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色彩痕跡
——淺談張愛玲作品的色彩美學(xué)和形象美學(xué)

[華北電力大學(xué)(北京校區(qū)),北京 102200]

色彩是一個美術(shù)術(shù)語，豐富多樣的顏色可以分為兩類：有彩色系和無彩色系。有彩色系的顏色具有三個基本特征：色相、純度、明度。色相，即各類色彩的相貌稱謂，是色彩的首要特征；純度，即色彩的鮮艷度（表示顏色中所含有色成分的比例）；明度，即色彩的亮度。（顏色在明暗、深淺上的不同變化就是明度變化，這一點必須借助光源表達(dá)。）而我們今天所要談?wù)搹垚哿嶙髌分械纳树攘Ω嗥干噙@一基本特征是如何在張愛玲作品中運用與體現(xiàn)出來，以此為主，來探討她作品的色彩美學(xué)以及形象美學(xué)。以上概念的簡單梳理有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色彩的基本情況，為后文所談道的對于張愛玲具體作品中的解讀提供基礎(chǔ)。

首先，我們應(yīng)該認(rèn)識到，張愛玲對于色彩與生俱來的天賦與靈感，與她兒時的經(jīng)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她三歲左右就在母親的影響下學(xué)畫，《流言》里收錄著她9歲時第一封投稿信的手跡，那里就曾經(jīng)寫道：“我常常喜歡畫畫子，可是不像你們報上那天登的孫中山的兒子那一流的畫子，是娃娃古裝的人。喜歡填顏色?！笨梢姀垚哿崾前l(fā)自內(nèi)心地對繪畫有興趣。美術(shù)教育、西方油畫對她的影響是深刻的，這一點我們毋庸置疑，也正是這種從小就有意識地培養(yǎng)出來的興趣，加之她本人有一雙對色彩捕捉的慧眼，才使得她成年后也并未放棄對此的熱愛與追求。盡管不是在通常所說的繪畫領(lǐng)域獨樹一幟，卻將色彩的美好與丑陋用一支筆書寫在人們眼前，色彩于她而言，是敏感且有意識的，這股熱愛不自覺中就融入了張愛玲的靈魂深處，影響到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于讀者而言，則是體會作品本身主題以及內(nèi)部關(guān)于色彩描繪的與眾不同。在筆者看來，打動人心的文學(xué)作品除了有真情實感外，還要配合上一種視覺盛宴才更為生動巧妙，活靈活現(xiàn)。讀到情深，有所觸動以至于不忍繼續(xù)讀下去，一抬頭，便有故事里的世界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那故事里的人物按照他們本身的性子，過著他們在那個平行世界里的百味生活，他們緩緩地向我們走來，沒有任何的討好與諂媚，只是動著，只是生活著，或是費力，或是難堪，或是從容，抑或是笑談。讀張愛玲的部分作品，筆者就有這樣的感受。這種意識不是強加在人物或者讀者身上的，而是一種依著事情本來的面貌，照常進(jìn)行著的，不慌不忙的。通過其作品里的色彩形象，我們可以體會到她的審美訴求及其感染力。

對于一件客觀事物，作者通?？梢赃x擇如實地敘述，抑或是實中有虛，虛中有實，打動自己的同時也讓讀者認(rèn)真思考這其中虛擬與現(xiàn)實的真真假假。張愛玲的描繪可謂是寫實主義的大家，而之所以說她是寫實的能手自然和她色彩的運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可謂是緊密得出奇，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人物的刻畫方面?！豆⑸钣浫ぁ分?，對于看門巡警的刻畫稱得上是入木三分，“木渣渣的黃臉，短袴與長筒襪之間露出木渣渣的黃膝蓋?！辈唤屓四X中呈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滿是皺紋，凹凸不平的一張黃臉，褶子多得數(shù)不過來，堆在一起，讓人望而生畏，不忍再看一眼。筆者每每讀到這里，總會聯(lián)想到羅中立那幅《父親》的油畫，那種精微而細(xì)膩的筆觸以繪畫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都讓人不可思議，大為贊賞，更何況張愛玲僅僅憑這種純文字的力量呢？同樣是對于人物的刻畫，張愛玲在《燼余錄》中關(guān)于歷史教授佛朗士是這樣寫道的“他有孩子似的肉紅臉，磁藍(lán)眼睛?！北容^上文那張溝壑不平的黃臉，這張肉紅臉仿佛看起來沒有那么可怕，更容易讓人接受和親近。通過在外貌方面色彩的運用，充分向我們展示了張愛玲對色彩于刻畫對象的把握已經(jīng)達(dá)到了信手拈來的程度。

用色彩來描繪景物，烘托環(huán)境氛圍也是張愛玲作品中的一大特色?！豆⑸钣浫ぁ分嘘P(guān)于電梯及周圍場景的描述給人一種陰冷的感覺“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著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痹谖膶W(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通過一明一暗，一黑一白，一亮度極其夸張、一亮度極其暗沉的強烈反差色彩往往會達(dá)到出神入化的渲染效果，讓讀者對于美的體驗有一種延遲化的刺激感。黑暗和花白這兩種無彩色系的強烈對比將壓抑、緊張，甚至不見天日的無光明場景渲染的淋漓盡致，電梯是個黑暗的鐵屋子，被銅柵欄圍得密不透風(fēng)，這樣的黑暗是絕望的，但是是人的意志所不能轉(zhuǎn)移也無法改變的。

張愛玲把自己對色彩的獨特見解充分地融入她的日常描寫中，讓讀者在仔細(xì)品味的同時多了一些視覺上的后射效果，甚至是聯(lián)覺同通感的充分發(fā)揮，意象整體上的再現(xiàn)使人身臨其境，讀到瘆人處有頭皮發(fā)麻的效果?！陡掠洝分小鞍捉z襪腳跟上的黑繡花，像蟲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边@種描寫讓人聯(lián)想翩翩，這種美的誘惑是緩緩而來的，露骨卻有味道。《存稿》中“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口，牽?；ㄔ趤y墳堆里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犬尾草簌簌地?fù)u著栗色的穗子。”月亮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呢？她迷迷糊糊地掛在了煙囪口，像是一個夜深了，渾身疲憊的女子只想百無聊賴地?zé)o所事事，放空一切。牽牛花又是什么樣子的呢？她撥開亂墳堆里的各種野草，樹枝，好讓自己有生存生長的空間，向世人訴說著她也有屬于自己的故事，人們可別將她忘記啊。沒有了雞鳴聲，沒有了在燈前晃動著的人影，一切都是死一般的寂靜，絲毫提不起一絲絲生氣，初讀已覺難過，再讀只覺好生荒涼！《公寓生活記趣》中對菜場上各色蔬菜的描寫更是讓人目不暇接，“看不到田園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鄙钪腥ナ袌鲑I菜的經(jīng)歷幾乎人人都有，琳瑯滿目的各種攤子讓人挪不開腳步，所以每每筆者讀到這里的時候，仿佛全天下的菜市場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種共識，那么樸素卻又那么多彩，正是因為這是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們只是重復(fù)地經(jīng)歷著，而很少有對它的專門描繪，所以當(dāng)張愛玲將她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筆者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它是那么悠久美好。菜場這個整體的意象靈活生動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色相上的高度集中與緊密排列帶來的是熱鬧非凡的景象，給人一種即刻出發(fā)，一去菜市場仔細(xì)體會的沖動。

張愛玲對于色彩運用最巧妙的地方在于她把色彩作為一種內(nèi)在的、隱形的故事推動力，通過對色彩的直觀感受來引申出情節(jié)的發(fā)展，《傾城之戀》中流蘇初到香港，觸目所及的盡是一種高明度的強烈感官刺激“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獵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竄下，在水底廝殺得異常熱鬧?！奔t色與綠色，在人們的印象中幾乎是很難完美融合的兩種顏色，一提到大紅大綠，人們總會不自覺地生出一種懷疑之情，這樣的搭配是合理的嗎？這樣的搭配會給人帶來審美上的享受還是感官上的驚嚇呢？但是在張愛玲的這段描述里，紅綠兩種顏色的配合可謂相得益彰，仿佛靈魂伴侶，有著不言自懂的默契。紅色的廣告牌是那么的熱烈張揚，海水那么綠，綠得讓人心慌。流蘇的初來乍到就是在這兩種激烈的顏色歡迎中而顯得格外小心翼翼。香港這座城的觥籌交錯與車水馬龍讓流蘇既興奮又害怕，交疊沖突的心靈該怎么適從與安放，以主人公視覺上的外在體驗而情感化了的色彩來彰顯出香港這座城。流蘇在香港的生活注定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她曲折的命運交給張愛玲本人，也交給有所感受的每一位讀者。

《茉莉香片》中“她是銹在屏風(fēng)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fēng)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薄捌溜L(fēng)上的鳥”成了張愛玲筆下女性某種生存境遇和思想內(nèi)容的象征，隱藏著濃郁強烈的蒼涼之悲?；\子里的鳥還有籠子開的那一天得到自由的可能，而那屏風(fēng)上的鳥，只能任由時間的消逝，暗淡了羽毛的光澤，發(fā)霉了，讓蟲蛀了，生生世世地依偎著屏風(fēng)，將全部的生命付諸在之上。繡在紫色緞子屏風(fēng)上的白鳥，華麗的奪目，被禁錮的深刻，消失的無痕。

張愛玲作品中還有一類有意思的色彩現(xiàn)象——修飾語里沒有顏色的直接出 現(xiàn)，但是仍然能給人帶來視覺沖擊的體驗。《更衣記》中描寫諸大商港的時新款式傳入內(nèi)地時的樣子“扁的是‘韭菜邊’，圓的是‘燈果邊’，又稱‘線香滾’?！睕]有一種顏色的直接運用，但是讀者不難體會到其中的色彩意味。如果說色彩給人帶來的視覺沖擊是短暫的，那張愛玲對于這之后延長審美的效果，抑或是給讀者留下思考空間的方式則更為巧妙?！兜缆芬阅俊分幸痪洹昂嫔接蟮臓t子的式樣與那黯淡的土紅色極像烘山芋?！背踝x起來讓人云里霧里，可是細(xì)細(xì)品味后，卻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奧秘所在——是一個形狀和顏色都像極了烘山芋的爐子。再如“小飯鋪常常在門口煮南瓜，味道雖不見得好，那熱騰騰的瓜氣與‘照眼明’的紅色卻予人一種‘暖老溫貧’的感覺。”暖老溫貧最早的出處是在鄭板橋筆下，“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边@是一種充滿人情味的溫暖，這種溫暖在張愛玲的筆下以煮南瓜的熱氣騰騰讓人回味無窮。《燼余錄》 中這樣讓人反復(fù)品味的句子更是比比皆是?！岸斓臉?，凄迷稀薄像淡黃的云?！蹦鞘且环N怎樣的縹緲？“銅鍋坐在藍(lán)色的煤氣火焰中，像一尊銅佛坐在青蓮花上，澄靜，光麗。”那又是一種怎樣的嚴(yán)肅與莊重？“太陽照亮了玻璃門，玻璃上糊的防空紙條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撕去了一大半了，斑駁的白跡子像巫魔的小紙人，尤其在晚上，深藍(lán)的玻璃上現(xiàn)出奇形怪狀的小白魍魎的剪影。”那又是怎樣一種流動的生命體驗？最令筆者記憶深刻的一句話出自《童言無忌》這一篇，張愛玲是這樣說的“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紅絨里子上曬著的陽光?！泵棵孔x來，總是讓人禁不住回想自己的兒時記憶，慢悠悠的自在安逸。

“永遠(yuǎn)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永遠(yuǎn)不能忘記一把磨得斷齒的梳子，這是筆者心中張愛玲作品的顏色——痕跡的顏色。日月更替，文體變遷，時值當(dāng)代，可是張愛玲作品中的顏色始終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