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當今人類社會隨著科學技術的巨大進步正在發(fā)生一系列重要轉變,特別是隨著全球化和信息化社會的到來,流動性已成為當今社會的突出特征,人類已步入前所未有的大流動時代。本文通過對英國社會學家約翰·厄里關于流動性和流動社會學相關研究成果的分析,旨在說明隨著“新流動范式”的提出,帶來了“流動轉向”和研究范式的變革,無論在現(xiàn)實層面還是學術層面,這對于我們深入認識當今社會的流動性特征與社會空間問題都具有重要意義。
自20 世紀末以來,隨著現(xiàn)代信息技術和交通技術的快速發(fā)展,人類社會進入到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伴隨這一新發(fā)展,各個學科領域的相關研究也發(fā)生了一系列創(chuàng)新性轉變,比如已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空間轉向”(Warf&Arias,2009),而與之相關的“流動轉向”(mobilities turn)近年來也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關注(Sheller,2017)。流動性,儼然成為當今社會發(fā)展的一個突出特征,人類步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流動時代。盡管在社會學的研究傳統(tǒng)中,關于社會流動研究不是一個新議題,但是英國當代著名社會學家約翰·厄里(John Urry,1946—2016)所倡導的流動性(mobilities)或流動社會學(mobile sociology)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傳統(tǒng)社會學關于流動的研究,他所提出的“新流動范式”(the new mobilities paradigm)開拓了社會學研究領域與方向,從而帶來了社會研究所謂的“流動轉向”。
厄里的學術視野廣泛,強調跨學科的知識合作,注重運用新觀點去研究一些新議題。其研究涉及社會理論、全球化、環(huán)境變化、旅游、消費、交通等當今社會的諸多新現(xiàn)象和新問題。他晚年特別關注流動問題研究,在英國蘭卡斯特大學創(chuàng)辦了“流動性研究中心”(Centre for Mobilities Research),組建了“全球流動研究網(wǎng)絡”,擁有全球數(shù)十個國家從事空間流動性研究的學者,并創(chuàng)辦了專門的國際性學術刊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流動性》[Mobilities])。他們開展了大量廣泛的綜合性的流動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有影響的研究成果。國內(nèi)學界近年來雖然關注到了厄里在旅游社會學、環(huán)境變遷等方面的研究成果①,但對其流動研究沒有充分重視。厄里的流動社會學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是《超越社會的社會學》(Urry,2000a)、《流動性》(Urry,2007)等,下文我們主要結合他的有關研究成果分析其主要觀點及其帶來的重要影響。
厄里的“流動社會學”旨在倡導發(fā)展一種面向全球化的,超越傳統(tǒng)所界定之“社會”的新社會學。這種新社會學關注的研究對象是在不同時空中的一切人、事物以及信息和觀念等方面的流動及其社會結果,把流動作為社會學研究的中心問題。“這些以極其新的時空方式跨越社會界限的各種流動,為確立一個重要的社會學新研究計劃提供了可能性,這就是關于流動性的研究計劃?!保║rry,2000a:2)因此,厄里所說的流動,不同于傳統(tǒng)社會學研究的社會階層流動,而是指人們在不同時空的各種移動,以及人們的觀念、圖像、信息、廢物和貨幣的全球化流動,他關注這些流動對我們的時間、空間、居住和公民身份等方面的影響。他說:“流動可以從水平意義上加以理解,而不限于垂直流動,且它可以指各種不同的行動主體(actants),而不僅僅指人。”(Urry,2000b:186)
由此,厄里呼吁發(fā)展一種“后學科”(post-discipline)意義的社會學,以此表明其觀點跟傳統(tǒng)社會學的差異和決裂。首先,厄里對社會學的研究對象做了重新界定。他認為,以往的社會學所研究的是“作為社會的社會性”(social as society),而不是“作為流動的社會性”(social as mobility)。因為以往西方社會學關于“社會”(society)的概念,要么是指一個非常抽象的概念,要么等同于“民族國家”(nation-state)。但是,厄里指出,“社會”這個概念變得越來越成問題了。其主要問題是一方面“社會”被狹義界定了,另一方面忽視了“流動性”,即以往的社會(科)學研究都是“無流動性的”(a-mobile)。他甚至引用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的一句話——“根本沒有所謂的‘社會’這個東西”來作出解釋。他說:“根本沒有所謂的‘社會’這個東西,并不在于因為每個人作為主體的力量弱小,而是在于人們面對全球化中‘非人’的流動和移動過程的弱小?!保║rry,2000a:12)
于是,厄里提出建立“超越‘社會’的社會學”,主張社會學應該關注研究各種運動、流動和偶發(fā)性秩序(contingent ordering),而不限于研究靜態(tài)的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主張由靜態(tài)研究轉變?yōu)閷α鲃蝇F(xiàn)象的動態(tài)研究,從關注以人為中心的研究轉變?yōu)閷θ蚧尘跋赂鞣N人、物及人-物混合體的流動進行研究。因此,他所倡導的這種“后學科”意義的社會研究的另一特征便在于糾正“人類中心主義”的弊端,關注由各種“非人類”(inhuman)②事物的流動及其網(wǎng)絡所構成的社會現(xiàn)象。他批評西方正統(tǒng)的社會學研究要么強調結構因素,要么強調人的能動性(agency),割裂了人跟“非人類”因素的復雜關系。正如他在《超越社會的社會學》中所言:“把這些因素要么描述為‘結構’,要么描述為‘能動性’,都不能恰當?shù)伢w現(xiàn)這些關系的時空復雜性。因此,本書把社會生活的秩序假定為偶發(fā)性的、不可預知的、模式化的,且不可化約為人類主體(現(xiàn)象)?!保║rry,2000a:15-16)
第二,厄里提出了社會學研究的“新規(guī)則”或“新流動范式”。在對“社會”概念和社會學研究對象重新界定的基礎上,厄里進而提出了社會學研究方法的一套“新規(guī)則”。經(jīng)典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Emile Durkheim)以及現(xiàn)代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都曾從不同的方法論角度提出了社會學研究的“規(guī)則”,顯然厄里試圖超越以往的社會學方法論,確立一套以關注流動現(xiàn)象為對象的新研究規(guī)則或范式,旨在通過對社會世界的物質重構而發(fā)展一門“流動社會學”。比如,他除了提出社會學應該關注研究運動、流動和偶發(fā)性秩序之外,還提出應研究人們有形的、想象的和虛擬的各種流動,分析它們對工作、娛樂、逃避酷刑、作流民等方面的不同影響程度和范圍;研究人們在社會內(nèi)部和跨越社會界限流動時,網(wǎng)絡和流體各自的不平衡狀況,以及它們在空間和時間上的相互關聯(lián)性;關注解釋無序的、非意向性和非線性的社會后果是如何產(chǎn)生的,這些后果具有極為不同和不可預知的規(guī)模。
其核心觀點可以用他們提出的“新流動范式”加以說明。厄里及其合作者提出了一個有廣泛影響的“新流動范式”,這個新范式首先通過強調流動研究而對主流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論提出了挑戰(zhàn)?!拔覀儗Αo態(tài)的’社會科學的批判,還來自于集中關注后國家的去領土化(deterritorialisation)過程和終結把國家當作社會容器的觀點。”(Sheller &Urry,2006:210)其次,這個新范式所關注的流動具有廣泛含義,既包括人和物體的運動,也包括意象和信息等流動,需要把這些流動放在一定的時空和網(wǎng)絡中加以分析。他們指出,關于這些流動的研究有充分的理論依據(jù)和“流動方法”要求。當然,流動性與非流動性是相對而言的,這個新范式既強調研究流動性,也研究非流動性。厄里在其《流動》一書中列舉出了當今世界十多種主要的流動形式(Urry,2007:10-11),并且強調由各種人和物、信息等所組成的流動世界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這個流動系統(tǒng)具有一系列新特征,包括建立在現(xiàn)代信息技術基礎上的全球化世界相互依賴,構成了復雜的“全球混雜體”(hybrids)。(Urry,2003:18)
“新流動范式”的提出旨在“通過流動性這個‘透鏡’提供一種獨特的社會科學思維,從而形成一些不同的理論、方法、問題和解決之道。”(Urry,2007:18)因此,它提出后在社會學、地理學、文化研究、交通學、旅游學等多個領域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盡管“新流動范式”的提出也引起了一些爭議和討論③,但是它對社會科學相關研究領域的發(fā)展具有很大的學術意義,這表現(xiàn)在:首先,它帶來了社會研究的流動轉向。流動轉向被看作是繼“空間轉向”之后的又一新發(fā)展,空間轉向發(fā)生于20 世紀八九十年代,極大改善了以往社會研究忽視社會空間問題的弊端。而新出現(xiàn)的流動轉向在一定程度上與空間轉向相關,且特別強調了流動研究所具有的范式意義。正如謝勒爾(Mimi Sheller)所指出的:“新流動范式在許多關鍵方面促進了社會科學的空間轉向,而約翰·厄里關于流動的大量研究及其對無數(shù)相鄰研究領域的影響,已經(jīng)將這種空間分析思維傳播得更遠更廣了?!保⊿heller,2017:623)
其次,它開拓了社會學研究的領域和議題,并逐漸形成了一個具有學科交叉特點的綜合研究新領域。社會學雖然長期以來關注對社會不平等或社會分層與流動研究,而且這似乎成了最具社會學研究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領域,研究成果和理論觀點層出不窮。然而,傳統(tǒng)上所研究的社會流動,主要是指人們社會地位的垂直流動,即使涉及水平流動或人口遷移,但總體而言,傳統(tǒng)的社會流動研究具有很大局限性。如厄里曾指出,以往這方面研究的問題是:“關注分析制造業(yè)而不是服務業(yè),關注生產(chǎn)而不是消費,關注‘工作’而不是‘休閑’,關注結構而不是流動,關注與工作相關的流動而不是與休閑相關的流動……”(Lash&Urry,1994:254)故通常社會學所界定的“社會流動”,跟以約翰·厄里為代表的學派所關注的“流動”研究很不相同。
厄里明確指出:“這一范式不僅具有本質上的不同,它可修正學界對人、物、信息和觀念各種流動的忽視,它還帶來社會科學的變革,提供了另外一種理論和方法論圖景。……而且這一范式把研究帶入到了以前完全忽視的前沿理論、方法和事例?!保║rry,2007:42-43)總之,以“新流動范式”為特征的流動社會學研究,極大地推動了社會學等學科關于流動現(xiàn)象的研究,形成了一系列新的研究議題?!傲鲃樱ɑ蛘摺铝鲃印┭芯亢芸赡苁嵌蚶锲駷橹箤ι鐣茖W學術貢獻最突出的方面?!保ˋdey,2011:433)厄里的研究尤其緊跟時代發(fā)展脈絡,抓住了當今社會變遷的一些重要問題,包括全球化、網(wǎng)絡社會和消費社會等。其中,網(wǎng)絡和流動構成其研究的突出方面。他提出,當今世界形成了一個復雜的全球系統(tǒng),此系統(tǒng)是高度開放的,“包含著各種各樣相互依存、混雜的網(wǎng)絡和流動”(Urry,2003:102)?;蛘哒f一切方面的流動構成了當今全球化社會的基本圖景,呈現(xiàn)出最復雜的關系,極大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和思想觀念。厄里正是基于對當今全球化和網(wǎng)絡社會所帶來的深刻社會變革的洞察,對流動性與現(xiàn)代社會的復雜關系做了獨到闡述。
隨著現(xiàn)代信息通訊和交通運輸技術的快速進步,整個人類社會進入了大流動的新時代,每個社會及其成員都融入流動社會之中,或者說全社會正處于前所未有的“運動之中”(on the move)。針對當今世界的這一流動性特征,許多著名思想家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個突出的社會發(fā)展現(xiàn)象,從不同角度論述了其特征和影響。其中,既有影響廣泛的哲學家如吉爾·德勒茲(De Gilles Deleuze)④,也有很多社會學家,如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等。如鮑曼提出,當今社會已經(jīng)從沉重的、固態(tài)的、硬件取向的現(xiàn)代性,轉向輕靈的、流動的、軟件取向的現(xiàn)代性,并把流動的現(xiàn)代性出現(xiàn)看作是時空轉變的結果。⑤他還從后現(xiàn)代性觀點分析了流動對解放、個體性、時間和空間、生活觀念、共同體等方面的影響,深入剖析了當今社會的狀況,用“觀光者”和“流浪者”這兩種不同人格類型分析了后現(xiàn)代性的突出特征。
但是,約翰·厄里關于當今社會流動性和“流動空間”的研究不同于其他學者。通過上文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約翰·厄里通過倡導流動社會學和“新流動范式”,旨在彌補以往社會學忽視流動問題帶來的不足,通過“后學科”意義的研究促進知識的發(fā)展。另外,厄里研究的另一個鮮明特色就是重視社會空間問題,具有突出的空間分析思維。他主張從社會關系的角度去分析社會空間現(xiàn)象,認為社會世界是由四維時空實體(entities)所構成的,但空間既不是絕對的實體,也不是如康德所言先驗的知識范疇。他說:“空間是由實體之間的一系列關系構成,而不是一種物質元素(substances)?!保║rry,1985:25)厄里強調空間組織的物質基礎,但又不把空間簡單地等同于物理對象。此外,他不贊成關于空間的主觀視角解釋,反對從“人類中心主義”出發(fā)去認識空間現(xiàn)象。“關于空間觀念的概念化,應該是非人類中心論的?!保║rry,1985:23)因此,厄里的空間觀屬于社會實在論,而不同于社會建構論。
從一些具體的研究來看,厄里正是從關系角度把空間跟流動、網(wǎng)絡聯(lián)系起來加以分析。他一方面認為流動發(fā)生在特定的時空之中,另一方面又把網(wǎng)絡和流體(或流態(tài),fluids)看作是空間的不同形態(tài)。他借用其他學者的觀點做了說明,“‘……當關系發(fā)生轉變時,自身未出現(xiàn)斷裂。因而,有時社會空間就像流體一樣’。當這種流體在空間內(nèi)或跨空間流動時,就會慢慢地改變形狀?!保║rry,2003:41)可見,厄里對流動現(xiàn)象的分析常常是跟(全球)網(wǎng)絡社會聯(lián)系起來。雖然他沒有像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那樣專門論述過“流動空間”(space of flows)⑥,但是又跟卡斯特的有關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有一定的契合之處。
“流動空間”是卡斯特對當今社會變遷研究提出的一個創(chuàng)新性概念,產(chǎn)生了非常廣泛的影響。他作為空間社會學奠基人亨利·列斐伏爾(Henry Lefebvre)的追隨者,從最早受新馬克思主義觀點影響關注城市空間問題研究,到后來轉向對信息化城市和網(wǎng)絡社會的研究,其社會空間理論日臻成熟,既擺脫了列斐伏爾的空間決定論色彩,又不同于受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派影響的后現(xiàn)代主義觀點,而變身為一名具有獨創(chuàng)見解的社會空間理論家??ㄋ固厮岢龅囊浴傲鲃涌臻g”為核心的空間理論,既是社會空間概念的突出創(chuàng)新,也為解釋當今社會變遷新現(xiàn)象提供了一個有力的概念工具。首先,“流動空間”擴展了空間的內(nèi)涵,深化了對社會空間現(xiàn)象的認識??ㄋ固仃P于流動空間的界定是:“流動空間乃是通過流動而運作的共享時間之社會實踐的物質組織?!保ㄋ固?,2003:505)其次,卡斯特的“流動空間”概念凸顯了信息時代“流動性”的重要意義。他認為流動空間作為信息化社會支配性的空間形式,其要義就在于“流動”(flows)。隨著流動空間在網(wǎng)絡社會中的形成,“流動”于是成為當今社會的突出特征。第三,由“地方空間”(space of places)到“流動空間”反映了當代社會的重要變遷。他認為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革,相應的社會空間形式也發(fā)生重要轉變,即“流動空間”取代“地方空間”成為網(wǎng)絡社會支配性的空間形式?!拔覀兛梢詮乃械挠^察中發(fā)現(xiàn)一個重要的社會趨勢:流動空間的歷史性出現(xiàn),取代了地方空間的意義?!保ㄋ固兀?006:101)
可以說,強調“流動性”是厄里和卡斯特觀點的共同特征,但他們二人在理論分析著眼點上又存在一定的差異,表現(xiàn)在關于流動性及空間觀的理論解釋上??ㄋ固厣钍苄埋R克思主義結構主義觀點的影響,非常重視對社會結構的解釋,用結構分析貫穿其整個研究,這也是其研究的基本出發(fā)點?!盀榱搜芯恳粋€新社會的構成、組織及其變遷過程,可行的切入點就是其社會結構——對此我暫且稱之為網(wǎng)絡社會?!保–astells,2000:693)卡斯特把支配性的空間形式的轉變,甚至身份認同的變化都視為社會結構轉型的結果。因此,他把網(wǎng)絡化結構看作是信息時代一種全新的社會形態(tài)。
然而,厄里的研究不具有結構主義色彩,他明確反對社會結構決定論觀點,主張社會發(fā)展具有“偶發(fā)性”(contingent)、非確定性等特征。比如,厄里在復雜性理論的基礎上,非常重視“涌現(xiàn)性”(emergence)這一概念,他把涌現(xiàn)性看作是全球化過程中社會世界的一個重要特性?!白鳛橹行挠^點的‘涌現(xiàn)性’,指的就是各類現(xiàn)象形成的集體屬性。”(Urry,2003:24)他認為其關系是非線性的,由此提出了所謂的“涌現(xiàn)效應”(emergent effects)。厄里指出,在全球化過程中就存在著一套非線性的涌現(xiàn)系統(tǒng)。所以,他強調其研究當今社會的著眼點不是社會結構,而是流動。
約翰·厄里關于流動性和“流動空間”的新理論已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其影響表現(xiàn)在多個方面。其中比較突出的方面是,首先通過研究“流動轉向”極大地促進了社會學等學科對當今流動性現(xiàn)象及相關問題的研究,拓展了研究的領域與議題。我們可以注意到,快速而廣泛的流動已深刻改變了現(xiàn)代社會及社會生活,當今人們不但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新時代,而且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也表現(xiàn)出了“動態(tài)性”:既包括地域空間上人員、物質、信息等流動越來越頻繁,也包括思想觀念以前所未有的頻率更新和傳播。當然,大流動不但帶來了社會的進步,促進了社會發(fā)展,同時也帶來了新的社會風險問題,而我們對于大流動所導致的一些不確定結果尚不明確。例如,前幾年出現(xiàn)的“非典”(重癥急性呼吸綜合征[SARS])和2020 年春大規(guī)模暴發(fā)的“新冠肺炎”(COVID-19),都跟全球性大流動密切相關。因此,這需要社會學等學科關注這些新的流動現(xiàn)象及其社會后果,加強對相關問題的前瞻研究。厄里及其團體在這方面已做了許多先行研究,關于流動及其影響的認識提供了諸多新洞見,因此值得國內(nèi)學者加以關注。
其次,在厄里以及其他學者的共同推動下,扭轉了社會科學研究“空間缺位”現(xiàn)象,拓展了社會空間理論。目前,學界關于空間與社會、空間與流動、流動空間與地方空間之間的關系解釋上,還存在著不同觀點和有待于探討的問題。我們應從社會理論的層面,重視研究大流動時代所帶來的社會空間的變化及其發(fā)展趨勢。
厄里和卡斯特關于(社會)空間的界定是建立在社會關系基礎上的,而且他們都強調空間構成的物質基礎,這是一種“物質主義”的解釋之路。但他們對社會空間的變化偏重于物質技術決定論的解釋,這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空間所蘊含的社會文化意義。從空間的社會建構機制來說,盡管空間離不開一定的物質支持,而且隨著技術化或信息化社會的到來,技術性因素對社會空間拓展的影響越來越明顯,但社會空間的建構過程,不僅是一個物質過程,更是一個社會行動的過程,其中必定涉及主觀性因素和社會文化符號意義。在空間生產(chǎn)過程中,話語或符號等都發(fā)揮著重要的建構功能。
目前關于社會空間的研究中,空間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一直是一個核心問題,而且形成了不同的理論派別,甚至后現(xiàn)代主義觀點中也存在著不同的理論取向(林聚任、申叢叢,2019)。自列斐伏爾提出“(社會)空間是一種(社會的)產(chǎn)物”(Lefebvre,1991:26),空間是由社會關系所生產(chǎn)與被生產(chǎn)的觀點之后,社會空間研究者對空間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做了更深入的探討。如人文地理學家愛德華·蘇賈(Edward W.Soja)在列斐伏爾觀點的基礎上,專門用“空間性”(spatiality)這一概念強調說明了空間的社會生產(chǎn)性。他得出:“假若空間性是各種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的結果/具體化,又是手段/預先假定,即空間性是各種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的物質所指,那么社會生活必須被視為既能形成空間,又偶然于空間,既是空間性的生產(chǎn)者,又是空間性的產(chǎn)物。這種雙向關系界定了——或者也許是重新界定了——一種社會-空間的辯證關系?!保ㄌK賈,2004:196)蘇賈對以往把空間看作是一種抽象的物質形式或“容器”的觀點做了批評,明確肯定了空間的社會建構性特征。
把空間看作是社會建構的產(chǎn)物,已成為后現(xiàn)代主義者的基本觀點,或者說在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中,空間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話語或理論范疇(林聚任,2015)。按照社會建構論觀點,空間性與社會性是通過社會成員的實踐活動而建構的。在空間生產(chǎn)或建構過程中,社會實踐者具有一定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從而不斷地實現(xiàn)空間的建構與重構。由此來說,社會空間的建構因受社會文化因素差異以及行動者利益等因素的影響,從而形成了社會空間的差異和不平等。
例如,福柯等后現(xiàn)代主義學者非常強調空間的社會建構性和空間的差異性問題。??略陉P于《不同空間》一文中,一方面突出了空間與權力關系的分析視角,比如他關于“圓形監(jiān)獄”(panopticon,又稱“全景敞視監(jiān)獄”)的闡述。另一方面,??掠谩爱愅邪睢保╤eterotopias)⑦這個概念深刻論述了空間的異質性問題。他說,“異托邦”不同于虛構的“烏托邦”,即“在每一種文化、每一種文明中,都可能也存在著真實的地方(places)——它們的確存在且構成了社會的真正基礎——這些地方像對立的地點(counter-sites)一樣,作為一種有效確立的烏托邦是真實的地點,而存在于這一文化中的其他真實的地點,會同時得到表征、相對立及被顛倒?!驗檫@些地方完全不同于它們所反映和論及的所有地點,于是相對于烏托邦,我稱之為異托邦”。(Foucault,1986:24)??玛P于不同空間的解釋既說明了空間所體現(xiàn)的權力性,也說明了空間的社會性意義。
總之,厄里的一系列新研究成果表明,流動性和流動空間已成為當今社會研究的前沿性新課題,值得我們加以充分關注。社會空間概念實際上是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拓展的,“流動空間”突出反映了當今大流動時代社會的信息化和網(wǎng)絡化新特征,它也被看作是一種新的空間形式。我們對社會空間現(xiàn)象的認識也遠未終止,需要結合新的社會發(fā)展實踐進行深入探討,從而發(fā)展更具時代意義和社會解釋力的空間理論。
注釋:
①國內(nèi)已翻譯出版了厄里的如下著作:《游客的凝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全球復雜性》(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未來是什么?》(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等。
②“非人類”(inhuman)概念類似于有的學者所說的“后人類”(post-human)概念,參見[美]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劉宇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③參見Vincent Kaufmann,“Mobile Social Science:Creating a Dialogue Among the Sociologies,”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2010,pp.367-372;Thomas Faist,“The Mobility Turn:A New Paradigm for the Social Sciences?”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Vol.36,No.11,pp.1637-1646。
④如吉爾·德勒茲和加塔利論述的游牧思想,參見G.Deleuze &F.Guattari,A Thousand Plateaus,Minnespolis,M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中譯本參見德勒茲、加塔利:《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第二卷(千高原),姜許輝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
⑤參見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
⑥“流動”對應的英文近義詞有“mobility”“fluids”“flows”“l(fā)iquid”等,盡管它們可以替換使用,但不同學者在使用時也有所差異,如卡斯特偏好于“流動空間”(space of flows),又被譯為“流空間”,而鮑曼主要使用“l(fā)iquid”這個術語。
⑦王志弘對“heterotopias”這一術語的中文翻譯做了全面梳理,指出臺灣地區(qū)學界有多種譯法,包括“差異地點”“差異地方”“差異空間”“異質地方”“異質空間”“異托邦”“異境”“異端地帶”“異質的桃花源”等,參見王志弘:《傅柯Heterotopia 翻譯考》,載《地理研究》(臺北)第65期(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