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小池慢慢地走,這次相親就像她和這個初夏的約會一樣,不歡而散。相親是在一間酒館里,中午十二點見的面,十二點半結(jié)束。剩下的時間小池一個人坐在酒館,和她的朋友圈相處了十多個小時,當中還睡過去一次。此時夜風很冷,倒春寒不是蓋的,她的薄襯衣此時被證明一點用處也沒有。她抱緊自己,這會兒管用的只有自己的兩條手臂。
人在深夜路燈下獨自走路,多少前塵舊事會趁機涌起,鬼一樣欺負你。
26歲的小池問自己,每一次,真的都是我的錯嗎?
第一次分手,對方說,“你呢,沒有別的不好,就是沒有幽默感。我講的笑話你常常聽不懂,你講的笑話我又覺得不好笑。你想想看,我們連講笑話都這么別扭,以后漫長的人生怎么過下去呢?”
第二次分手,對方說,“你太愛看書了,好像書才是你的最佳男友,有我沒我你都會快樂,只要你手頭有書。呵呵,我不想一輩子與書為敵呢,書到底還是好東西?!?/p>
第三次失戀,對方的理由很簡短:“你長得不夠漂亮?!?/p>
不論分手的理由有多么花樣百出,小池都有同樣一句話問回去:那你當初也不是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雙重否定加強語氣,表示你們當初明明知道,可是為什么當初不在意,現(xiàn)在卻嫌棄了?你不是不知道我笑點奇怪,你不是不知道我是個書呆子,你不是不知道我長得就是這樣,當初追我時,你們也沒瞎??!
于是男孩們也有統(tǒng)一的回答:都怪我,是我不好。
他們承認自己有錯。他們以罪人的姿態(tài)宣布他們錯了——是我不好,可是不夠好的我,還是不愿意和這么好的你在一起。
小池哭出聲了,在空寂的馬路上,這哭聲引來誰家的犬吠。狗大概失眠了,比小池喊得賣力。小池只好停下來,停下哭,也停下腳步,因為她看到路的那一邊,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等小池哭完了,就從馬路對面往這邊走。那人不動還好,也就是一棵樹或一座山的樣子,沒什么離奇。言多必失,行多也會失。那人不走不要緊,一走,走出了個豬八戒的樣兒。豬八戒芳齡幾許?沒人考查過,不過,也許年輕時代的豬八戒還算得上可愛,所以小池笑了。
“我是剛才那家酒館的,我媽讓我來找你?!彼f。就這一句,沒別的解釋了,就好像面對的是認識幾十年的鄰居家的小孩。他把手電往前方照照,手電就成了一個指揮棒,他轉(zhuǎn)身往回走,小池就跟著他走。很奇怪,他不說什么,小池卻聽到了他沒說的那幾句:這么晚了你不要在街上晃蕩,不安全,你一個女孩子,又是在這么陌生的地方……
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拖長縮短,兩人一前一后。側(cè)影是豬八戒和高太公的千金。
友山今年三十一歲了,沒有上過大學,沒有去過省會以外其他的城市,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相過親。當然,如果他愿意接受相親的話,他的兒子恐怕已經(jīng)好幾歲了??伤筒?。親戚鄰里介紹了好多姑娘,他不去看,為了逃避這幫人,他學會了釣魚。有時候釣到深夜,提一大桶魚回來。
今天媽媽告訴友山,有個姑娘剛走,怕是不安全,讓友山跟去看看,這次友山倒是同意了。“我旅館到了,謝謝你哦?!毙〕卣f。友山點點頭,笑了笑。
天慢慢地亮了,灑水車唱著《蘭花草》經(jīng)過街道,初夏又恢復為可愛的樣子,像夢中情人一樣,等著你來約它。小池想,既來了這里,相親沒成功,風景倒是應該好好逛逛。她就打算去這城市有名的島,去爬島上最高的那座山。那山有一面懸崖,她打算在那上面站會兒,那里視野遼闊,是思考人生的好地方,沒準惡性循環(huán)就會在那終止。
佛教說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
愛別離苦,喜歡的人不能在一起,非要分離,苦。怨憎會苦,討厭的人卻常常會相遇,糾纏不清,苦。小池二十六歲了,還從沒經(jīng)歷過前一苦,但后一苦已經(jīng)嘗盡。
小池爬上懸崖,一面是浩渺的大湖,一面是正在泛綠的森林。身邊樹叢里,一只翠鳥正停在石榴花上。小池把背包放在巖石上,盤腿坐下去。然而就在此時,那塊放著背包的巖石忽然松動了。這大概是在自地球誕生以來的幾百億年里,這座山,這片懸崖的初次斷裂,是有多幸運又有多不幸啊,小池眼看著自己的包包跟著那塊突出風化的巖石一起墜入大湖中。
她傻眼了。
愛別離苦,怨憎會苦。
就這樣,小池身無分文地回到旅館。相比打電話回家給父母,或致電給友人求助,她更愿意就這樣不名一文地待在這個渺小的城市里,哪怕是流浪。但是旅館的賬還是要結(jié)的,她去了酒館找友山的媽媽,“可以借我點錢嗎?”
“借錢可以,但是你得在我這兒打幾天工噢。”友山的媽媽笑瞇瞇地說。
這樣真好,小池對自己說,可以不回家了??梢匀齻€月不回家,或者半年不回家,就這樣隱姓埋名地做這個世界上的一個散人。散的人自己歸屬自己,自己跟自己相遇、 交流、耳鬢廝磨或者結(jié)仇、和解、分離。
小池每天中午會看到友山。他回來吃午飯,騎一輛機車,戴著個頭盔,像超人一樣就回來了。在頭盔的掩護里,他看上去挺不錯的。但是他吃飯時就現(xiàn)原形了,他是個被動的豬八戒,每個人都給他夾菜,他就像個大大的小孩,不給夾菜他自己是不會主動伸出筷子的。大嬸、廚師、小池,還有一個服務員,以及友山,五個人一桌吃飯,其他人都給友山夾菜。這樣奇異的午飯吃了三天,小池也夾了塊粉蒸魚給友山。
結(jié)果不好了,粉蒸魚闖禍了。友山正在興高采烈地扒飯,魚一獻上來,他不由分說吞掉。然后他就哽住了,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說不出話了,指著自己的脖子嗷嗷叫,汗從鬢角流下來,在被灌了醋,吞了兩大塊饅頭,咽了一口米飯都不管用之后,他叫都不叫了,眼睛發(fā)直,看著虛空中的某一個點。
在那一瞬間小池忽然害怕了,她覺得友山快要死掉了。
她站起來,拔開發(fā)急的眾人。她還算保留著那么一絲鎮(zhèn)定。她把友山攙起來,攙出酒館,發(fā)動了機車,讓友山坐在后面,她全速載著他奔往小城唯一一家醫(yī)院。
風把她半長的頭發(fā)吹起,向后正拂著友山的鼻尖。
他們走得太急,頭盔忘在了飯桌上。
醫(yī)生戴著探照燈一樣的帽燈,把光照進友山張開的大嘴。醫(yī)生像一只犀鳥,給犀牛友山拔嘴里的魚刺。終于拔出來了!醫(yī)生和旁觀的小池都很興奮,頗有一種吹盡黃沙始得金的快感。
友山終于可以說話了,但是友山本身就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所以帶著刺和沒帶刺的友山其實是差不多的。小池推推他,喂,回去該你載我。他悶悶地說:好的。小池又說:疼不疼呢?他悶悶地說:不疼。小池說:你不講實話,到底疼不疼?他又悶悶地說:有點兒。小池停下來,看到友山的背心被汗打濕了,這是剛才拔刺時努力出來的汗水,小池說:對不起哦。
友山?jīng)]有再悶悶地說話,他說:這又不怪你。
一路上遇見十個人,有八個是親戚或朋友。親戚朋友看到友山載著女孩,都很滿意很高興:友山終于開竅啦,友山有女朋友啦。
有人包了酒館做宴席,還是訂婚宴。酒館一家老小齊上陣,裝飾場地,準備食材。小池和友山成了主力,他們要把一組粉紅色的氣球掛到大門上。大門太高,友山在桌上放了一把椅子,他踩著椅子,小池在下面扶著。小池說:“這不對吧,如果你栽下來,我不是被活活壓死!”所以又換成小池踩著椅子,友山在下面扶著。一分鐘后,這桌子和椅子的組合松動了,小池傾斜到一個不能再傾斜的角度,正在勉力維持平衡,然后友山的一個噴嚏導致她的努力失敗,她重重栽在友山的懷里。
這個懷抱和任何前男友的懷抱都不一樣。
據(jù)說,女生有天然的第六感,一個男人的懷抱是不是長久的,是不是適合她的,她在第一次擁抱的時候是會感覺到的。
以前的那些懷抱……和這個懷抱不一樣。這是個沒有發(fā)生愛情,卻如此結(jié)實、溫柔的懷抱。
忙到半夜,終于這個小小的宴會廳弄好了。廚師大叔的湯啊雞啊鴨啊肉啊也都準備停當了,大家可以休息了。
小池卻又犯了失眠,夜半,窗外是漸漸深濃的夏,知了開始叫了,空氣中有花香和草香,嗅覺更好點的話,還可以聞到遠處湖水的味道。小池忽然想告訴誰,我過得很好,這些天,我很快樂。
但是沒有人可以講。有時候悶悶的快樂就像悶聲發(fā)大財一樣,有點不安,又覺得好超值。
小池想出去走走。
又是夜半,又是那兩條馬路,又走得更遠。小池已經(jīng)習慣不用手機,不用錢包,她過著原始簡樸的生活,勞動、吃飯、睡眠。她真的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
愛別離苦,怨憎會苦。
好像這些苦都離她遠了。
訂婚宴吃到后來,人們都嗨了。小池看著這群人,也不知他們喜從何來。如果他們知道新郎在訂婚前三天還去跟網(wǎng)上的女生相親的話,他們會不會覺得羞恥?特別是那個新娘,她會不會哭出來?
這個準新郎就是小池見過的那個男人,沒錯,小池是因為要見他才來到這座小城,而他在見面三天后訂婚了!那么,他到底是出于怎樣的心態(tài)會要求和小池見面呢?他是害怕結(jié)婚,還是覺得結(jié)婚前要放肆一場?他對這種會面帶著怎樣的期待?如果他和小池一見鐘情的話,他難道會逃婚嗎?
小池坐在后廚房,呆呆聽著外面的喧鬧。
友山下班回來了。他從后門進來廚房,看到小池坐在那里,就跟他并排坐著。他說,“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可是,待會誰收拾那邊?”
“不管它?!?/p>
“你媽媽會生氣吧?”
“她不會?!?/p>
“好,那我們?nèi)ツ膬???/p>
“跟我走就好了?!?/p>
友山帶小池來到這城市唯一的商場,他們一起買冰淇淋吃。友山忽然說:“這個商場里的戒指只有五個,但是都是真的哦,金子、鉆石,還有白金。”
小池說:“嗯,應該是真的?!?/p>
友山說:“以后不論什么時候你想要,我都可以給你買,我攢了錢?!?h3>(七)
小池在半年后離開那座小城,而后經(jīng)歷人生種種,不用細說。五年后,小池31歲,仍孑然一身。在她覺得失戀已經(jīng)不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在她見識了比失戀更痛的痛,體會過很多快樂、幸福、瘋狂與失落后,有一個夜晚,她心情很平靜,她忽然想起友山。
友山今年該多大年紀了?
小池算了算,他今年36歲了。
小池整理了行李,來到那座小城。
小城已經(jīng)不再是小城了,現(xiàn)在這里房地產(chǎn)崛起,大馬路拓寬。還真像當年那個討厭的男人說的一樣,什么都變了,建設得更好了。但是那間商場,那個僅有五枚戒指的商場已經(jīng)不在了。
小池對自己笑笑,搖搖頭,這將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天真——是的,商場不存,戒指焉附?她離開那條街,在路上慢慢走著,很快她走到昔日酒館的所在,這兒倒是一點也沒變,還那么小,被周圍的高樓大廈擠兌著,顯得又破又舊。小池想,她應該離開這里,趁沒被人認出來的當兒。
就在她轉(zhuǎn)身想要離去之際,她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站在馬路對面。他走過來,說:“你回來了?!币粋€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或感嘆句。
就像三天前才離去一樣,三天后回來了,他說一聲,你回來了。
小池跟他上了樓,樓梯吱吱嘎嘎響。“酒館生意怎么樣?”
“你猜呢?”
“很好?”
“旅游的人來這里,反而喜歡我們的舊酒館!”
他拿出一只盒子,那里面有五枚戒指?!澳悴换貋恚颐磕昃唾I一枚戒指,直到商場拆掉了?,F(xiàn)在,你可以五枚一起戴?!?/p>
小池把五枚戒指戴在左手每一個手指上。
友山笑起來:“哈哈哈哈,你看上去好像滅霸哦?!?/p>
“哈哈哈。”小池也笑起來,然后就像暴發(fā)戶的太太一樣說:“喂,這每一只都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