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潤
1
女子生于邊城,長于邊城,卻于《揚州慢》中,被一闋宋詞擊中。要害處,但見蕎麥花開幾度,在淳熙,在丙申年月,在冬至是日。
有姓姜名夔之人,快馬揚州,路遇夜雪,放眼微量,有薺草和麥子同時涌入眼波。昨日薺麥,假于今日之蕎,一場繽紛花事,墜入無邊凡俗。
落入宋詞之后,與揚州之客同為過客。于是,眼中有蕎麥翻飛,如在它鄉(xiāng)遇見別處的江湖。夢回邊城,其實面朝蕎花,也只是八九月事。
我無法模擬寫下《揚州慢》的人當時的處境和心境。我不甚關心他的悲樂苦欣出自何處,我只驚訝這遙遠的宋詞里,竟有蕎麥的身形歸去來兮;我只感喟,月夜蕎影,在時間的長河里,如何搖曳成詩人撞懷于揚州的一筆丹青。
這是一場從今到古,又從古到今的蕎麥的旅行。古時,流經詩人身邊的河水雖碧綠、自在,但蓄滿清冷、凄惶,那時的蕎花,若飛雪,類素絹,派生出《黍離》般的悲涼意蘊。
而今,我落入現世的花叢,更游向一片深海。有山風浩蕩,莖葉裹香;有藍天做傘,風輪為槳。沒有掙扎,沒有呼救,美的現場,是在旗幟般的花語里,低頭可見蕨類植物,它靜心而立,我靜水流深。
一種蕎花,一種是緊,一種是慢。
一種蕎花,或者是閑,或者是孤。
2
勁馬失蹄,揚州城下,解鞍、下馬。過淮南路,覽竹西亭,春風十里,只是一場舊夢重提。曾經的擁擠不再,繁華不再,唯余薺麥青青,孤單難禁。金兵侵犯,長江嗚咽,池苑荒廢,大樹垂頓,一場戰(zhàn)事,萬般疾苦。待黃昏臨近,有號角在長空悲鳴,殘破的空城,早已無計可施。
沉悶的蕎花,從遠古跛腿而來,北塞大地,一經根植,就有血液噴涌,注滿整個經絡。農人是花田的統領,他打下的江山,堪比銅墻鐵壁,也似絲綢般光滑、柔弱。
他因萬畝展開的錦繡,而把潔白的羊群放牧于藍天。風來,成片的作物集體發(fā)聲,觥籌交錯中,有葡萄的美酒傾向深沉的土地。竊竊私語里,有明亮的部分蓋過無聲的憔悴。
農人不計短長,他手握長鎬,雖無銀片閃爍,卻仍玉樹臨風。他不奢求燈紅酒綠,他只嬌慣陽光、春雨。他不迷戀烈酒和肥腸,他只愛倒地的谷穗、低頭的葵朵。而我對農人的敬意,卻總是和他親人般的蕎麥地一樣,紙短情長。
3
影劇《鬼怪》播后,很多人好奇男主送的是什么花?在劇中,男主告訴女主恩卓,他送的花,花語為戀人。
當他手持鮮花站在戀人面前,畫面里,熟悉的蕎麥花,變成了一束溫馨的捧花,正開成愛情驚艷的樣子。
蕎麥花在北方,在八九月的定邊,是新晉的網紅,無論新朋還是舊友,只要在這個時節(jié)踏上定邊的土地,就無法停止朝向它的腳步,就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在西北部白于山區(qū),蕎麥種植,是主流的糧食作物。如果游人在秋日時分來到這里,就會被風中那些小巧的花朵所迷戀、所纏繞,那些穿著粉白裙子的妖精,就會迎著唐詩《村夜》向你楚楚走來。
在唐詩里,蕎麥花穿越出了另外一種意境:蒼蒼霜草,切切蟲吟,行人絕跡,萬籟無聲。
在蕭瑟凄清的鄉(xiāng)村秋夜里,有誰還能料到,在四野寂寥、土地貧瘠之中,會有雪白的蕎麥花橫空出世,生發(fā)出一派清新恬淡的鄉(xiāng)村靜夜之景。
彼時,蕎麥花回到了唐朝;彼時,蕎麥花又從唐朝打馬而至,穿越之路,閱盡了蕎麥花開的極地之境。
4
在菊花初黃的時節(jié),詩人騎馬穿行山間,他神態(tài)悠然,任馬恣意,盡興地觀賞著秋日黃昏山野的景色。
他時而傾聽回蕩在眾山溝里的秋聲,時而觀看默默無語佇立夕陽的數座山峰,時而又將視線投向紅似胭脂的棠梨落葉,以及潔白如雪的蕎麥花道。這樣的晚晴圖里,蕎麥花再入鏡像,與我北國風光、塞上秋色同框、同檔、同期、同聲。
在定邊,有一個舞臺叫付洼,或小澗子,在這個以天當被、以地當鋪的塬上,蕎麥抱團取暖,一簇一叢,細碎著、嘮叨著、豪邁著、婉約著。
它從不擇地,山坡上有它,溝壑里有它;它從不張揚,暖陽里有它,風雷里亦有它。它生得粗放,四面來風的山野,便是它凝神落座的花籃。
在這無邊的花籃里,甜蕎和苦蕎,像雙生的姐妹,用相同的腰肢,訴說不一樣的風情。如果你是一個細致之人,定會發(fā)現它們有不同的紋身:甜蕎籽粒呈三棱形,而苦蕎籽粒表面則有三條腹溝。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它們相同的魂魄、異樣的身份。
在定邊南部,大面積種植的多是甜蕎,粉白色的蕎麥,也被叫做紅花蕎麥,它們臨風而動的樣子,為孤寂的白于山區(qū),亮起了生動的彩旗。
5
如果你是花癡,你的花單里也許并沒有蕎麥花,也許你更沒有勇氣用一束蕎麥花來代替婚禮上的玫瑰。素樸在這個大紅大紫妖艷的世界里,也許沒有位置,但我相信,它始終有自己的領地在。
因為,繁華只是一瞬,而寂靜往往一生。
在名目眾多的草本植物里,花朵是怡情的,但方式和命運各自不同。富貴者之于牡丹,覺養(yǎng)它在廳堂處還略顯窄小;理性者之于曼陀羅,覺它在距離上又顯逼仄。
而蕎麥花開,回腸蕩氣在自由的天地,必是性靈和靈性使然。但無論花開何處,來過,就必都是光陰的花朵。
在陜北,南方的花,常常帶著刺的距離,我們不妨坐陣在北方的門檻或奔跑在白于山的檻界上,把肺葉張開,嗅一嗅白于山花開爛漫的氣息,試著將南宋徐照“初與君相知,便欲肺腸傾”的詞句拿來異曲同工,比對出植物的秉性和力量,在植物的光芒里,把明媚和黯淡,當作生命的需要和過往。
木心先生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的精神傳不到別人身上,卻投入了這些綠的葉紫的莖”,這就是植物喻人的神奇的昭示。
它們花開花落,有高歌,有低嘆,卻又能夠始終用自己生命的果實和特質,做人們健康路上的清道夫,它們的藥義是內在而純潔的、低調而素樸的。做人的境界,當如此植物一般。
6
某日行課,授詩與生,不禁被詩中山居的恬靜氣息所打動。又十分迷戀處士盧岵的魅力人格:古樸、清雅、孤寂、高潔。
行于混沌塵世,在一首詩中,因千峰而得以辨雨表,顧小徑而得以識云斜。但最惹相思之物,終落在了熟稔的一紙蕎花影上。
日暮而留空,鳥散而留白,于是,招致了蕎花滿山的一番熱鬧。遇見,成了師生美美與共的福祉和至美。
走進古詩里的蕎麥花,蕩漾出的是長袍上的內斂、卑謙和雅致;走進古詩里的蕎麥花,讓找不到故交的人有了最深的望鄉(xiāng)的情懷。開在土地上的蕎麥花,是牽繞,是護佑,是窗格子里溫暖等候的燈盞,是一個人一抬手卻終無法揮動作別的一抹粉紅。
我從大地和古詩里的蕎麥花地走過,像從身邊一片朗朗的讀書聲中走過,這是我此刻碰撞到的兩塊純色的金屬。
歲月洶涌,詩人已在一方蕎麥花地走失,我們曾盈盈相望,也曾默默不語,而我轉身之際,已學得他清風兩袖。他詩中蕎花一地內在的火,那迅猛的心靈的反光和飛捕,讓我無比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