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軍
1
村莊被推平,整成了一塊一塊的田地,種上了油菜籽。到秋后,山坡上就會有大片的油菜花在寂寞中蕩漾,和黃昏一起將金黃舉向天邊。
而所有關于村莊的痕跡將蕩然無存。親人離散,田地荒蕪,牛羊消失于遼闊的秋風,炊煙只能在記憶中升起……
這個我年少時想方設法要離開的村莊,自己不聲不響地消失了。這個過程簡單而干脆,遠沒有我之前想象的那樣糾結?,F(xiàn)在才知道,鄉(xiāng)情是人心里派生出來的,那些房子、土墻、菜園、巷道……自己并沒有對人的依戀。之前它們是石頭,壘在一起就是家;推翻了,它們依舊是石頭。
但是很奇怪,人對這些曾經(jīng)是家的石頭依舊有太多的不舍。似乎這些石頭與他處的石頭有質(zhì)的區(qū)別:大小、形狀、顏色……都不一般。我甚至懷疑,就算這些石頭跑遠了,在幾百里外的地方與我不期而遇,我依然能夠一眼就認出它們來。
就像那些遷居到各地的鄉(xiāng)親們,即使容顏已改,往事模糊,但僅憑一句熟悉的鄉(xiāng)音,我立馬就能知道我們曾經(jīng)是鄉(xiāng)親——喝過同一眼泉里流出來的泉水,吃過同一片地上長出來的麥子。
住過相同的土坯房,經(jīng)受過同樣干澀的西北風日復一日地吹打。
我們一定會顯露出不一樣的欣喜,問起彼此的現(xiàn)狀,也或者談到彼此都熟悉不過的那些山山屲屲。
是的,那些山屬于我們,就像我們的孩子一樣,它們都有自己的乳名:熊子溝、魚兒臺、蛤喇灣、張家陰屲……只是如今,這些乳名再也無人叫起。說到最后,也許我們會避開對方的目光,同時望向遠方,眼神中只剩下無奈和落寞。就像走失的孩子一樣,時間久了,也許這些山自己都會忘了自己叫啥了吧?
2
村莊的標志性景觀是大澇壩。
沿著公路上了臺子坡,大澇壩赫然橫呈在公路邊,百多戶人家星羅棋布地分散在大澇壩周圍。夏天,澇壩里積滿了雨水,用來飲牲口。一壩水,澄清了,在風中微微蕩漾,頗有些湖的意思。一到傍晚,牛羊歸來,澇壩沿上人喊羊咩,熱鬧非凡。那才是一個村莊該有的樣子。
我們家在澇壩以西。出了門,先上澇壩沿,再穿過公路,七折八彎,才能到村南頭的小學校。一天從澇壩沿上經(jīng)過幾次,每次經(jīng)過,我們都會拿小而薄的石片在水面上打水漂。打得好的,石子能一氣漂過大澇壩。我屬于剛會打的那種,石子在水面上蹦幾下,躥起三五個水花來,便沉底了。
更快樂的是,我們可以在大澇壩里游泳。當然,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游泳這個詞,我們叫“鳧水”。脫得赤條條的,“撲通”一聲跳進半米多深的澇壩水里,肚皮直接貼在沉積在澇壩底的細泥上,說是游,其實就是滑。從這頭滑到那頭,站起來,肚皮就成了泥肚皮。也有勇敢的,學電影里的少年英雄,捏住鼻子,抿住嘴,把腦袋埋進泥漿般的澇壩水里,憋一兩分鐘再抬起頭來,贏得一片敬佩的目光。
現(xiàn)在,那些泥肚皮的小伙伴們呢?他們被西裝或夾克遮住的肚皮上,有沒有殘留著細泥抹上去的那種非常光滑的感覺?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某某某的肚皮被埋伏在細泥里的玻璃渣子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印,我們都嚇傻了,以為他被開膛破肚了?,F(xiàn)在,某某某的肚皮上,一定還留著一道淺淺的印痕吧?
八哥說,有一次,我大概四五歲,差點掉進澇壩淹死,是他勇敢地救了我。到家門口時,家里大人上地了,門上了鎖,他把我身上被水浸透的棉衣剝下來隔墻扔進院子里,然后把我放在大門邊晾干了。
誰知道呢!
現(xiàn)在,救我的人已經(jīng)作古,而我還在這個日漸繁華的人世間奔波,替我,也替他活著。
3
村里唯一沒有被推過的是大澇壩。因為它本身就很平整。
奇怪,近些年,大澇壩不積水了,澇壩底長了許多野草,在風中和明晃晃的陽光博弈。澇壩沿上的石子們閑下來了,安靜地、寂寞地蹴在那兒,等待一代人更寂寞的童年返回。
我從澇壩沿上走過的時候,它們在腳下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嘆息,也像輕聲的呼喚。我聽見了,卻沒有應答。
是我拋棄了它們,我無話可說啊!
那些被光腳或者黃球鞋趕到旁邊的石子又悄悄回到了路中間,彎曲的小路不再發(fā)白。
還有幾個單位也沒有被推,據(jù)說也是遲早的事。我又看到了與我家隔著一條小溝,出門就能看見的收購站:搖搖欲墜的大門,歪歪扭扭的院墻。從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起,它就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還是這個樣子。
收購站是我不喜歡的地方之一。小時候,經(jīng)常聽到收購站院子里傳來正在被宰殺的豬撕心裂肺的叫聲。再加上它在村莊邊上,緊靠著高大斑駁的堡子,再后面就是荒野和矮山。殺豬聲和堡子上大大小小的黑窟窿營造出一種粗獷而恐怖的氣氛。但是我們要去地里,必須從收購站和堡子后面路過,每次路過我都會離得遠遠的,感覺收購站的院墻很長,堡子很高,不容易超過去。
小時候愛做噩夢,大多數(shù)噩夢都跟收購站和堡子有關。但是現(xiàn)在,它們那么親切。我甚至想湊過去,摸一摸這斑駁的土墻。這些站起來的土們,這些支撐著土墻的石頭們,這些依附在土墻邊的芨芨草,這條我走過無數(shù)遍的黃土路……
就像我還留在故鄉(xiāng)的唯一的親人。
鄉(xiāng)政府還在,改成了草原管理站,據(jù)說不會被推。這讓我多少有點兒欣慰。至少還能有一些熟悉的事物提醒我:這兒曾經(jīng)是我的故鄉(xiāng)。
4
遠遠的,聽到鄉(xiāng)政府院子里有人大聲說話。是那種平直的、低沉的,類似吆喝般的鄉(xiāng)音。
我聽出來了,是下巷子的三娃的聲音。
三娃和我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我們一起掏鳥窩,捉蛤蟆,跳房子,打鍋鍋。他家在下巷子,而我家門前是“請示臺”。上學的時候,他得路過我們家大門,每天早上,他都會站在我們家門口長一聲短一聲地喊:“×××哎——學里走!”
現(xiàn)在,三娃是草原站的管護員。我真有點羨慕他,至少,他還能每天喝到故鄉(xiāng)那一股清冽冽的泉水。
這股水,來得不容易。
我們村叫臺子,本來就在一塊凸起的臺地上,所以沒有泉水。幸好鄰村就叫泉溝,我們可以從泉溝馱水吃。我家院子西北角的“旮旯屋”是放雜物的庫房,我還記得墻上掛著一對木頭水桶——兩只桶,一頭驢,事關吃喝用水,是一個家庭很重要的財產(chǎn)。人們從下泉溝到臺子的山坡上開出來一條長長的路,叫井坡路。
這路,還在。它似乎在提醒人們,記住那些趕著馱水的毛驢一天一個來回的歲月。
后來,大約七十年代中期,人們從離村莊五六里路的山腳下找到了水。水很深,人們想了個辦法,隔幾百米挖一口深井,再在兩口井之間挖一條暗道,一段一段地把水引下來,類似新疆的“坎兒井”。
這項浩大的工程,是人們一鐵锨一鐵锨,一镢頭一镢頭挖出來的。
我見過一個老村干部保存的挖水記錄本:集體投資4135元(每隊1035元),人工106000個,架子車180輛,國家投資水泥41.5噸、八磅錘12個、十二磅錘4個……附錄:積極分子名單,李濤、林秀花、龍應源、劉永生……
這一串名字,有的熟悉,有的聽過?,F(xiàn)在,全都被埋在了他們生活過勞動過的溝溝岔岔里。
有了水,原來在泉溝的公社、衛(wèi)生院、大商店、信用社……都搬到了臺子上。
現(xiàn)在,我們在蓄水的井臺邊做燒烤。清冽冽的水,用多少有多少。我奇怪地問七哥,這池子里的水,沒人吃,咋不溢?七哥說,池子裂口子了,水都回地下去了。
回去了。像一個遠道而來的親人,幫襯著一村的人走過了磕磕絆絆的幾十年,現(xiàn)在,人們不再被世世代代貧窮折磨,人們到別處去找尋更好的生活了。于是,水便回去了。
這一股水,來得艱難,但去得坦蕩。
5
我尋到老院子的大致位置,站下來,往四周看。以前那么遠的地方,突然被拉近了。比如北山梁上的大廟——當然也已經(jīng)被推平,現(xiàn)在看起來,那些廢墟那么近,幾步路就可以走過去。
我又在腦海里沿著記憶中的路走了一遍。出了我家大門,拐下去,要路過亮娃家的磨坊,然后是楊家的大院子,然后從三娃家的院子邊經(jīng)過,再穿過打麥場,下了灰坡坡,還要上一個小山坡,才能到大廟那兒。
遠的近了,近的卻遠了。以前院子里的那棵杏樹,就在窗外,伸手就能摘到杏子。但是,它現(xiàn)在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感覺離我很遠。遠到了另一個世界。
遠和近,哪一個才是真相?
抬頭看天。天空從廟洼梁上升起來,一直往南山上面扯過去……
這藍,是我所熟悉的藍。
有多少人會站在這片曾經(jīng)是村莊的油菜花地里,徘徊,踟躕,久久不肯離去?在他們腦海里,一定是這樣一幅情景:房子復原,炊煙升起,鄉(xiāng)親返回……所以那個坐在一段殘垣上的、滿頭華發(fā)的人,才會坐了那么久,從午后,一直坐到了黃昏,像一抔離開又返回的土。漸拉漸長的影子,像那段漸行漸遠的光陰。
回去的時候,我把車開得很快,風呼呼地往后吹。它們前赴后繼地趕往我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身后,大片的荒草正在蓬蓬勃勃地長起來,淹沒了留在身后的那條窄窄的土路。
其實,人一直走在離開的路上。
離開吧!把山還給山,把水還給水,把故去的親人還給他們俯仰一生的山山水水。
6
搬遷后的新村離老家有百里之遙,但離我上班的小鎮(zhèn)很近,十分鐘的車程。一有時間,我就找借口過去轉(zhuǎn)轉(zhuǎn)。
白壁紅頂?shù)姆孔踊鸩窈邪阏R齊地擺在那兒,每家每戶的房子格局、院落布置,甚至大門和大門上的門牌位置都一模一樣。一點兒也沒有村莊的樣子。
去了幾次,幾次都找不到七哥家的位置。七哥說,你記住我們家的房號吧,352。我記住了,但我想不出,這冷冰冰的三個阿拉伯數(shù)字,究竟有什么意義?
每每望著寬闊平坦的巷道,我都會升起一種淡淡的惆悵。但是偶爾遇到的熟悉的面孔和鄉(xiāng)音又一再提醒我:這里就是村莊。
是那個消失了的村莊新生的兒女。
再過一段時間,幾年、幾十年……那些現(xiàn)在看起來簇新的墻角、屋檐、樹梢上,新的鄉(xiāng)愁就會絲絲縷縷地生長起來,像秋風一樣,彌漫在這陌生的原野之上。
但是,那已經(jīng)是另一代人的鄉(xiāng)愁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