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阿爸在縣城干活,離施甸一中不遠,我一路找過去,在樓下喊他。阿爸,阿爸。不記得喊了幾聲,攪拌機的轟鳴聲停歇了,阿爸從一棟蓋到一半的紅磚樓里走出來,聽我說錢用光了,他從兜里翻出錢,一張一張捻出,遞給我。不記得拿了多少錢,只記得阿爸轉身,朝紅磚樓里走去。攪拌機的轟鳴聲復又響起,轟隆轟隆轟隆。
我去找他,往往是在他干木匠時,偌大的房子里,一個人干活,還哼著小曲,很是悠閑自在,到灰頭土臉的建筑工地去找他,還是第一次。
這一年我讀高一。
再次和阿爸到建筑工地,我已經讀大一。
天不亮起床,打著呵欠,很快,困意全無,多少有些興奮。我和阿爸在昏暗的院子邊,洗臉,刷牙,各自推出單車,跨上去,丁零丁零打響車鈴,拐出還在沉睡的漢村,朝大公路騎行。半小時后,來到仁和鎮(zhèn)上一處建筑工地。
阿爸在二樓砌墻。我負責什么呢?負責搬磚。
從一樓搬到二樓,一塊紅磚重四五斤,每只畚箕里放不了幾塊。扁擔壓在肩頭,汗水流了滿頭,走了才兩趟,肩上的肉已是又酸又痛,汗水流到眼鏡片上,前路一片模糊。和我一起挑磚的,是幾個女人,她們紛紛拿我開玩笑,無非是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吭趺创髮W生會來搬磚???戴著眼鏡看不看得清路???
她們說到眼鏡時,眼鏡似乎忽然意識到了我臉上的汗水,立時變得沉重,不可阻遏地往下滑。終于,在我聳起肩蹭臉上的汗水時,頭一歪,眼鏡掉了,跳躍兩下,落在腳后。此時,我正走在一段樓梯的中間。世界,瞬間起了一場大霧。已近中午,目之所見,只是一片耀眼的朦朧的光。我一時躊躇,亂糟糟的逼仄樓梯上,要放下?lián)?,有可能磚頭會滑脫,我便一手撐住墻,一手扶扁擔,前腳立穩(wěn),后腳下伸,鉤起眼鏡,慢慢抬起,同時騰出扶扁擔的手,探下去,手腳并用,終于,手和腳在空中成功會師。幸好眼鏡沒摔壞,擦一擦鏡片,重新戴上,世界復歸原位。沒人看到我剛才的狼狽樣。
女人們見我許久才上來,又說了些什么,并沒絲毫惡意,但那時候我太內向,只顧低頭搬磚,很少搭理她們。她們便在自說自話里,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我在她們的笑聲里,扔下磚頭,逃也似的下了樓。
時間像是陷在了沙灰里,極其艱難地挪動著。肩上的皮膚撕裂了一般,手伸進衣服里摸一摸,抽出來看,并沒有血。即便沒破皮,酸痛仍然越來越難以忍受。
一天,竟然可以這么漫長。
這才是我到工地的第一天。
不記得午飯是什么時候吃的,吃了些什么,只記得飯后幾乎沒有休息,又開始了下午的勞作。
苦熬的并非我一人。我的內心彌散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近乎悲傷的情緒。
這時,黃昏來臨了。
天是怎樣黑下來的?不知是誰喊,收工了,收工了!更多的人喊,收工了收工了!
我們坐攏在工棚里的一盞燈下。飯菜端上來了,一大一小兩只鐵盆,大盆里裝滿水煮青菜,小盆里裝滿白切五花肉。鐵盆中間,還有兩只碗,盛著一模一樣的調料,醬油、辣椒和小蔥。搛肉,搛菜,蘸一蘸調料,塞進嘴里,再扒一大口米飯。從來不知道米飯這么香,從來不知道白切五花肉這么香。
我當時就知道,這會是我這輩子記憶極為長久的一頓飯。
阿爸告訴我,我一天的工錢是十二塊錢。他的呢?記得是二十塊錢。
這一夜,夢里我都感到渾身酸痛。迷迷糊糊,聽到樓下開門聲、刷牙聲、潑水聲。我知道,是新的一天了。隱約聽到媽說,不喊阿輝了?阿爸說,讓他多睡會兒吧。我想要掙扎著起床,然而渾身酸痛,動彈不得。我仄身在現(xiàn)實和夢境的縫隙,聽到阿爸推出單車,出了大門,丁零丁零打響車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