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長江流經(jīng)奉節(jié)白帝城 IC?Photo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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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中國從古到今的版圖上,長江橫亙東西,分界南北,幅員廣達(dá)180萬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積,成為中華文明最遼闊的誕生地。2021辛丑年,南方周末沿著長江四大文化帶行走,追尋四地名人蹤跡,巴蜀唐代詩人,荊楚張居正,江淮桐城派,吳越王陽明,在長江地理的大背景下,以歷史非虛構(gòu)報道、微紀(jì)錄片、演講秀等形式,講述四個跌宕起伏的故事,這些在長江流域留下足跡的古代英才,將會帶著他們的思考,穿越時空,和我們來一番深切的對話。
★假如回到唐朝,川江之上,出川與入川的繁忙旅人中,有一個小小的特殊群體:詩人……
765年,杜甫的客舟在戎州(今宜賓)進(jìn)入長江。按計劃,他將很快回到洛陽。然而,世事難料,他直到客死湖湘,也沒能回到念茲在茲的故鄉(xiāng)。
而就在七年前,李白走到夔州(今奉節(jié))得到朝廷大赦。這是李白自25歲離開家鄉(xiāng)江油后,距離故鄉(xiāng)最近的一次,但他選擇買舟東下,在“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中享受自由。
自從有了照相機(jī),時光的流逝昭然若揭。當(dāng)我翻閱這本影集時,距離拍攝者輕輕按下快門,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110年。照片的拍攝地,我大多去過。不少照片上都有一條河。有的是平緩的碼頭。修長的木船并排停泊,遍布卵石的江灘上,頭裹白帕的船工,用三塊石頭支起鐵鍋做飯。有的是水急浪高的峽谷,河床被兩岸山峰擠成一條灰線,波濤之上的船只宛如落水枯葉。
110年前的清末民初,中國還是一個封閉的農(nóng)業(yè)國度;而農(nóng)業(yè)國度,常常暗示著緩慢、落后,舊有的生活步履蹣跚,千年不變。
由是,我相信,從110年前再往上追溯1200年,老照片上的江河、船只,甚至于駕船的船工,乘船的客人,應(yīng)該也不會有太大區(qū)別——其間的區(qū)別,肯定要小于今天的我們與老照片上110年前的他們。
這條河是中國第一長河:長江。從四川宜賓到湖北宜昌,長江主要流經(jīng)四川(含今重慶),人們習(xí)慣將這1000公里的河段稱為川江。川江北岸,岷江、沱江、嘉陵江及其各自支流,形成了密集的網(wǎng)狀水系。它們不僅是四川成為天府之國的重要原因,并且,在漫長的歷史年代里,還是溝通川內(nèi)外的交通孔道。
假如回到唐朝,當(dāng)四川還稱為劍南道或東川、西川的時候,川江之上,出川與入川同樣繁忙。繁忙的旅人中,有一個小小的特殊群體:詩人……
念天地之悠悠
幽深的庭院里,回廊曲曲折折,掩映在蔥郁的古樹下。我站在回廊盡頭,透過枝椏縫隙,眺望兩三百米開外的大河。正值汛期,河水微黃,恰好與綠的樹和青的山形成鮮明對比。河中央,是一座紡錘狀小島。島上,整齊地種植著玉米和高粱,一排房屋順著江流的方向一字排開。
小島是典型的沙洲。水流減緩后,上游裹挾而來的泥沙在這里沉淀。緩慢而持久的沉淀,終于生長出一座生活著數(shù)十戶人家的島嶼。
我猜測,按沙洲沉積速度,很有可能,1300多年前,當(dāng)那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在我站立的庭院里閉門苦讀時,他并沒有看到過沙洲。
那時,沙洲還未露出水面,一如年輕人的名字,還不為世人所知。當(dāng)他讀書之余注視靜水深流的大河時,他多半會想起遠(yuǎn)方。遠(yuǎn)方意味著事業(yè)、功名,以及由此而來的一陣陣激烈心跳。
這條河叫涪江。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因而也是長江的二級支流。四川西部,雪山巍峨,眾多江河從這里發(fā)源,涪江即其一。從地圖上看,涪江與它匯入的嘉陵江都是自西北向東南流淌,二者形成了一個巨大的V字。V字之間,是四川盆地的膏腴之地:綿陽、遂寧、南充。
與之相比,金華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鎮(zhèn)——如果沒有那位從這里走出去的讀書人的話。
金華屬縣級射洪市。在射洪,到處都能看到與那位讀書人相關(guān)的東西:子昂路、子昂廣場、子昂花園、子昂酒店,甚至,子昂夜啤酒、子昂魚莊……
——如你所知,讀書人姓陳,名子昂,字伯玉。
涪江中的小島叫金華壩,金華壩以及金華鎮(zhèn),它們的名字都源于我眺望涪江時佇立的那座青郁峰巒:金華山。
涪江從川西北崇山峻嶺中一路東南而來,過了江油后,海拔漸緩,大山化為高丘。江水流經(jīng)之處,間或沖積出一些濱江的小平原,四川話稱為壩子。金華鎮(zhèn)就坐落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壩子上。
得涪江水路之便,金華自古以來就是繁榮的水陸碼頭,曾經(jīng)做過射洪縣城。
與金華鎮(zhèn)隔江相對的涪江東岸,山巒起伏,連綿不絕,是為武東山。武東山的主峰天保寨,海拔674.4米,乃川中盆地最高峰。
武東山南麓,有一個小地名叫張家灣的地方,山間的一級級臺地上,點綴著民居和莊稼。張家灣,即學(xué)界考證出的陳子昂出生地。
不過,盡管沿著狹窄的山間公路來回跑了好幾趟,我仍然無法確認(rèn)陳子昂的出生地具體在哪里——想想也是,一千多載銳不可當(dāng)?shù)臅r光,足以改變一切,唐時的房屋與村落,又如何能夠保存到今天呢?
陳子昂出生于張家灣一個富有的地主家庭。他的家族,流淌著任俠尚義的基因。史稱,陳家“世為豪族”;他的祖父“以豪英剛烈著聞,以名節(jié)為州縣所服”;他的父親“瑰偉倜儻,年二十,以豪俠聞”。有一年,射洪發(fā)生饑荒,陳子昂的父親一天之內(nèi)將家里所藏的糧食全部分發(fā)與鄉(xiāng)人而“不求報”。
成長于這樣的家庭,陳子昂也漸漸養(yǎng)成了豪俠任氣、輕財好施的性格。
不過,一直要等到18歲,陳子昂才開始從游俠夢中驚醒,并折節(jié)讀書。
陳子昂的讀書地,就是金華山。一生中,陳子昂四次離開家鄉(xiāng),又四次回來。
22歲那年,陳子昂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前往首都長安,他的詩歌為我們還原了前往長安的路線:從金華上船,順涪江而下,經(jīng)今天的射洪、遂寧、潼南而至合川。合川城下,涪江匯入嘉陵江。再行一百余里,嘉陵江在重慶匯入長江。爾后,江流宛轉(zhuǎn),一路東下,出夔門,穿三峽,經(jīng)宜昌而達(dá)荊州。由荊州北上,經(jīng)襄陽抵南陽,再由南陽至洛陽,然后西行長安。
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而言,這樣的長途旅行充滿新奇與誘惑,尤其是奔流無盡的大江,帶給了陳子昂飄逸的詩思。白天,順流而下的客船勢若奔馬,陳子昂看到兩岸山水如同流動的丹青,煙云飄浮,恍若仙境。
一天傍晚,舟子泊舟白帝城下,陳子昂下了船,向當(dāng)?shù)厝舜蚵狅L(fēng)土人情。白帝城位于長江夔門一側(cè),最初由公孫述修筑,劉備曾在此托孤。然而,時過景遷,昔年的宮殿與城廓只余殘垣斷壁。舉目四望,高大的古木生長在山坡上,荒煙蔓昌,如入云端;從遠(yuǎn)處江面駛來的船只越來越近,漸漸在薄霧中顯出輪廓。那天,陳子昂寫下了《白帝城懷古》,元代詩論家方回譽之為“唐人律詩之祖”。
進(jìn)入三峽后,旅途變得艱難,不僅江流湍急,礁石密布,同時還遇上了石尤風(fēng),也就是逆風(fēng)。順?biāo)骘L(fēng),小小的客船掙扎著前行,陳子昂開始懷念故鄉(xiāng)。盡管此時他才剛剛走出故鄉(xiāng)——唐初,射洪屬劍南道梓州,而三峽一帶屬山南東道夔州。他想起故鄉(xiāng)親友相聚的歡樂,感嘆自己行路艱難:故鄉(xiāng)今日友,歡會坐應(yīng)同。寧知巴峽路,辛苦石尤風(fēng)。
游學(xué)長安后,陳子昂赴東都洛陽應(yīng)試不中,遂落第回鄉(xiāng)。兩年后,他再往京師,雖然進(jìn)士及第,但并未授官,于是第二次回鄉(xiāng)。又過了兩年,27歲的陳子昂來到洛陽,向武則天上書,引起了武則天的重視,授麟臺正字——麟臺即秘書省,正字,正九品下的官職,負(fù)責(zé)讎校典籍、刊正文章。
此后,陳子昂隨喬知之北征、西巡。7年后,繼母去世,陳子昂回鄉(xiāng)丁憂。兩年守制期滿,重返洛陽,任右拾遺。3年后,他隨武攸宜東征契丹,抵達(dá)幽州,從而寫下了傳唱千古的《登幽州臺歌》。698年,40歲的陳子昂對一直不見起色的仕途終于失去信心和耐心,他以回鄉(xiāng)侍奉老父為名辭職,第四次回到射洪。兩年后,縣令段簡圖財害命,將他收系獄中,陳子昂終于憂憤而卒。享年42歲。
短短的四十二載人生中,盡管四次出川,但陳子昂的大多數(shù)光陰都是在老家射洪,或者說涪江之濱的金華度過的。
北出金華鎮(zhèn)不到半里,小小的平壩到了盡頭,一座披綠帶翠的小山拔地而起,樹蔭中隱隱漏出紅墻黃瓦,那就是金華山。金華山的前山是一座道觀:金華觀。后山,則是陳子昂年輕時的讀書臺。
距讀書臺數(shù)百米的西側(cè),今天的地名叫西山坪。在唐代,稱作西山。史料記載,陳子昂辭官回鄉(xiāng)后,在西山修造了數(shù)十間茅屋,在那里過著種樹采藥、讀書飲酒的隱逸生活。
古代文人向來愛與僧道交往,陳子昂也不例外。作為水陸碼頭的金華鎮(zhèn),民間有九觀十八廟之說。陳子昂詩中,就有不少篇章涉及僧道或寺觀。其中,一個他稱為暉上人的和尚,直接寫他的就有6首之多。
這個與陳子昂交往密切的暉上人,有人認(rèn)為他是金華真諦寺僧人。真諦寺今已不存,但兜率寺和上方寺卻保存完整,并駐有僧尼。在兜率寺,我見到了剛做完114歲生日的老僧覺融。覺融十余歲時在此出家,已經(jīng)在這座小鎮(zhèn)、這座小廟度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jì)。
陳子昂去世62年后,另一個大詩人在綿州認(rèn)識了一位即將前往梓州做官的新朋友,他特意囑托這位新朋友,請求他替自己去看看陳子昂:“遇害陳公殞,于今蜀道憐。君行射洪縣,為我一潸然?!?/p>
大詩人就是杜甫。陳子昂去世12年后,杜甫在千里之外的河南降生。
叮囑新朋友幾個月后,杜甫來到了射洪。他登上金華山,瞻仰了陳子昂讀書臺,又到陳子昂故宅憑吊,并各寫一詩作紀(jì)念。杜甫是坐船來到金華山的,他將小船系在絕壁之下,拄著拐杖艱難地順著小路爬上山。他看到讀書臺里,由于人跡稀少,石柱上長滿青苔。蕭條異代不同時,杜甫感嘆“悲風(fēng)為我起,激烈傷雄才”。在陳子昂故宅,杜甫稱頌陳子昂“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陳子昂坎坷的人生與畢生未能施展的襟抱,一定讓老杜聯(lián)想到了自己。在對陳子昂的追懷中,杜甫事實上也在自嘆自憐。
陳子昂曾與暉上人同游金華山東南十來里的獨坐山。獨坐山上,有禪院,有山亭,而梓潼江就在獨坐山下匯入涪江,風(fēng)光頗為秀麗。
與暉上人同游時,陳子昂大概率沒有想到,僅僅8年后,他就將死于非命,并安葬于這座“巖庭交雜樹,石瀨瀉鳴泉”的小山。
1300多年后,陳子昂之墓猶存。條石砌成的墓地系前些年重修,墓上雜草橫生,常年人跡罕至。當(dāng)我穿過濃密的樹林走近一代詩宗的長眠地時,一群受驚的鳥兒從草叢中飛起。當(dāng)它們長鳴幾聲后消失在遠(yuǎn)方,這座兩水交匯處的小山又恢復(fù)了古墓一般的寧靜。
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人,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
漂泊西南天地間
到射洪憑吊陳子昂時,杜甫51歲了。剛剛年過半百的他已是標(biāo)準(zhǔn)的風(fēng)燭之年:頭發(fā)全白,牙齒半落,身患糖尿病和肺病等多種慢性病。
杜甫是48歲那年年底入川的。在朋友幫助下,他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邊修筑了幾間茅屋,也就是我們熟悉的草堂——今天,作為景區(qū)的草堂寬達(dá)數(shù)百畝,襯托得老杜不像一個寄人籬下的寒士,更接近于財大氣粗的地主。
浣花溪是錦江支流,錦江是岷江支流,岷江是長江支流。是故,浣花溪這條長江的三級支流,就像它的名字那樣,是一條溪。一條充滿詩意的溪。
草堂筑成后,杜甫迎來了一生中除年輕時外最穩(wěn)定也最安逸的好時光。
如今的浣花溪一帶,街衢縱橫,樓房林立,是成都的中心城區(qū)。但在杜甫時代,西郊的浣花溪卻是地道的鄉(xiāng)野,人煙稀少,竹木繁茂,曲曲折折的溪水每年雨季都會泛濫。
入住草堂第一年初秋,杜甫坐著一條小船,沿著浣花溪繞著他居住的村子作了一次巡游。在《泛溪》中,杜甫寫下了他的所見所聞:遠(yuǎn)郊荒僻,秋色略帶凄涼。不過,坐在船上能看到西嶺的積雪,淡淡的虹霓橫在半空。溪流兩岸有不少孩子,有的在捕魚,有的在射鳥,有的在挖藕。他們熱情為杜甫指路,結(jié)果杜甫反而迷路了。暮色漸濃,雞進(jìn)窩時,杜甫才往家走。一直到月下飛霜之際,他終于回到家。當(dāng)他聽到從城里隱隱約約傳來鼓聲時,想起前些天釀的米酒熟了,于是決定和老妻共飲一杯。
如此過了將近兩年,嚴(yán)武奉調(diào)回京,依依不舍的杜甫一直將他送到100里外的奉濟(jì)驛。當(dāng)杜甫準(zhǔn)備返回草堂時,卻因突如其來的兵變而不得不滯留綿州(今綿陽),并于秋天前往梓州(今三臺)——這才有了前文所說的杜甫憑吊陳子昂。
涪江從綿陽城區(qū)流過,芙蓉溪是它的一條支流。在芙蓉溪即將匯入涪江幾百米外的富樂山下,有一座不起眼的李杜祠。李杜祠,紀(jì)念的是李白和杜甫。
除了入蜀時曾途經(jīng)綿州外,杜甫為亂兵所阻,在綿州停留了近兩個月,為綿州寫了18首詩。李杜祠里,有一塊碑,上書“杜工部東津觀打魚處”。
在唐朝,李杜祠附近有一家政府辦的驛站,杜甫詩里稱為左綿公館??途訜o聊,杜甫經(jīng)常走出左綿公館到芙蓉溪邊散步。李杜祠外的這段芙蓉溪,當(dāng)時稱為東津——今天,橫跨河上的橋仍叫東津大橋。河畔,總有不少人打魚,杜甫不僅興趣盎然地看人打魚,還寫了兩首觀看打魚的詩。
?下轉(zhuǎn)第2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