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我是江南人,因工作需要常居北方,清晨,推開窗戶,竹外桃花已開了兩三枝。思及家鄉(xiāng)正值“河豚欲上時”,我不由得被勾起了一縷“莼鱸之思”。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說起我家鄉(xiāng)的河豚,實在是鮮美不可方物,張季鷹筆下的鱸魚與之相比不知被甩出多少條街,達官貴人贊它:“甘美遠勝西子乳,吳王當(dāng)日未曾知。”平頭百姓夸得就比較接地氣:“不食河豚,焉知魚味,食了河豚,百鮮無味?!?/p>
蘇東坡絕對稱得上是古代美食界的“老饕”,“有條件要吃,沒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吃”是他終身奉行不變的宗旨,比如:擔(dān)任杭州太守期間,他發(fā)明了“東坡肉”;被發(fā)配海南蠻荒之地,吃肉只能“在夢中進行”的情況下,他請教當(dāng)?shù)赝林?,燒烤野味以解饞。世上肉食,最令老蘇牽腸掛肚的莫過于我家鄉(xiāng)的河豚———“似聞江瑤聽玉柱,更喜河豚烹腹腴”,并盛贊河豚乃“水族圣味”。
河豚雖味美,然毒性太烈,《山海經(jīng)》載:“河豚有大毒,味雖真美,修治失法,食之殺人?!钡诙问澜绱髴?zhàn)日軍遠征西澳,由于食河豚不當(dāng),死了四百多名士兵,戰(zhàn)斗力大打折扣。
因此,我對河豚產(chǎn)生了面積不小的心理陰影。偏偏我媽最愛吃河鮮,她經(jīng)常提起年少時下鄉(xiāng)插隊的往事。那年,大家在田里干農(nóng)活兒,捉了一條鮮活的河鰻,可清蒸好了,誰都不敢吃。我媽心里偷著樂———總算可以大快朵頤、一飽口福了。她將一鍋鰻魚連肉帶湯汁一股腦兒倒入自己的搪瓷杯里,合上蓋,一路疾走,回到宿舍悶頭吃獨食,時過境遷,回味起來,仍不住地贊嘆“滋味鮮爽”。
我讀高中時,我媽當(dāng)年一同插隊的好友在市區(qū)開了一家河鮮館。開張前一天,她盛情邀請我們娘兒倆前去捧場,在電話中還特意提到她聘請了一位專業(yè)燒河豚的大廚,一定要來嘗嘗鮮。
滿桌盡是當(dāng)年插隊的知青,大家邊敘舊邊吃,鰣魚、刀魚、鱖魚……壓軸大戲乃是兩盤烹飪好的“傳說中的河豚”,一白湯似乳,一濃油赤醬。廚師當(dāng)著大家的面,用刀子分別在兩個盤子里各割了一塊,放在嘴里,“試吃”無事,關(guān)照我們可以“放開肚皮”。一聲令下,眾人筷子似雨點,唯恐落了人后。廚師站在一旁“陪護”,口若懸河地介紹起吃河豚的經(jīng)典順序“一白、二皮、三湯、四肉”:一吃魚籽、二嚼魚皮、三品魚湯、四嘗魚肉。而品嘗河豚的最高境界,莫過嘴唇略發(fā)麻,頭腦稍許暈,介于毒與非毒臨界狀態(tài),增一分則有險,減一分則無趣……我聽得云里霧里,遲遲不敢下箸。頃刻之間,風(fēng)卷殘云,桌上一片狼藉,叔伯阿姨們一個個嘴上油光锃亮。在我看來,吃河豚,要有慷慨就義的勇氣。只是,我當(dāng)年還太年輕,都沒好好享受花樣年華,怎能不惜身顧命?當(dāng)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遲遲未能入眠,夜半,躡手躡腳地推開我媽臥室的門,側(cè)耳傾聽,半晌似乎沒動靜!我走到她床頭,伸出兩根手指,探到她鼻孔底下,試探有無氣息。孰料,她竟“詐尸”似的彈起來:“深更半夜,你做啥?”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兒:“我看看你是不是還活著?”
一切都是我杞人憂天。我長到這么大,竟從未吃過家鄉(xiāng)的河豚———江鮮中的頂級美味,尤其是當(dāng)年那送到嘴邊的肥肉,常令我耿耿于懷,深以為憾。好不容易等到國慶節(jié)、春節(jié)回趟老家,早已錯過河豚正肥的時候了。
突然,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打開微信,是我媽發(fā)來的,開頭是一首蘇軾的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毕旅娓窖裕骸拔蚁氤院与嗬?!”母女連心,其實,我媽是想我了。我秒回:“等我請假,回家一起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