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累計在《金山》《奔流》《短篇小說》《羊城晚報》等報刊上發(fā)表作品三百多篇,數(shù)篇作品進入各省中高考語文質檢卷。長篇小說《早春》在《荊州晚報》連載后由新華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短篇小說《坑》獲第二屆《奔流》文學獎。現(xiàn)任教于湖北省監(jiān)利市朱河中學。
訪? ?親
田嬸手里握根竹條,一邊走一邊仰頭看。她能看到的是路旁一棵挨一棵的樹。初夏的樹,枝葉摞著枝葉,層層疊疊的,快遮得住天了。
遠遠地傳來一陣喜鵲的叫聲,田嬸心頭一喜,加緊步子往前走,很快,一棵高大的老楊樹出現(xiàn)在她的眼中。老楊樹頂端盤著個篩子大的喜鵲窩,一對喜鵲就落在窩旁的枝頭上,喳喳地叫個不停。
老楊樹正對著一間三開間的磚瓦房,田嬸站住了,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又握住竹條,向屋里瞅了瞅,試著往里走。
“喂,當家的在家嗎?”田嬸倚著門墻叫了聲。
“誰呀?”房里走出位婦人,頭上挽著頭巾,與田嬸年紀相仿,她看了看田嬸,問,“你有事嗎?”
田嬸呵呵一笑:“聽村頭的人家說,你家有個兒子是讀了高中的,當集體的記工員,是嗎?”
婦人也沒有正面回答,連忙請?zhí)飲疬M屋里說話。
“嫂子,不瞞你說,我是個睜眼瞎,今天一早趕頭豬去食品站賣,賣是賣了,可我尋思著賬算錯了,想找個讀書人幫我算一算,這不,就找到你家來了?!?/p>
田嬸說話間,婦人已將一碗黃亮亮的大葉茶奉送上來,然后,沖里屋喊了聲:“二寶,你出來下。”
田嬸聽婦人喊二寶,臉上和眼睛里滿是光。
果然,從里屋走出個讀書人模樣的青年,婦人忙說:“這就是我家二寶——二寶,這位嬸子今天賣了頭豬,你幫她算一算。”
二寶臉色白里透紅,中等偏高的身材,穿一件藍襯衣,襯衣袋口上掛著支鋼筆……
“嬸子……”二寶叫了田嬸一聲。
田嬸這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忙問:“后生,你有算盤嗎?”
二寶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嬸子,您說說看,要是算不過來我再用算盤。”
田嬸的眼睛分明大了些,想了想,說:“我那頭豬毛重兩百五十八斤,給拔去了九斤食,單價五角六分五。”
“五九四五,四五二十,二十四……”
二寶低聲算了一會,抬起頭,問:“嬸子,食品站是不是給了您一百四十塊零六角九分?”
“哎呀……”田嬸不禁叫出了聲,“是的是的,一分不差,食品站的姑娘在算盤上扒拉了半天,還說什么舍呀入呀的,我就擔心她算錯了賬。”田嬸說完,站起身,道過謝,出了門——門外,老楊樹上的喜鵲叫得正歡。
田嬸走了一段路,回頭一看,看不見高高的老楊樹了。她停住腳,剛好有位老人從家里走出來,田嬸便迎了上去:“老伯,我是過路的,能討碗茶喝嗎?”
“不就一碗茶嗎,還能說討?”老人很熱情地邀請?zhí)飲疬M屋。
“我還怕又討不到呢,前一家要是討到了,也就不勞煩您了?!?/p>
“討不到茶?你說的是哪家?”老人一邊倒茶,一邊吃驚地問田嬸。
“那當家的我也叫不上名字,就是門前有個喜鵲窩的那戶人家?!?/p>
“你說的是秋林家?”老人連連搖頭,“這不可能,那可是頂好的人家,不要說討碗茶,你就是借宿他們也會答應的——哎,這大姐,你是不是看花了眼?”
田嬸很勉強地喝完茶,把碗還給老人,一面退出來,一面說:“許是他們家今天沒有茶了……”
田嬸不再走走停停了,她扔了手中的竹條,大踏步往前趕,趕回了自己的家。
“我的好嬸子,今天你去哪里了,讓我好等……”家里坐著一個中年女人,見了田嬸,趕緊起身相迎。
雙方說了幾句客套話,中年女人壓低聲音問:“嬸子,我真的半句也沒有騙你們,要不你暗地里去訪一訪,跟你說過了的,秋林家好找,門前有個大喜鵲窩……”
“我哪有那閑工夫?!?/p>
“要不,趕明兒我把二寶帶過來讓你和妮子相一眼?”
“相什么相,別人信不過,還能信不過你?”
田嬸的果斷,讓中年女人喜出望外:“這么說,今天要吃你家的雞蛋茶了?”
“當然。”田嬸喜滋滋地去雞窩里撿出四個熱乎乎的雞蛋,當即去了廚房。按習俗,女方要是留媒人在家里吃一碗紅糖蛋,那就意味著女方答應了親事。
一個月后,田嬸熱熱鬧鬧地把女兒妮子嫁了出去……
秋? ?后
這次秋后的暗訪陶部長很滿意,作為組織部長,沒有什么比老百姓對擬提拔對象的一致好評更讓他高興。他認為可以結束暗訪了,便騎上自行車返回鄉(xiāng)政府。陶部長的小車停在鄉(xiāng)政府大院的一角,自行車是他在街上找熟人借的,既然是暗訪,就不能驚動鄉(xiāng)政府,更不能開著小車去村里招搖,這村子他到過,雖然記憶有些模糊。
騎車途中,有戶村民在拆舊房,幾個漢子正扛著一根粗大的房檁往路邊放。誰承想純屬偶然的一瞥,卻讓陶部長打了個激靈,他猛捏了一把剎車。
那天的偶然因素真的太多了。如果來暗訪的不是陶部長,如果陶部長當年不在林業(yè)局工作,如果那天村民蔡老三家不拆舊房,甚至如果陶部長經過蔡老三家門前沒有側望一眼,那么村支書蔡勤民的轉正都會水到渠成。然而,一切都注定了那件發(fā)生在1970年的陳年舊事,會在1994年秋后的某一天真相大白,并對蔡勤民的轉正產生不確定的影響。
本是無意識的一瞥,陶部長看到了房檁上一行暗紅色的數(shù)碼,這是林業(yè)系統(tǒng)內使用的專業(yè)數(shù)碼,是用紅油漆寫的,可以保存幾十年。如一道閃電劃過,陶部長雙眼一亮,這不是駐留在心中多年的數(shù)碼嗎?陶部長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將自行車在一旁支好,然后掏出煙,主動迎上去,給那幾個漢子敬煙。漢子接過煙,打量著陶部長,陶部長呵呵一笑,自我介紹道:“老鄉(xiāng),我是做木料生意的,想收些老房檁,聽說你們村有人拆舊房,就趕來看看?!币粋€漢子不等陶部長說完,就沖著一個五十出頭的人喊道:“老三哥,你過來,有木料販子找你?!?/p>
陶部長迅即進入角色,幾句閑話過后,便問蔡老三:“老鄉(xiāng),這根針葉杉房檁有些來歷了吧?”
蔡老三應道:“可不是,都二十幾年了?!?/p>
陶部長彎下腰,用手拍了拍那根針葉杉,仰起頭又問:“還記得當年是多少錢買回來的嗎?”
“買?”蔡老三接過話,“上哪兒去買?那年……好像是1970年吧,長江發(fā)大水,從上游沖下來好多木料,剛好我們隊長過湖南回來撞見了,便組織我們去長江打撈……”
“什么好像,就是1970年秋?!碧詹块L在心里說,當年的情景一下復蘇在他的眼前——
幾千方從神龍架林區(qū)砍伐下來的優(yōu)質木料,堆在長江邊某碼頭一側,正準備經過水路運送到“三線”建設工地,不承想一夜暴雨引發(fā)山洪,將來不及搶運的部分木料沖走了。搜尋打撈木料的指令火速傳達到下游的三槐縣林業(yè)局。當時的陶部長還只是林業(yè)局一名專業(yè)技術人員,他臨時受命,帶領幾名青年乘快艇順江搜尋,卻沒有發(fā)現(xiàn)木料的影子。根據(jù)水的流速計算,他判斷是沿江群眾將木料打撈上岸了。經請示,陶部長他們轉入沿江村落搜尋,可是半個月的明察暗訪,卻一無所獲,這其中就包括蔡勤民所在的小塔大隊……
“這事我知道,后來還聽說上面派人來查了?”陶部長問。
“是來了一批人,房前屋后查了一整天。”
“那么多木料,怎么就查不出一點線索?!”24年前,當時的局長就是這樣拍著桌子訓斥陶部長的,不同的是,此刻從陶部長的口里問出來,語氣里就只剩疑惑了,這個疑惑后來好多年都一直縈繞在他心里。
蔡老三呵呵一笑:“我們隊長預見到了,連夜組織我們把木料藏進了稻田里……”
一旦知曉答案,陶部長就恨不得擰自己一把,是自己頭腦簡單工作不深入,才給國家造成了那么大的損失。明知秋后算賬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但陶部長還是忍不住又向蔡老三打聽:“你們隊長真不簡單,他是誰呀?”
“還能是誰?就是勤民書記……”
這才是更出乎陶部長意料的。他忽然意識到此次暗訪還沒有結束,便告別蔡老三,一邊掏出手機撥通鄉(xiāng)政府的電話,一邊騎上車往鄉(xiāng)政府趕,他希望蔡勤民能夠和他一同到達鄉(xiāng)政府。
蔡勤民幾乎是和陶部長同時到達的。兩人間的談話就在組織委員的辦公室進行。
陶部長絲毫沒有跟蔡勤民秋后算賬的意思。除他以外,縣委大院里知道那件事的人恐怕也不會有兩三個。但是身為組織部長,事關選拔干部,既然知道了事件的真相,就不應該一聽了事,具體到蔡勤民,雖說可以不追究過往的責任,但并不等于他可以完全忘記過去忘記教訓,否則再遇到類似事件,沒準他又會把小圈子的利益置于國家利益之上。
一番談話下來,蔡勤民還真忘了24年前的那件事,陶部長反復提示,他都認準自己沒有做過損害國家利益的事。
陶部長不得不告訴他。
蔡勤民驚訝得說不出話,好一會,才向陶部長辯解:“那時,我只是個隊長……”
“但當時你是隊長中唯一的預備黨員,理應毫不猶豫地維護國家利益,否則,你這個預備黨員是不合格的。”陶部長毫不含糊地說。
暗訪結束了。小車輕快地行駛在返回縣城的路上,陣陣秋風從車窗口吹進來,但陶部長卻感受不到秋的清涼……
管 委 員
管大姐聽說被套房的劉姐跟院長犟上了,就匆匆往七樓趕。但到底沒趕上,只見清潔工正在清掃潑在地上的米飯,一問,果不其然,劉姐將自家電飯鍋帶進被套房插電,被院長逮了個正著,幾句話不投機,她竟當著院長面將電飯鍋摔了,反弄得院長下不了臺,院長惱了,當即就停了劉姐的工……
管大姐確實姓管,醫(yī)院資格最老的工會委員,因為常以此身份調停一些紛爭,人稱“管委員”,背后戲稱“編外管”。編外不編外,管大姐不在乎,在乎的是當好調停人。
僅過了一天,管大姐揣上一張紙,又在抽屜里尋了盒煙,就去劉姐家。
不等劉姐開口,管大姐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你還真在家歇上了?好幾個患者家屬正找你取被套呢……”
“哎,管委員,不是我要歇,是院長停了我的工?!眲⒔氵B忙申辯。
“你當時那態(tài)度,院長能不停你的工?昨天停工,該,換成我也會停你的工,但今天你應該去上班。”
“你說應該,可是院長……”
“我不還是委員嗎?委員管職工,叫你去上班你就去。”管大姐停了停,又說,“不過,你錯了,總歸得認識一下……”
“我沒文化,不會寫又不會說,你讓我怎么認識?”劉姐急了。
管大姐笑了,這才掏出那張紙說:“我替你寫了幾句話,你簽個名就行了。”
劉姐不再說什么,在管大姐指定的地方歪歪斜斜寫上了她的名字。
管大姐又叮囑了劉姐幾句今后該注意的事項,然后去辦公室找院長。剛好院長在,管大姐不等院長招呼往沙發(fā)上一坐,就大大咧咧地說開了:“都說您院長平易近人,善于處理問題,昨天怎么就讓一個糊里糊涂的女人給纏上了……”
“哎——”院長立馬站起來,沒好氣地對管大姐說,“我說管委員,這回你就別管過界了?!?/p>
“院長都叫我委員了,我能不管嗎?”管大姐笑了笑,接著說,“不過,要說管,我是委員她劉姐是職工,好像也不算過界……”
“那怎樣才算過界?”
“她劉姐要是玩忽職守,釀成了責任事故,或者嚴重損害了醫(yī)院形象,就是求我管,我也不會管?!?/p>
沒想到這句話竟讓院長一時無言以對。
管大姐借機站起身,掏出煙來,撕開,一邊賠著笑臉給院長敬煙,一邊說:“劉姐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這不,已經知道自己錯了,買了盒好煙,求我來代她向院長認個錯。”
院長哼了一聲,說:“她還知道錯?我才批評她兩句,她就一蹦三尺高,把電飯鍋都摔了……”
“摔了就摔了嘛。”管大姐不等院長往下說,“她摔她自己的電飯鍋,愛摔就摔,又不是院里的……”
“可電是院里的,都像她那樣把自家的電飯鍋、熱得快拿到院里來插電,問題就大了?!?/p>
“誰又能像她一樣沒覺悟呢,平時不學習不看報,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文化水平低,換成我們這些有覺悟的職工,您院長就是叫我插電,我臉上還掛不住呢?!?/p>
院長勉強笑了。管大姐又起身搶著給他添茶,接著說:“不過,話說回來,劉姐要是家境寬裕,也不會去占醫(yī)院的小便宜——這次倒好,便宜沒占著,摔了一個電飯鍋,外加一盒好煙,真是抓雞不成反蝕了一籮筐米,現(xiàn)在心里還不知怎么在痛呢。”
院長靜靜地看著管大姐。
“我就知道您刀子嘴豆腐心,不會真停劉姐工的,她一家?guī)卓谝簿椭竿屈c工資,真要是日子過不下去了,還不是醫(yī)院的負擔。”
“可當領導也有當領導的難處,職工們都看在眼里,我總不能不講一點原則,是吧?”話是這么講,可院長的口氣明顯軟了下來。
“原則當然得講,您看,劉姐的檢討書都寫好了,您要是覺得還深刻,我這就貼出去,一定要讓她肅清不良影響……”管大姐說著,掏出那張紙給院長,院長看后,并不表態(tài)……
“我的好院長,您高抬貴手,停她一天工就夠了,再說被套房就劉姐一人值班,要說也算是個特殊工種,內科、外科不能混,婦產科、傳染科更不能雜,臨時找人頂肯定頂不好,我剛才還聽病人家屬在抱怨領不到被套呢,這就找您來了?!?/p>
院長不禁笑了:“在你管委員口里,劉姐都成特殊人才了,我算是服了你。不過……”
管大姐立即接上話:“通知劉姐上班當然得我去?!?/p>
其實,這陣子劉姐已經在被套房上班了。
院長事后才知道,管大姐給他抽的煙是她本人買的,所謂檢討書也是她代寫的,心底里對管大姐又多出了一份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