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叢萱
高中時代,我一直是班上的優(yōu)等生,老師和父母認定我會考上北大。這種念頭充斥了我的生活。
我的弱項是英語聽力。那時候聽力還放磁帶,一面40分鐘。高二暑假,為了彌補短板,我專門買了錄音機,白天外放,晚上睡覺前戴耳機聽。錄音機是自動播放的,不按停,就會反反復復播一整晚。
一天早上,我起床聽見耳朵里的雜音,蟬鳴一般,一浪一浪。我趕緊讓媽媽帶我去醫(yī)院,醫(yī)生告誡我不許再用耳機。我點頭答應,心里想的卻是:“還有一年就高考了,不用耳機怎么行?”
高三上學期第一次月考結束,我得了重感冒,耳朵里像插了一刀,滿世界都是“吱”的聲音。再次就醫(yī),還是原來的醫(yī)生,他拿著診斷結果,把我罵了一頓??墒俏疫B他的罵聲都聽不清楚。
我捏著診斷報告:鼓膜塌陷,神經性耳聾,左耳65分貝,右耳75分貝。醫(yī)生寫了幾個字:“先把其他的事放下,治病要緊?!?/p>
感冒痊愈后,耳朵不疼了,耳鳴卻無法治愈。我請了一個月長假在家養(yǎng)病,每天坐臥不寧。耳朵稍微好了一些,我就迫切想回學校。
回去之后,連續(xù)三次模擬月考,我都考了班里的后十名。我盯著試卷上觸目驚心的分數,直到同桌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你保持這個姿勢快半個小時了?!?/p>
我說:“你看看,我想不太明白題錯在哪里。”
同桌把試卷拿過去,驚叫起來:“你怎么回事?6加5等于1。”然后他笑:“你看看你,前面那么難的步驟都對了,最后一步算錯了?!笨墒俏腋静恢牢覟槭裁磿?。
我發(fā)現很多平時能輕松應付的題,突然就不會做了。
第三次月考結束后,班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你怎么回事,你還想不想上大學?你知道你拉了班級平均分多少分嗎?我還要不要升學率了?”我不吭聲,他又接著說:“你回家休息吧,治好病再回來。給你保留學籍,明年再來考試?!?/p>
我小聲哀求班主任,想留下來。當我還是優(yōu)等生的時候,我偶爾在課堂上吃早飯,他從來當沒看見。我不信他會這么狠心。
老師沒有回答,嘆氣說:“這是教導主任的意思,學校怕出事?!鼻皟赡?,學校里出了高考狀元,之后有個女孩從教師辦公樓上跳了下來。她平時比狀元學習成績好得多,但高考落榜了。
我沒有同意老師讓我回家的決定,硬扛著,沒告訴父母。接下來的一次考試,我考了班級倒數第一。同學們竊竊私語地討論我,耳朵聽不清楚,但“精神病”這個名詞不斷地出現。
耳朵痛得不得了,我去辦公室請假,離開的時候,聽到老師們在討論:“從年級前五掉到倒數第一,這孩子算是廢了。心理太脆弱,長大也不會有出息?!薄耙欢ㄒ阉丶遥趯W校跳樓怎么辦?”
回到家后,我對父母說:“我不想上學了?!卑职蛛S手抄起一根棍子在我身上抽了幾下:“要你這個廢物有什么用!”他還要打,媽媽哭著攔住他,對我喊:“快向爸爸認錯,說你要上學!”
我真恨自己的耳朵,還能聽到這些話。
父母仍然帶我去看那個耳科醫(yī)生,他仔細詢問了我的病情,說我很可能是抑郁癥。
父親在醫(yī)院里大吵大鬧,說我就是沒事找事,天天不缺吃不缺穿,卻給養(yǎng)廢了,上輩子造了什么孽有這么個孩子。他走了,只留下媽媽帶我去看心理咨詢科,醫(yī)生草草問了兩句,給我開了舒必利。我一看說明書,是治療精神分裂癥的。
我試圖向醫(yī)生說明我不是幻聽,是耳朵出了毛病。這位年輕的醫(yī)生不屑地說:“是你知道還是我知道?你馬上就要精神分裂了,先把藥吃上!”
我沒有吃他開的藥。那時候互聯網剛剛興起,家里沒有電腦,我偷偷去了網吧,查找跟自己的癥狀對應的病癥,了解了很多關于抑郁癥的知識。從網吧出來,我直奔藥店,買了治療抑郁癥的第一瓶藥:多塞平。8塊5毛錢。
吃完藥,我每天連走路時都在發(fā)抖,心臟也不舒服,一直喘不上氣。但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瓶身上那個小小的福字商標,我覺得它會帶給我好運。
半個月后,我的頭腦開始清醒,睡眠好多了,耳朵的疼痛緩解,耳鳴的癥狀也減輕了,也能聽清楚別人說話。媽媽給我買了很多安神補腦液,她堅信只要睡好了,什么問題都能解決。
第一個回到我腦子里的想法,還是想考北大,所以從過年后開始,我就一直在家里復習,解題速度比從前還快。高考結束后,我估了600多分,在志愿上填報了北大。我覺得世界又美好了起來,每天出去和朋友玩,玩得昏天黑地。
放榜后,我考了632分,超出錄取線三十多分,一家人都沉浸在喜悅中。但我一直沒有等到錄取通知書,有些比我分數低的同學,都拿到了通知書。
我每天去學校里問老師,終于有一天,教務主任告訴我,班主任私自改了我的志愿。他認為我當時的狀態(tài)肯定考不上,就改了一所他覺得我考得上的學校,但他忘記改電子檔案了。于是,兩所學校都把我的檔案退回了。
教務主任試圖安撫我的情緒,不斷地向我解釋老師是為我好,還承諾我在本校復讀不收學費。我在炎炎烈日下走出學校,看到學校光榮榜上,考上北大的有12個,就包括比我分數低的同學。
我再也不想見到班主任,想到另一所學校報名復讀。填寫高考成績的時候,我看到招生老師吃驚的眼神,我對他笑了笑。
開學一個月,原先的班主任出現在教室里,旁邊是幾位教育局的領導,他拿著花名冊,挨個班級“指認”他的學生:“這個是我的學生,這個也是我的。當我不知道呢,我們學校辛辛苦苦地培養(yǎng)的學生,被他們給截胡了!”
當天上午,我接到了教育局的通知,讓我回原學校就讀,過期本地區(qū)所有學校將不再接收。
我收拾了所有行李,整裝回家。
回家的那天夜里,我驚恐發(fā)作(亦稱急性焦慮發(fā)作,發(fā)作時患者有瀕死感),仿佛有人卡著我的脖子,快要斷氣了。我在床上來回翻滾,嘔吐,翻白眼,大喊大叫:“快來救我!”
迷糊中有人抓著我的手,似乎是媽媽,旁邊爸爸的聲音說:“花了那么多錢,怎么還是這樣?不就是回原學校嗎?在哪里上學不都一樣?”
幾分鐘后,癥狀消失。家里靜悄悄的,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后半夜,又開始了,整個樓都聽見了我的呼救聲,依稀聽見爸爸說:“還要折騰多久?”
我決定不折騰了。在大家都睡著以后,我找了一條領帶去了斷自己,缺氧的我大小便失禁,雙手雙腳打擺子。后來我被救了回來,那天成了我一生中最羞恥的一夜。
剛從病床上醒來,爸爸掄了我一巴掌。媽媽爆發(fā)了:“你是不是要把女兒逼死才甘心!”醫(yī)生把爸爸請了出去。
是媽媽感覺我的房間動靜不對,才及時救了我。
事實上,在我感覺自己失禁時,我就后悔了,可我發(fā)不出聲音來,死亡的恐懼鋪天蓋地,我覺得我完了。當我發(fā)現我好好地在醫(yī)院里時,我松了一口氣。
醫(yī)生給我檢查了一下,建議我看心理咨詢科,我想到了當初把我診斷為精神分裂的醫(yī)生,心下抗拒。急診科的大夫說:“你去找心理咨詢科的王主任,他明天上班?!?/p>
第二天,我在媽媽的陪同下,再次來到醫(yī)院。這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在罹患抑郁癥一年后,我正式開始了系統的、正規(guī)的治療。
心理科主任姓王,四十多歲,說話聲音很溫和,表情很專注,沒有看到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和嫌棄。我不自覺地心情放松,把這一年來的經歷娓娓道來。醫(yī)生說:“你要是早點來的話,就不用吃這么多苦了?!?/p>
他認為我在吃苦,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認為我是矯情。在那個年代,人們對抑郁癥的想法就是這個人無病呻吟,沒事找事,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一天,當我聽到王醫(yī)生這么說的時候,我竟然控制不住地落淚了。
我猶豫半晌,把我第一次看病的情景告訴了王醫(yī)生。他說:“你說的大夫我知道,很多病人投訴過他,他的學歷很高,卻沒有心理醫(yī)生最基本的素質——共情,他不喜歡這份工作,已經離開醫(yī)院了?!?/p>
“請問大夫,共情是什么?”
醫(yī)生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是慈悲?!?h3>五
我放棄了學業(yè),在家里專心治病。醫(yī)生給我開了氯丙咪嗪、阿普唑侖和心得安。他說我擅自吃藥傷害了心臟,吃心得安是保護心臟的;失眠嚴重時,吃一片阿普唑侖,不失眠就不用吃;氯丙咪嗪是漸進式的加量,一個禮拜后到達峰值。后來,醫(yī)生根據我的情況不斷調整劑量,一個月后,用藥穩(wěn)定在一天兩片。
我按照醫(yī)囑吃藥,果然沒有心臟方面的副作用,其他的錐體外系反應也在控制范圍內。治療期間仍然有控制不住的悲傷情緒,我牢記王醫(yī)生的囑咐:隨它去吧,不用混亂的大腦思考任何問題。
耳鳴、頭痛、失眠、悲傷、害怕,隨它去吧。我治病就好,把每個今天過好就好。后來醫(yī)生告訴我,這是森田療法,我執(zhí)行得很好。我信心大增。
用藥半年后,我覺得自己痊愈了,很高興地去找王醫(yī)生復診。王醫(yī)生冷靜地對我說:“一般來說,抑郁癥復發(fā)的可能性比較大?!?/p>
“你剛開始的癥狀很嚴重,復發(fā)過很多次,所以,抑郁癥很可能會伴你一生?!?/p>
這對我來說是當頭一棒。我很惶恐,難以想象,當我老了,我還要和這個心魔糾纏。
“但是,面對問題才能解決問題。我告訴你這些,是怕你將來復發(fā)的時候不能接受,悲觀失望。如果復發(fā)了,那就復發(fā)吧,治病就好了。你就把它當成一個感冒,病了,咱就治。順其自然,不和它較勁,你越較勁,它越糾纏你。你這次做得很好,下一次,你也能做好。”
“好,謝謝醫(yī)生?!?/p>
王醫(yī)生建議我再吃半年的藥,讓大腦充分休息。我一直嚴格執(zhí)行。我找了個超市的工作,每天身體很累,心理卻很輕松。我以前的同學來看我,他們都是大學生,當他們驚訝我這個以前的優(yōu)等生要去超市搬貨時,我沒有心理失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能健康地活著,我已經是感恩。
我甚至已經不再怨恨自己的班主任了,醫(yī)生對我說:“柔軟的舌頭也是殺人的刀,你不能再讓這把刀傷害你。你無法改變別人,只有改變自己?!蔽腋淖冏约毫?,選擇原諒這些人。什么是原諒呢?原諒就是,被人踐踏的花發(fā)出的香氣。
爸爸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刻薄,我笑笑,就不去想這件事了。人生那么短,我得多想想開心的事。這個月多發(fā)了一百塊工資,不如給媽媽買條圍巾?
就這樣,時間悄悄地過了兩年,我嘗試拿起以前的課本自學,欣喜地發(fā)現自己沒有頭疼,只是在累的時候會稍稍耳鳴,及時休息的話,耳鳴就會緩解。我在家里復習了一年,以社會人員的名義參加了當年的高考。
高考體檢是在本地的防疫站,我又一次見到了以前的班主任。他領著新一屆的學生來體檢,長長的學生隊伍,他來回奔忙。我和班主任在走廊擦肩而過,他對我點點頭,我對他笑了笑,隨后他說:“這次考試圓錐曲線很可能出大題,你好好復習一下這部分?!?/p>
“嗯,謝謝老師?!?/p>
“不用謝,我也希望……唉,不說了,希望你能考上吧。”
“謝謝老師?!?/p>
我們道個別,各自走開。明明心里驚濤駭浪,臉上卻云淡風輕。明明想一直笑,卻在轉身時淚流滿面。
兩年的空白期給我的影響很大,多虧我扎實的基礎,我順利考上大學。雖然和我當年的夢想相去甚遠,僅僅是個普通的一本,但比起兩年前的情形簡直就是天堂。
大學四年,我有過一次不明原因的小發(fā)作,便給王大夫打電話。他給我開的藥物變成舍曲林,持續(xù)吃藥一個月后,情緒改善,半年后,恢復正常。
王醫(yī)生夸我是個好病人,有強烈的自救欲望和隨遇而安的性格。他說:“恭喜你,你的感冒又好了?!?/p>
我說:“王叔叔,謝謝您的慈悲?!?/p>
我決定牢記他的慈悲,用慈悲心去溫柔地對待其他人。我不會去諷刺不幸的人,活在世上已經是艱難,為什么還要相互傷害?
時光匆匆流逝,轉眼就過了十多年,這十多年里,我數次復發(fā),我沒有自己擅自吃藥,而是看完醫(yī)生后,按照醫(yī)囑治療服藥,每次都平安恢復,一般癥狀持續(xù)不到兩個月,并且時間越來越短。
現在,抑郁癥像一個不時拜訪的老友,當我情緒不振時,我能感受到它逼近的氣息,我甚至可以對它說:“嗨!你來了,坐?”當我從沉重的焦慮不安中緩過來,我知道它又走了,我可以平靜地和它揮手說再見。
但我知道,來或不來,它一直在那里。我已經接受了抑郁癥這個心魔和我如影隨形,我結了婚,生了小孩,我甚至沒有得產后抑郁,因為我一點都不擔心,得就得吧,治就行了。果然,產后抑郁沒有來敲門。
我的耳朵聽力也稍稍恢復了些,以前,耳科醫(yī)生給我開過滴鼻凈,這件事給了我一個啟發(fā),只要疼的時候,或是聽不清楚的時候,吃感冒藥睡一覺,就能緩解癥狀。這個發(fā)現讓我很開心。
我是個平凡的人,年少時的夢想已經離我很遠,如果沒有抑郁癥,也許我會過另一個人生,可是人生沒有如果。現在,我工作普通,收入一般,可以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人。那又怎樣呢?我是一個拼盡全力活著的平凡人,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