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芳
“我唱了一輩子戲,無名無分,冤??!”身著棗紅色襯衫的老人,剛見到我,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唱的是什么戲?為什么唱了一輩子,覺得冤呢?這事還得從一篇文章說起。
商城位于大別山麓,淮河南岸,鄂豫皖三省接合部,民間有“雞鳴狗吠聽三省”的說法。三省交合的深山區(qū)有一個“戲曲之鄉(xiāng)”則不足為奇,封建割據(jù)的邊緣化、人口的雜合化、文化的多元化和交通的相對閉塞,是商城成為戲曲之鄉(xiāng)的主要原因。
我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在1958年叫商城縣越美人民公社,1975年分成兩個鄉(xiāng),分別叫汪橋鄉(xiāng)和觀廟鄉(xiāng)。這地方毗鄰潢川仁和鄉(xiāng)和光山白雀鄉(xiāng),被當?shù)厝顺蔀椤吧坛堑奈鞔箝T”。其中,觀廟鄉(xiāng)丘陵多,田地少。20世紀80年代分田到戶后,農(nóng)民閑暇時間多,唱戲看戲成為自娛自樂的主要形式,其中花鼓燈戲成為家鄉(xiāng)人的最愛。
兒時的家鄉(xiāng),山山水水、田間地頭,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哼上幾句花鼓燈戲曲。上山砍柴時唱,下田栽秧時唱,打谷場上對唱,車水時唱,打夯時唱,辦喜事時撒床歌,辦喪事時唱七歌……笑時唱著笑,哭時歌著哭。在藝術(shù)形式上,這些花鼓燈的音調(diào)或高亢開闊,或自由舒展,或粗獷有力,或悠揚婉轉(zhuǎn),語言既有湖廣韻味,又有江淮音型,于是便形成了剛?cè)岵拇髣e山風味。
2019年春節(jié)期間,我寫了一篇散文,叫《萬象河畔的清音》,發(fā)表于當年第9期河南省文學期刊《奔流》上。散文主要描寫家鄉(xiāng)花鼓燈劇團團長張茂秀于80年代唱戲的盛況。今年春天,作品被張茂秀的兒媳看到并讀給她聽,老人家激動得眼眶涌起潮水。20多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被人忘卻,沒想到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她當年唱戲的情景,并細膩地描繪出她當年唱戲的盛況。和張茂秀老人的兒子魯傳安加了微信,傳安大哥告訴我,老人家唱了一輩子戲,她心里有很多話想對講給世人聽。8月4日下午,我終于見到那篇散文的主人公——少時家鄉(xiāng)父輩們的偶像張茂秀先生。
太陽如一個大火球,高高地掛在空中,晃得人睜不開眼。村子里的人在巷子里納涼,男人們光著膀子,女人們穿著肥大的衣服。知了在樹上“吱吱吱”不停地叫著。小狗趴在地上,肚子一起一伏,嘴巴大張,吐出了紅舌頭。
驅(qū)車前往張茂秀人老人的家,按照傳安大哥的指示線路,十幾分鐘后到達目的地。透過窗玻璃,我看到一座被綠樹翠竹掩映的別墅。別墅的門前極其開闊,簡直就是一個小廣場,廣場的四邊木槿花正灼灼盛開。
從車上下來,看見一位身穿棗紅色上衣的老人,正在拉別墅大鐵門,我想她應該是我要拜見的張茂秀先生了。張老步履穩(wěn)健,兩只手不時地上下舞動。她見了我,微微笑著,迎著我向屋內(nèi)走去。張老第一句話就是“我冤啊,唱了一輩子戲,無名無分”。落座,屋里涼爽得很,看來張老為了迎接我到來,早早地打開空調(diào)。端過為我沏好的茶,張老轉(zhuǎn)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本本。潮濕的紙張,泛黃的紙頁,仔細看上面的文字,原來張老是家鄉(xiāng)戲劇工作協(xié)會會員、嗨孜戲業(yè)務團長。仔細端詳張老,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雞皮鶴發(fā),她兩鬢微微染霜,臉上的肌膚紅潤而富有活力,一雙眼睛顧盼生輝。
看過了證書,張老帶我去看他們戲劇團的道具和服裝。來到二樓我看到了紅纓槍、大刀和棍子。女演員的頭飾看上去是水晶做的,亮晶晶的,靜靜地躺在精致的小盒子里。本想看看箱子里的服裝,無奈上面的東西太沉,無法打開。
二樓太熱,我隨著張老走下一樓。坐在沙發(fā)上,張老說,她有一個愿望,想將自己的一生經(jīng)歷寫成一本書。沒想到張老卻有這樣的想法,“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她是想讓后輩記住她。
我只是一位普通教師,一位文學愛好者,我很想告訴她,我沒有能力幫助她。但面對張老熱切的眼神,到嘴邊的話,我收了回去。我說,天太熱,我只能跟您交流一會兒,能寫成啥樣就啥樣。
張老喝幾口水,在那個陽光熱烈的下午,她向我講述自己的故事。
張茂秀,河南省商城縣汪橋鄉(xiāng)董畈村人,出生于1940年10月,地主家庭,家有17畝田,父親30多歲就病逝了,撇下母親、三個姐姐、一個哥哥和她。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他的早逝讓母親和孩子們飽受苦難。田里的活無人干,有時請雇工,勉強維持生計。她只讀了兩個月私塾,學習《學耳》,幼年喜唱。9歲給一戶人家做童養(yǎng)媳,那家主人待她很不好,早晨沒睡醒,就將她叫起來放牛,怕牛跑丟了,主人將牛繩子拴在她身上。為了支撐家庭,母親跟一個老醫(yī)生學會給小孩兒看簡單的病,家里的生活漸漸好轉(zhuǎn)。1953年,母親把13歲的她接回了來。
1958年,年僅18歲的張老到了地方劇團黃家池劇團,師從李長和學習花鼓燈戲。張老進劇團個把星期就學會了唱戲,當時整個劇團有34人,和她同去的有十幾人,學會唱戲的除了她有余啟珍、余楚英。后來劇團改為銅山劇團,她開始學唱小生。
說話間,徒弟余啟學打來電話,說非常想念張老,簡短的幾句話,可以想見他們師徒情感深厚,張老說余啟學曾表演《吳漢殺妻》中的旦角和青衣。
張老接著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18歲的她登臺演出,大煉鋼鐵時期,隨時隨地演唱,唱到哪兒,哪兒的人民公社就管飯。1959年張老雛鷹展翅,演唱漸漸被觀眾認可。她刻苦訓練,漸漸有了一定表演基礎(chǔ),因此有了不錯的經(jīng)濟收入,但劇團收入大多上交到公社。一個冬日,朔風凜冽,張老隨劇團到地方表演,穿著單薄衣服的她凍得瑟瑟發(fā)抖,但還是堅持登臺唱戲,這些都被臺長李長和看在眼里。那次唱戲,她掙了3塊6毛錢,臺長拿去給張老做了一身棉衣。那天唱完戲后,張老被當時的人民公社打字員熊志英用敞篷車送回去,因此受了風寒。
1959年,劇團被下放到六營東廟,演員們只能種田、種菜,如有人邀請,他們還去唱戲。
學唱戲要有伙伴,張老經(jīng)常和余啟珍在小樹林里搭戲?;臼[蘢,溪水潺潺,鳥兒啼囀,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她們就在小樹林里唱和她的學妹們一唱一和,歌聲清越,與天籟之聲共和鳴。
1961年,21歲的張老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女兒家也有了對愛情的憧憬與向往。這時,有人給介紹對象,說張家的男子英俊、李家的男子靈光,花季少女的臉上常常燃燒起紅霞。肥水不流外人田,團長潘又亭極力爭取,把她介紹給侄兒潘和連。然而這場婚姻僅僅維持4個月零10天,在劇團拉弦的公公就強迫兒子離了婚。正月十八張老離開潘家,其實這時已懷有身孕。三月初一,張老給父親上墳,潘和連陪同。上完墳,張老和他一起回潘家。沒想到,潘家已經(jīng)將門封住,不準她進門了。原來,潘父已經(jīng)在銅山街給潘和連另找了個媳婦。鄰居夏大媽勸他不要相信父親的話,和張老一起好好過日子。可他還是拗不過父親的意愿,和張老離了婚。臨走前,潘和連盛了一碗稀飯給張老吃。潘父生前娶了3個女人,她們都很喜歡張老。其中一個萬姓女人,被前夫要回去,臨走前送給張老兩只母雞和一個小米缸。
“今天想來,這場婚姻是一個陰謀,潘家人就是想讓我成為殘枝敗柳,再嫁人時身價大跌,被折磨得不像人樣,這樣我就不會被別的劇團挖走。”張老滿眼怨氣。
張老與潘和連離婚時,在法庭上,法官問張老是否同意離婚。明知肚中有個小生命的張老大聲說:“我同意離婚,男人不是我的山,男人不是我的天!”這話語擲地有聲,令法官感到震撼,當庭判男方給張老360斤糧食,兩單兩棉。
離婚后,張老回到娘家,和母親相依為命。生下孩子時,還有一點良心的潘和連帶來20個鴨蛋來看孩子。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張老在母親的幫助下,帶了孩子6年,其中在1963年、1964年、1965年,還堅持登臺唱戲。
1963年,張老跟縣京劇團合作,將京劇團的唱詞搬過來,用花鼓燈的唱法演唱,其中吸納京劇的特點,京劇唱詞和地方花鼓戲融為一體。張老的劇團無論走到哪兒,都能和群眾打成一片。劇團的演員們幫助農(nóng)民車水、犁田、收割,臺上是演員,臺下是農(nóng)民。后來他們進縣城表演,更是歡聲一片。再后來,他們將縣京劇團攆到鄉(xiāng)下,京劇團的演員們不得不和農(nóng)民一起體驗生活。張老的劇團占據(jù)了縣京劇團的舞臺,她還記得7月7日唱《天河配》時,李長和唱青衣,張老唱牛郎。觀眾們對扮演牛郎的“男孩兒”贊嘆不已。
“老人家喝點水,等會兒再說吧?!蔽覄裾f道。老人家太渴望表達自己了,她要向我將塵封的往事一一和盤托出。
“我想說說我的臺長李長和的故事,因為我的命運與他息息相關(guān)?!苯≌劦膹埨嫌种v起了李長和。
劇團臺長李長和,本姓魯,觀廟人,因其父給共產(chǎn)黨辦事,惹怒了國民黨,他父親將膝下仨孩子賣了倆,其中李長和被賣給汪橋李家。苦難中長大的李長和來到戲劇團學唱戲,生、旦、凈、末、丑幾個行當他都學過,但最擅長的是青衣。張老清晰地記得他扮演《安安送米》中的龐氏,扮相清秀,歌聲婉轉(zhuǎn)。李長和見張老和老母親帶著孩子,很是艱難,就勸她再嫁。因在汪橋遭受婚姻的不幸,張老再也不愿意嫁給汪橋人了,害怕人家說她和潘和連藕斷絲連。李長和就將張老介紹給觀廟鄉(xiāng)桃園村一魯姓人家,魯家青年是個孤兒,張老嫁到他家時,帶著長子和600斤稻谷、幾斤干臘肉去的,就這樣組成一個新的家庭。
十年動蕩,劇團暫時解散,張老全身心做農(nóng)活。深夜里,她常想念她的劇團,在縣城表演時,是何等的風光!他們每一場演唱,座無虛席,演員們的一舉一足都被觀眾模仿。在那個年代,她和劇團的演員們還能領(lǐng)一份國家正職的工資。可眼下,真的很無奈。她能有什么想法呢?也不敢有什么想法,一個地主家庭出身的女人,又能怎么樣呢?
1978年,十年動亂結(jié)束,張老重組劇團,新的劇團需要招兵買馬,黃士超捐資添置部分服裝、道具。80年代,為了添置道具,一群癡迷花鼓戲的老演員們,到武漢、走禹州,表現(xiàn)出對戲劇的極大熱忱。
李少林唱大鼓書,張老邀請他回劇團,是李少林教會她唱大鼓書的。掙不到錢,張老花一毛錢打車去斛山鋪,唱幾句,給一升米。后來偶遇一個唱書的,說了幾句江湖話,張老和他對上了,遇到了知音,便邀請到家吃飯。炒了幾個菜,吃了飯,較真本事,唱了幾句,人家判斷行事長短,張老說了兩個小時。就這樣將這些跑江湖的藝人招到劇團來。
“張老,您為了花鼓戲的劇團立下了汗馬功勞。記得小時候,常聽大人說您割稻子唱戲,打豬菜時唱戲,做飯時唱戲,您婆婆就嫌棄您,說這樣的兒媳哪有心思種田,有這回事嗎?”我打斷了張老的講述,將多年前的疑惑向張老和盤托出。
張老說,那都是謠言,她兩次婚姻都沒有婆婆。其實,她不是時時刻刻都唱戲,戲詞在心里,要唱給懂她的人聽。接著張老又向我娓娓講述她的劇團。
改革開放后,文藝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張老和她的劇團煥發(fā)出新的熱情,他們?yōu)槿罕娧莩隽藷o數(shù)場戲。田地分到戶,老百姓在農(nóng)閑時間,邀請她和劇團到各地唱戲。張老和劇團活躍在各個村落,他們的演唱豐富了百姓生活,張老因此成為百姓心中的名角。如今,回到家鄉(xiāng),問到上了年紀的人,只要你提到“張茂秀”三個字,大家馬上想起了她:“不就是唱那個唱花鼓燈、扮演男人的嘛?!?/p>
1989年,觀廟鄉(xiāng)鄉(xiāng)長黃泰清曾寫過一個劇本,以計劃生育為題材,張老和她的劇團進了縣城表演這個劇本。張老讓胡秀英(她的兒媳兼徒弟)唱主角,她唱配角,徒弟獲得兩張榮譽證書,她自己得了一張榮譽證書。
20個世紀90年代,農(nóng)民們紛紛背井離鄉(xiāng),往城市務工,張老劇團的年輕演員們也遠走他鄉(xiāng)各謀生路。她的兒媳胡秀英、拉弦的長子魯傳安也前往南陽市做茶葉生意,他們的生意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無奈,劇團又一次解散了。張老年紀大了,留守在家鄉(xiāng)。但張老一直留戀登臺唱戲的感覺,那對她來說實在太美妙了!
《燈官》《貍貓換太子》《打龍袍》等都是張老劇團常演的曲目,其中《當鋪認母》,張老爛熟于心。
《當鋪認母》又名《白扇記》,打鑼腔劇目。這曲戲講的是明朝辰州知府胡先志卸任返家,船過洞庭湖,遭強盜搶劫被殺。妻黃氏、女金蓮被逼為賊首趙大為妻、妾,襁褓中幼子胡金元被逼拋入水中,黃氏留下口咬印記,幼子后為漁翁劉玉期夫婦所救,取名漁網(wǎng)。漁網(wǎng)長大外出尋母,途中與王有仁結(jié)為兄弟,王傳以道情。一日,漁網(wǎng)宿古廟,得神靈所指至潛江,在趙大所開當鋪管賬。端午節(jié)趁趙大外出,編道情解憂,為其姐金蓮所聞,得與母、姐相認。后持母所藏白扇,至京尋外公黃凱營救,終報仇雪恨。
張老一邊打著手勢,一邊給我講述情節(jié),口中念念有詞:“喊一聲胡知府快送金銀,俺居家百十口刀刀殺盡。”“他叫我找親母別哪望,想見我親娘,必須去到潛江?!薄拔胰羰呛栏蛔?,就該所養(yǎng),為什么將孩兒拋下船艙?我若是寒貧人,不能撫養(yǎng),哪有那幾件寶帶在身上,金杯盞、犀牛角、象牙筷一雙。”“他句句說的是洞庭湖事,說的是俺胡家冤枉?!睆埨险f之唱之,舞之蹈之,眉眼里、臉頰上甚至整個腰身都是戲。戲文念完了,她感嘆當今的社會形勢大好,法制公正。我驚訝于張老驚人的記憶力和對戲曲的熱愛。
夜幕漸漸降臨,張老留我吃晚飯。席間,張老說她唱了一輩子戲,從戲文里中悟到了做人的道理,并以此修身養(yǎng)性、教育子女。她養(yǎng)育了四個兒女,個個吃苦耐勞,善良儉樸,她為這些深感欣慰。
要告辭了,張老說,她想在今年的春節(jié),在家門前搭上戲臺,召喚她的徒弟們一起登臺演唱,她渴盼我能回家鄉(xiāng)觀看她的演出。我知道80歲的張老還想沉浸到藝術(shù)的殿堂里,再次享受那美好時光。
走出門外,借著明亮的燈光,又看見張老門前的木槿花,一簇簇,一片片,開得紅艷艷的,像燃燒的一團火。陡然覺得張茂秀老人家就像這眼前盛開的木槿花,傾盡全部的力量,綻放出生命的活力和豐采。
責任編輯/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