護士坐在床沿為他輸氧,他呼吸很重,但已經(jīng)不能睜開眼睛了。當時我仍在他榻旁坐了好一會兒,想到早晚就會永遠見不到他了,心頭有一種痛失導師的凄愴之感,那默坐一刻鐘的情景,竟成了我終生難忘的記憶。記得杜老逝世后,在舉行追悼會時,廣州東川路的殯儀館前,車水馬龍,路途為之阻塞,前來吊唁的人空前眾多,好些曾被杜老嚴格批評過的人物,也都趕著前來,淚流滿面地參加追悼會。他的人格力量感人之深,僅從這一點也可以想見。

      遠在北京的郭沫若,賦詩兩首,追念這位一生的摯友和同志。四年之后,郭沫若專程來到廣東澄海,在杜國庠的墓前憑吊,留下了“結(jié)交五十年,相期馬列徒。厚墨君雖異,薄儒我不殊。君德乃吾師,自愧殊不如”的詩句。

      杜國庠逝世之后,他的妻子和兒子回到了家鄉(xiāng)澄海居住。三年之后,陳御仙辭世,他們的獨生子,一直在家鄉(xiāng)的學校教書。富貴顯達,從來都不屬于這個家庭。陳御仙和兒子回到家鄉(xiāng),自食其力,我想,一定是杜國庠的遺囑。

      我到澄海的時候,并不知道那里有杜國庠的墓園,我錯過了向一個墨者、學者和革命者鞠躬致敬的機會。

      責編: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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