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涵 ［鄭州大學，鄭州 450001］

劉基，字伯溫，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出生，明太祖洪武八年（1375）逝世，是文學家也是政治家。一方面為了立業(yè)揚名，一方面志在為國盡忠，劉基帶著滿腔抱負投入仕途。他經(jīng)歷了元朝末年的混亂，既有過忠心為國的入仕經(jīng)歷，也有過山野游學的隱逸經(jīng)歷。屢經(jīng)宦海浮沉后，劉基寫成《郁離子》一書，托郁離子之口言明自身心志。

《郁離子》共十八章，一百九十五篇，篇幅長短不等，各篇章相對獨立，大約創(chuàng)作于劉基四十七至五十歲之間，這正是他歷經(jīng)宦海四起四落，被奪去兵權(quán)，棄官歸隱家鄉(xiāng)之時。感慨官場變化無端，處于人生低谷的劉基發(fā)憤著成《郁離子》一書?！坝綦x”二字意為文明，“其意謂天下后世若用斯言，必可抵文明之治”。劉基創(chuàng)作《郁離子》的目的就是向統(tǒng)治者獻出一部關于治國理政的諫書，以助長治久安。在書中，他借助寓言故事傳達以民為本的政治理念，提出各族平等的選才之法，推崇誠實守信的優(yōu)秀品質(zhì)……不管是與天地自然還是社會友人相交，《郁離子》都傳達出民本、和諧的思想色彩，這與古代社會所向往的“大同”有不少相似之處，而“大同”一詞則由來已久，并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占據(jù)重要地位。

一、大同思想的發(fā)展

“大同”一詞始出《禮記·禮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棄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物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者不必為己。是故謀避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是儒家對大同社會的具體描繪：反對君主專制，天下為公；重視領導者品質(zhì)，選賢舉能；民眾道德高尚，和睦相處。具體來講就是，無論男女老少都能得到關愛，人得其所，社會安定和平，這里描繪的“大同社會”是一種絕對公有制的理想社會。

但是大同思想萌芽的出現(xiàn)要更早一些，《詩經(jīng)·碩鼠》中就傳達出先民對“樂土”的向往。剝削勞動者的統(tǒng)治階層被比作“碩鼠”，勞動人民則發(fā)出了“逝將去汝，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的感慨。這里的“樂土”，指的就是古代人民的“烏托邦”，是他們理想的天堂，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對于大同社會的暢想。可這個“樂土”還只是存在于虛無之中，沒有形成具體的描述。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階層的出現(xiàn)促使各種思想蓬勃發(fā)展，產(chǎn)生百家爭鳴的盛況。各家都出現(xiàn)了關于“大同社會”的獨特思考，描述也更加具體化，這其中要數(shù)儒、道、墨、農(nóng)家的設想形成了較為完整的體系。

除了上文提到的《禮記》，儒家的大同思想在《論語》等經(jīng)典文獻中也有所展現(xiàn)。例如，在《論語·季氏》中，孔子認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薄睹献印す珜O丑上》中也有關于王道和霸道的論述，意在說明以力服人是口服心不服，以德服人才是心悅誠服，這是儒家主張施仁政行王道思想的體現(xiàn)。

倡導“無為而治”的道家顯然更提倡“小國寡民”式的大同生活?！兜赖陆?jīng)》第八十章：“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边@是道家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基礎上所倡導的一種理想社會面貌，而這樣的社會并不利于社會進步。莊子也提出了“至德之世”的理想社會，在至德之世中，人民沒有憂慮也沒有欲求，大家友好相處，雖然君主依然存在，但已然成為虛君，這正是道家無為而治發(fā)展至頂峰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

墨家認為，大同社會應該是一個互幫互助的公平社會。從小的方面來說就是：有力氣的人應該趕快去幫助別人，有錢財?shù)娜藨撆Ψ纸o別人，品德高尚有見識的人也應該教導其他人，即“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

這一時期的農(nóng)家提出了“并耕而食”的主張。在農(nóng)家的理想社會里，人們靠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生產(chǎn)可以達到自給自足，無論是平民還是君主，都需要耕作來獲得食物。農(nóng)家推崇以物易物的交換原則，他們認為不存在金錢交易，也就杜絕了商業(yè)欺詐行為。農(nóng)家的這種思想，實際上是落后的農(nóng)民階級小生產(chǎn)者從自己地位出發(fā)產(chǎn)生的理想化空想。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關于“大同社會”的設想多種多樣，雖比較稚嫩，但也有可取之處。令人遺憾的是，進入封建社會以來，君主專制使人民思想受到限制，關于“大同社會”的暢想也止步不前。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仁人志士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天堂。例如，東漢公羊?qū)W家提出“太平世”的觀點；東晉陶淵明也讓武陵人帶我們體會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桃花源；明代劉基也在其寓言性散文《郁離子》中介紹了他的“天下貴大同”的和諧觀；近代康有為撰寫《大同書》以宣揚他的大同思想；孫中山提出“三民主義”的最終目的也是指向世界大同。大同思想的發(fā)展并未停歇，盡管名稱不同，具體措施有異，可不變的是天下為公、平等誠信、安居樂業(yè)的內(nèi)涵，這是我們中華民族傳承千年的理想。生活在元末明初的劉基，在歷經(jīng)宦海浮沉與民族政權(quán)更迭后，將自己對大同社會的要求寄托在其散文集《郁離子》中。

二、《郁離子》中的大同色彩

劉基既繼承儒道思想，而后又融合程朱學說，其經(jīng)歷的豐富與思想的廣闊使他看到的不僅是治國，更是民生、萬物、人才，等等。

（一）愛民利民、萬物同生

劉基對君主的存在持肯定態(tài)度，這與他封建士大夫的身份契合，但他也繼承了儒家民貴君輕與墨家兼愛非攻的思想，倡導以民為本、愛民利民的君民關系。《靈丘丈人》中，父子兩代養(yǎng)蜂人對蜜蜂態(tài)度不同，其收獲也不同。父親精心為蜜蜂創(chuàng)造良好生活條件，因養(yǎng)蜂而致富；兒子對蜜蜂不管不顧，導致蜜蜂舉族離去。劉基借此比喻君民關系，當權(quán)者如一味壓榨剝削人民必將造成叛離，統(tǒng)治者只有依賴人民才能生存?！洱R伐燕》一篇，齊王安撫燕之降民，“燕人皆爭歸之”；齊軍掠奪降民財產(chǎn)，“燕人遂不復思降齊”。這是劉基愛民與反侵略思想的體現(xiàn)，那么如何使人民安居樂業(yè)呢？劉基提出了“人盜”與“天地之盜”的概念。

在劉基看來，國家的財富來源有二：人盜與天地之盜。人盜即剝削者“各以其所欲取之”，從人民處掠奪財富，天地之盜即人類依靠自然資源得以生存，“遏其人盜，而通其為天地之盜，斯可矣”。同樣，劉基也注意到人與自然萬物相處之道，他推崇人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的大同之道：“春而種，秋而收，逐其時而利其生；高而宮，卑而池，水而舟，風而帆，曲取之無遺焉。而天地之愈滋，庶民之用愈足?！泵鎸μ斓厝f物，人類有“善盜”和“不善盜”兩種態(tài)度。善盜者掌握了世間萬物的規(guī)律，懂得讓自然為人類服務，又明白人類與自然的交往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教導人類借助自然規(guī)律進行農(nóng)業(yè)活動以利民生。這不僅為人民提供了安居樂業(yè)之法——天地之盜，還揭示了天人相和、萬物同生的道理。

（二）選賢舉能、人人平等

《郁離子》一書以《千里馬》開篇，意在說明選賢舉能的重要性。要千里馬能發(fā)揮出自己的才能，伯樂是更為重要的因素，賢明又愛才的君主才能使有志之士發(fā)揮出自己的光熱。圣明的君主在選取賢臣能將時，不應被既有的規(guī)則所限定。因千里馬不是河北產(chǎn)的純種良馬就不配被養(yǎng)在內(nèi)廄，以鳳凰為目標而樹立遠大志向的紺羽之鵲想要為國做出貢獻，卻被禍害國家的黃鷔、幽昌所害。《規(guī)執(zhí)政》篇揭露封建統(tǒng)治者任人唯親，以出身世家大族作為選官標準，提出“三代之取士也，必學而后入官，必試之事而能，然后用之”。

《八駿》篇從表面看，是在講“馬政”，可作者實際談的是“人政”，借馬諷喻執(zhí)政者應愛惜人才。元代統(tǒng)治者將人分為四等，上等人毫無用處還能白白享用優(yōu)越的物質(zhì)條件，而有識之士卻得不到應有的待遇。這種民族歧視的政策是萬萬不可取的，作者諷刺元朝統(tǒng)治者的民族歧視，倡導天下平等，無論是何人種，都應該享受同等的權(quán)利。

（三）講信修睦、夷夏和諧

儒家講求修齊治平，欲平天下，修身是第一位的。劉基最重視的道德品質(zhì)之一就是誠信。《寡悔》中郁離子有言：“言文而不信，行詭而不實，是專事為客而亡其主也。是猶構(gòu)九層之樓，而以竹柱也?！薄队萱凇菲浭隽擞萱跒槟踩”├谄嶂袚郊賲s被人識破，最終錢貨兩空淪為乞丐而死于異國的故事。這些都告誡人們誠信乃人之根本，切勿弄虛作假。關于人際交往，劉基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子僑包藏禍心》一篇記述子僑自己掉入糞坑后不僅不提醒朋友，還制止別人提醒朋友，致使二人先后落入糞坑，諷刺了這種對待朋友之道，認為朋友之間重在仁義。

為人處世要講誠信，與朋友交要講仁義，那民族之間的交往呢？劉基的夷夏觀存在一個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劉基早期的看法比較偏激，在《春秋明經(jīng)》和《春秋義》中他都表達出強烈的尊夏攘夷的民族思想。但經(jīng)歷元代盛衰之后，他在《天下貴大同》一文中又做了如下論述：“世之抱一隅之聞見者，何莫非是哉。是故眾醉惡醒，眾貪惡廉，眾淫惡貞，眾污惡潔，眾枉惡直，眾惰惡勤，眾佞惡忠，眾私惡公，眾嫚惡禮，猶鴟鸮之見人而赫也?！泵總€地方的民眾都有自己的生活習性，例如海島之人喜好魚蝦，裸壤之人不喜穿衣。眾人都認為自己的才是正道，所有與自己取向不同的都應該摒棄。殊不知天下是一個五彩繽紛的萬花筒，各個民族的人都有自己的斑斕文化，并無優(yōu)劣之分。各民族的相互交往貴在求“大同”，而不是狹義的尋求一致。劉基借郁離子之口發(fā)出感嘆：國與國交往的時候，不應該把對方視為敵人而選擇唯我獨尊，應互相尊重。這種看法將各國交往置于更廣闊的空間，更加符合歷史發(fā)展的潮流，更應為眾人所接受。

三、劉基大同思想探源

劉基思想中大同色彩的形成與發(fā)展，與他自身素質(zhì)、家庭環(huán)境以及社會歷史文化背景都有所關聯(lián)。黃伯生《誠意伯劉公行狀》記載劉基在讀書上有過人之功：“人未嘗見其執(zhí)經(jīng)誦讀，而默識無遺。習舉也，為文有奇氣……凡天文、兵法諸書，過目洞識其要?！笔熳x經(jīng)典對他思想的形成有極大的幫助。

除了自身因素，劉基這種崇尚道義與和諧思想的形成，也與他的家庭背景有不可分離的關系。從家世來看，劉基的遠祖以軍功聞名，卻不精于文墨，自六世祖劉堯仁開始偃武修文。劉基的曾祖劉濠官至宋翰林掌書，祖父為元太學上舍，父親劉瀹任遂昌教諭，家學深厚。劉基自幼受到祖父及父親言傳身教，也養(yǎng)成了樂善好施的優(yōu)秀品格，朱元璋《父永嘉郡公誥》中就說：“世為右族，人服令名，蘊設施之才，而無求干時，貽文學之傳而能善其子，是以其子行義方于古人，某猷著于實用。”可以說，劉基父親在文學、道義方面的品格直接影響了劉基的為人處世，助其形成崇尚和諧、鄰里友好互處的思想準則，這種思想也體現(xiàn)在其日后創(chuàng)作中。

從歷史文化背景來看，元朝由蒙古族建立，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由少數(shù)民族執(zhí)掌政權(quán)的大一統(tǒng)王朝。與前朝不同，元代統(tǒng)治者身為游牧民族，馬背上的磨練和廣闊草原上的奔騰使他們形成了粗獷的風格。在此之前，一直在政府官學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是崇尚“禮”的儒家思想，中國古代社會千百年來的喪葬祭祀、交往嫁娶等都遵循一定的道義，“禮”就是指導這一切有序進行的準則。元代統(tǒng)治者將百姓分為蒙古人、色目人、漢人以及南人四類，分而治之。四類人地位不同，在日常生活、科舉入仕等方面都享有不同的權(quán)利，以蒙古人等級最高，南人等級最低。雖然元朝統(tǒng)治者在入主中原后積極學習儒家思想道義，將之運用在治國理政中，但不可否認的是，與前代相比，禮義的影響在元朝減弱。故元代統(tǒng)治在某些方面會出現(xiàn)與儒家思想相悖的地方，所以自幼接受儒家教育的讀書人會感到不適，并想要尋求改變。劉基或許是被迫地接受了蒙古文化的熏染，但這令他形成了更為完善的夷夏觀。他意識到各民族之間應求同存異，不應爭得你死我活，只有互相尊重，人民才能安居樂業(yè)。

但是，劉基生活的元朝末年不僅自然災害不斷，當權(quán)者也黑暗腐敗，其官場經(jīng)歷更是十分坎坷。劉基二十五歲赴江西任高安丞，雖對官場黑暗、豪強猖獗已有所準備，可現(xiàn)實的殘酷還是使他無能為力，中間起起落落幾度辭官，甚至被羈管，最終憤而歸隱南田。當一個龐大帝國走向沒落的時候，它積累已久的貧弱會瞬間地展現(xiàn)出來，加速他走向滅亡。這種種社會歷史現(xiàn)象使劉基對治國理政產(chǎn)生了不少的感慨，于是撰成《郁離子》一書，諷喻現(xiàn)世并寄托自己的大同理念。

四、劉基大同思想的現(xiàn)代啟示

從憧憬到構(gòu)想，從描繪天堂到追求人間，從仰望神明到依靠自己。中國古代人民不斷地探索更好的生活之道，以求建設出有益于天下大眾的理想天堂。以當今的目光來審視，劉基在《郁離子》中所反映出的思想，涵蓋政治、經(jīng)濟、文化、自然、社會等多個方面，并依然對現(xiàn)實具有借鑒意義。

首先，劉基提出的各民族應處于平等地位、人種不應有高下之分的觀點以及“天下貴大同”所倡導的夷夏和諧觀，正是當今社會重視并希望實現(xiàn)的，這也是當今世界大國外交的基本方針——各國平等、互相尊重。其次，文章中體現(xiàn)的誠實守信的道德觀與互助和睦的交友觀對國際交往同樣具有啟示意義：只有在發(fā)展自己的同時顧及別國的發(fā)展，才能促進共同發(fā)展共同進步，一枝獨秀的妄想在當代社會是行不通的。最后，劉基提出的天人相和、萬物同生的生態(tài)觀更是值得傳承，“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觀是每個國家、每個個體都應具備的“善盜”智慧。

這種自古傳承而來的大同思想，在21 世紀的今天已然發(fā)展成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概念，相信這不僅能對我們的社會發(fā)展起到推動作用，對世界發(fā)展也會功不可沒。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明〕劉基：《郁離子評注》，傅正谷評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39頁，第212頁，第217頁，第217頁，第217頁，第9頁，第335頁，第373頁。

⑨〔明〕劉基：《劉基集》，林家驪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31頁。

⑩〔明〕劉基：《誠意伯文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 陳正炎,林其錟：《中國古代大同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