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庫蘭(中篇小說)

      2021-06-25 05:13:18李健
      作品 2021年5期
      關鍵詞:阿吉阿達三哥

      李健

      這個冬天,北塔山狼災泛濫。

      入冬不久,狼災的征兆已經顯露。最初是三五只的小狼群,繼而是十幾甚至數十只的大狼群,到大雪封山,狼群已不是夜深人靜時偷偷摸摸地禍害人畜,而是大白天像風攪雪一般,從北塔山的山口子或是西邊的戈壁灘呼嘯而至,再橫掃而去。

      伴隨狼災的是黃羊群,大片冬草場被忽然涌進的黃羊損耗殆盡。

      終于,老哈山憤怒了,他去找三哥。

      三哥是駐守北塔山的巡防營排長,叫龔啟三。龔家?guī)状鷨蝹鳎剿@一代,依然是獨苗。他爹想子孫滿堂,希望自他開始能接二連三。

      老哈山給三哥起了個哈薩克名字,叫烏什別克[1],只有他自己偶爾叫一次兩次,別人很少叫。最先叫三哥的是老哈山的女兒庫蘭。庫蘭說他的名字叫起來麻煩得很,叫三哥才方便得很。

      老哈山臨出門時,庫蘭也要跟他一起去。他沒理她。他穿好皮衣皮褲,腰間扎著銀飾腰帶,臃腫得像頭熊。他把圖馬克[2]往頭上一扣,縱馬而去。庫蘭和三哥從小一起長大,他知道庫蘭的心思。三哥是個好巴郎[3],阿吾勒[4]的人開玩笑說,讓三哥給他當庫幺巴郎[5]。他有過這樣的想法,也只是一閃念,他怕阿吾勒的人說閑話。他知道他們不過是嘴上說說,要是他真這么干了,他們的唾沫會把他淹死。他只有庫蘭一個孩子。庫蘭之前的三個孩子很小就讓老天爺收走了,有兩個連七天都沒過。庫蘭出生時他已經五十歲了,她是老天爺給他的恩賜。也到了該出嫁的年齡。她快十六了。他想給她招個庫幺巴郎回來,好把她留在身邊??烧l家會把兒子給他呢?羊群轉場前,對山拜托人來為他的巴郎薩烏茲別克提親,他沒答應。對對山拜他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對山拜白話太多得很,人也不實在。

      老哈山剛爬上對面的山坡,庫蘭就跟上來了。他沒說話,他拿她沒一點辦法。她是在他手心里長大的,她的眼睛安靜地看著他時,他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他們順著亂石間隙下山。路很滑,馬在冰雪覆蓋的山坡上,走得小心翼翼。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山溝,山勢嵯峨。走不多遠又進入另一條斜向西北的更大山溝。蒼茫茫的白雪,鐵褐色的山巖,看不到一棵樹。出了山溝,右拐向北,再走差不多五公里,有個山埡口,是北塔山通往科布多草原最大的埡口。三哥就駐扎在這里。山那邊曾是老哈山他們的冬牧場。自從外蒙兵攻陷科布多,那里被禁止進入了,就像睡了很久的氈子,忽然一天醒來,發(fā)現氈子被人硬生生地撕去了一塊。現在的冬牧場在闊克巴斯陶附近。這是準噶爾盆地北緣的一個狹長地帶,幾個阿吾勒相隔不遠地擠在一起,牲畜多,雪大,草又不好,現在狼又來了。

      狼災顯露之初,他們請游歷經過阿吾勒的巴克斯[6]做過驅狼法事,祈求羊神喬勒潘護佑羊群。

      法事在阿吾勒西邊的山頂舉行。四周其他的山上都長滿了郁郁蔥蔥的花草樹木,唯獨這座山只在山頂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松樹,其他地方荒禿禿的寸草不生。巴克斯說山頂的松樹是神樹。他頭戴天鵝皮帽,脖子上系著七彩絲帶,腰間掛著黃銅響鈴。手杖是白臘木的,已經磨得黝黑發(fā)亮。松樹前燃著火堆,巴克斯做了巴塔[7],宰了羊。羊頭祭獻在樹前一塊石頭上,羊的心肺五臟掛在松樹杈上,阿吾勒的男人們圍坐成一圈。巴克斯披掛整齊,懷抱冬不拉,赤腳踩著燒紅的馬鐙,訇然起舞。冬不拉曲調激烈,錚錚有殺伐之音。巴克斯低聲吟詠,間或發(fā)出狼一般的嗥叫……

      可是羊群依然不斷受到狼的襲擊。

      老哈山最大的希望是有一片草場,能讓他安心放牧。據說,他的祖輩就在這一帶,因為準噶爾戰(zhàn)亂,才逃到卡普恰蓋。那是一段磨破腳板的遷徙之路??ㄆ涨∩w草場肥美,俄國人把男人都征去了前線,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孩子,而且每年的徭役和稅賦更是高得無法承受。他們先逃到布爾根,再遷回這里……現在,這里也不能讓他們安心放牧了,他們還能遷往哪里呢?

      出了山溝,山勢變得越來越矮,這是北塔山南麓最后的淺山,再往前是一直向南,由高到低的傾斜大緩坡,緩坡緩到沒力氣再緩的時候,就變成了戈壁,變成了沙漠。蒼茫的戈壁與沙漠空曠遼遠,覆著厚雪,間或有一小片黃沙露出來。雪面上的枯草莖在風中瑟索索地抖,風旋著帶起一溜雪塵。一只鷹吸溜溜鳴叫著在空中盤旋,猝然俯沖而下,撲向野兔。

      老哈山后悔今天出門沒帶獵鷹。他有一只勃爾古特獵鷹,是遠近幾個阿吾勒最好的獵鷹。

      為了捕這只勃爾古特獵鷹,老哈山費了好多心思。捕鷹的網是兩只羯羊從烏倫古湖換來的,過程也是一波三折。網布在離冬窩子很遠的一處沙梁下,網下拴著活野兔。他在羊群和網之間來回跑,既要照看羊群,又擔心捕到鷹時,鷹掙脫網跑了,或是捕鷹的網弄傷了鷹。他捕到過兩只鷹,一只太老了,另一只他又嫌它不夠機敏,都讓他放了。馴鷹更是讓他費盡心力,尤其熬鷹,他和鷹熬得一樣精瘦。好歌,好馬,好鷹,哈薩克三個最好的朋友,老哈山說。

      老哈山揮舞馬鞭子,哦咯咯吼著,縱馬沖向俯沖而下的鷹。

      三哥在逗一只白狗玩。白狗叫柯孜[8],胸粗腰細腿長,是條好獵狗。三哥把它抱回來時,它還是個毛茸茸的小狗仔。庫蘭對三哥給狗起名叫柯孜,氣惱得不行,幾次讓三哥給狗改名字,三哥說:你看它長得和你一樣,漂亮得很。后來,喊柯孜喊得最勤的還是她。

      柯孜豎起耳朵聽了一陣,倏地撇下三哥沖出營地。不多會,柯孜圍著庫蘭的馬跑前竄后,從山坡后面轉出來。

      柯孜救過三哥和阿吉別克。

      已是夏末秋初,天氣轉涼了,三哥帶著阿吉別克和另一名士兵去巡邏,遭遇了狼群。那時,他還是班長,阿吉別克是才分到他班里的兵。他說阿吉別克長著一張葫蘆臉,一看就是不長彎彎腸子的人,他喜歡沒有彎彎腸子的人。

      太陽挑在山尖上,他們在半山腰,準備下到溝底,狼群出現了。三哥兩腿一夾座下的棗騮馬,向山下沖去。他們不能留在半山腰,如果狼群把他們圍住,他們無法抵擋狼的沖擊。忽然,棗騮馬前蹄一滑,咴咴一聲長嘶,驟然翻滾在地。他被甩出去,撞在一塊石頭上。他聽到身后一聲慘叫,還沒反應過來,阿吉別克已經俯身拽起他,沖到溝底的崖壁下。

      白狗柯孜一聲不吭,擋住沖在最前面的狼。阿吉別克的槍響了,一只狼驟然躍起又翻滾著落下。三哥懵懂中沖著一個黑影開了一槍,總算站穩(wěn)了。

      那個落在后面的士兵一點聲音都沒有,棗騮馬倒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嘶嘶喘息。它的腿別在石縫里,斷了。太陽在山頂掙扎著,終于跌落到山后去了,夜色漫上來。四周荒禿禿的,除了石頭,連根草都沒有。

      早早把我們盯上了,這些狼,阿吉別克說。

      三哥說:不行,得點個火,要不狼群沖上來,我們擋不住。

      阿吉別克左右踅摸一下,揮著戰(zhàn)刀,沖向棗騮馬??伦螞_在阿吉別克前面。三哥開了兩槍,掩護阿吉別克。阿吉別克割斷棗騮馬的肚帶,把馬鞍子和軍毯之類的東西拖回來。

      三哥從皮囊里掏出酒壺,喝了一口,把酒灑在軍毯上,點著火。酒氣帶著火升騰起來,三哥把馬鞍子割成小塊扔進火里。

      狼撲向棗騮馬。棗騮馬無望地掙了幾掙,喘息著……一只狼撲上去咬住了棗騮馬的脖子,隨后是一群狼。

      三哥擊斃了沖在最前面的狼。他罵了一句,沖阿吉別克揮揮手,別過頭去。

      阿吉別克一槍打中了棗騮馬的頭。他又狠狠打了幾槍,把撕咬最歡的狼擊倒。

      三哥攔住了他,你省些子彈吧……夜色濃得化不開,綠瑩瑩的狼眼幽靈一般圍上來。軍毯和馬鞍子燃起的火,奄奄一息。他摟過柯孜,捋了捋它的毛,拍了拍它的頭,往前一推??伦卧谌缟砩喜淞艘幌?,嚶嚀著低吼一聲,消失在黑暗里。不多時,山頂上傳來一陣狂怒的撕咬聲。

      棗騮馬很快被撕咬成一堆骨架。幾只狼在不遠處來回穿梭,試探著往前沖,又很快退回去。另外十幾只狼若無其事地蹲坐在四面的巖石上,偶爾一聲長長的狼嗥,劃破夜空,驚得星星都躲進云層里去了。

      它們別的狼喊地呢,別的狼還有呢,阿吉別克瑟縮著嗓子,說。

      今天,我們要是喂了狼,才叫狗日的窩囊死了,三哥抽出戰(zhàn)刀,凌空一揮,寒光閃過,狼群一陣躁動。算命先生說我和我爹一樣,一輩子只有一個娃,狗日的算命先生,這回我爹的根要斷了,三哥說,我爹就是個獨苗。

      啥叫獨苗?

      三哥豎起一根手指頭,晃了晃。

      哦,我阿媽九個巴郎,她不害怕根沒有了。阿吉別克啞著嗓子嘿嘿兩聲,她攢勁得很,她的巴郎把山住滿了都,哪個山里都有她放羊的巴郎,他咂了咂嘴,你咋不說話,說話了,就不害怕了。

      火徹底熄了,地上一堆灰燼,散發(fā)著難聞的燎毛味。天快亮的時候,果然又來了一群狼,從四面圍上來。頭狼齜著牙走在前面,身后是跳躍閃動的黑影。腥臭的氣息熏得人透不過氣來。三哥和阿吉別克端著槍,趴在石頭上,戰(zhàn)刀放在手邊。阿吉別克的馬不停地打著響鼻,兩只前蹄輪換著刨地,咔啦咔啦,石子摩擦的響聲,讓人不由得脊背繃緊。阿吉別克開了一槍,一聲嚎叫,狼群遲滯了一下,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三哥抓起手邊的戰(zhàn)刀跳起來,一邊開槍,一邊舞著戰(zhàn)刀,往前沖。一只狼在地上翻滾著掙扎起來,退到狼群里。狼群停了下來。三哥退回來,坐在石頭上喘息。

      狼害怕了,阿吉別克說,它害怕就好了。你說算命的說你有一個娃娃,我相信得很,我們阿吾勒一個大叔和算命的一樣,命也會算得很,他撒羊糞蛋算,四十一個羊糞蛋撒在地上,算得神仙一樣好得很,你肯定一個巴郎有呢……

      天蒙了黑布,星星月亮都被遮住了。一聲長長的狼嗥打破平靜,狼群又動起來。

      該死的娃娃?朝天,三哥提著戰(zhàn)刀站起來,就是讓狗日的吃掉,也得讓它吃不舒坦。

      狼吃我了,你它不吃了就好了,阿吉別克的牙磕得嘚嘚響。

      你是我兄弟,三哥怔了怔,說,他的戰(zhàn)刀和阿吉別克的刀交互一碰,轉身和阿吉別克背靠背。

      狼群越靠越近,腥臭味越來越濃。三哥打了兩個點射,最前面的狼一聲沒叫,栽倒在地。阿吉別克也打了一槍……馬不停地打著響鼻。受不了我,阿吉別克喊了一聲,縱身一躍,哇哇吼叫著,揮刀沖向狼群。三哥也揮刀緊隨其后……

      遠處傳來馬群奔騰的隆隆聲,槍聲,哦哦呵呵的吼叫……柯孜帶著人來了。

      狼群四散而去。三哥和阿吉別克癱坐在地上。

      柯孜受傷不輕,除了幾處小傷,左后腿連皮帶肉被撕去一塊,過了好久才長好。

      那次遭遇狼群回來不久,庫蘭把黑馬送給了三哥。那時,黑馬還不到兩歲。它從出生就跟她在一起,她看著它一點點長大,像她的影子。

      三哥喜歡黑馬。皮毛黝黑發(fā)亮,除了四個蹄子是白的,通體再也找不出一根雜毛,像一簇黑色的火焰。黑馬很有靈性,他先和它廝磨了差不多三個月,摸清了它的脾性,才開始訓練它。他把它牽進沙漠里。這是老哈山教他的辦法。沙是流動的,不著力,再烈的馬,在沙漠里也折騰不了多久。這真是個好辦法,老哈山不愧是好騎手。

      黑馬是庫蘭的坐騎白鼻梁生出的馬駒。白鼻梁是匹棗紅馬,鼻梁上一綹白。據說白鼻梁發(fā)情的時候,消失了幾天,找到它時,它已經懷孕了。老哈山說,黑馬可能是野馬的種。

      黑馬是三哥和庫蘭看著降生的。

      庫蘭盯著臥在草地上的白鼻梁,半張著嘴,右手微蜷,緊抵著玉白色的牙,眼睛一眨不眨。她扭頭看一眼旁邊的三哥,左手下意識地緊緊拽著他。白鼻梁身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慢慢逸出來,最先是頭,然后是身體,慢慢地,全部掙脫出來了。白鼻梁一聲嘶鳴,揚頭站起來,鬃毛飛揚,用嘴拱著那個黑黢黢的肉團,舔舐它。黑色肉團掙扎著,先是昂起頭,兩只前腿試探著,顫巍巍的,一次,又一次……終于搖搖晃晃站起來了……庫蘭向前沖了兩步,又回過身來拽三哥,你看—你看,天吶,你看它……

      太陽在藍瑩瑩的天上,亮閃閃的光照著庫蘭的臉,一層淡金色的茸毛像一團虛幻的光暈。

      那年,三哥才離開老哈山家,到北塔山當兵沒多久。

      你們太白卡[9]得很,狼都管不住,老哈山摘下帽子,拍打著,一陣子外蒙的兵來了,一陣子狼來了,他說,楊將軍在的話,都比你們好得很,他還察汗通古那個地方派多多的兵把草場看住。

      庫蘭跳下馬,抱著柯孜,從兜里掏出一小塊肉喂它。

      三哥手撫在胸前,問候了老哈山,又沖庫蘭擺擺手,又不是外蒙兵來了,他瞄一眼庫蘭,把你害怕的,他笑嘻嘻地說。

      今年狼多得太厲害了,奇怪得很,全部的狼都來這個地方了,要收拾它,要想一個好好的辦法出來收拾它。

      大叔,進房子說吧,三哥說,又回頭看庫蘭。

      老哈山拍他一把,先說狼咋辦吧。

      三哥齜牙笑,把狼引到一個地方打,一次把它們都滅掉。

      老哈山撇撇嘴,你的辦法,打壞人的辦法……你嘴上毛沒有,胡說地呢。他翻了翻黃瞳眼,頜下的黃胡子一翹一翹,你兩年羊不放了,放羊的本事忘掉了。

      那你說咋辦?

      老哈山嗤一聲,我知道的話找你干啥呢?

      羊群晚上回來,讓人巡邏看守,三哥沉吟道,這段時間,先摸一摸狼的情況,看看哪來的這么多狼。

      老哈山捋著黃胡子,羊看守的話,短的時間行,太長的時間不行,他撓著沒剩幾根頭發(fā)的頭。頭肉乎乎的,頭皮閃著油光。就是怪得很,這么多得很的狼哪個地方來的?他說。

      庫蘭的笑聲像鉤子鉤著三哥,他忍不住要瞄一眼門外。

      庫蘭把馕塊拋起來,讓柯孜張嘴去接。她咯咯咯笑,眼睛瞄著三哥的屋門。忽然瞥見阿吉別克盯著她笑得賊一樣,眉頭一皺,臉倏地紅了。她抓起一把雪,朝阿吉別克揚過去,啾,啾啾……她慫恿柯孜咬他??伦巫唛_幾步,蹲坐著,東張西望。你太沒有良心了,她嘟著嘴,說。蹲下身拍拍柯孜的頭,又喂它馕,好歹哄著它沖阿吉別克汪了一聲。她笑得蹲在地上不起來,咯咯咯,驚得瑟縮在屋檐下的麻雀,呼啦啦飛走了。

      阿吉別克端來馕和奶茶,放在三哥的桌子上。庫蘭在門口探頭探腦。老哈山沉著臉,去,去,我們忙得很。庫蘭扮個鬼臉,柯孜,柯孜,她在院子里喊。老哈山瞟一眼三哥,搖搖頭,好好想出一個收拾狼的辦法才行,你知不知道?

      掏狼娃子,和去年秋天一樣,阿吾勒的人都去狼娃子掏出來,阿吉別克給老哈山倒了碗奶茶,狼娃子沒有了,狼也沒有了。

      三哥尷尬地咧嘴笑,大叔,去年秋天掏狼娃子的時候,你燒的肚包肉太好吃得很,我現在嘴里還淌哈喇子呢。

      狼,現在狼咋辦呢?我說的,老哈山哼一聲。

      我說的,現在,狼咋辦呢?阿吉別克沖三哥扮個鬼臉,閃出門去。

      午飯是手抓肉納仁。三哥把能喝的兵都喊過來陪老哈山喝酒。酒至半酣,他借機跑出來。

      老哈山瞄一眼急慌慌溜出去的三哥,端起酒碗,一仰脖子灌進嘴里,抹抹嘴,他不行得很,嘴上毛沒有的,太急得很……

      庫蘭朝三哥招手,她早把馬牽到了墻角后。她把馬韁繩遞給他,他才跨上馬,她就給黑馬加了一鞭子,看著黑馬揚蹄朝營地外奔去,她腳跟一磕,縱馬緊隨著他,咯咯咯……笑聲撒了一路,嫣紅的圍巾扯成了一面旗,噠噠的馬蹄聲在空曠的荒原上回響。

      云洗過一般,瑩白得晃人眼睛,從頭頂上飛掠而過,荒原也因此生動活潑起來。呱呱雞貼著地面噗嚕嚕飛,飛不多遠,停下來,木呆呆瞪著兩只小眼睛,縮在沙柳下。沙柳枝條顫動,霜絮撲飛,露出沙柳的深紅本色。北面高低起伏延綿不絕的山巒,白茫茫的荒原,呼嘯的風,庫蘭的笑聲……三哥心中蕩漾著波瀾,他想飛,想匍匐在地打個滾,想喊想跳想笑……他勒轉黑馬繞著庫蘭轉一圈,又縱馬沖上迎面撲來的山坡。

      勺掉了你,庫蘭在后面喊。

      他們在一面石崖前停下來,馬噴出一股一股的白霧,口鼻間一層白霜。崖壁嵯峨嶙峋,散布著巖畫。那些人形獸面,飛奔的羚羊、馬、狼群和彎弓射箭的人,線條古拙,神秘靈動。巖畫不知經歷了多少年,有些已經模糊了,刻痕滲出焦黃或墨綠的銹漬。

      這是男人,這個是羊,庫蘭摩挲著崖壁上的巖畫,呀,你看這個是女人嗎,這個?她指著一處巖畫,這個男人要把羊獻給這個女人嗎?她靠在崖壁上,閉上眼睛,火紅的光胭脂一樣涂她臉上,他們和我們一樣的生活,是不是?她問三哥,他們也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一起,是不是?她帽子上貓頭鷹羽毛在細風中簌簌顫動,帽耳兩邊的銀飾颯啦颯啦響。

      三哥從兜里掏出一串項鏈,套在她脖子上。項鏈是用狼髀什和狼牙間隔交替穿出來的,狼牙和狼髀什都細細打磨過,圓融光滑,透著玉一般的光澤。

      哦呵……庫蘭一聲歡呼,展開雙臂,斜著身子,繞著三哥轉一圈,又轉一圈,像撒歡的馬駒,我太愛得很了,她說。她摩挲著項鏈,紅柳枝條一般的手指,紅潤質感。她愣怔片刻,偏歪著頭,毛嘟嘟的睫毛忽閃忽閃,忽然語氣幽幽地說:那么多狼殺掉這個項鏈才有呢,狼太可憐得很。她的眼睛閃了一下,噘起嘴,阿達說,說你……嗯……你沒有割禮……她輕嘆口氣。

      割禮?三哥怔了怔,撇撇嘴,看庫蘭一臉認真,又忽然停在,人為啥非要都活成一樣呢?他咕噥一句,拉著庫蘭走到石崖下,揮揮手,你看看上面畫的這些,哪個割禮了哪個沒割?他指著石壁下的一處,那里畫著一個弓腰的人形,手是一條直線,連著另一條線,下面是一簇火一樣彎曲的細線,你能不能看出來他割了沒有……三哥撇了撇嘴,他正給他的女人烤羊腿呢。

      庫蘭抿了抿嘴,反正當兵不好得很,放羊吧你,你回來放羊,她盯著三哥,說,你放羊了,阿達高興得很。她的眼睛一眨一眨,鼻息像絲絲縷縷的羽毛,面頰上的胭脂色更濃了。

      三哥虛瞇著眼,深吸口氣,又倏地睜開。他往前跨一步,嗅到了她身上的酸奶味。她身上的酸奶味總讓他恍惚。他想把她摟進懷里,緊緊抱著她。他攪了攪舌,嘴里干澀澀的,喉結急速地滑動了一下。

      狼,你眼睛狼一樣的,她嘻了一聲,一彎腰,從三哥身邊閃過去,跨上馬,沖下山包。

      三哥懊惱地抽了抽嘴角。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讓他抱了。她是在他背上長大的,她喜歡賴在他背上,可是現在,每次他想張開雙臂擁抱她時,她總是不失時機地跑開去。

      庫蘭的馬鞭子舉過頭頂,揮舞著,咯咯咯,笑聲掠過雪面,在荒原上旋蕩。

      一團顫悠悠的熔巖似的火球,向山背后沉落下去,熾紅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為一體,蒼茫曠遠的戈壁一片混沌,神秘又生動。三哥張開臂膀,哦呵呵……

      庫蘭勒住馬,勺子你是,她說,哦呵呵……

      三哥十五歲時才離開老哈山家。他義父劉世珩送他到老哈山家那年,庫蘭才會爬。

      當年迪化的一場大火,燒掉了西門外的整整一條街。這條街是當年隨左大帥趕大營進疆的津幫和山西客的聚集地。他爹就葬身在這場大火中。那年,他還不到五歲。大火燒起時,他們一家還在睡夢中,及至他爹用繩子把他和他媽從二樓窗戶放下來時,房子已經燒成了火球。他媽經這場劫難,沒多久也死了,臨死前,把他托付給劉世珩。他們兩家是世交,上一輩都是挑擔子趕大營到迪化的。劉世珩是巡防營連長,駐防北塔山,他沒法把三哥帶在兵營里,只好先把他寄養(yǎng)在老哈山家。

      那個夏天,三哥從迪化軍人講習所受訓了一年回到北塔山,第一次感到了庫蘭的不一樣。

      劉世珩帶他們巡邊時,路過一處草場。羊群像一汪水,在山坡上流動。忽然,水花四濺。三哥一愣,縱馬沖過去。他想攔住四散奔竄的羊群。一只狼從巖石后撲出來。他拽過背上的馬槍。狼撲倒了羊,叼著羊沖向山頂。他勒住馬,瞄準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狼猛地躍起,又翻滾著摔落下來,片刻,再次躍起,掙扎著沖過山頂,逃走了。

      那天,老哈山硬是攔著沒讓他們走,宰了一只冬羔子羯羊,請他們喝酒。

      老哈山的房子在向陽的半山坡上,坡下一條山溪自北向南,繞過山彎又拐向東去。房子半截嵌在地下,上半截用石塊和木頭壘起來,屋內墻抹上牛糞和土合成的泥。氈房在房子西邊,羊圈在房子東南角,是石頭和羊板糞壘的半人高的墻圈子。

      庫蘭的阿媽卡西帕端著手抓肉進來,焦黃色的羊頭對著劉世珩,老哈山做了巴塔,拿起一把銅柄庫車小刀雙手遞給劉世珩。

      劉世珩擺擺手,老哈山也沒再推讓,削了一塊羊臉給劉世珩,又削了肉挨個分了一圈,最后削下羊耳朵,你不管長多大,還我們的巴郎是的,羊耳朵你的,他呵呵笑著把羊耳朵給三哥。

      三哥笑嘻嘻接過羊耳朵,塞進嘴里大嚼。

      厲害得很了他,好巴郎了,攢勁巴郎了,老哈山對劉世珩說。

      好巴郎了就給你當女婿嘛,劉世珩說,我們兩個親家當一下嘛。

      女婿,女婿嘛,嘿嘿……他把剩下的羊頭遞給卡西帕,搓搓手,端起酒碗,來,來來,我們酒喝吧……

      三哥九歲那年,他和劉世珩說過給三哥割禮的事。他是笑著說的,劉世珩也打個哈哈。現在,三哥已經出落成一個魁梧的男人,他真是滿心喜歡,又有點后悔當時沒有堅持給三哥割禮,要是那時候問問三哥本人就好了。

      卡西帕給眾人舀好肉湯,拿著羊頭出去了。

      酒至半酣,老哈山拿出冬不拉,端起酒碗沖劉世珩揚了揚,我好好一個達斯坦[10]唱,你喝酒,他說。

      他叮咚叮咚撥了幾下,調好琴弦。

      汗王貴族的后代康巴爾哦

      緊縮眉頭疲憊不堪?

      在你那黑馬的脖子上

      還有肝肺和鬃毛

      豎起耳朵聽聽我的心聲

      ……

      三哥溜了出來。

      卡西帕在氈房門口彈羊毛。她蜷縮著左腿,坐在氈子旁的草地上,兩根紅柳條上下翻飛,羊毛就暄騰起來。看到三哥出來,她停下來,起身拍打著身上的毛絮,我的孩子,吃得好了嗎你?她頭戴白色佩巾,眼里漾著笑。只要看到孩子,她的眼里從來都漾著笑,一縷亮燦燦的光,從眼角漾出來。

      三哥拍了拍肚子,阿恰依[11]你看肚子都圓啦。

      卡西帕撫著三哥的臉,都黑瘦得很了你,那個地方不好的話,你回來。

      他剛到老哈山家的時候,卡西帕左邊摟他,右邊摟著庫蘭,哼著他聽不懂的歌謠……她替他備好夏天的襯衫、袷袢[12]冬天的皮衣、皮褲,還有皮帽子。他沒在失去母親的悲傷中停留多久,那個瘦弱的影子就已沉入記憶深處。有時他會在夢里見到她,他看不清她的臉,她在他記憶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好得很,阿恰依,他挺挺胸,邁了兩步正步,你看我,我多好得很。他拉起卡西帕的手,阿恰依,我想你了,他說。他的嘴角忽然閃過一抹靦腆,瞟一眼不遠處的庫蘭,怕庫蘭看到似的倏地松開卡西帕的手。

      好孩子,我們也想你,她拍拍他的手臂,去看看庫蘭吧,她說,你要回來看我們,經常。

      庫蘭在木頭架子下用棍子攪著裝在牛皮囊里的酥油奶漿。

      阿達說,你現在是攢勁巴郎了,庫蘭斜歪著頭,山羊一樣的眼睛,俏皮地一眨一眨。陽光暴灑下來,她臉上手上的金色茸毛映出一層虛幻的光暈。

      他仰起臉,瞇眼望著太陽,深吸一口氣。沒有風,草香花香混雜著牛糞味鉆進他的鼻腔,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酸奶味。她微梗著脖頸兒,嘴微微啟開,肉肉的唇,紅潤得像剛剛綻開的花骨朵。他忽然有些發(fā)慌,像陽光剛剛爬上山頂,天地驟然洞明的那個瞬間。他慌亂地扭過頭,眼神滑過她胸前微微凸起的薄衫。他的心更慌了。

      庫蘭拽著他的胳膊跑。他有點蒙。她嘰嘰嘎嘎,他聽不清她說了什么。她的聲音也變了,脆生生的,像百靈子,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她氣喘吁吁,胸口一起一伏。她拉他在草地上坐下來。褐色的山巖撐裂了草皮,紅的、紫的、黃的野薔薇,藍色的馬蓮花、老鴰草……五更鶿、陽雀、百靈子,忽東忽西打著旋。

      啥時候,嗯……啥時候,你領上我,看那個……房子上面還一個房子有的那個房子,還有多多東西的巴扎[13]……她熱切地盯著他。

      他一怔,笑了,哈哈哈,那叫樓……他笑得很夸張,掩飾不住的亢奮。他笑得更響了。

      那么多年,他們在這塊草地上追逐嬉戲,瘋累了,就坐下或是躺下,有時她趴在他背上,聽他說那場大火,說大火中的巴扎,說那種叫樓的房子,還有那里的人比山里的羊和牛還有馬加起來還要多得多,巴扎里的東西更是多得眼睛看不過來,再多幾只眼睛也看不過來。他還跟她說背不上書要挨他爹打手心。啥是書?嗯……嗯……就是多多的紙訂在一起,上面有那么多字的那種。啥是字?就是,嗯……嘿嘿,我也說不上來。那打你干啥呢?背不上書嘛……

      嗯,樓,樓的房子,她的眼睛忽閃著,倏地一嘟嘴,你笑話我得很,不能笑你,她拍他一把,我喜歡得很,東西多多的巴扎,還有那個樓的房子……你還笑,不能笑,你,她側起身撓他,忽然怔住了,一把推開他,跑開幾步,扭身看著他,咯咯咯……

      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心里忽然多了些說不清的東西,小蘑菇一樣拱出來。嗯,就是小蘑菇在心里拱。

      細細密密的雨,像阿媽手里扯不到頭的毛線。雨后,太陽從云層后鉆出來,陽光落在濕瑩瑩的草尖上,霧靄剛剛散去,蘑菇出來了?,摪赚摪椎男∧⒐剑付且话愕男∶弊訐卧谝桓毴醯那o上,有的才從土里露出一點點頭,沾著幾星黑土,柔柔弱弱,瑟瑟縮縮從草窠里,一點點,又一點點,悄悄往外躥。

      呀,????????????,她蹲下來,手指輕輕撥弄著小蘑菇。三哥蹲在她身邊,你說這叫啥?他扭頭看著她,你再說一遍。薩、俄、熱、庫拉克,她一字一句又說一遍。耳朵,聾子的,她伸手摸摸他的耳朵,嘻嘻笑,露著小豁牙。他跟著念一遍,疑惑地看著她,為啥叫聾子的耳朵呢,這叫蘑菇,蘑——菇,他又說一遍。

      他們采了好多蘑菇,一個個真的像大耳朵??烧l都不知道咋吃,三哥依稀記得在湯里,或是菜里吃到過。他把蘑菇洗干凈,放進煮肉的鍋里。吃飯時,卡西帕拿起一塊蘑菇左看右看,看三哥鼓囊著嘴大嚼,才一臉猶疑地放進嘴里。她慢慢嚼著,滯一下,嗯,倏地眉頭一揚,嗯嗯,好吃,真的好吃得很……

      那個夏天,他們變著法地吃蘑菇,用樹枝串起來烤著吃,放進火里燒著吃。有一次,乘阿媽不在家,他們在鍋里放進酥油,蘑菇切成片,煎得兩面金黃。庫蘭到現在都忘不了最初吃到煎蘑菇時的那種欣喜。

      可她沒法把心里的秘密說出來。她沒法說給阿達聽,阿媽又忙得顧不上聽她說,這些秘密就像小蘑菇一樣,在心里一天天地長大。

      她再對阿達說起三哥時,意味就變了,嗡嗡嚶嚶,像含著酸奶疙瘩。阿達一句話也不說,笑瞇瞇看著她。她就亂了,說話亂了,氣息亂了,心也跳得亂了……頭抵在阿達肩上,忽然就有了一點說不清的委屈,鼻子一酸,水霧就漫上了她的眼睛。阿達像撿了寶貝,擰一下她的鼻子,哈哈笑,震得耳朵嗡嗡響。她也撲哧笑了,一扭身,跑出氈房,忽忽渺渺的歌,汩汩汩,從心里淌出來,云朵也因此生動起來了??墒?,可是,那些云朵下嘰嘰喳喳的鳥,忽閃忽閃的翅膀,又讓她的心更亂了。

      她攪著牛皮囊里的酥油奶漿,橐,橐,聲音悶悶地。

      阿媽在馕坑前打馕。

      她喊一聲阿媽。

      阿媽扭頭看她一眼,拿起一塊面團,捏成餅,啪,貼在馕坑壁上,勺子,阿媽撇撇嘴,說。

      她一跺腳,嘟起嘴,也說不清想要干什么,賭氣地攪著酥油奶漿。

      橐,橐,橐橐橐橐……

      ……

      老哈山帶著阿吾勒的一個牧民和三哥的人一起去巡邊,這是那天商量好的。他們要先弄清楚狼的活動規(guī)律。

      天藍得發(fā)灰,光暈映在雪面上,折射出的幽藍,晃得人睜不開眼。

      老哈山架著他的勃爾古特獵鷹走在最前面。

      獵鷹戴著皮眼罩,一只腳套在細皮繩里,站在老哈山戴著牛皮護套的胳膊上。老哈山的干板羊皮襖皮褲上沾著星星點點的污漬,袖口、領口和褲腳都鑲著手掌寬的黑條絨,上面繡著紅綠相間的鹿角花紋。狐貍皮帽子剛好和他的黃胡子顏色相稱,細密的絨毛摩挲著他的臉。嘴唇又肥又厚,闊臉盤紅得發(fā)紫,凸起的顴骨幾乎遮沒了鼻子。黃瞳鷹眼虛瞇著,在山巒溝壑間尋脧。

      山頂上冷風颼颼,三哥瞄一眼老哈山,不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老哈山望著空茫茫的遠方,從這里一直到卡普恰蓋,都曾是他們的臍血之地……這是一片肥美的草場,原本,兩邊是一家人,現在分了,就像父子反目,兒子自立門戶去了。按照兩邊的約定,人隨地走。可很多人還是遷回到了這邊,山那邊也不曾消停,時常派人潛過來,鼓動他們遷到山那邊去。

      在一處山埡口,老哈山停下來。這里山勢陡峻嵯峨,鐵褐色的山巖兀立,雪面上布滿凌亂的蹄爪印。埡口外,科布多草原迷蒙蒼茫,看不到一點其他顏色。他輕吁口氣,馬鞭子指著埡口,狼,山的那邊來的,一個大群,差不多有二十個三十個。

      他們又在兩處低矮埡口發(fā)現了狼的蹤跡,還有從對面延伸過來的大片黃羊足跡。紛亂、雜沓的足跡像一條奔涌的河。

      柯孜發(fā)現了一只孤狼,那時,他們正在行進中??伦魏鋈煌O聛?,靜靜盯著對面的山巖,回頭撲到阿吉別克腿邊,低沉地叫一聲。老哈山也發(fā)現了狼,他取下獵鷹眼罩,捋了捋鷹羽,一揚胳膊,獵鷹向狼沖過去。狼愣怔一下,慌張地轉向另一條山溝??伦蜗蚶翘优艿姆较蛐辈暹^去。老哈山揮舞馬鞭子,哦咯咯……緊隨獵鷹縱馬而去。雪太深,差不多緊貼馬肚子。每往前一步,馬都揚一下頭,鬃毛飛揚。狼奮力向一面山坡奔逃。獵鷹俯沖而下,狼摔了個跟頭,反撲獵鷹。獵鷹鳴叫著向后躍起,伸直利爪,又一次飛撲??伦螐囊粔K巖石上躍下,堵住狼的退路。

      遇到黃羊群,是在一處開闊地。阿吉別克最先開槍,一只黃羊應聲栽倒。受驚的黃羊群像驟起的黃沙塵,在雪原上飛掠。他們縱馬追逐。三哥也開槍打倒一只。轉過一道山灣,深雪阻擋住了他們的追逐。

      老哈山笑得嘎嘎嘎,今天好吃的又有了。乘著別人去拾柴火,他做了巴塔,剝開黃羊,掏出黃羊肺,切了兩塊給拴在一旁的獵鷹,也一點吃一下吧,他捋著獵鷹的羽毛,你辛苦得很了。

      他們在山腳下清理出一塊地方,蒼翠的松樹枝燃起來,嗶嗶啵啵。老哈山搓搓手,這一次嘛,給你們弄一個新的吃法出來。他讓阿吉別克從雪地里翻出幾塊石頭,放到火堆里燒。他把肉割成小塊,從皮囊里掏出一把鹽,撒在肉塊上揉搓腌制。石頭在火里由黑變成灰白,腌好的肉塊放在上面,焦黃的油脂滲出來,刺啦啦,油煙四起。不多會,清新的松脂香裹著肉香直往鼻子里鉆,癢酥酥的讓人忍不住想打噴嚏。

      三哥先拽起一塊肉塞進嘴里,沒嚼幾下,就咽了,咂一下嘴,大叔,是不是還少點啥?

      老哈山仰起頭,張開大嘴,放進一塊肉,從懷里掏出小皮酒壺,拔開塞子,灌了一口,嘖哈他咂著嘴,捋捋頜下的黃胡子,天堂的神一樣的……

      阿吉別克一手拿著一塊肉,往嘴里塞,一手揣在皮囊里,鼓著嘴笑。

      三哥瞟他一眼,又往嘴里填進一塊肉,倏地眼睛一瞪,拿出來,他指著阿吉別克。

      阿吉別克嘿嘿笑,手掌攤開,露出一骨朵蒜。

      三哥還在低頭剝蒜,又一個皮芽子伸到他面前。哈,他踢了阿吉別克一腳,早不拿出來。他把皮芽子遞給老哈山,我回去跟你放羊吧,他往老哈山身邊湊了湊,你弄的肉太好吃了,拿起老哈山身邊的小皮酒壺,灌一口,遞給阿吉別克。

      阿吉別克灌一口酒,遞給那個牧民。

      那個牧民接過酒壺,晃了晃,灌一大口,又往嘴里塞進一塊肉,腮幫子鼓得凸起來。

      老哈山哈哈笑,沒說話。他總能弄出新鮮吃法。去年秋天,他們一起去沙漠掏狼仔,獵到一只黃羊。他把黃羊肚子清理干凈,肉連骨剔開塞進肚子里,用紅柳把切口封起來。梭梭柴點火燒沙子,燒好了沙子把肚子埋進去。不到一個時辰,肉香溢出來了,配上沙蔥野蒜,三哥想起來就止不住流哈喇子。

      老哈山嚼著肉,忽然停住了。他捻著黃胡子,望著不遠處的山埡口,發(fā)了一陣呆,狼,他們攆過來的,他說,又一臉疑惑地撓著光禿禿的頭皮,啥辦法,他們把狼攆過來?

      啥狼,他們攆過來的?三哥一臉蒙。他站起來,指著那邊,你是……你是說他們把狼從山那邊攆到這邊來?

      老哈山咂了咂嘴,瞇眼望天。他猛地一拍腿,恍然醒悟的樣子,他們先黃羊攆過來,狼也跟過來了。他看看他們,一揮手,就是的,他們先黃羊攆過來。隨即又滿臉憂慮地搓著手,黃羊過來了,草少了,羊吃的草沒有了,狼來了,羊群的麻達來了,他們想狼把我們從這個地方攆走掉,他們想得太壞得很了。

      返回的路上,獵鷹又捕到了一只毛色金黃的狐貍。好東西,好得很的東西,冬天一個好得很帽子來了,衣裳領子也一樣好得很,給庫蘭。老哈山捋著狐貍尾巴,這么好得很的地方,狼來了,太可惜得很了。他瞇眼望著蒼茫山野,我們也想出一個辦法來,收拾狼,草場保住。

      省羔皮公司來人了,領頭的是個襄理,查看今年的羔皮收購情況,尤其是紫羔皮的收購。自從金督辦主政,羔皮就成了政府??仄?,是出口國外的緊俏貨。羔皮公司也因此成了二政府。

      劉世珩也來了,他現在是巡防營副營長。三哥陪他們去了老哈山的阿吾勒。

      阿吾勒的牧民不喜歡省羔皮公司的人,又礙著劉世珩的面子。一路上,眾人都憋著不說話,到了對山拜的氈房前,遇到薩烏茲別克,沖突終于起來了。起因是羔皮價格,最終落在狼災上。狼災已經讓牧民無法正常放牧,受災最厲害的就數老哈山的阿吾勒。前兩天,老哈山家的羊又被狼群沖散,咬死了十幾只,咬傷了五十多只。而讓老哈山憂心的不僅是狼,還有黃羊。那么多得很的黃羊來了,和羊群爭草場,比狼還要厲害得很,他憂心忡忡地對劉世珩說。

      你們狼都不管,薩烏茲別克話鋒一轉,羊都被狼吃掉了,羔皮哪個地方來呢?還羔皮價格高嘛低嘛說的,有啥意思呢?他撇撇嘴,往后退一步,意思都沒有,他說。他身邊站著一個陌生人,阿吾勒的人都沒見過他。

      那個襄理梗了一下脖子,狼,我們是羔皮公司,是管出口貿易的,我們沒有辦法管狼。

      狼你們都沒辦法管,羔皮你們還管啥呢?薩烏茲別克斜抽著嘴角,哼一聲。

      那個襄理扭頭看了一圈身邊的人。

      劉世珩手背在背后,低著頭,腳尖專心地撥弄著一粒石子。

      三哥斜歪著頭,手臂摟抱在胸前,笑瞇瞇地看看襄理,看看薩烏茲別克。劉世珩瞪他一眼,他才放下手臂,扭過身,齜牙扮個鬼臉。

      那個襄理往前跨了一步,聽說你在收羔皮?他指著薩烏茲別克,說。

      我們的羊,我放,羔皮當然我收,他沖站在他身邊的那個陌生人揚了揚下巴,一臉不屑地瞪著那個襄理。

      那個襄理一怔,你,你不要落在我手里,他氣咻咻地說。

      劉世珩臨走時,告訴三哥,讓他多注意對面的動靜,他們又派了不少人過來,鼓動牧民遷到山那邊去。三哥眼前閃過那個站在薩烏茲別克身邊的陌生人。

      薩烏茲別克不放羊。哪有不放羊的哈薩克呢?他不是真的哈薩克,阿吾勒的人說。他穿的也和阿吾勒的人不一樣,呢子軍大衣、牛皮軍靴,戴一頂黑呢禮帽。大衣和軍靴是從潰退經過北塔山的白俄軍手里換來的。庫蘭說他戴的帽子像鍋蓋,一點也不好看。他從木壘河、古城、承化還有更遠的迪化拿回來茶葉、鹽、佩巾、綢緞、庫車小刀和一些說不上名字的東西,在阿吾勒里換走羊毛羊絨、牛皮羊皮和藥材,拿到外面換成貨品,再拿回來。他也換羔皮,不過他是偷偷換,做賊一樣。

      庫蘭喜歡薩烏茲別克帶回來的小鏡子。他要送給她,她扭頭就走,看都沒再看一眼。她才不要他送呢。后來,三哥把一面小鏡子放在她手里時,她摟住三哥的脖子,高興得都要瘋了。三哥撒歡的兒馬一樣,圍著她翻筋斗。勺子,你就是,她對癲狂的三哥說。小鏡子她時刻帶在身邊,早上起來一睜眼,先要拿出來左照右照。她第一次從小鏡子里看到自己,心像浸在酥油里。阿媽說,她快勺掉了。

      三哥最近一次見薩烏茲別克,是在冬宰的時候。

      那天,他早早到了老哈山家。阿吾勒的人除了外出放牧的都來了,薩烏茲別克也來了。每年的這一天,是阿吾勒最歡快的一天。冬季轉場結束了,該好好犒勞一下一年的辛苦,也為漫長的冬季準備肉食。

      藍瑩瑩的天,暖洋洋的太陽。是個冬宰的好天氣,老哈山說。

      西邊空地上,老哈山做了巴塔,和來幫忙的人一起把馬宰了,把肉連骨分解開,用鹽揉搓后裹在馬皮里腌制,再灌成馬腸。他早收拾好了熏肉的屋子。那是個真正的地窩子,低矮得要弓著腰才能進去。阿吾勒里每家都有這樣一個專門熏肉的屋子。灌好的馬腸子放進去,用穿地柏樹枝點煙熏制,六七天后,淡黃的油脂滲進肉里,穿著柏樹的清香味,隔著老遠就能聞到。

      女人們圍在鍋灶邊,嘰嘰喳喳像麻雀。卡西帕在炒胡爾達克[14],刺啦啦,油煙迸濺。旁邊一個女人在剝蔥剝皮芽子,一個在和面,一個在切胡蘿卜洋芋,還有啥也沒干的……干活的手在忙,嘴也不閑著,說話的聲調悠悠然,唱歌一樣,不時爆出一陣笑。笑聲像呼啦啦飛起的麻雀,在藍瑩瑩的天上打個旋,又落下來。

      一群小巴郎在野地里追逐。曠野無垠,一層薄雪,被他們弄得塵雪飛揚。

      東邊空地上,一個小伙子邊彈冬不拉邊唱。

      山上的青草綠油油

      河里的水流無盡頭

      姑娘吆

      你為什么搬了家

      我的心里多憂傷

      ……

      他們在跳舞。老的、少的都有。三個小伙子圍著三哥跳。他轉到哪里,他們也轉到哪里,始終把他圍在中間。另一邊,薩烏茲別克在庫蘭身前身后旋轉。他跳得真好。

      庫蘭穿白綢裙,外套黑絨坎肩,戴狐貍皮帽子。帽頂上一簇貓頭鷹羽毛,撲簌簌顫著。嫩黃色的狐貍皮襯著橢圓臉,面頰上一團胭脂色,青灰色的大眼睛,像青石浸在清凌凌的水中,撲閃撲閃,水花四濺。她兩手卡腰,扭動雙肩,振翅的白天鵝一樣,白裙子帶起的風,扯著裙擺??墒牵墒?,討厭的薩烏茲別克老是擋在她前面,又讓她氣惱。

      三哥停下來,左右看看,撥開圍著他的小伙子。一個小伙子上來拽他胳膊,他一把甩開。小伙子趔趄了好幾步,勉強站穩(wěn),再次惱怒地撲上來。

      庫蘭閃過薩烏茲別克,擋在三哥面前。

      薩烏茲別克拉開小伙子,看著庫蘭,我和他兩個人的事情,我和他解決,他說。

      好,三哥說。他撥開擋在面前的庫蘭,解下武裝帶,脫下大衣,遞給她。

      老哈山來了才把廝打在一起的三哥和薩烏茲別克分開。

      三哥的左側衣袖撕裂了,薩烏茲別克的額頭蹭破一塊皮,鼻孔掛著血絲。

      對山拜也過來了,笑瞇瞇搓著手,站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旁邊的人也都不說話,靜靜地看著老哈山。

      老哈山提著馬鞭子,圍著三哥和薩烏茲別克轉了兩圈,一揮手,馬鞭子落在三哥背上。庫蘭的驚呼還沒完全出口,老哈山已經轉身走開了。他沒說話,連看都沒看別人一眼,路過庫蘭身邊時,他瞪著庫蘭,哼了一聲。

      晚上,三哥走的時候,庫蘭要去送,被老哈山喝住了??窗⑦_黑黢黢的臉,她只好悄悄跟在三哥身后,踅到門口,急慌慌地塞給三哥一個布包。

      布包里是庫蘭給他做的白布衫,袖口領口繡著鹿角紋花邊。

      三哥穿上白布衫,在阿吉別克面前晃。阿吉別克上下打量著他,搖頭撇嘴,嗯,不好看得很,我要一個丫頭找的話,比這個好。真的不好看得很,你脫掉吧,他拽拽三哥的衣袖,順勢摟住三哥的肩。

      三哥咧著嘴,噓溜溜吸口氣,他拿開阿吉別克的手臂。

      大叔打我了,他說,他頭一次打我,之前連罵都沒罵過我一句。

      阿吉別克怔怔看著他,半晌嘆口氣,說:大叔為難得很了。少頃,他又補了一句,你也為難多得很了,以后……

      庫蘭在土灶上化雪水。土灶在屋門前的小土坎下,是就著地勢挖的灶,煙囪是一截生牛皮裹成的圓筒。她把牛皮口袋里的雪倒進鍋里,往灶里添進幾塊羊板糞,把火催起來,又去背雪。附近沒有泉水,飲用水要到稍遠的地方背雪回來。

      屋子在向陽的斜坡上,四周是稀稀落落的梭梭、紅柳、芨芨草,駱駝刺和鈴鐺刺。屋子小半截嵌進土里,上半截用梭梭和羊板糞壘起來,內墻外墻再用牛糞摻進沙土和成的泥抹平。外墻上,夏天蜜蜂筑的巢穴,看起來千瘡百孔。屋頂中間微微隆起,像氈房頂,那是天窗。屋頂積著薄雪,幾根枯草在寒風中瑟縮。

      狼牙項鏈在她胸前晃來晃去,妨礙她干活。她把它塞進衣裳里,過不多會,又忍不住從領口拽出來。陽光一無遮攔,風悄無聲息。閃著微微藍光的雪面間或露出一小片黃沙土,天地蒼茫遼遠,屋門口青煙飄飄裊裊。她手搭涼棚,虛瞇著眼,仰臉望著明晃晃的太陽,深吸口氣。她笑了,亮瑩瑩的牙齒在陽光下一閃一閃,麥色紅潤的臉,虛幻的光暈生動活潑。她終于笑出聲來,咯咯咯,她伸展開雙臂,斜傾著身子旋轉,狼牙項鏈在她胸前蕩起來,颯颯響,一圈,又一圈……她要飛起來。

      你離我遠了

      想你的時候看不見了

      ……

      忽然,她愣住了。一只灰狼在不遠處的沙堆上,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它的一只前爪試探著往前邁了一步,左右看看,又縮回去。它微微伏低著身子,風拂動著它背上的絨毛,隨時要沖過來的樣子。

      耳朵里呼呼響,像荒漠上忽起的風,飛沙走石一片混沌……她動動僵硬的手指,鏟雪的木鏟子讓她的手微微一沉。她使了使勁,緊握住木鏟子手柄,慢慢收回邁開的腿,站直身子。阿達說,遇到狼了不能跑,狼會從后面撲倒你。她的脖子冷颼颼的。

      時間停住了,腦子也停住了,所有的東西都停住了。她聽到阿媽又吼又喊,舉著木棒,瘋了一般沖到她身邊時,她依然一動不動,直挺挺地站著。

      狼漫不經心地瞥了她們一眼,轉身跑了,消失在蒼茫茫的荒野里。

      庫蘭直到見到三哥時,恐懼才真正降臨。她怔怔地看著他,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身子撲簌簌抖得像風中的樹,委屈梗在嗓子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撲進他懷里。

      他怔了一怔,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漾起,不怕了,不怕了,他慌亂地拍著她的背。

      他左右看看,周圍的一切都沒變。小土坎下的土灶飄著淡淡青煙,不遠處是梭梭和羊板糞圍成的羊圈,拴馬樁上掛著馬籠頭,黑馬在木槽前安靜地吃草……陽光映得天地間一片恍白,蒼茫??床坏奖M頭。倏忽即逝的過去,恍若昨日。她磕磕絆絆跟在他身后,黃毛亂奓,鼻涕黏在臉上……懵懵懂懂中,他們忽然長大了。他都忘了,她最后一次趴在他背上是什么時候。他背著她或是抱著,她拽著他的耳朵,駕——駕駕——咯咯咯,她的笑像風,從耳邊拂過。她的頭發(fā)在臉頰上拂動,癢酥酥的。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酸奶味,還有,嗯——還有啥呢?還有那種溫潤的,有一絲絲甜,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讓他恍惚得想要飛起來的氣息。她偎在他胸前戰(zhàn)栗,像溫順的鹿。他的手臂試探著摟住她,猛地使勁。他想把她摟得更緊一些,把她融進心里,再不讓她受一點點驚嚇,受一點點委屈,一點也不讓。

      不怕了,不怕了,有我呢,我收拾它,他惶急地說。

      身后的木門吱呀一聲,庫蘭一把推開他,閃過一邊……

      他愣怔地站著,阿恰依,他下意識地咕噥著,庫蘭的氣息依然在他懷里縈繞。

      卡西帕提著擠奶的小木桶,臉上漾著笑,站在門口,驟然而至的光亮晃得她虛瞇起眼。她手搭涼棚,看看庫蘭,又看看三哥,笑在臉上滯了一下,轉身走開了。她沒說話,走出一截,又扭回頭看了看,擠奶去了。

      三哥聽到她轉身時輕嘆了一聲。

      一聲牛叫,哞……小牛在不遠處回應了一聲。

      陽光清亮,有一絲絲風,涼颼颼的,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不讓那一絲涼意泛起來。

      隔天,他讓阿吉別克把柯孜送去給庫蘭。

      老哈山他們終于找到了狼的蹤跡。他們是循著黃羊足跡找到狼群的。

      他來找三哥。

      他說:圍獵,我們一起去。你去了,有啥麻達的時候,我們的腰也粗得很。

      三哥知道他說的麻達是外蒙兵。他們時不時越過控制線,搶奪牲口,襲擾邊民。劉世珩說,那些搶牲口的外蒙兵不用怕,真要提防的是他們背后的老毛子。三哥不懂這些,他只想兩邊誰都不要找誰的麻煩,誰也不要攪擾誰,讓他和庫蘭天天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日子。

      那個山有個口子,通到山那邊,到時候,狼,打上嘛打上,打不上就攆走掉,讓它哪個地方來的哪個地方去,黃羊也攆掉,它和羊群爭草場得很,草沒有了羊的冬天過不去了。老哈山捻著頜下的黃胡子,狼麻煩多得很,狼沒有了,老鼠多得很,草場壞掉了,再說死掉的牲口沒辦法弄掉,他語氣忽然軟下來,黃羊嘛也可憐得很,狼來了欺負它得很,人來了欺負它得很,啥辦法有呢?都是老天爺給下的。他歪頭望望天,倏地一揮手,欸!都是人麻煩多得很,人心要的東西太多得很。

      三哥走來走去,摩拳擦掌。

      你啥高興呢?老哈山翻著黃瞳眼,上下打量著他,殺生的事情,你啥高興出來呢?你……他擺擺手,算了,你嘴上毛沒有的,說了也是白卡說……

      三哥挑了十多個兵和阿吾勒的人一起出發(fā)了。他挑選的兵個個槍法了得,阿吾勒去的也都是老獵手。

      三哥還是頭一次參加這樣的圍獵,興奮得忍不住想說話。他扭頭左右看看,每個人都捂得嚴嚴實實,沒看到阿吉別克。他的膝蓋輕輕一磕黑馬,脫出急速行進的隊列??諘绲难┰?,人馬都在靜悄悄趕路,沒有人說話,獵狗也緊隨在主人身邊,不聲不響。清幽幽的月色,東北風不軟不硬,撲簌簌從臉上刮過去,像火星子濺到臉上,人馬呼出的白氣漫起一層薄霧,馬蹄踏碎積雪的聲音,有種讓人振奮的沉靜。

      他第一次見到狼的那個夏天,還沒到九歲。

      劉世珩來看他。他聽到老哈山對劉世珩說要給他割禮的事。說這話時,老哈山還笑呵呵扭頭看他一眼。他沒聽清劉世珩說啥,只聽到他說起他爹。劉世珩走后,老哈山跟他說,你的干爹是個著實好得很的人,你阿達的真正的朋友,你記住他。他把一匹馬的韁繩交在他手里,哈薩克男人的本事在草原上,他說,你先長成男人吧。

      那是他擁有的第一匹馬,是匹雪青馬。

      老哈山帶他去放羊。

      羊群一進草場,老哈山就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氈帽扣在臉上。

      黑眼睛的丫頭子

      你往哪里跑

      太陽落山你帶著花兒

      要了我的命

      ……

      老哈山扯著嗓子吼,歌聲像風,在空曠曠的草地上旋出去,一點點回音都沒有。

      哎——烏什別克,你抬得高高的頭,站那么高的地方,才斷奶的馬兒一樣,你也丫頭子看呢嗎?他揮揮帽子,笑得嘰嘰嘎嘎,一扭身,又歪躺在草地上。

      黑眼睛的丫頭子

      你往哪里跑

      ……

      北塔山在天際邊起伏延宕,南邊目力盡處,雪山若隱若現。大地空曠蒼茫,一無遮攔。天又高又藍,幾片忽忽悠悠的云,像羊群,一只鷹釘在空中,比麻雀還小。不遠處的高坡上,三哥端坐馬上舍不得下馬,他忍不住想喊,想吼,又像被眼前的景象鎮(zhèn)住了。陽光像透明的蜜,涂抹在草尖上,亮汪汪的晃人眼睛。陽雀、五更鶿不知從哪里倏地彈出來,在天上打個旋,又一頭扎進另一處草叢。

      那只灰狼出現的時候,他以為是野狗。它在一個溝坎里低伏身子,慢慢靠近羊群。黑色牧羊犬低吠一聲,射出的箭一樣撲過去。他還蒙著,腳跟一磕,沖下高坡。老哈山哦呵呵吼著,揮舞套繩,從他身邊掠過。牧羊犬在一個斜坡上攆上了狼。老哈山的套繩甩出去,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狼往旁邊閃了一下,避開了。他收回套繩,再一次甩出去。狼翻了個跟頭,掙扎著想翻起身。他撥轉馬頭,拖著狼一路狂奔。狼像風中的羊毛球,在草地上輕飄飄地翻滾。

      馬蹄聲鼓槌一樣敲擊著胸口,心要從嘴里蹦出來,風呼呼灌進耳朵,灌進心里,綠瑩瑩的光沖撞得眼睛酸脹。哦……風嗆進嘴里,噎得他聲音鳥叫一般從嗓子里往外擠。他在馬鐙上立起身,蹬直兩腿,深吸口氣,哦呵呵……呵呵……天開地闊,霍然洞開。風扯得衣襟鼓起來,振動的翅膀一樣在身子兩側呼扇,哦呵呵……呵呵……

      人馬先向南行進,再轉向東,繞了一大圈,始終走在下風口。老哈山說,狼聰明得很,賊一樣聰明得很,一點點人味道聞見了,它跑掉了,再想找見它太麻煩得很。他們要在下半夜趕到胡楊林,那是一處淺山開闊地,在沙漠邊上。那地方哈薩克語叫玉朗托格,意思是氈房一樣的樹。這些氈房一樣的樹在這里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每年秋天,樹葉由綠轉成金黃,像燃起的火。在它東邊七八公里有一處山埡口,通向山的另一邊。他們要先在這里圍獵狼群,再轉向西,對付黃羊。

      離胡楊林還有二三公里,行進的人馬分散開,排成一道弧線,向胡楊林圍過去。一陣一陣的腥臊味隨風而來,越來越濃。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拖曳出一條明亮的光帶,影影綽綽的胡楊枝干,扭曲著伸向夜空,像升騰的黑色火焰。沒聽到有人發(fā)出號令,人、馬和狗齊整整停住了腳步。旁邊誰的馬不停地打響鼻。三哥的馬緊繃著身子,像搭在弓弦上的箭。

      三哥心中忽然閃過一絲慌亂,是那種期盼已久的事忽然降臨的瞬間失措。老哈山說,這世上的東西都有神靈,不管啥東西都有,你不喜歡它得很,它就不喜歡你得很。

      那年剛轉到夏牧場,老哈山和卡西帕在忙著扎氈房,他和庫蘭在門口的草地上玩。忘了是怎么開始的,他和庫蘭在草地上點了一堆火。柏樹枝燃燒時散發(fā)出香甜的味道,青草葉子在火中慢慢卷曲枯萎,化為灰燼。他們圍著火堆興奮地大喊大叫,又蹦又跳。

      老哈山過來把火滅掉。庫蘭坐在草地上,哭鬧、撒賴,都沒能阻止他滅掉火。他和往常逗庫蘭開心的樣子一點都不一樣。草地上,火燒過的地方像一塊疤,很長時間都沒再長出草。

      那天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的餐桌旁。鍋里煮著羊肉,咕嘟咕嘟,肉香里裹著青草香。馬燈吊在頭頂上,悠悠蕩蕩,影子也跟著一起晃。庫蘭坐在老哈山懷里,早忘了讓她又哭又鬧的火??ㄎ髋翢昧四滩瑁o每人倒一碗。老哈山掰一小塊馕,在奶茶里蘸一下,先讓庫蘭咬一口,再塞進自己嘴里。

      卡西帕挖一勺炒糜子,給三哥加在奶茶里,掰一塊馕給他,餓得很了你,先一點馕吃吧。

      三哥端起碗,呼嚕嚕喝進一大口,咬一塊馕。糜子是炒過又放進木臼里舂過的,攪在奶茶里有股甜絲絲的味道。

      你今天點火干啥呢?老哈山問他。他沒看他,自顧自吃馕。

      他嘴里含著馕,撲閃著眼睛,不說話。

      老哈山慢悠悠地像在說故事。他每次說故事都這樣,盤腿坐在火塘邊,庫蘭坐在他腿上,講哈薩克磨破腳板的遷徙之路,講草原是他的臍血之地,講英雄阿布賚和賈尼別克……你沒有飯吃,肚子餓得很了,羊沒有飯吃,肚子也餓得很。你今天火玩了,火的神靈不高興了,火起來了,樹燒掉了,草燒掉了,羊的飯沒有了。羊餓死了,哈薩克還干啥呢?那個時候了連祖先的神靈都對不起得很了。草原太重要得很,羊的命在草原上,哈薩克的命在羊群上。

      神靈,三哥縮了縮脖子,嘟噥一句。他不是不敬畏神靈,他想對付的不是狼,是狼的入侵。他和老哈山一樣,希望腳下的這片草原,平靜祥和,草木茂盛,牛羊肥壯。他的腦子里忽然閃出他和庫蘭常去看的巖畫,那些奔跑跳躍的線條,像張開的弓弦,像射出的箭,像冬不拉琴弦……庫蘭小鹿一樣閃動的青灰色大眼睛……

      你離我遠了

      想你的時候看不見了

      ……

      他咂了咂嘴,風從齒間穿過,甜絲絲的。他嘿嘿嘿笑,左右看看,又趕緊閉上嘴,憋得心里脹鼓鼓的。

      一聲狼嚎刺破寂靜。

      天裂了條縫,山后漏出一抹天光。

      訇然而起的隆隆蹄聲像沉悶的雷在大地上翻滾。

      人的吼喊。

      哦——呵呵呵……

      哦——咯咯咯……

      馬的粗重喘息。

      子彈穿破空氣的銳利哨音。

      一片黑影從影影綽綽的樹影里飄蕩出來,漸漸分散成一個個彈射的黑點。不時有黑點像忽然蹦起的石子,在空中畫一道翻卷滑落的弧。遠處的山頂愈來愈亮,紅燦燦的光曝灑出來,遠處,近處,一片燦爛。馬,狗群,狼群,飛揚的雪塵,在空曠的雪原上,像飛速翻卷的云團。

      冬羔產羔季節(jié),一連下了三場大雪。

      老哈山一家忙壞了。既要照看母羊產羔,又要清理羊圈里的雪。三個人剛把前一場雪清理完,還沒緩口氣,一場大雪又來了。每年冬天,清雪都是最麻煩的事,他們要把羊圈的雪清理干凈,墊上干沙土。羊不能臥在雪地里,羊肚子受涼了要拉稀,何況現在又是產羔母羊。

      讓老哈山頭疼的不是大雪,是被大雪封蓋了的草場。草場被黃羊損耗后,草已經很少了,現在又被大雪封蓋。沒有了草,羊群熬不過又冷又餓的寒夜。每一場大雪過后,那些鼓起的雪包下面就是一只凍餓而死的羊。

      雪后的天空,清亮如洗。

      雪原上,一只母羊使勁刨開雪面,扒開雪,嘴探進去,啃出幾根帶雪沫的草根,回頭看看不遠處的羊羔,咩……羊羔瑟縮縮站在雪地里,一只腳邁出去試探著,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又換另一只腳試探,猶豫著,最終落回原處,咩……細弱的叫聲被一溜打著旋的雪塵裹走了,只剩下蕭蕭風聲。羊羔終于撐不住了,倒臥在雪地里。

      遠處,一只火紅的狐貍像一團火球,劃過雪原。

      老哈山走過來,抱起雪地里的羊羔,解開皮襖,兜進懷里。他用腳尖劃拉一下板結的雪面。羊蹄甲要刨這樣板結的雪面,堅持不了多久就會傷了蹄子。他吁口氣,要想一個辦法出來,不然的話,羊的冬天過不去了。前些天,他和阿吾勒的人去夏牧場把儲存的牧草拉回來。牧草太少,根本應付不了這么大的雪災。

      回到地窩子,老哈山把兜在懷里的羊羔放在火塘邊。那里已經臥了十多只羊羔。這些羊羔大部分死了母羊,有幾只是因為瘦弱的母羊自顧不暇。卡西帕和庫蘭要按時為死了母羊的羊羔對奶。這也是件麻煩事,要兩個人一起,一個人夾住母羊的頭,一個人對奶。

      老哈山一聲不響,坐在火塘邊發(fā)呆。

      卡西帕倒好一碗奶茶,遞給他,他沒反應。哎,她喊他一聲。

      老哈山接過奶茶,噓溜一口,虛瞇著眼,盯著火塘里的火,手不經意地摩挲著臥在腿邊的羊羔。

      卡西帕在地氈上鋪好餐單,擺好馕、酥油、酸奶疙瘩和炒糜子。

      老哈山怔忡地看著忙叨叨的卡西帕,忽然端起茶碗,幾口喝光了奶茶,兩手撐著膝蓋起身時,趔趄了一下才站穩(wěn)。他揉揉膝蓋,捶捶腰,走出地窩子。

      吃飯了,卡西帕在他身后喊。

      先羊的事情弄完,他沒回頭,徑自走了。

      他要去跟阿吾勒的牧民們商量,去木壘河換牧草回來,應對雪災。上次圍獵,獵到不少狼皮和黃羊,他平時獵到的狐貍、野兔、夏天挖的貝母,還有酥油、乳餅子、酸奶疙瘩、風干肉、熏馬腸,雖然這些食物他們也不富余,但只要能換回牧草,他們愿意拿出來。

      一起去木壘河的除了阿吾勒的幾個人,還有劉世珩派的一個軍官。庫蘭也跟著去了。薩烏茲別克也要去。老哈山沒同意,他讓對山拜一起去了。

      前幾天,老哈山去找過劉世珩。

      劉世珩說這是當下解決雪災最好的辦法。莊稼秸稈是好飼草,莊戶人家牲口少,用不完,堆在麥場上風吹日曬都漚成了泥。拿物品去換,兩相得益。他喊來一個家在木壘河的軍官,交代他到縣里找蔡縣佐幫忙。他還給蔡縣佐寫了封信,讓軍官帶上。

      老哈山從木壘河回來,三哥才知道。他是見到庫蘭才知道的。欸?大叔去木壘河咋沒跟我說?他心里閃過一絲疑惑,也只是一閃。

      庫蘭依然沉浸在興奮中,這是她頭一次出遠門。

      巴扎看見了,人多得比羊還多得很,巴扎的東西也多得很,眼睛勺掉了,不知道哪個東西看哪個東西不看,樓的房子沒有看見。嗯——她撇撇嘴,巴扎也不好得很,地方這么一點點,她伸出小指尖比畫一下,馬,想跑的時候跑不動……嗯——他們拿水的地方好,水從地上面一個洞拿出來,我們要那么遠得很的地方雪背回來燒水……

      那叫井,水井。

      嗯嗯,井,井,我給阿達說,我們這個地方也一個洞挖出來拿水,阿達說,不行,挖的話等水拿出來太遠得很。他們房子跟前都有一個井,拿水太方便得很了。他們房子也好得很,比我們房子大得很,高得很,墻上一個洞,冰一樣亮得很的東西,你房子里面,我房子外面,能看見……

      那叫玻璃。

      玻璃?她的眼睛亮閃閃的。

      玻—璃,他鼓起嘴,玻—璃。

      啥東西不管了,她手一揮,住他們一樣房子,我高興得很。住我們房子,腰這個樣子才走路,她弓下腰,他們女人走路這個樣子,她緊抿著嘴,眼睛左右閃著,扭著屁股,一搖三晃走一圈。她們還羊也不放,手,羊油一樣白得很,手這么白得很,活干的時候咋辦呢?草碰一下,手爛掉了。她比畫著捏個蘭花指,終于憋不住了,撲哧笑出來,拽著他的手臂,咯咯咯,笑得蹲在地上不起來。

      他們不放羊,他們種地。他拽起她,握著她的手。夏天種地收糧食的時候,他們的手也一樣黑得很。她身上甜絲絲的酸奶味,她急吼吼地想要把所有的新奇與欣喜都告訴他的樣子,讓他心里毛茸茸的,忍不住想把她摟進懷里,想拽著她跑,扯著嗓子喊。

      還有,嗯……還有蔡——老漢領到吃飯的那個地方……

      蔡老漢?你是說蔡縣佐吧?

      蔡——縣佐?不知道,他的頭光光,阿達一樣的頭。吃的飯里面,????????????,嗯——蘑菇,蘑菇有,手抓肉那么一點點,吃飯草太多得很,一個碗,一個碗,都是草……

      那不是草,是菜。

      嗯嗯,菜,菜的飯吃完了,還餓得不行得很。她的眼睛忽閃著,嗯——一個冰一樣的毛線飯,好吃得很。

      啥冰一樣的毛線?

      這么長得很,毛線一樣,她比畫著,撮著嘴,吸溜吸溜,嘖嘖有聲。

      你說的是粉條吧?他憋著笑。

      不知道,反正好吃得很。

      你說的是粉條,那叫粉條……哈哈哈,那叫粉條……他笑得一下跳起來。

      她拽住他,你不笑,不能笑,你……

      他掙脫她,張開雙臂跑,哦咯咯……冰一樣的毛線好吃得——很……哈哈哈……

      她抓一把雪,追上去,你不讓笑你……

      庫蘭——哎——庫蘭,老哈山在門口喊,勺掉了你,他朝三哥招招手,你回來。

      三哥滯了一下。太陽燒得半邊天紅。胭脂色的光,空曠的雪原,地窩子上的炊煙,木槽前安靜反芻的牛,撒歡的羊羔,咩……胭脂色的叫聲,青草的味道……庫蘭的臉沐在光里,張開雙臂,風扯著她的裙子……三哥心里漲滿了笑。

      老哈山坐在火塘邊。還沒到吃飯時間,餐桌上已經擺好了吃的??ㄎ髋两o三哥倒了奶茶,訕訕地坐在一邊不說話。她沒像往常一樣眼里漾著笑,拉他的手,摸他的臉。

      三哥看看老哈山,看看卡西帕,想問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嘴張了幾張,終于沒問出來。盤腿坐在火塘邊的地氈上,端起卡西帕倒的奶茶,喝一大口。

      庫蘭的歌聲飄進來。

      老哈山哼一聲。

      卡西帕嘟噥一句:她勺子。

      三哥心一沉。說不清為什么,就是心一沉。

      劉世珩陪省督辦公署的人來巡查邊務。

      劉世珩說:有情報說對面派人悄悄過來,鼓動人遷到那邊去,你這里沒啥動靜吧?

      沒看到有啥生人,三哥說,你上次在薩烏茲別克家碰到的那個人,我去查了,他說是親戚,再沒看見過他。

      阿吾勒的水深著呢,劉世珩說。

      這些狗日的跟狐貍一樣,三哥悻悻地說。

      巡查從緊靠將軍戈壁的石錢灘開始。石錢灘在北塔山西邊,一路向東,到鎮(zhèn)西的紅柳峽,幾個阿吾勒沿北塔山南麓一字擺開。劉世珩說石錢灘那些看起來像錢串子的東西,原本是長在海里的,不知經了多少年,化成了石頭。他說這里原本就是海。三哥不知道海長啥樣,他說他就見過烏倫古湖。劉世珩說烏倫古湖跟海比起來,連針眼都算不上。石錢灘里還有種石頭,長得跟真樹分毫不差,一圈一圈的年輪,清清楚楚,連樹皮樹杈都長得跟真樹一樣。劉世珩說那些石頭原本就是樹。他看三哥半張著嘴,一臉驚詫的樣子,又說:這世上就有熬得過時間的東西,就算變成石頭,也還是樹。

      午飯是在老哈山的阿吾勒吃的,三哥沒見到庫蘭。老哈山說她出去放羊了,他把劉世珩拉到一邊嘀咕了半天,不知說了啥。劉世珩一直陰沉著臉。

      咋了,干爹?

      劉世珩看他一眼,給馬加了一鞭子。

      一行幾個人的馬都狂奔起來,轟隆隆的蹄聲像翻涌飛揚的雪塵。日頭已經偏西,羊毛一般糟亂的云纏繞著西邊的山頂,光從赤紅的云層邊緣暴射而下,胡楊林迎面撲來,再過去是紅柳峽。

      劉世珩的臉冷颼颼的像塊冰。庫蘭去放羊又遇到了狼?他禁不住打個顫。沒事,不會有事的,有柯孜陪著她呢。

      你離我遠了

      想你的時候看不見了

      ……

      老哈山緊抿著嘴坐在火塘邊不說話。

      卡西帕說:她勺子。

      劉世珩陰沉的臉……

      三哥勒住馬。滄桑遒勁的胡楊枝干像瞬間凝住的火焰,大雪早已覆蓋了先前追逐狼群的痕跡。劉世珩他們已繞過前面的山彎,他一個人孤零零立在空曠曠的雪原上。一種驟然而至的惶恐,讓他茫然失措。

      夜里,他們住在了紅柳峽。

      三哥心緒不寧,幾次拽著劉世珩,想問問究竟出了啥事。你得經些事,才能長成男人,劉世珩拍拍他的肩膀,說。天太黑,三哥看不清他的臉。

      直到第二天晌午,他們回到黃水泉營部,才有時間坐下來說話。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喜歡上一個丫頭。劉世珩抽出一支紅錫包卷煙點燃深吸一口,丫頭是個二轉子[15]。她爹是劉錦棠的兵,跟著劉錦棠一路打到喀什噶爾,在喀什噶爾成了家,折騰來折騰去,又磨轉到迪化。她媽是伯克家的使女,算不得漂亮,是個吃苦又能干的女人。我見過她媽。聽說她家族里的人要東要西不說,還提了不少要求。她爹為了這女人入了教,割了禮,折騰得脫了幾層皮,好容易才把女人娶進門。按說吧,她爹經過這些事,輪到我和他丫頭……他滯了一下,猛吸一口煙,瞇眼望著窗外。

      三哥怔怔看著他,庫蘭咋了?一縷光照在他胸前,映著他的半邊臉。

      劉世珩瞥了他一眼,從他爹知道了我和丫頭的事情,前后不到十天,他就把丫頭嫁給了一個和田人。聽說那男人比她大了差不多三十歲,是個跑小買賣的。他皺了皺眉,頭兩天,我去找她,她爹還很客氣,丫頭走親戚去了,過兩天就回來……劉世珩怔忡地盯著窗外,拿煙的手抖了一下,長長的煙灰掉落在地上,是他親自綁了丫頭交給了那個男人……

      為啥?他可是她親爹,三哥咂了咂嘴。

      可能,可能正因為她爹是過來人,才做得這么絕吧,他長吁口氣,像是放下了背上的重物,忽然輕松了。

      他可是她親爹。

      你娃還尕,經的事還少得很呢。怎么給你說呢?有些東西是骨子里帶來的,不管過多少年它都不會變,就像石錢灘的那些個樹,變成了石頭,它也還是樹。這不是入個教,割個禮就能行的事。他怔了怔,那年老哈山說要給你割禮,我擋住了。

      三哥眨巴著眼睛,一臉蒙。

      后來呢?三哥怯懦道。脊背冷森森的,絲絲縷縷冒冷氣。

      后來?啥后來?后來你看見了,一個老光棍。他咧了咧嘴,有一絲尷尬,我再沒見過她,就這些消息也還是我托了好多人打聽了好長時間才打聽到的。

      那時候,你要是領上她跑就好了。

      跑?往哪跑?嗤,你就是個勺娃嘛,天是個鍋鍋,地是個窩窩,你往哪里跑?

      那,那你找了她這些年,還不是沒找見人家?三哥撇撇嘴,一臉不服氣。

      你娃……你娃,哼哼,就是個嘴硬的貨。他咂咂嘴,那天老哈山給我說,對山拜又跟他提親了,他問我這門親咋樣?

      你咋……咋說的?他一下瞪圓了眼睛。

      你以為老哈山是想問我意見嗎?嗤……說不定人家黃道吉日都定好了。

      那咋可能?他倏地跳起來。

      咋不可能?都在一個阿吾勒,庫蘭嫁過去離家又近,多好。

      你哄我呢!他轉身就往外走,我……我找他去。

      你快給我站住吧你。

      他一腳門外一腳門里,倚門停住。

      劉世珩嗤一聲,就你這樣,老哈山說你嘴上沒毛,你還不服氣。他招招手,你進來把門關好,我冷得很。看三哥沒動,又招招手,你進來,聽我給你說。他搓了搓手臉,這些年,老哈山對你也真是沒得說,可能他也想招你當女婿,又不能不顧忌多少年傳下來的教俗,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誰也沒辦法。他沉吟著,不過,你從小就在他們家,說不定你會是個例外。他站起來,安慰似的拍拍三哥的肩膀,不管咋說,你現在的任務是把人守住,把地方守住。

      他咧咧嘴,又說:我說的可是為國家,不是為你個人。那邊先把狼群、黃羊群趕過來,等這邊的草場破壞了,再派人過來,鼓動牧民搬走……這是老哈山說的,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做糊涂事,劉世珩望著門外蒼茫茫的雪原,唉……國弱民貧,啥時候受苦的都是百姓……

      庫蘭騎在馬上,身子縮在干板羊皮襖里,呼出的白氣在狐貍皮帽檐和圍巾上染上一層白霜。圍巾是紅色的,是那年冬天,三哥從迪化帶來送給她的。雪地上,雜亂的蹄印像一條開封的河。柯孜站在東邊不遠處的高坡上一聲不響,警惕地四處張望。牧羊犬蹲坐在西邊,像一塊兀起的黑石頭。冷颼颼的風像刀,她的腿腳已經木了。她只能偶爾下馬活動一下,再趕快上馬。雖然經過那次圍獵,狼少了很多,但依然有小狼群或是孤狼侵害人畜。為了防備狼,阿達讓她騎在馬上不下來。

      空茫茫望不到盡頭的戈壁,若隱若現的遠山,羊毛一般灰蒙蒙的云,她的紅圍巾像一簇閃動的火苗。從對山拜來跟阿達提親的第二天起,她就出來放羊了。阿達發(fā)脾氣,也沒攔住她態(tài)度堅決地把羊群趕出來。她已經好多天沒跟阿達說話了。她不能說話,還沒開口眼淚就出來了。她忍不住想哭,心里塞滿了委屈。雖然和薩烏茲別克還沒有訂立婚約,涉河盟誓,但阿達沒有拒絕對山拜的提親,她也不原諒他。她不想惹阿達傷心。她知道阿達不是只為找一個能幫他放羊的巴郎,他是害怕了,害怕阿吾勒的人說他破壞了老規(guī)矩。那天,對山拜就是這樣說他的,因為她當著阿吾勒幾位老人的面,拒絕了親事。這是阿吾勒從沒發(fā)生過的事,幾位老人像看怪物一樣,瞪著她。阿達呵斥了她,他從沒對她這么兇過。對山拜的眼睛鷹一樣盯著阿達,說出的話比石頭還硬。他的話還沒說完,阿達的臉已經漲紅得像羊肝子了,可是,可是,還有什么比她的幸福更重要呢?

      不過,阿達也太可憐得很,腿疼得很,頭也經常疼得很,這么老得很了,還要自己放羊,一個能幫他的巴郎都沒有。三哥也不能幫他,阿達說,有三哥看護草原,草原上賊不敢來。她才不嫁給薩烏茲別克,即使他能幫阿達放羊,也不嫁給他。那還有誰能幫阿達放羊呢?

      阿媽也老得很了,腰都快直不起來了。擠奶、烤馕、搟氈子、繡花氈、捻毛線……一天天,一天天閑不下來。阿媽希望她將來嫁個好人家,她九歲的時候,就開始為她準備嫁妝了,氈房、花氈、掛氈、鑲牛角花紋的箱子、綁扎氈房的花毛線帶子……她要出嫁了,誰來陪伴孤單的他們?誰來幫阿媽擠奶、燒馕,晚上幫她揉揉肩膀捶捶腰?誰為阿達燒奶茶、幫他放羊?

      都是因為可恨的薩烏茲別克。自從對山拜來為他提了親,阿達的笑聲沒有了,阿媽的笑聲也沒有了,晚上的火塘邊忽然變得靜悄悄的,荒涼得像沒有了人的戈壁灘。過去的那些晚上,她靠在阿媽身上,阿達彈著冬不拉,他的達斯坦唱得多好得很。

      在我白色的夢里

      有未沾過手的牲畜噢

      你渴了就來喝點什么

      請你下榻到我們家

      ……

      阿達唱少女納孜姆遇見勇士康巴爾時,阿媽的臉都紅了,看阿達的眼神也變了,毛繩一樣纏著阿達,聽到納孜姆受委屈,她的眼里又噙滿了淚。

      康巴爾和納孜姆的故事傳唱了多少年,阿達怎么就糊涂了?納孜姆的阿達——諾蓋部落的巴依艾孜木拜阻止康巴爾和納孜姆的愛情。多好的康巴爾,雖然窮,可他心地善良,慷慨大方,用辛勤捕獲的獵物養(yǎng)育了“扎有九十帳氈房的人們”。多聰明的康巴爾,用獵物的腸子造出了冬不拉,讓哈薩克的歌聲長了翅膀。卡爾瑪克人來了,艾孜木拜和他的兒子們嚇壞了,他們去向康巴爾求助,答應把納孜姆嫁給他??蛋蜖枒?zhàn)勝了卡爾瑪克人,保住了部落,也保住了草原。

      三哥就是我的康巴爾呀。

      還是阿媽最懂得女兒的心思。那時候,她背著我,一手拉著三哥,在草原上追著羊群跑,她的歌聲陽光一樣溫暖。她把我舉起來旋轉,我的小天鵝飛起來嘍……她把三哥摟進懷里,親他的臉,頭抵著三哥的額頭,我的小馬駒哦……她給三哥抓頭發(fā)里的虱子,他頭發(fā)里的虱子太多得很了,草原上的羊群一樣多得很,她搓著三哥的頭,說。三哥背著我在草原上撒歡,她笑得眼睛都沒有了。要是嫁給薩烏茲別克,三哥會傷心死的,阿媽也會傷心。多好的阿媽,怎么忍心讓她傷心?

      都是因為薩烏茲別克,他太可恨得很了。

      阿吾勒里氤氳著不安和躁動,也說不出哪里不對,一切都很正常,可三哥就是有這樣的感覺。阿吾勒的人家沿沙漠邊緣分布,從東南斜向西北,每家之間近的相隔三四公里,遠的六七公里。劉世珩說,守住草場,阿吾勒就安穩(wěn)了,阿吾勒安穩(wěn)了,草場也守住了。

      薩烏茲別克在門前收拾換回來的皮貨,看到三哥他們過來,頭都沒抬一下。他的馬圈里有兩匹備好鞍轡的馬。三哥狐疑地盯著薩烏茲別克,朝阿吉別克努努嘴。

      阿吉別克跳下馬,哎,薩烏茲別克,你還哈薩克是不是了,客人來了你頭也不抬一下嗎?他邊說邊推開地窩子門,探頭看一下,大叔不在嗎?哦,阿恰依也不在。

      你們客人不是的,薩烏茲別克還是沒抬頭,我阿達他們去親戚家了,他說。

      阿吉別克暗暗搖了搖頭,哦,那我們只好去別的人家喝茶了。

      他一個人,咋會備兩匹馬?三哥說。

      嗯,就是奇怪得很,阿吉別克說。

      離開薩烏茲別克家,拐過一道彎,三哥讓阿吉別克繼續(xù)往前走一段,再悄悄繞回去,盯著薩烏茲別克,我就覺得那兩匹馬奇怪得很,我們分開走,我去找?guī)焯m。

      我們都去找?guī)焯m吧,阿吉別克咧嘴笑。

      我去找?guī)焯m,薩烏茲別克才相信他的事情我們不管了,三哥急了,你去干啥?

      我還想的,你幫一下呢,他一本正經地扯了扯衣襟,你看,你看我的心,你一句話,心,風刮跑掉了。

      你能幫我啥?三哥撇撇嘴。

      幫你搶庫蘭回來呀,阿吉別克歪著頭,忍不住哈哈笑,揮一揮鞭子,疾馳而去,你不讓幫算了……大叔的鞭子等你……哈哈哈……

      嗤……

      庫蘭裹著干板羊皮襖縮在馬上,她的紅圍巾覆著白霜,露出一抹淡紅。三哥的心抖了一下,給馬加一鞭子,還沒到跟前,就跳下馬奔過去。

      庫蘭驚咋咋叫著、喊著,跳下馬,趔趄著摔倒在地,爬起來又摔倒……咯咯咯,你來了,你咋來了?她笑得越來越響,慢慢拖出哭腔,我高興的……她哆嗦著嘴唇,絮叨著。她的面頰皴了,紅洇洇的,像涂了濃濃的胭脂,我高興的,你來了……她抹一把眼淚。

      他捂著她的臉,看你凍得,你看你凍得……他扯開大衣,慌亂地拽掉她的氈靴,把她的腳捂在懷里。她掙了一下,不動了,頭抵在他胸前。

      她的腳放在他肚子上,他下巴抵著她的頭,像小時候卡西帕把他們圍在被子里?;鹛晾镅虬寮S燃得正旺,地窩子青煙繚繞,光從天窗漏進來,她的小腳丫像兩只不安分的老鼠,在他肚子上亂竄,咯咯咯……她把他惹急了,他虎著臉嚇她,她的腳竄得更歡了,嘰嘰咯咯笑得能把屋頂掀翻。

      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酸奶味。

      她聽到了他的心跳。

      她從他懷里掙出來,慌亂地套上氈靴。

      他拉住她,我怕你跑掉再也找不見了,真的害怕了,他說。

      她怔了怔,我?guī)桶⑦_放羊,在戈壁灘上……她望著暮色里的羊群,聲音黯下來。

      他的心一抖,把她攬進懷里。她的干板羊皮襖太厚,他只能摟著她的肩,你看你太胖得很,我都抱不住你了,他又逗她。

      她推他一把,嘟著嘴,抹一把眼角的淚,你,你太小得很,你不說。

      他一愣,挫下腰,兩臂虛張,繞著她晃一圈,你看,你看你牛一樣的胖得很。

      她揚起馬鞭子虛晃過來,撲哧笑了,咯咯咯,笑聲像灰蒙蒙的天上乍然漏下的一抹天光。

      老哈山在離家兩道沙梁的地方迎候庫蘭。他不放心,每天都在這里等??吹饺纾麤]說話,撥轉馬頭,徑自走了。羊群到家,他已經在木槽里布好了飼草。冬窩子的草不好,羊群晚上回來要再添一遍草。

      卡西帕剛擠完牛奶,走到門口,看到三哥,她愣了一下,回頭看看老哈山,快進去吧,太冷得很了,她沖三哥笑一笑,朝屋里努努嘴。

      老哈山一進門,庫蘭就出去了。他脫了氈靴、皮襖皮褲,在火塘邊坐下來。抬頭看看局促不安的三哥,你馬一樣,站得直得很,你這個房子不認識嗎?他嘆口氣,眼里閃過一絲迷惘。

      三哥嘿嘿兩聲,靠著老哈山坐下,上頭的人說,山那邊悄悄派人過來,鼓動阿吾勒的人遷到山那邊去……

      哪個地方有草,哪個地方哈薩克的家,老哈山撩了撩眼皮,沒好氣地說,那天……他欲言又止。

      我們在薩烏茲別克家……嗯……看見兩匹備好的馬……

      哈薩克家的馬多得很,誰家馬都有。

      不是,他家里只有他一個人……

      嗤……

      那,要是別人讓你走,你……

      老哈山扭頭看著他,我們的祖先臍血灑過的地方,我家這個地方,還哪個地方去?他哼了一聲。

      三哥一愣,你都把我說糊涂了,他往老哈山跟前靠了靠,那我回來放羊吧。

      老哈山沒抬頭,你放羊的人不是的,你打仗的馬,拉車,拉車太窩囊得很,你好好把草場看好行了。

      我從小在這里長大,一直當你是阿達……

      你啥也不要說出來,老哈山忽然煩躁了,擺手打斷他的話,往后挪了挪,仰靠在被子上。

      火塘里羊板糞燃起的火焰舔舐著銅壺底,銅壺里的水吱吱喇喇響。老哈山背過身子,蜷縮在地氈上。他老了,像一匹疲憊的駱駝。過去的那些夜晚,就在這火塘邊,火光把他的臉映得紅彤彤,笑聲像打雷,咔啦啦,震得人耳朵疼。他彈著冬不拉,唱達斯坦,唱謊言歌;

      馬兒生下了一只狼

      說話不加半句謊

      老鼠踩死了小姑娘

      蛤蟆給蝴蝶當新娘

      ……

      可是現在,快樂像草原的風,倏忽間刮得無影無蹤了,他們的腳卻陷在草窠里,被亂草纏住,不能追風而去。他咂了咂嘴,黯然走出地窩子。天色暗下來。

      庫蘭的頭發(fā)像卡西帕一樣,用帕子裹在腦后。她端著木盆,里面是納烏魯茲飯。

      卡西帕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提著餐桌。

      三哥迎上去,接過卡西帕手里的茶壺,阿恰依……他哽了一下,一時不知想要說什么。

      卡西帕的手伸到半途,又縮回去,吃飯吧,她輕聲說。

      庫蘭把木盆往他臉上湊了湊,阿媽給你做的,她說你喜歡得很,她嘻了一聲。

      委屈驟然而至。還沒到納烏魯茲節(jié),卡西帕為他做了納烏魯茲飯。

      剛到老哈山家那年的納烏魯茲節(jié),卡西帕把納烏魯茲飯盛好放在他面前,他端起來聞了聞,就放下了。飯餿掉了,他說。

      飯餿掉了?卡西帕不明白“飯餿掉了”是什么意思,從他皺著的眉頭,她猜到了。這么好得很的飯,你不喜歡?她詫異地望著老哈山,一臉的無辜無措。

      老哈山摸摸他的頭,這個飯,納烏魯茲節(jié)過的時候才吃,吃了納烏魯茲飯,新的年開始了。他看他依然坐著不動,給他馕吧,給他別的吃吧,他對卡西帕說。

      很長時間,他都無法接受這種怪怪的酸味,酸奶疙瘩也一樣,硬得像石頭,他喜歡乳餅的那種濃郁奶香。直到第二或是第三年,他才品嘗到納烏魯茲飯的香。肉香、面香、米香、酸酸的奶香,帶出一點點甜,還有一絲淡淡的酒香,吃完了,香氣依然留在嘴里不散。他喜歡納烏魯茲飯了,卡西帕過一段時間就會做??此缘美峭袒⒀?,就刮著他的鼻子,飯餿掉了,她學著他的腔調。有一次,他病了,燒得迷迷糊糊,朦朧中被一陣香氣刺醒。卡西帕端給他一碗納烏魯茲飯,吃完了,又給他捂上被子,我的小馬駒,她摸摸他的臉,睡吧。等他再次大汗淋漓地醒來,病也好了?,F在,和藹可敬的老哈山不見了,變成了一座山,擋在他面前??ㄎ髋烈矌筒涣怂?。

      庫蘭看他不說話,往他跟前湊了湊,你眼淚?她沒像以往那樣一驚一乍,她的頭抵在他胸口,蹭了蹭,吃飯吧,她柔聲說。

      飯吃了一半,阿吉別克來了。

      阿吉別克說,他看到薩烏茲別克和一個人騎馬出去了,天黑了,他沒看清楚。反正,沒見過的一個人,他又補了一句。

      往哪個方向走了?

      東邊,應該是玉朗托格。

      這幾天多派些人巡邊,明天把附近的阿吾勒再細細排查一遍,說不清來路的都給我抓回來,狗日的,他咬著牙罵了一句,你派人把薩烏茲別克給我盯緊些。

      太陽偏西時,庫蘭來了。

      一進院子,柯孜就撲在三哥身上,頭在他胸前蹭一下,跳開撒個歡,又撲在他身上。他指指不遠處的阿吉別克,拍拍柯孜的頭,推開它。

      薩烏茲別克來我們家了,她說。阿吾勒有些人家要搬到山那邊去,他想讓阿達也搬走。山那邊答應給好處多得很,要是阿達搬走,多多的人都搬走了,還別的阿吾勒的人也有,薩烏茲別克說的。

      大叔說啥?

      他啥也沒有說。他沒有說搬走,也沒有說不搬走。

      大叔讓你來的?

      不是的,我不想看見薩烏茲別克,嗯——我來的時候,阿達看見了,他啥也沒有說。她低頭摳著手指甲。

      他把她拉到面前,幫她理理紅圍巾。

      她推開他,你看阿吉別克,賊的樣子笑。

      三哥沒回頭,不管他,他是幫我搶媳婦的兄弟,他嘿嘿笑。

      嗤……你臉太厚得很,他不幫你,你太厚得很的臉也幫你媳婦搶回來了,她撇撇嘴,面頰上兩個淺淺的酒窩,一抹笑意在酒窩里打個旋,倏忽不見了。

      他怔了怔,過幾天我去找干爹,讓他去你們家提親,他掰著她的肩膀,說。

      ……

      大叔要是不答應,我就……嗯,我就……他忽然感到心虛無措,茫然回頭看看阿吉別克。

      阿吉別克在逗柯孜玩,看他回頭,扮個鬼臉。

      他像被刺扎了一下,忽然生出一股惱怒,沖過去踹了阿吉別克一腳。

      柯孜倏地竄開去。

      阿吉別克跌坐在地,撓著頭,瞪著三哥。他忽然笑了,你急得……你急得勺掉了你……看三哥又要踹他,爬起來撒腿就跑。

      她站著沒動,靜靜看著他。她的眼睛一眨一眨,憂傷和委屈像拂過雪原的風。

      他的心倏地針扎一般揪起來。

      她替他理了理衣領,手從他的肩頭拂過。他怔忡地看著她??ㄎ髋两舆^男人的馬鞭子,撣掉男人肩頭的草屑,氈房里餐桌早已鋪好,她提著燒好的奶茶跟在男人身后……多少年,她在門口迎候牧歸的男人,日復一日?,F在她老了,老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夕暉把天地染得一片橙紅。庫蘭的嘴角微微翹起,柔韌又憂傷。一些東西從她臉上消失了,眼神和神態(tài)少了往昔那種青草的味道,多了柔美,多了安靜。她終究和卡西帕不一樣,敢當著阿吾勒幾位老人的面,拒絕阿達為她安排的親事。他握住她的手,不知想要說什么,又覺得不管說啥這時候都多余,可他心里又涌動著無數想對她說的話。

      阿達喜歡你,他害怕阿吾勒的人說閑話得很,她幽幽嘆口氣,手撣著他肩頭,我也害怕了,害怕阿達搬走掉……

      他不會搬走的,你來的時候,他看見了他還不是啥都沒有說。他怔了怔,你來的時候大叔真的啥也沒說?

      她搖搖頭。

      他忽然笑了。

      他就不搬走,他也害怕阿吾勒的人說閑話得很。

      他害怕啥?有我在,他聳聳肩,拍拍胸脯,我這么厲害得很,他害怕啥?你也不害怕……

      她撲哧一笑,推他一把,你就是臉太厚得很……她的眼角閃過一抹淚光。

      柯孜不知什么時候回來靠在他腿邊。他蹲下身,捋著柯孜的毛,你得把她看緊些,不要讓她跟別人跑掉了。

      柯孜汪一聲,頭抵在三哥胸前。

      嗤,我跑的話,它跑得比我快得很,肯定,她抹一把眼睛,瞇眼望著空茫茫的荒野。

      天地一片橙紅,細風不動聲色地裹著寒意,飛掠的鳥一樣,打個旋,又打個旋。

      他摟著她的肩,沒再說話。

      三哥是被柯孜的叫聲驚醒的,他還蒙著,哨兵和老哈山一起沖進來。

      庫蘭,庫蘭他們搶走掉了,老哈山氣急敗壞地說。

      誰?三哥脫口問道。

      我放羊回來,對山拜來了,問我搬走嗎不搬走?我罵他了……天黑的時候,柯孜回來了,叫喚厲害得很,庫蘭找不見了。對山拜房子空掉了,氈房沒有了,阿吾勒還兩個人家氈房也沒有了。他們肯定跟山那邊的人搬走掉了。老哈山語氣疲憊,沮喪,眼圈殷紅,眼的周邊是刀刻一般的皺褶,看上去老了很多。

      三哥讓哨兵通知集合。

      他們往哪個地方走了?

      過大羊群的山口子……老哈山沉吟著,西邊的山口子小得很,小的山口子過不去……應該東邊玉朗托格走,他們還有別的阿吾勒的人家??伦?,柯孜知道他們哪個地方走了,肯定。他猶豫一下,拽住三哥,嘴唇哆嗦著,你是好巴郎,他把馬鞭子放在三哥手上,馬鞭子我一輩子用了,給你,你救她回來……

      三哥一怔,我饒不了他們,他哽了一下,咬著牙說。他轉身派人通知營部,讓他們往玉朗托格攔截。上馬,他吼道,帶人沖出營地。

      柯孜一聲不響,沖在前面。

      上弦月即將圓滿,青幽幽的光映著雪面。柯孜像一道幻影。三哥被越來越濃的惶恐攫住。他既嫌馬跑得太慢又怕太快。太慢怕追不上,太快又怕錯過,或是方向反了。他不時勒轉馬頭,在原地轉個圈,再縱馬狂奔。

      那年春季轉場,和往常一樣,卡西帕和庫蘭先走,到預定的宿營地扎好氈房做好飯,等他們。氈房是那種簡易的一撮毛,十多根松木桿圍成一個尖頂的圈,苫上氈子就好。

      早上出發(fā)時,天晴得一絲絲風都沒有,中午剛過,天變了。先是大風刮得迎面不見人,隨后是雨雪。等他們好不容易趕到宿營地,卻沒看見卡西帕和庫蘭。

      老哈山說,風太大得很,她們風刮走了。那時候,風攪著雪,混沌得分不清天和地。三哥留守羊群,他順風去找。等他半夜回來,他們早扎好了氈房,做好飯了等他??ㄎ髋辆驮陔x宿營地大約一兩公里的一處土坎下,剛好和他去找的方向相反。大風來的時候,害怕迷路,她們停下了。因為這件事她們笑話了老哈山很長時間。

      依據對早前掌握信息的判斷和直覺,三哥知道這個方向沒錯,可他還是忍不住心虛。狗日的薩烏茲別克,他罵了一句。風從耳邊呼呼掠過,心里一陣陣發(fā)緊。他不能想象庫蘭落在薩烏茲別克手里會咋樣,這些念頭又偏偏像生了根,枝枝丫丫都冒出來,讓他的背脊一陣陣冒涼氣。

      那天,他送她回家,路過那面石崖時,停下來。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暉映著崖壁上的巖畫。她的手指摩挲著刻痕,在一處刻著男女的巖畫上停下。男人弓著腰,伸出的手臂托著大角羊,胯下的性器夸張地翹著。女人挺著大肚子,兩只碩大的乳房聳得像山。她扭頭看他,沒說話,也沒像以往那樣沒心沒肺地笑。她靠近他,像只小鹿,戰(zhàn)栗著偎在他懷里。她帽子上的貓頭鷹羽毛在橙紅的光里像一簇閃動的火焰,酸奶味蟲子一樣爬進他的鼻腔,鉆進身體深處。他低下頭,放任著自己的急切和慌亂。她欲拒還迎,踮起腳尖,攀住他的脖子。她的鼻息撩撥著他的含混的欲望,嗓子著了火,干澀澀地喘不出氣來。他的嘴在她臉上摩挲,終于碰到另一張濡濕的唇。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驟然而至,旋起的颶風,呼嘯著掠過曠野。過去的那些暗夜里,氈房另一側的神秘喘息像一道閃電。他的手惶急又忙亂,在她身上摸索。她一把推開他。他還蒙著,她已經跑開了。

      你是我的……她的喊聲夾在沉悶的馬蹄聲里,蕩回來,撞在崖壁上。

      已經過了胡楊林,依然看不到一點點蹤跡。

      三哥忍不住了,喊住阿吉別克。他讓阿吉別克帶幾個人,沿左側山邊搜索前進。

      老哈山也勒住了馬,想的路錯了嗎我?

      三哥沒說話,縱馬而去。

      一縷淡淡的腥臊味隨風而來。東邊的天際洇出一抹淡紅,遠山蒙了一層輕紗,若隱若現。轉過一道山彎,腥臊味越來越濃,已經隱約聽到畜群的嘈雜聲了。

      有人歡呼了一聲。

      三哥給馬加一鞭子。

      槍聲驟然而起,三哥前面的一個士兵從馬上栽下來。黑馬往旁邊一閃,咴咴嘶鳴著直立起來。后面的馬隊亂了。又是一排槍,子彈拽著尖厲的哨音,又有人中槍了。

      埋伏的槍手在左前方的小高坡上,坡前是一道春天的雪水沖出來的深溝,左右是開闊的。他們成了活靶子。他們邊還擊,邊往后退。

      下馬,就地隱蔽,三哥喊道,狗日的,他罵了一句。

      黑馬臥倒在雪地里,機敏地低伏著頭。三哥瞪著血紅的眼睛,困獸一般,躲在馬后。陽光從山后暴灑過來,晃得人睜不開眼。埋伏的人目的明確,就是阻止他們追上畜群。他抓起一把雪,使勁在臉上搓。老哈山趴在不遠處,那個受傷的士兵躺在雪地里,一點聲息都沒有。三哥想爬過去看看,才一動,對面的槍就響了。

      雙方對峙著。

      終于,小高坡上響起了密集的槍聲,伴著喊殺聲。

      狗日的阿吉別克,三哥一躍而起,沖上小高坡。眼前豁然開朗。五個埋伏的人落荒而逃。阿吉別克帶人緊隨其后,沖殺過去。

      空曠的雪原上,畜群洪流一般,朝山埡口涌去。奔涌的牛馬,轟隆隆的蹄聲,顫抖的大地……畜群后人頭攢動,槍聲、呼哨聲,牛哞狗吠,羊叫馬嘶……

      遠處,又一股雪塵迎著畜群翻卷過來,堵住了奔涌的畜群。受阻的畜群四散奔逃。

      三哥沖下高坡。

      一隊人馬從畜群中斜刺出來,沖向對面的山。一匹馬后馱著一卷氈子,一截紅圍巾露在氈外,旗幟一般在風中飄拂。

      薩烏茲別克,三哥嘶吼著,開了一槍。

      柯孜狂吠著攆上去。

      山勢嵯峨,覆著厚厚積雪。薩烏茲別克揮著馬鞭子,在半山腰的積雪和山巖間騰挪。

      最先的幾個人已經越過山脊,薩烏茲別克也接近了。三哥再次舉起槍。一聲槍響,一匹接近山頂的馬猛地向前一躍,馬上的人舞著雙臂,跳舞一般墜落了。翻滾而下的人和馬石頭一樣撞上后面的人馬,和著積雪一起滑落下來。

      太陽倏地跳了一下。三哥看到一抹嫣紅,幻影一般,淹沒了。

      注:以下均為哈薩克語。

      [1]烏什別克:烏什是三,別克是哈薩克人名的常見后綴。

      [2]圖馬克:一種三個帽扇的皮帽子。

      [3]巴郎:孩子,通常指男孩。

      [4]阿吾勒:村落,村子。

      [5]庫幺巴郎:女婿。

      [6]巴克斯:巫師,巫醫(yī),說唱藝人。

      [7]巴塔:祈禱儀式。

      [8]柯孜:女孩。

      [9]白卡:不行的,沒用的,軟弱的。

      [10]達斯坦:包括敘事長詩、英雄史詩、愛情長詩等,是哈薩克說唱藝術的重要形式。

      [11]阿恰依:阿姨,姨媽。

      [12]袷袢:一種大衣。

      [13]巴扎:集市。

      [14]胡爾達克:馬肉、土豆等炒制的一種哈薩克食物。

      [15]二轉子:新疆方言,混血兒。

      責編:周朝軍

      猜你喜歡
      阿吉阿達三哥
      阿吉一家人
      小老鼠阿吉的環(huán)球之旅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
      兒歌作品:我的阿吉
      親親熱熱小伙伴之美味的食物
      拯救
      “老三毛阿達姆松”經典漫畫選輯(八)
      “老三毛阿達姆松”經典漫畫選輯(七)
      同桌的阿達
      无棣县| 武城县| 偃师市| 晋城| 四子王旗| 新兴县| 达州市| 囊谦县| 成都市| 西乡县| 德清县| 潮州市| 临海市| 拉孜县| 邓州市| 富顺县| 宜宾市| 德惠市| 西安市| 田东县| 龙川县| 城固县| 井研县| 红原县| 龙山县| 屏山县| 昂仁县| 乌兰浩特市| 海晏县| 库车县| 怀集县| 台江县| 河东区| 黎川县| 托克逊县| 三台县| 本溪| 九龙坡区| 如皋市| 岳西县| 明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