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昕孺
一
太陽還在羅嶺山的那邊爬坡,天光乍開,云霧迷蒙,萬物或羈留于夢境,或剛剛惺忪醒來,悄然分泌出一股宿夜的氣息。山間河畔的那條柏油路上,移動著一個小小的人影。若從山頂望下去,它不過是一只蹣跚的螞蟻,但要是湊近了看,他則是一個抬腿擺臂、正在跑步的少年。
他身形瘦小,跑起來仿佛塵埃漂浮在風中,速度雖然不算快,姿勢卻因為身體的律動而呈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美感。跑得帶勁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是晨風和朝霞的一部分,他的腳步就是喚醒這個村莊的哨音。他會在腦海中無限地擴展自己,把自己擴得比羅嶺山還大,比神話書上的盤古還大。
突然,一道閃電從他正在跑動的兩腿間掠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跑得夠快的了,但和那道“閃電”相比,他幾乎是原地踏步。這一突如其來的驚擾,讓他迅速從胡天海地的想象中收縮回來,收縮成一個人,一個小小少年,一顆劇烈跳動的心臟,甚至是一粒顫抖不已的塵埃。
那“閃電”仿佛只是來嚇他一下的,并無意于和他比賽跑步。穿過他的兩腿之后,它就在前面十多米處停了下來——一只黃色的狗,不大也不小,豎起尾巴,口里呼哧呼哧,頗有些挑釁意味地回頭看著他。
二
我最怕狗了。
上學前住在外婆家,外婆每次帶我去姨媽家做客,得翻過一座山。那座山的山坳里,單獨住著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喂了一只大黑狗。我從沒見過那戶人家有人,卻每次都能碰到那只狗。它其實被一根鐵鏈子拴在了門口的木樁上,活動范圍有限,但它的厲害之處在于,我們剛爬到山頂,離那戶人家還有一兩里地,哪怕我們口不出聲、放輕腳步,它也像雷達一樣能捕捉到,并發(fā)出兇猛的叫聲。
這個時候,我總是緊緊攥住外婆的手,不肯再往前走。外婆就會從山上撿根棍子。我這才稍稍安定,像搬動一塊石頭似的挪動著步子。外婆從沒用棍子打過那只狗,因為我們有足夠的空間避開它。我怕的是它那簡直能吃人的叫聲,以及當我們現(xiàn)身時它瘋狂撲過來的樣子,感覺那根鐵鏈根本縛不住它。不過,它能嚇跑我們,卻從沒戰(zhàn)勝過那根鐵鏈。往往我們走出那道山坳,外婆早把手里的棍子丟了,還能聽到它不依不饒、不甘不愿的叫聲。
有一次我問外婆,它為什么這么兇?外婆說,這是守家狗,它對生人兇,可對主人很忠誠的。我沒有吱聲,心里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我問的是它為什么兇,而不是它對誰兇。如果守個家就這么兇的話,那誰還愿意去這家做客呀。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外婆再次帶我去姨媽家,我又問了同樣的問題,我估計外婆給我的答案會不一樣。果然,外婆中計了,她或許壓根兒就不記得上次回答過這個問題。
它太孤單了。外婆說,整天被拴在門口,又看不到一個人,好不容易看到我們,所以特別興奮。
我也沒有吱聲。將狗的兇惡解釋成“興奮”,我心里還是很難接受——我也經(jīng)常很寂寞呀,看到家里來了客也很興奮,但會是大黑狗這個樣子嗎?
奇怪的是,不久我就做了一個夢。我自己一個人去姨媽家,到了山頂聽見大黑狗汪汪直叫,我告誡自己不要怕,它反正被鐵鏈子拴著。經(jīng)過那家屋門口時,大黑狗朝我猛撲過來,我從沒那么淡定地瞟著它,臉上還掛了幾許嘲諷的笑意:你來呀,有本事你來!一直到它的爪子逼近我的鼻子尖了,我才大叫不好,原來它竟然沒拴鐵鏈子!
外婆擦著我額頭上的汗,問我夢到什么了。我說,一只狗。外婆拍拍我的頭說,再惡的狗也不會咬我家小宇的,快睡吧。我又沒有吱聲。外婆無疑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但我依然覺得,大人的話不太可信。惡狗會咬人,怎么會不咬我呢,憑什么我不會被惡狗咬呢,憑外婆對我的愛?那時我剛滿五歲,都知道這是扯淡。
這只黃狗從正在跑步的我的胯下穿過,給予我的震驚和惶恐,不亞于夢里的大黑狗。大黑狗只是逼近了我的鼻子尖,而且在夢里你總會受到某種神秘的保護,因為無論多么恐怖的夢,最終都會醒來。哪怕馬上就要死了,“醒來”也會救活你,讓你明白那只是虛驚一場。而黃狗從我背后無聲無息地逼近,就像是一場夢,關鍵是它實實在在地穿過了我的胯下,在電光石火之間與我的身體發(fā)生了接觸。你想想,倘若它不是只想戲弄我一下,而是要來咬我,我應當毫無反應,基本上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我呆立在原地,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努力控制自己軟得像兩根面條的腿和跳得有如鼓點的心臟,就像把一個差不多停止旋轉的陀螺抽活,把一個即將倒在地上的鐵環(huán)救回來。
它明顯感知到它在我面前的巨大優(yōu)勢,搖著尾巴,伸著舌頭,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它的嘴里發(fā)出“嗬嗬嗬”的聲音,不知是喘氣,還是說話。公路上沒有棍子,也沒有石頭。它這個時候如果折轉身來咬我,我還是沒有任何辦法。它果然轉過身來了。我在拿捏,跑還是不跑。跑不贏,打不過,要是地上開條縫,讓我鉆進去就好了。當然前提是,等它走了,我還能鉆出來回家去。
三
媽媽臨盆生我的時候,我貪戀羊水的溫暖不想出來。又不得不出來,就在本人毫無知覺卻給媽媽增添了很多痛苦的掙扎過程中,我被羊水嗆了。直到現(xiàn)在,我吃飯時喝湯、口渴了喝茶都很容易嗆。媽媽老是罵我,你慢點不行呀,比猴子還急!她那是瞎罵,我明明喝得很慢,還是會嗆,有時嗆得鼻涕、眼淚一齊往外淌,止都止不住。我猜想,或許這是從娘肚子里帶出來的習慣,看來我這輩子,夠嗆。
一嗆,手足亂舞,臍帶形成一個花環(huán)般的圈套,小如蚯蚓的脖子鉆了進去。外婆每次跟我描述我出生時的場景:全身披著媽媽的血,像穿著一件紅衣;雙目緊閉,雙足亂蹬,好像很不情愿來到這世上,還想用力蹬回去似的;脖子上套著一根“鎖鏈”——“這可要命啊,你差點就沒命了!”——講到這里,外婆臉上的每一塊肉都會抽搐,嘴張著,下巴仿佛就要掉下來。我相信,她當時看到那根“鎖鏈”時,就是這種異常驚悚的表情。
幸好不是一根鐵鏈子,接生婆用燒紅的剪刀將臍帶剪斷,父親請人連夜將產(chǎn)婦和新生兒緊急送往鎮(zhèn)上醫(yī)院。新生兒得救了,四斤八兩,輕度窒息,埋下了體質不好的種子,感冒吃藥成了日后的家常便飯。在外婆家長到五歲,情況才稍微好些。六歲那年,爸爸媽媽接我回老家羅嶺啟蒙上學,碰到刮風下雨,我的蒲柳之質馬上就以流涕、咳嗽、發(fā)燒等形式體現(xiàn)出來。
勞了一年神之后,媽媽規(guī)定我每天早晨上學前,必須去戶外跑步,路線是從隔壁宋武家前面右拐,過田垅,再翻一道比較平緩的山坳,上簡易馬路,從簡易馬路上柏油公路,過羅嶺橋之后返回。說得好似萬里長征,往返相加其實才四五里地。站在我家前坪,恰好能看到羅嶺橋北端。我媽眼睛賊尖,她每天要盯著我在橋北折返,才回屋去做早飯。
剛開始,我很抗拒,因為這完全是多出來的一個事。別人家的孩子都不跑步呢,我寧愿去放牛、撿柴、打豬草。媽媽厲聲說,不行,那些事可以不做,跑步你休想逃!跑步是若干年之后才在城市興起的一項健身運動,當初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媽媽怎么知道跑步的秘訣呢?真讓人搞不明白。我唯一明白的是,被強制兩個星期之后,我就發(fā)自內心地喜歡上了跑步。
我們上體育課也時常跑步,但要么是你追我趕的混亂不堪,要么是服從口令的整齊劃一,都沒啥意思。晨跑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往前跑,可以倒著跑,可以曲里拐彎地跑“之”字,還可以掄起手臂像開飛機,可以邊跑邊搖,邊跑邊跳,邊跑邊唱,還有那奇妙的天光、空氣流動的聲響,以及泥土在沉睡中的囈語……它們隨著我跑動的節(jié)奏和呼吸的頻率,潛入我體內,養(yǎng)足我每天的精神。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恰恰是我當初抗拒的原因,晨跑讓我獨一無二。這就是我區(qū)別于班上同學匹超、宋武他們的地方,他們只曉得貓彈鬼跳、狼奔豕突,而我是一個晨跑者,我擁有整個早晨,所有的路,和只能做給自己看的、那些為所欲為的奇怪姿勢。
四
那天我跑步回來,對媽媽說,明天我不去跑了。
媽媽問,怎么了?
碰到一只狗。
你不是很喜歡跑步嗎?一只狗就讓你打退堂鼓啦!
我低下頭,噘起嘴,摳著自己的手指,仿佛責任不在我,而是那幾根手指頭不爭氣。
是一只什么樣的狗?媽媽繼續(xù)問。
黃狗,臟兮兮的。嗨,還瞎了一只眼睛。
很可能是只流浪狗,它逗你玩的。如果再碰見,記得只要別踢它、打它、用石頭扔它就行,我保證它不會咬你。
第二天,我賴在床上,被媽媽趕起來去跑步。從簡易馬路跑上柏油公路時,我心里惴惴不安:會不會再碰到那條獨眼狗呢?
昨天,它穿過我的胯下之后,在前頭得意洋洋地回頭看著我,仿佛我是多么不堪一擊。我“杵”在那兒,內心雖然涌起滔天巨浪,表面上看去卻是波瀾不驚,沒有哭號,沒有叫喊,更沒有尿到褲子上。
更大的考驗在后頭。它轉過身,朝我走來。我感覺自己快“杵”不住了,小腹膨脹,一泡尿蓄勢待發(fā)。我不得不咬牙,提肛,關閉體內閥門,盡力保持著一名坐在羅嶺學校課堂上的小學二年級學生的體面和尊嚴。
讓我意外的是,它走得很慢,而且漫不經(jīng)心。柏油路上索索利利,什么東西都沒有,它卻裝模作樣地東聞聞、西嗅嗅,像是在告訴我,它沒有惡意,又像是壓根兒不把我當回事。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瞄著它,發(fā)現(xiàn)它和我見識過的那只大黑狗有很大的不同。它不叫,樣子也不兇,瘦得皮包骨??斓轿腋皶r,它抬起頭。我嘴巴一張,差點發(fā)出聲來:它的左眼是瞎的!
這是一只長相丑陋的狗。
我在班上身形瘦小,體質最弱,從女生的反應來看,應該也毫無帥氣可言。不過跟這只獨眼狗比,那還是有足夠的自信。我冷不丁“撲哧”笑了。獨眼狗大約看出我的心思,它面露愧色,搖了幾下尾巴,便移開步子,四條腿像丈量尺寸似的,不緊不慢地抄小道離開了……
雖然在容貌上勉強扳回一城,教訓還是很深刻的。我放慢腳步,不時回頭,生怕發(fā)生昨天早上那樣的糗事。可是,我跑到羅嶺橋北端再折返回來,上了簡易馬路,一直到家,都沒見到那只狗的影子。
膽小鬼,偷襲成功,僥幸贏了一次,就不敢再現(xiàn)身了嗎?
我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吃過早飯,背著書包去了學校。然而,那一整天我都在課堂上走神。有一點連我自己都很納悶:我腦海里不停浮現(xiàn)的并不是獨眼狗的丑,不是它的獨眼,而是它從背后偷襲,穿過我胯下時,帶給我的那種感覺。每次回味,我都會不自覺地一震,震著震著,當初埋藏在身體里面的驚悚便漸漸轉變成越來越強烈的快感。這就好比冬天在洗過冷水澡之后,再泡進熱水里,爽得你直想叫起來。我在課堂上,沒辦法高聲大叫,只好將那亢奮的聲音全部兌換成笑,一層層溢在臉上。
下課后,學習委員兼本組小組長李燕子專程從第五排跑到第二排來問我:“你有什么喜事,笑得這么開心?”
李燕子是我們班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生,平時都是我故意去找她說話。今兒個太陽從西邊出來,她竟然光臨我的座位,并發(fā)出銀鈴般的慰問,著實令我受寵若驚。可是……我或許太緊張,或許又太激動,我只要一望向李燕子,眼眶里盛著的卻不是她的光輝形象,而是那只丑不拉嘰的獨眼狗。試了好幾次都這樣,我把自己給嚇壞了,更怕嚇了李燕子,只好撇開頭不去望她。結果,她撂下一句“狗眼看人低”,氣咻咻地走了,刮起一陣美麗的風。
我恨不得摳出自己的眼珠子,像破了的彈珠一樣扔到外面去。
五
想來想去,我覺得之所以沒碰到獨眼狗,很可能是時間問題——我去晚了。要不,就是獨眼狗窺探到了“我不想跑步”的心思,它也懶得來了。于是,我又在清晨起床跑步了。這也是我最喜歡的跑步時間,碰不到人,在空氣夢幻般的流動中,能感受自己像樹枝上吐出了嫩芽,或者綻放了一個花苞。
從簡易馬路上柏油公路時,我的心咚咚直跳,像正在冒泡的井水。我用的是跑姿,速度卻和走差不多。柏油路上空無一物,莫說一條狗,連一只螞蟻都瞧不見。我每跑一步,故意用力蹬踏著地面,好像獨眼狗藏在地底下,我一蹬它就會蹦出來似的。但一路蹬踏過去,大地之門始終關得嚴嚴實實。
從橋頭折回的時候,我很是失落。昨天還因為狗不想跑步了,今天卻因為沒見到狗而失魂落魄,我都看不懂自己了——是它溫和的天性讓我產(chǎn)生了親近感,還是它丑陋的模樣給予了我難得的自信?
我正要從柏油路轉向簡易馬路,眼角倏忽瞅到柏油路另一邊,與一條小道交叉的一叢灌木下,獨眼狗那傻不拉嘰的腦袋。它仿佛憑空而來,剛剛出現(xiàn)在那里,又似乎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了。我轉身朝它走去。它也從灌木下鉆出來,抖落兩片粘在頭上的枯葉,對著我很節(jié)制地發(fā)出一聲低鳴,不像狗叫,更像兩頭牛打招呼時發(fā)出的那種聲音。
一笑泯了前天的恩仇,我向它招了招手。
它跑到我的腳邊,用舌頭舔著我的褲子、鞋子、腳踝,像是在驗明正身。一股涼颼颼的癢,順著我的腿部直沖而上。
我蹲下來,輕輕地撫摸著它的腦袋,它竟然直往我的掌心里拱,仿佛那是一個洞。又一股熱乎乎的癢,順著我的胳膊傳遍周身。
這兩股癢有如兩道電波,接通了我和獨眼狗。它也打了一個激靈,當我摸到它腦袋的時候,它的頭乖順而又調皮地甩了幾下。我們像是破譯了彼此的密碼,或者對上了某種暗號,互相都放下心來。
我不能和它久玩,我告訴它,明天早點來,在這里見面。
它點了點頭,將我送到柏油路與簡易馬路交界的地方,看著我即將跑完那段簡易馬路,要拐彎上坳了,才消失在那條小道兩側茂密的草叢和灌木里。
上午課間操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想法子轉到李燕子邊上,笑著對她說,我交了一個朋友。李燕子歪著頭,有些期待地問道,誰呀?我略帶羞怯地回答,一只狗。不料,她杏眼圓瞪,差點哭出了聲:
你才是只狗呢!
六
我每天大約提早半個小時起床。獨眼狗必定會在那叢灌木下等著我。我們一起在柏油路上玩耍、奔跑。我們?yōu)槌筷睾腿粘鲈鎏砹烁S富的元素,我們是開啟每一天光明之門的兩個嬉戲童子,我們已不是風的一部分而是風的全部。
此前,我一個人享受這一切,品嘗著一日之初始的清新與寧靜,我感覺自己以跑的姿勢進入這個世界——雖然博大無邊,但總有一天,我都會跑到,會觸摸到它的每一個角落。碰到獨眼狗之后,清新與寧靜不再是主題,而成了另一個小世界的背景與映襯——當面對一個龐大得讓你手足無措的世界時,你可以和其他事物締結成聯(lián)盟,構建另一個世界。原來,我不是必定寂寞和孤獨,世界是完全可以歡喜和熱鬧的。
它太臟了。不算濃密的黃毛上粘結著灰色和黑色的不明物,像是鍋灰、油漆,或者類似牛毛氈的污塊。我?guī)е鼜臉蚰隙说臇|側,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小路,下到河邊。我讓它躺在河灘的草地上,先用水把那些臟亂的毛發(fā)濡濕,再用一塊意外撿到的絲瓜瓤蘸著細沙,擦洗它身上的污跡,最后扯了些干草將它全身抹干。雖然怕傷到它的皮肉,不能用太大的力,沒有完全弄干凈,但也讓它煥然一新了。
我捧著它的頭,才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那么丑,就像我偶爾照鏡子,覺得自己也還有點帥氣一樣。
它的額頭不寬,卻長長的,這讓它乍一看有些像馬;鼻頭黑得發(fā)亮,仿佛可以擦燃火柴;舌頭有著月季花的顏色,吐出來像是從溫水里撈出的一塊小手帕。最大的遺憾是,瞎了的左眼只能瞇著,好像是一塊正要縫起來的破布,而且看上去與右眼不在同一水平線上?;蛟S是把左眼的亮光全部轉移到了右眼,它的右眼像一盞燈,那顆黑色瞳仁仿佛浸泡在銀質水盆里,散發(fā)出不可遏制卻又異常柔順的光芒。亮的東西人是不敢直視的,比如太陽、電燈,但它的右眼我可以望到瞳仁里面去。那里并不復雜,一個白色反光點、幾縷血絲,占據(jù)其中大部分位置的是我的頭像。毫無疑問,從這面“鏡子”里看到的,是最帥的我,也是最開心的我。
我們玩得最多的是比賽跑步。我在柏油路上畫一條橫線,我和它在橫線外,我喊“預備——跑”,它總是看著我,讓我先起跑,然后它始終保持著與我平行,不領先半爪,也不落后一腿,無論我將終點定在橋的南端還是北端,它都能保證和我同時到達。有時,我使勁叫它“快點跑”,想看看它究竟能跑多快,但它拒不服從這一命令。我靈機一動,讓它重新蹲到橫線外,我則站在前面幾米處,用手指著胯下,做出一個穿越的動作。它點了點頭。我便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回頭,瞧見它還蹲在橫線外,我猛喊一聲“快呀”,還沒來得及回頭,它就“嗖”地一下,閃電般穿過我的兩腿,在我前面十多米處停下來,還是那般得意地望著我。
每一次,我都想感受它從頭到尾的穿越過程;但每一次,我都只感受到了它“穿越”的一剎那帶給我的身心震顫。對此,我百玩不厭,因為從沒滿足過,是那般刺激、過癮。
七
那段時間,我和獨眼狗毫無疑問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即便如此,它對于我來說,在很多方面依然是一個謎。
比如,我從沒聽它大聲叫過。它在玩得最嗨的時候,也只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一串模糊而又沉悶的、酷似石灰水冒泡的聲音,或者是我們將頭伸進瓷壇里聽到的那種甕聲甕氣的聲音。它周身籠罩著寂靜,除非跑動、跳躍、甩頭,用身體在空氣中摩擦,才會涌出有如湍急細流的“咝咝”聲。那種聲音讓我享受到玩樂的快感,卻又像一把薄薄的刀片,將它削得越來越瘦。
還有,它從不吃我?guī)Ыo它的骨頭和其他食品。父親周末有時買一只豬腳回來改善伙食,每當遇到這樣的好機會,我就會主動打掃衛(wèi)生,將地上的骨頭收集起來,甚至有意在自己啃的骨頭上留些肉,用報紙包好,第二天早晨帶給它吃。當我打開紙包,以為會給它一個驚喜時,它只是用鼻頭湊近嗅嗅,碰都不碰一下,不給我一點面子。我們在一起玩時,我沒見它吃過任何東西,它頂多就是嗅嗅、聞聞,它的舌頭仿佛是專門用來舔我的褲腿、掌心和臉,而不是用來進食的。
最不可理解的是,我們只能在這個時間段和這個地方會面。我從沒在其他時間和其他地方碰到過它。我想帶它回家給媽媽看,帶它去學校顯擺,它都不允。它每天把我送到柏油路與簡易馬路的交界處,絕不踏上簡易馬路一步。
有一次,它從那叢灌木下向我走來的時候,一瘸一拐,樣子很是難受。我跑過去抱起它。它后肢的右腿關節(jié)處有一道很深的傷口,那可不是什么不小心釀成的碰傷、擦傷,要傷到那種程度,不是人打的,就是被其他動物咬的。我不管那么多,抱著它就想往家里跑,可就在離開柏油路要上簡易馬路的當口,它像一條蛟龍,從我懷里霍然騰空,硬生生地降落在柏油路上,近乎哀怨地望著我,嘴張開著,似乎欲言又止。我跑回家,到處找藥,從大衣柜的底層抽屜里找到一小瓶瓶口結了殼的碘酒和一支擠掉了大半的燙傷膏。再跑到柏油路上時,它卻不見影兒。
我很擔心獨眼狗生我的氣,不再來了。好在第二天清晨,它準時在那里等我。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它,它沒有反抗。我將碘酒澆在它的傷口上。那條傷腿痛得抖個不停,極像暴雨摧殘之下的一根羸弱的樹枝。我再給它敷上白里泛黃、顯然早已過期的燙傷膏,用從媽媽的針線籃里順來的一條布巾綁扎好。
三天后,傷口奇跡般地愈合了。腿依然有些瘸,但已不妨礙跑、跳。瞎了一只眼,瘸著一條腿,還如此靈巧、活潑,我忽然覺得它不是一條狗,也不是任何其他動物,它就是它。這個時候,我萌生了一個愚蠢的念頭,我想跟著它,去它住的地方看看。平時每當我沿著簡易馬路往回跑,它就鉆進柏油路另一邊的那條小道——通往一座廢棄多年的窯洞,那邊沒兩戶人家,再往前走,應該就到了羅嶺河的一個彎口,水急得像燒開了似的。
我故意在它前面,引導它往那條小道走去。它愣了愣,馬上明白了我的意圖,只見它飛身向前,比我更快地到了小路上。它回轉身子,蹲在地上,擋住我的去路。我也蹲下來,看著它那只亮如燈泡的右眼。那里面水銀的質地有些混濁,血絲像一張破爛的蛛網(wǎng),黑色瞳仁里流露出憂傷和懇切,正中是我的頭像——它從來沒有那樣強勁而持久地看著我。我仿佛被它的凝視吸附住了,也只能傻呆呆地凝視著它,以至于我覺得,我的頭像是被它的憂傷和懇切勾勒出來的作品。
我貼了貼它的臉,只好往回跑了。當即將跑完簡易馬路就要拐彎上坳時,我驚詫地瞥見它還站在柏油公路與簡易馬路的交界處,目送著我。這樣的場景僅僅在我們成為好朋友的那天才有過。我心里驀地“咯噔”一下,但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上了坳,在它的視野里消失了。
八
它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前面幾天我都要崩潰了。第三天,當確信再也見不到它時,我坐在羅嶺橋頭痛哭了一場。
本來想回到家里在媽媽面前哭訴一通,一來害怕一向瞧不起我的姐姐笑話,二來覺得自己是個二年級學生了,有些事情應該獨自承擔,我把這件事悄然放在了心里。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堅持晨跑的習慣。從中學、大學,一直到現(xiàn)在,無論輾轉到哪個城市或鄉(xiāng)間,我都會準時起床,出門跑步。每次晨跑,我的腳邊都會有另一個影子,它始終保持著與我平行,不領先半爪,也不落后一腿,無論我將終點定在哪里,它都能保證和我同時到達。
這么多年來,我經(jīng)受了無數(shù)的挫敗,陷入過深重的迷茫,每當我要放棄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它,它的瞎,它的瘸,它戲劇性的出現(xiàn)與決然的離開,它不同于任何其他生命的自成一格。
是的,當浩瀚的宇宙和無盡的知識讓我們絕望,我們自身的宇宙和關于我們自己的知識就會來解救我們,它或許殘缺如獨眼狗,卻是那么忠實和充滿活力。
我現(xiàn)在能想象得到,當臨終的時候——哪怕這一天還十分遙遠,誰知道呢——我正在緩慢跑向生命的終點,這時,一道閃電從我的兩腿間掠過。這一突如其來的驚擾,讓我從幾十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驀然收縮,收縮成一個少年,一個嬰兒,一顆劇烈跳動之后戛然而止的心臟,一粒顫抖不已卻又飄飄灑灑的塵埃……
這到底是死亡呢,還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