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楚喬
老舍先生,生在老北京,長在老北京,想必最割舍不下的,便是骨子里的京味兒。
京味兒之韻,在于寒暄聲末尾的“兒”字。短小的一個音符,是可以攜起胡同中那一疊厚重又輕盈的歲月的。清晨的人力車夫拉著“整天兒”,期待著微薄的“車份兒”與希望買的“包月兒”。上午“車口兒”的楊樹蔭里,總會有幾個老人搭著汗巾扇著蒲扇,在小茶館、大雜院中不停歇地“聊天兒”。不僅是《駱駝祥子》,《四世同堂》中也有所陳———“呵!好大的架子!”曉荷撇著嘴說,“趕早兒別跟我這么勁兒味兒的!”老舍童年的生活清苦,卻又有鄰里街坊的噓寒問暖。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年代,一張張笑臉,一句“早兒啊”便是老北京胡同里新的一天的開場白———那么親切,那么自然,唇齒間是永恒的樂觀與不變的溫暖、幽默。
“兒”韻未逝去,正午的烈日里便早早地摻入了老北京人口中質(zhì)樸的“土味兒方言”。
《駱駝祥子》中,祥子從軍營中逃脫后與小村中的老者漫談。“湊整兒吧”“趕明兒”“年頭兒”“多咱”,是那個年代最貼切、最真實的老北京味道。讀老舍先生的文字,我最大的感觸便是其語言之生動活潑。胡同與街坊的各色人情,或溫暖,或圓滑,或狡詐。有時是虎妞一句“真豪橫兒”中對祥子的深深關(guān)切,有時是《四世同堂》中瑞豐“像春暖河開時的魚”那樣自滿又貪婪的神情,又可能是《茶館》里唐鐵嘴“趕明兒我一總還你”的敷衍了事與一陣心虛。讀著書,我在腦海中想象著,無數(shù)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如此直爽地從胡同這邊的院落到達那邊的房門,如此雜糅在一起,點綴了寸寸時光。
時光,從唇齒間靜靜流向了黃昏。梧桐巷里,秋色朦朧中,陣陣賣烤紅薯的吆喝聲,給寂靜帶來了生機。
老北京的吆喝———在我看來———是唱出來的。它不是簡簡單單的平鋪直敘,更像是想把暖意傳入巷子的每個角落?!端氖劳谩分刑侥暝伦蠲赖母桧灡闶沁@樣的“果贊”。“唉———毛錢兒來耶!你就挑一挑我的小白梨兒,皮兒又嫩,水兒又甜,沒有一個蟲眼兒,我的小白梨兒耶———”《想北平》中黑棗柿子上那層“白霜”與吆喝聲末尾的能令人駐足觀賞那些瓊果的“噫耶———”永遠是那么意味悠長。汪曾祺曾以“文人與食事”為書名,想必這種早年間的吆喝,末尾的回音,不僅是為水果平添一份美味,更是能夠勾起千百個游子濃濃的思鄉(xiāng)情!
傍晚,孩童們便都捧著香暖的紅薯飽餐一頓。飯后,螢火蟲點起小燈閑逛。老人們找來親戚朋友,開啟了每晚都談起的回憶。
“韻梅!”“小順兒的媽!”“長孫媳婦兒!”聰明伶俐的祁韻梅向來是《四世同堂》里祁家的寶,每次出場她都會“搖身一變”。在《駱駝祥子》中,作者也曾變著法兒地叫虎妞:“虎妞!”“虎姑娘!”“劉姑娘!”老北京里的每一個人都像極了在表演川劇中的“變臉”,好像一個人有了多重身份?!恫桊^》里,對老裕泰掌柜王利發(fā)熟悉的人,叫他“利發(fā)”;對他不熟的、又比較尊敬他的人,便以“王掌柜”“老大爺”稱呼。而盡了心力想抓捕他的人,便呼“王利發(fā)”,更甚者則直呼“姓王的”。老北京文化的豐富,其精髓就在于那稱謂中透露的直爽感情。夏日傍晚乘涼,大家吃著西瓜,唇齒間“張三”“李四”的一聲聲親切的呼喚,便可以真正地用語言喚出最真、最質(zhì)樸的友情。
我讀著書,直至夜晚。書中將近一百年前的老北京胡同里,正響著隱隱鼾聲。有幾家小店還開著門,賣著熱騰騰的茶;一名車夫?qū)ⅫS包車停在前門的橋上;葫蘆似的小羊圈里,一切都厚重安詳。
京味兒,此刻就凝聚在老舍先生筆下,消融在遠遠的吆喝聲中,隱藏在月色下、小院里、老人們的話語中。
教師點評
乍一看,我以為這是一篇美食筆記,細讀來,卻是一篇書評,不禁驚喜。
見慣了太多的孩子去贊瑞全,罵瑞豐,敬錢老,嘆祥子,楚喬卻能夠高屋建瓴,將老舍先生的幾本代表作以“京味兒”串聯(lián)起來,這京味兒間有親昵的兒化音,有親密的稱呼,有親切的吆喝聲……于是,這此起彼伏的聲音縈繞耳畔,讓人不經(jīng)意間夢回北平。
(呂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