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投文,1968年出生,湖南郴州人。文學博士、湖南科技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新詩研究。在海內外報刊發(fā)表大量詩歌及理論研究論文,并入選重要選本。出版詩集《土地的家譜》《看不見雪的陰影》及《沈從文的生命詩學》《百年新詩經(jīng)典解讀》等學術專著。
界 限
我從窗子里看到的天空是方形的,湛藍而深邃,似乎遙不可及,又似乎伸手就可以觸摸到藍色海潮的浪涌。我卻無法觸摸,我的心里有一塊巨大的礁石,把我鎮(zhèn)住在坐椅上。
我的面前擺著一本藍色封面的書—— 一本關于大海傳奇的書,海妖們在礁石上悄聲低語,她們藍色的肌膚閃耀著潔凈的光。海潮在她們的腳下波動,把她們的目光綿延到無窮的遠處。我在她們的目光之外,在她們的海潮之外。她們長著透明的羽翼,偶爾扇動幾下,便有風把我面前的書頁輕微地翻動。她們到底在哪一個海礁上,是在藍天的海礁上,還是在我內心深處的海礁上?我無數(shù)次矚望過她們,卻在歲月的邈遠里一次次把自己推得更遠。
當我從疲倦中抬起頭來,窗外的天空湛藍得靈異而空茫,仿佛海浪朝天空翻涌,海妖們貼著天幕朝空闊中飛翔。那兒,有我的影子嗎?有我靈魂里噴涌的鄉(xiāng)愁嗎?我的渴望是藍色的眷顧,卻帶著無處棲居的彷徨。我一路走過文字的坎坷,為傾心美的純粹而呼救,而遇見,而擁抱。海妖們在打開的書頁中再一次醒來,簇擁著走向我。我的心里略略顯得荒蕪,從片刻的驚慌中逃走。
書 房
此刻,書房里寧靜如常,我的周身簇擁著無數(shù)先哲的脊背。他們一排排站在書架上,沉默如石柱,像一個巨大的方陣,支撐起我內心里的紀念碑。哦,這些紀念碑是大海中的礁石嗎?它們在風浪的撲打中巋然不動,在時間的侵蝕中崢嶸畢露。我和它們,和它們背后的他們,是有著同樣的穿行于歲月中的清醒么?
我想象著我坐在深夜的海礁上,隨時間而老去,變成文字里的一個問號。
在火車上
此刻,我坐在火車上,窗外的風景一閃一閃,恍如夢幻。我有一個別人似乎難以理解的癖好,喜歡一個人坐火車,在陌生的人群中望著窗外的風景發(fā)呆。這是內心安靜的時刻,世界卻在不斷地晃動,風景在快速的變換中翻動無窮的色彩,有些是自然界的,有些是心理上的。人世似乎變得清潔起來,人世的色彩顯得豐富而玄遠。我獨自發(fā)笑,并不在意別人詫異的眼神;我的面前擺著一本書,卻始終沒有打開。
火車把我?guī)蚓d延著陌生風景的異處。我獨自笑著,火車哐當著打開一本書里的風景。我喜愛在陌生的風景里打開一個陌生的自我,喜愛帶上一本從未翻開的書在火車上發(fā)呆,就像此刻,我的眼前是開闊的大地和大地上的風景。
文學亦如夢幻,在我們的生命中一閃一閃,卻比夢幻更有光彩;文學亦如發(fā)呆,讓我們在生命的一個瞬間里停住卻又向前,似乎無所想?yún)s又無所不想。我所理解的生活是文學的副本,比夢幻低兩級,比發(fā)呆低三級。在夢幻里,我擁有一棵發(fā)光的橘樹和屈子的行吟,而當我發(fā)呆的時候,我擁有世界的全部信任和山河的旋轉。我所擁有的星空卻不是夢幻,而是我手掌里握著的露珠;我所擁有的漂泊也不是虛構,而是命運中必經(jīng)的歧途。此刻,我在疾馳的火車上發(fā)呆,我擁有一個陌生的自我和世界的全部風景。
我獨自笑著,卻又突然淚流滿面。
無數(shù)個“我”
每一個人的身體里都包含著無數(shù)個“我”,每個“我”都有一雙看向外面的眼睛。
我的身體里亦有無數(shù)個“我”。當我沉默著的時候,無數(shù)個“我”在我的身體里喧囂;當我喧囂的時候,無數(shù)個“我”在我的身體里四散奔逃;而當我坐在書桌前,無數(shù)個“我”在我的身體里靜默。
我鎮(zhèn)定地坐在燈光下。燈光一覽無余。此刻,沒有多余的事情使我激動。在我的背后,一本書與另一本書隔著書架,靜靜地呼吸,在神秘地相互牽引里。我就這樣坐著,暗自驚喜,聽見先哲們在書架上翻動著書頁。偶爾,他們悄聲低語,交換另一個世界的秘密。我身體里的無數(shù)個“我”探出頭來,把燈光漸漸聚攏在我面前的一本書上。
這是一本沒有打開的書,仿佛我初次來到世界上,還未來得及吮吸母乳。
夜讀記
一頭豹子沿著字縫里的溝壑走近我,它的氣息使我隱隱地感到緊張。我凝視著它,試圖從它的目光中讀出撕裂的隱喻。它停駐在那里,發(fā)出低聲的吼叫,它的鼻息粗重,傳遞著暗夜的芬芳。是的,一種芬芳的氣味彌漫我的周身,使我的緊張解脫在沉默里。我定神細看,所有的字縫里都隱藏著一頭豹子,都在等待著縱身一躍的瞬間。它們的斑紋是堅硬的,涂抹著箭鏃的尖刺。在它們巨大的方陣里,所有的字符似乎都是一座墳墓,綿延著無盡的荒涼。從字縫中走過的人都已經(jīng)成為枯骨,在墳墓中躺著的人卻在掙扎著站起。豹子守護著這些枯骨,也為掙扎著站起的人隆起蒼穹中的星辰。
這一切都屬于肉體,都屬于命定的秩序。
我坐在燈光下。我的背景是一排書柜,書柜的背景是幽暗的啟示。此刻是靜謐的,如我的內心,把一切擠壓在空無里。我的面前放著一本書,在燈光下如打開的靈柩,似乎要抬出先哲的骸骨。我克制著內心的渴望,為隱秘的欣喜而羞愧。安靜的生活使我止步于書桌,我始終壓抑著出走的沖動。當我有時從書堆中抬起頭來,我為掙脫靈魂上的鐐銬而暗暗用力,但很快又回到安逸的狀態(tài)。
此刻,我獨自在燈光下面對虛空,似乎重復著走進自己的腳印,似乎每一步都踩進云翳里,顛簸著撞擊鐐銬響起的回音。而鐐銬如何可以困住一頭豹子?而鐐銬如何可以困住先哲的骸骨?當早晨陽光的漩渦噴涌在窗欞上,當我掙脫鐐銬走到戶外,大地在醞釀它的力氣,將為我開出自由的花朵,而屬于豹子的金色天空使我用盡所有的詞語把靈魂穩(wěn)住。這就是我所獲得的報償,我愛人類的方式便是自由。
金色之秋
你的胃口是秋天的金色。
你倚靠在窗口,把原野敞開著鋪向遠處,金色里跳動著暗藍的火焰,似乎是你靈魂里的孤寂在慢慢著火。你轉過身來,是墻壁上鋪開的一片金色原野,畫幅里的景深是遠山的蒼郁與虛空。你坐在書桌前,聽見窗外隱隱地傳來喊聲,你驀地一驚,從沉思里抬起頭來,走到戶外。
滿目都是金色,旋轉著組合世界的紛繁又重新分開。天空高闊,為飛禽讓出通道,為果實讓出芬芳,也為你讓出完整的河流。你勝于饕餮之徒,眸子里呼吸著秋野的清朗。一片片樹葉都是金色的信箋,似乎從隱秘的郵筒里涌來,不分彼此,閃亮地笑著,笑出黃金的陰翳,墜落在塵土里,像挽留又像是告別;陽光沒有斑點,像永久的事實卻沒有內容,像巨大的恩寵卻沒有引誘;原野似乎被孤獨邀請,露出猶豫和羞澀,卻又肆意地沉迷在歡暢里。你的周身全是儲藏和裸露,全是賜予和默許,全是濃縮和保證。此刻,你不是孤獨的一個人,而是像許多人從你的身體里離開又返回,像一個夢永不結束,又像是一條路重新開始。
你走在金色的原野上,時間顯得特別漫長,仿佛一瞬間是一個世紀,仿佛一生是所有人的答案。
金色在你的恍惚里閃爍,像快樂又像是空虛,像索取又像是贈予,像聲音又像是氣味,像果實在風中的緘默,又像是天使飛過你的牽掛。你試圖擋住催眠的甜脆,卻被牽引著走向原野更深處的金色亢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