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青
我的家在新疆,我父親的老家在青海,我母親的老家在甘肅。記得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某天意識到這個事實,心中忽然掠過一陣莫名其妙的模糊的擔憂: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個老家,等到我有了孩子后,如果我去了別的城市,我的孩子會不會有更多的老家,多到一口氣說不完?
不過,不管是新疆、青海還是甘肅,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大西北。在外人看來它們都是差不多的,一樣有茫茫的草原、戈壁和大山,一樣需要開很久很久的車才能從一個城市到達另一個城市。18歲之前,我很少離開這些風景。每次我回老家或者和父母一起旅游,都是坐在車上,從綠野到荒原,在大片大片的荒原中偶爾出現(xiàn)幾片綠野,最后抵達目的地。
小時候,父親在鄯善縣上班,母親在哈密市工作。一個市和一個縣,中間隔了300公里的戈壁灘。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了什么新的交通工具,比如高鐵,都要先用300公里除以它的時速,算出我們一家人團圓需要的時間。
我的表姐比我先一步去了遙遠的地方上大學。半年后我和她再見面時,說話時聽著她下意識變得頗為松脆的語調和句尾的“好不啦”,遲疑地問她:“姐姐,你在湖南上學,你覺得說話口音有沒有受影響?”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沒有!”
她說了不少在學校發(fā)生的有趣的事。比如同學中間有南方省份的人,說起各自從學?;丶业木嚯x,兩相對比之下,她不由得大笑道:“在你們那兒夠出省的路程,在我們新疆恐怕還不夠從一個市到另一個市呢!”我聽到后也笑了,心里卻暗暗地想:南方,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對我而言,南方夢幻多于真實,是書中煙雨朦朧的江南水鄉(xiāng),而不是實實在在生活的地方。
后來,離開家鄉(xiāng)的人換成了我。
大學第一學期,開課一個月后趕上國慶節(jié)假期,從內(nèi)蒙古來的室友說想要回家。我心中也涌起回家的沖動,但覺得7天來回太過倉促,只好作罷。直到某次寒假選擇坐火車回家,下午上的車,晚上燈熄了,半夢半醒地躺在床上,看見窗外如水般寒涼的夜色中浮動點點燈光時,聽見列車廣播報出了室友家鄉(xiāng)的名字。而那時,距離我回到我的故鄉(xiāng)還有整整一天一夜的時間。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3000公里是一段怎樣的距離。
我8歲和14歲時分別來北京旅游過一次,但直到來北京上大學,我才有機會細細感受它與家鄉(xiāng)的種種不同。之前我從沒有帶雨傘的習慣,哈密一年中下雨的天數(shù)屈指可數(shù),在我小時候,每個陰天都讓我興奮。在哈密,有時還會突然落下大顆大顆的雨點,狠狠地摔打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個硬幣大的水印子。然后天空再次放晴,淡金色的陽光從淺灰色的厚重云層中透出來,灑在水跡未干的地上,空氣中滿是雨水洗凈了浮塵的清新氣息。如果雨大到可以積水,那就更合我的心意了,我騎著自行車去離家兩公里的初中上學時,常常故意從積了一層水的地方軋過去,在我車輪的兩邊,水花嘩啦啦地濺起來,揚起的水翼還沒有車輪外胎的厚度高。
到了北京后,我第一次見識到能把人逼得出不了門的大雨!每年春夏之交,往往方才還是晴天,轉瞬之間就狂風大作,然后雨水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就像往大地上倒水一般密不透風。如果雨絲細一點兒,簡直讓人分不清是霧還是雨。一開始我?guī)е鴳T常對雨的親近,不愿意帶傘,誓要感受一下“難得”的大雨天;后來經(jīng)過好幾個春天之后,我不得不向北京的雨屈服,打著傘老老實實地認真面對它。
還有一樣就是吃。大學的食堂和附近的小吃街里,五湖四海的食品都有,各地風俗混在一塊兒,一開始著實讓我迷惑了一把。在我生長的故鄉(xiāng)(我甚至不敢拿它來代表整個新疆),米粉和米線有著嚴格的指代:米粉是粗而圓的,有著半透明的邊緣;而米線是細而白的,不透明,煮熟以后常常和加料的湯一起吃,我小時候還因為太饞、太心急而燙破過嘴唇。但是到了學校的小吃街,那些“米線”卻更像我印象中的“米粉”。
鍋盔也是。我回甘肅老家的時候吃過鍋盔,那是一種又大又厚的面食,樣子介于饃和餅子之間,樸厚而敦實,曬干之后掰一塊下來,夠我嚼好久。但是在這小小的校園里,就有另外兩種鍋盔。一種是食堂里的紅糖鍋盔,外表小而圓,還沒有我的手掌大,油汪汪的焦黃外皮被烤得酥脆,咬一口就可以嘗到里面紅糖夾心的甜香;另一種是小吃街的荊州鍋盔,更像是一張又大又薄的餅,疊起來卷住配菜吃。
然而我最想念的還是家鄉(xiāng)的牛肉面和釀皮。剛一入校,聽說早餐有牛肉面,興沖沖地去打了一份,卻傻了眼:并不是我以為的牛肉面。我在新疆吃的牛肉面,是細細的面條撈進牛肉湯里,放上綠油油一層蒜苗,幾片白蘿卜,出鍋時再加上幾片切好的牛肉薄片。放了白芝麻的辣椒油是各人憑自己喜好加的,有時我加得太多,湯汁都被染得紅艷艷的。但是這里的牛肉面除了名字之外,和我熟知的牛肉面沒有任何共同點:牛肉不是薄片,而是方方正正的塊狀,和油菜一起堂而皇之地擺在中央;蒜苗、蘿卜和辣椒是沒有的,取而代之的是生姜片。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3000公里的龐大不僅在于數(shù)字,還是人們生活中無數(shù)細微差異的集合,它在火車票的時間區(qū)間上,在衣食住行之中,在舉手投足間,甚至在每日的一呼一吸當中。
兩年之后,食堂里開了售賣西北釀皮的窗口,我迫不及待地前去嘗試??诟泻芎?,但有一點讓我有些懷疑自己的記憶:我之前吃過的釀皮里,也是有麻醬的嗎?直到看見大家在老鄉(xiāng)群里的一番討論,我才可以斷定加入麻醬是改良后的結果。大家紛紛調侃:“食堂的釀皮都吃上癮了,沒有麻醬我就不吃了!”
我就這樣一點點地把根須扎進新的土地里,像一株移栽后的植物,在適應著陌生水土的同時,固執(zhí)地留下那一片片舊時的葉子。慢慢地,一去三千里的孤獨也變得沒有那么煎熬了。想來,我們的小吃街上有那么多來自天南海北的食品,以至于同一個名詞可以指代好幾樣不同的東西,不也是因為來自四面八方的制作者都集合在此地嗎?有多少離家遠行的游子帶著千里之外的記憶奔波于旅途啊。
然而一天天地過下去,當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知何為他鄉(xiāng)、何為故鄉(xiāng)時,某個清晨夢醒時偶然向窗外瞥去,一瞬之間竟恍惚將遠處的樓群認成了故鄉(xiāng)終年積雪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