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萌

2021年3月23日，重型貨輪“長賜”號在蘇伊士運河擱淺，造成航道堵塞。經過連續(xù)數天救援后，擱淺貨輪3月29日成功起浮脫淺。

蘇伊士運河于1869年通航， 是亞洲和歐洲之間最短的海上航線，具有極其重要的戰(zhàn)略和經濟價值。3月底，重型貨輪“長賜”號在運河擱淺，造成航道擁堵。堵塞事件對全球經濟和貿易的影響至今還在持續(xù)。與此同時，亞歐間替代運輸線路的問題再次被提上日程。而世界航運格局的改變也將影響航線臨近國家和地區(qū)的政治和經濟。近日，《世界知識》采訪了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研究員高際香和清華大學國際與地區(qū)研究院助理研究員段九州，解讀堵塞事件引發(fā)的相關討論。

運河有天然優(yōu)勢，其他線路難替代

世界知識：蘇伊士運河對20世紀世界格局的塑造有影響，牽涉到多方勢力的角逐。如何理解這種說法？

段九州：在我看來，運河對20世紀世界格局塑造的影響，至少有兩方面：一是“蘇伊士運河時刻”，即埃及總統(tǒng)納賽爾1956年7月宣布將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英法以三國以此為借口，于當年10月向埃及發(fā)動進攻。此后，在美國和蘇聯的支持下，埃及驅逐了英法殖民者。英法殖民帝國無法再控制其殖民地，美蘇取代英法主導中東事務，這反映了傳統(tǒng)殖民帝國的衰落以及冷戰(zhàn)兩極格局開始深刻影響世界。二是經過了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和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埃及逐漸脫離蘇聯，轉入西方陣營。蘇伊士運河在1975年6月重新開放。其實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蘇伊士運河的重要性逐漸凸顯。美國和蘇聯分別支持以色列和埃及進行代理人戰(zhàn)爭的時候，以色列和埃及爭奪重點也是蘇伊士運河沿岸地區(qū)。比較明顯的證據是，在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中，當埃及軍隊成功跨過了運河之后，埃及總統(tǒng)薩達特很快就命令軍隊停止進攻。對埃及來說，保證運河航道的通行是國家最大的利益，西奈半島的收復則可以之后再緩緩而行。西方對蘇伊士運河的重要性認知也比較清晰。隨著埃及重新回到西方陣營，蘇伊士運河也回到了西方自由貿易體系當中。因此，蘇伊士運河對20世紀世界格局塑造的影響，首先是體現在美蘇霸權替代前殖民帝國勢力的歷史時刻，其次是在美興蘇衰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世界知識：蘇伊士運河對埃及到底有多重要？

段九州：蘇伊士運河是埃及政府重要的外匯收入來源，每年約50多億美元。做一個類比，蘇伊士運河之于埃及有點類似于沙特阿美公司之于沙特或者埃塞俄比亞航空之于埃塞俄比亞。這些國家的機構運行整體上不太現代化或高效，但它們也有國際化和高效的機構。蘇伊士運河是埃及和世界接軌的象征，蘇伊士運河管理局及其團隊代表的是埃及西化、精英化、現代化的存在，是其效率的代表，這也是為什么埃及政府要推動中國、美國、俄羅斯、日本等國在蘇伊士運河沿岸設立自貿區(qū)的原因之一。2017年我在埃及見過蘇伊士運河管理局的時任局長，當時埃及政府聘請的是一位有豐富國際商務經驗的外交官來擔任局長。與此同時，管理局也聚集了很多精英人士。

世界知識：塞西總統(tǒng)執(zhí)政后，埃及政府于2014年對蘇伊士運河的基礎設施進行了翻新，包括在老運河東邊開鑿35公里與舊運河平行的河道，以及37公里原有河道的拓寬和加深。但是，這次堵塞事件發(fā)生后，輿論對上述舉措的效果有些疑問。

段九州：塞西總統(tǒng)執(zhí)政后，注重基建翻新和建設，包括高速公路、鐵路、地鐵以及新城區(qū)的建設，運河拓寬和新航道建設是其中一個項目。埃及擴寬航道有其自然優(yōu)勢，因為地中海和紅海的水平線是比較接近的，不像巴拿馬運河還需要船閥來調節(jié)海水的高度，埃及直接挖通就可以。但是埃及的基建能力是有限的，這與其當前工業(yè)化水平較低有關，所以這次還是出現了貨輪堵塞事件。塞西政府力推的基建政策正是希望解決埃及在該領域的落后面貌，根據我在埃及的體驗以及國際排名顯示，埃及基礎設施的質量提高得非常快，這對埃及經濟產生了積極影響。

世界知識：替代蘇伊士運河的另一條常用線路是貨輪走好望角。不過，仍有一些替代“選項”被媒體討論，如以色列從紅海埃特拉港修建至地中海之濱阿什杜德港鐵路。這條線路過去為何一直未成型？

段九州：以色列歷來對蘇伊士運河壟斷航路有所防范，畢竟埃以兩國曾經爆發(fā)過戰(zhàn)爭。以色列的埃特拉港至阿什杜德港“紅?！刂泻！辫F路項目是指貨輪在地中海（或紅海）沿岸港口卸貨，然后用鐵路將貨物運輸到紅海（或地中海），這種形式和貨輪經蘇伊士運河直接過境不同。目前來看，以色列方面對這個鐵路項目推動得比較慢。此外，在以色列境內修建聯通紅海和地中海的輸油管道和運河的方案也曾被提出過。然而，因為以色列其實也面臨基建上的挑戰(zhàn)，之前也有報道提及，以方或引進中國的資本和技術來做這個項目。這個項目不會很快成型，美國因素在中以合作項目中發(fā)揮了一些影響。當然，目前埃及與以色列關系也比較好，所以不見得以色列有急迫的需求去挑戰(zhàn)運河的地位。

世界知識：有觀點認為，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關系的緩和，為阿拉伯國家使用泛以輸油管道向歐洲運油提供了可能性，如何看待這一說法？

段九州：不可否認的是，現在海灣地區(qū)化石能源最大的消費者還是歐洲和歐盟國家，美國逐漸實現能源獨立，但是歐洲的能源需求確實依然存在。建設泛以石油管道是存在可能性的。目前看來，修建這一管道在技術上或者政治上的難題已有所解決，但這種輸油管道難免有一些安全風險，因為這和中東局勢的走向緊密相關。途徑蘇伊士運河的海上貿易其實不僅包括能源貿易，可以說和全球的各種貿易都有聯系，但凡想要挑戰(zhàn)這一航線的國家或組織，多少都會面臨一定的國際壓力。

試圖打通中東的陸地、向歐洲輸送油氣的管道修建計劃以前有很多，但風險都比較高，紛紛夭折。所以，這次堵塞事件雖然對埃及造成了聲譽上的打擊，但實際上也讓各國再次認識到了蘇伊士運河航道的重要性，埃及可能“因禍得?！?。運河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其他線路很難完全替代它，但是如果未來北極航道逐漸被打通，則可能是對運河最大的一個挑戰(zhàn)。

北方海航道建設分三個階段

世界知識：關于亞歐間貨運的替代線路，媒體近來對俄羅斯北方海航道的討論非常多。這一航道的現狀如何？

高際香：北極航道包括東北航道、西北航道，途徑俄羅斯的北極航道主要指東北航道（北方海航道）。2020年北方海航道貨運量為3300萬噸，2019年為3150萬噸。其中，鐵礦石占78%，散裝貨物占7%，紙漿類制品占5%，化肥占5%，大宗貨物占2%，設備占2%，石油產品占1%。從以上數據看，目前該航道運輸的貨物以貨值量不高的商品居多。根據俄方規(guī)劃，到2024年，航道運力要達到8000萬噸，2035年將達到1.6億噸。

現在北方海航道確實存在港口老化、亟需投資的問題。2018年，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開啟第四個總統(tǒng)任期后，北方海航道建設被納入國家優(yōu)先項目。俄北方港口項目、北方海航道項目設立在“干線基礎設施現代化與擴張綜合項目”項下。北方海航道建設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到2024年）計劃在北方海航道西端沿喀拉海周邊港口（薩別塔港、杜丁卡港和迪克森港）地區(qū)加快開采、加工和運輸原料，并實行全年作業(yè)，為此，投資資金將更多用于更新破冰船隊和升級港口基礎設施;第二階段（到2030年）計劃在北方海航道整個區(qū)域進行全年不間斷通航;第三階段（到2035年）建成“國際運輸走廊”，能夠全年提供物流服務。

世界知識：如何看待北方海航道成為“國際運輸走廊”的可能性？

高際香：俄方目標實現具有較大可能性。第一，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有數據顯示，北極海冰覆蓋范圍已跌到近40年來的最低，這是未來北方海航道全年通航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第二，俄在破冰船建造方面處于世界領先水平。俄現在擁有全球最強大的破冰船隊。破冰船的建造對北方海航道開發(fā)至關重要。第三，為了開發(fā)該航道，俄正在實施上面所提及的有關基礎設施建設的國家項目。為了推進項目實施，俄除了預算投資之外，還計劃以國家和私人伙伴關系機制吸引私人投資進入相關項目。未來投資可能未必能全部如期到位，但畢竟俄方已經在推動這一事宜。

世界知識：俄羅斯目前在航道建設和北極經濟發(fā)展方面有何具體舉措？面臨哪些挑戰(zhàn)？

高際香：2019年12月，俄羅斯政府批準《2035年前北方海航道基礎設施發(fā)展規(guī)劃》。文件設定了2024年前和2035年前的貨運量目標。同時計劃建立一支由國有船只組成的艦隊，在北極海域提供運輸服務。2022～2024年，將有16艘救援船和13艘水文測繪船投入運營，還將建造六艘核動力破冰船。到2035年前，將建造九艘核動力破冰船，外加四艘常規(guī)動力破冰船，屆時俄北極船隊將擁有至少13艘重型破冰船。目前俄羅斯正在北極地區(qū)實行特殊的、鼓勵型的經濟政策。從去年開始，任何在北極地區(qū)投資1000萬盧布（約合13.47萬美元）以上的企業(yè)都可注冊為北極企業(yè)，享受稅收優(yōu)惠和非稅收優(yōu)惠。根據相關規(guī)劃，2021～2024年，俄總計將劃撥預算資金195億盧布（約合2.62億美元），用于加速俄北極地區(qū)經濟發(fā)展。

面臨的挑戰(zhàn)有以下幾點。一、資金問題。相關數據顯示，2035年前北方海航道建設項目預計至少需要資金3500億盧布（約合52.7億美元），俄計劃通過特殊區(qū)域政策引導啟動的九個北極重大項目的總投資額約需 14.7萬億盧布（約合2217億美元），如此規(guī)模的投資，僅靠政府預算投資肯定拉不動，那么就需要大量引進私人投資，能不能吸引到大規(guī)模投資是最大的問題。二、技術問題。烏克蘭危機以來，美歐對俄實施制裁，俄能源開采以及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的相關技術設備進口受到限制。此外，數字技術、信息通訊技術也是目前關系到北極航運的關鍵技術，俄自身在這方面不具備優(yōu)勢，這也是其將面臨的問題。三、能源供應是必須面對的挑戰(zhàn)。俄北極地區(qū)開發(fā)需要能源支持，俄正在試圖用冰上浮動核電站解決此問題。同時有消息稱，俄正在考慮利用中國的氫能技術。對于這些能源的安全可靠性或成本問題，目前有不少爭論，前景如何尚待考證。

2020年10月，俄羅斯建造的世界最大的核動力破冰船“北極”（Arktika）號正式交付并投入使用。當年11月，“北極”號沿北方海航道進行了首次航行。破冰船的建造對北方海航道開發(fā)至關重要。

世界知識：中國是2020年北方海航道最大過境運輸國。中國與俄羅斯在該航道開發(fā)方面是否有合作？

高際香：對于中俄在北方海航道方面的合作，俄羅斯的態(tài)度是很積極的。2017年，俄在首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上就提出，希望將北方海航道建設與“一帶一路”倡議對接。《中國的北極政策》白皮書提到，“在北極航道基礎設施建設和運營方面加強國際合作”。從2013年至今，中俄兩國政府部門已經開展七輪北極事務對話，中俄在此領域已形成了機制性合作。每年中俄總理會晤聯合公報也會提到北方海航道方面的合作。從近幾年公報的表述可以看出，雙方倡導的合作領域越來越廣，已經在探討推動互利的具體合作項目，也就是正向務實合作方向推進。

世界知識：北方海航道開發(fā)和建設面臨哪些風險？?

高際香：首先，北極沿岸國家中的北約諸國對俄聯合圍堵的風險。美國、加拿大、丹麥（包括格陵蘭）、冰島和挪威五國是北約同盟國，芬蘭和瑞典為北約合作伙伴國，未來，俄想在北極有所作為的話，不管是能源開采或者航道開發(fā)，有可能陷入北約和其伙伴國的聯合圍堵。其次，水域歸屬權之爭。北極國家在相鄰海域劃界、北冰洋大陸架歸屬、管轄海域確定、北極航道法律地位等根本問題上存在諸多深層次矛盾。以航道為例，俄羅斯認為東北航道的一個主航段是其國內交通線的一部分，因為歷史上這里就被認定是其內部水域。加拿大認為西北航道也是它的內部水域。英美兩國則認為西北航道和東北航道都屬于國際海峽。再次，北極軍事化趨勢愈演愈烈的風險。美國于2013年發(fā)布《北極地區(qū)國家戰(zhàn)略》。2018年，美軍“杜魯門”號航母編隊駛入挪威海參加北約軍事演習，這是美航母時隔27年后再次在北極圈內行動。2019年，美國防部發(fā)布新版《北極戰(zhàn)略》報告，旨在強化“北極安全”。2020年，美空軍發(fā)布《空軍部北極戰(zhàn)略》。2021年，美海軍部又發(fā)布《藍色北極——北極戰(zhàn)略藍圖》。當然，俄也在應對。2014年俄完成“北極三葉草”軍事基地建設，同時在原北方艦隊基礎上組建北極聯合戰(zhàn)略司令部;2018年俄成立一支專門負責北極考察的集團軍;2019年在北極部署防空雷達和航空導航基站，并測試新型北極作戰(zhàn)武器，恢復北極戰(zhàn)略巡航;2020年，俄宣布自2021年起，將北方艦隊建成“區(qū)域性跨軍種戰(zhàn)略軍團”，成為第五軍區(qū)。今年5月開始，俄接任北極理事會輪值主席國，正在倡導北極地區(qū)非軍事化和加強國際合作。

世界知識：北方海航道若可全年通航，將如何影響俄羅斯與亞洲的能源貿易？

高際香：首先，俄北極地區(qū)天然氣開采量占其總開采量的80%，石油開采量占總開采量的60%。若是全年通航，能源貿易量將增加。其次，從去年開始，俄就不斷增加向亞太地區(qū)的煤炭出口。俄目前正在加大對北極地區(qū)和遠東北部地區(qū)煤炭的開采力度，未來通過北方海航道將煤炭運往亞太地區(qū)將是不錯的選擇，從而可能使能源貿易品種擴大。第三，航道全年通航后，亞歐間通行節(jié)省了時間和距離，運輸成本會下降，能源貿易成本將下降。最后，國際能源運輸通道多元化，將有效提升能源通道安全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