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
一
應(yīng)該是我懂事的年齡,這一點基本可以肯定。那時候的夜晚特別黑,這一點也是可以肯定。木頭的房子,并不寬敞的巷弄,一有風吹草動,這個漆黑的夜晚,就會在寂靜中多了幾分紛擾。腳步在石板路上,來來回回地響著,好比木棰敲打著木魚,拽出一串空曠。
醒來的左鄰右舍,有好事者,披衣趿鞋開門探個究竟,吱扭的門聲響成一片。慵懶者,躺在床上陪同樣醒來的娃們,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我也是醒來的娃們中的一位。
巷弄里的嘈雜聲逾來逾響了。有人說,撬開一塊石板看看。有人喊,不要再磨蹭了,趕快分頭去找。門外的聲音便漸漸淡了下去。
第二天巷子又嘈雜了,左鄰右舍開始熱鬧了起來。說是老吳的兒子昨晚失蹤了。老吳的家就在我家斜對面還偏北一點。老吳是木匠,人叫老吳篩。泰順人,操一口我們聽得似懂非懂的泰順口音。
昨天白天,老吳的兒子跑到鎮(zhèn)上一家京雜店,可能是餓急了,偷了店里的糕餅,被人發(fā)現(xiàn)。店主把老吳的兒子扭到老吳家。老吳顏面掃地,把兒子吊打了一頓。當晚,老吳的兒子就不知所蹤了。
老吳是外鄉(xiāng)人,當?shù)氐挠H戚不多,尋找的動靜必然不大。到山上,到海邊,到深溝……終歸一無所獲。
我從沒見過老吳的兒子,不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說來也怪,同是一條巷的鄰居,相隔不是很遠,怎么會從沒照過面呢?如果不是他行蹤怪異,那么就是我的吊詭了。
對于他的模樣,是通過鄰居在茶余飯后的街談巷議中,勾勒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如同一張速寫草圖。讓草圖變得清晰、豐滿,顯然是憑借了歲月的顏料和想象的筆,一點一點涂鴉出來的。
聽說他比我大七八歲,應(yīng)該到了告別小學(xué)進入初中的年齡,讓我這位還是幼兒園小朋友肅然起敬。但他總是早出晚歸,行蹤詭秘,左鄰右舍幾乎把他淡忘了。這樣的一個人,在我這里怎么會不是個空白呢?他的突然消失,才在這條窄窄的巷弄,掀起一絲絲波瀾,留下一點點痕跡,瞬間又稍縱即逝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就是用這樣一個尺度,推演著一個叫老吳的兒子。仿佛皮影戲中的一個人物,固然非血肉之軀,而舞臺則復(fù)活了他們的靈魂。
許多年來,老吳的兒子,是我記憶中的玩偶,是我的臆造人。我給了他個頭和體重,賦予他喜怒哀樂。我知道他不可能太高和太胖,也許還偏矮偏瘦,他是饑餓的。也是憂郁的。抑或還是狂躁的。他就是以這樣的底色存活在我的記憶中。偶爾想起巷弄里的那個夜晚,就會想象石板路下隱藏著的秘密。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老吳的兒子就藏在石板路下,也許一直都在里頭。即使不在了,也可能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現(xiàn)在還活著,活得好好的,根本就不曾消失,只是人們一廂情愿地把他從記憶里抹黑了。
又一起失蹤案,發(fā)生在我家鄉(xiāng)的一所中學(xué)。這更是口口相傳的故事。這一起和上一起大約相隔了兩年多。學(xué)校教語文的吳老師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消失了。有種種跡象表明,他是失戀尋的短見,為愛殉情。出事的前一天,外地的未婚妻來過,沒有過夜,時間短到類似匆匆。顯然是最后攤牌。吳老師留下了一紙遺書,短到只有四個字:人生虛無。
更是匆匆。
吳老師也是外鄉(xiāng)人,可尋找的聲勢浩大,是老吳的兒子不可同日而語。全校師生總動員,人人參與尋找行動。兵分N路,舉火把敲銅鑼,地毯式搜索,整整折騰了三天三夜。事實證明,吳老師已經(jīng)從人間徹底蒸發(fā)了。
兩個都姓吳,巧得有點假,有點不真實。
之后的吳老師,在人們的茶余飯后中繼續(xù)發(fā)酵。
吳老師的故事,成為每一屆學(xué)生的話題。故事仿佛滾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圓,以至于成了長篇連載。如果說,吳老師的故事,是長篇小說的話,那么,老吳兒子的故事,則是微型小說了,就像水面上飄過的水漂,短得都來不及計時。連他自己的親爹老吳,恐怕一轉(zhuǎn)眼,就把他給抹掉了,像是在老吳的人生中,從不曾有過這樣一個兒子,也從沒發(fā)生過吊打和失蹤的事似的。很多年了,我和左鄰右舍,從沒聽到老吳提起過他的兒子。是早已淡忘還是怕觸景生情呢?可憐的老吳兒子,一條活生生的生命的失蹤,就像無意間丟失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一樣無關(guān)緊要。
吳老師的故事,是多年后從一位同事那兒聽來的。同事是那所中學(xué)的學(xué)生,當年也參與了尋找行動。同事說得活靈活現(xiàn)、意味深長,像是在說一段凄美的傳奇愛情。
吳老師是以一介書生的模樣,走進我的虛擬世界。我想象他的穿戴打扮、言談舉止、處世為人,還有那愛的浪漫與執(zhí)著。既按俗套演繹、按規(guī)矩出牌,又稍稍有點出格與僭越。我知道,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還原一個真實的吳老師,我只為取悅我自己。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無論是吳老師還是老吳兒子,在我的虛擬世界中都是平等的,有著相同的份量。
二
我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么越來越著迷于微信群、朋友圈?如同著迷于一個未知、陌生的世界一樣。盡管群里的人,大多素昧平生,甚至不辨男女。每天都要打開瞄上一眼,希望看到什么呢?我也不明白。好像是一種期待或是一種儀式。誘惑與好奇,因此無限擴展和延伸。我不僅單純地打探每條信息漂浮在表層的物體,而且悉心打撈隱藏在水底的、帶著某些私秘色彩的活物。然后在這個“媒介”上,附著或者生發(fā)許多相干或者不相干的東西,像滾雪球一樣不停地滾動,最后成了一個與原先毫無二致、面目全非的東西。人與人,人與世界,竟然如此膠著又如此割裂。
這讓我想起當年吳老師的故事。吳老師無法為茶余飯后提供更多的談資,虛擬與想象就當仁不讓扮演了主角。街談巷議喂養(yǎng)著好奇,成為一段時期來的話語霸主。
而現(xiàn)在,一種更為先進的傳播手段,取代了曾經(jīng)的口頭文學(xué)。人們在方寸之間,憑借一指神功,就可咫尺天涯。即使如“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這樣的曾經(jīng)讓人嘆為觀止的豪邁氣魄與情懷,都已經(jīng)望塵莫及了。
這個世界,人與人的距離越來越小了,小到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屏幕。科技的便捷與神奇,又讓人恍若夢境。
我們每天都面臨著悖論,這是我們無法回避的課題。
密集的人群潮水一般涌動,如同微信平臺上的小紅點,鋪天蓋地。這是一張無比巨大的網(wǎng),每個人都是一個網(wǎng)眼,連接網(wǎng)眼的是好奇、期待、渴盼這樣的網(wǎng)結(jié)。
我喜歡點擊群里那些素不相識的群友的鏈接,這是一個龐大的不確定的虛擬空間,你可以想象鏈接背后推手們的興趣、癖好,還有用意與企圖。然后像捏泥人一樣,把拼湊起來的各種泥塊,捏合成一個個玩偶。就像當年對待“兩吳”失蹤事件一樣。這純屬虛構(gòu)與臆造,說難聽點,是空穴來風、子虛烏有,只是為了慰藉因鋪天蓋地如雪片一樣紛飛的信息,剎那間又化成一攤攤水之后的空虛心靈。
世界已經(jīng)小到只有巴掌大了,滿世界都是盯著巴掌的人,我們獲取信息的渠道幾乎只有這個巴掌了。茶余飯后的談資,似乎也來源于這個渠道,可笑的撞車現(xiàn)象頻頻上演。
折疊的生活,隨身攜帶的世界。我們把自己的人生濃縮到只有巴掌大小了。
三
我有一個朋友,熱衷灘涂攝影。我的家鄉(xiāng)在海邊,綿延400多公里的海岸線,灘涂面積100多萬畝。我的這位朋友拍攝了大量的灘涂作品。我曾經(jīng)幾次和他探討攝影的審美取向和功能。他的攝影有一種虛幻的美,如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與日出,美得讓人虛脫和窒息。他無限放大了景觀的意義,而這些景觀又缺乏內(nèi)在的沖動與激情,多半是通過電腦的后期制作,利用現(xiàn)代科技手段求證美的理念,把攝影這種“瞬間藝術(shù)”的本真意義丟棄了,剩下的就是那些隨心所欲的搓揉和捏合。
一種現(xiàn)象被虛幻所裹挾。
美固然需要“距離”,但更需要“貼近”。需要汲取泥土的地氣。需要那些粗礪,甚至是粗鄙的充滿生命體溫的毛茸茸的原生狀態(tài)。那些后期制作就像一個漏斗和過濾器,恰恰把那些充滿生命血色的鮮活的東西過濾得一干二凈了。留下的只是些接近夢幻的、讓人眩暈和身心酥軟的玩藝,只能養(yǎng)眼不能養(yǎng)心。唯獨沒有擊打和震撼心靈的力量。
四
我在媒體工作了20幾年。我之所以用這個“混”字,表明我對手中的這份活兒不夠?qū)W?、虔誠,甚至三心二意。當然,這其中也包含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尷尬。在我的經(jīng)歷中,接觸最多的是我的采訪對象,有官員、科員、教員、醫(yī)生、護士、企業(yè)老板、警察、法官、環(huán)衛(wèi)工人、餐館打工仔、農(nóng)民……每次采訪,我都做足了功課,以防跑偏。他們也對我掏心掏肺。他們不知道我手中捏著一把尺,當然不在現(xiàn)場,而是在辦公場所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他們認同我的拿捏,這讓我欣慰,也讓我惶恐。隨意拿捏慣了,就成了某種定勢,心理的,也有思維的。如同當年對從未謀面的失蹤的“兩吳”和現(xiàn)在對群聊鏈接背后的隨意想象一樣。對隨意拿捏的認同,讓我在沾沾自喜中麻木了感覺。我自以為是地將冰冷、生硬、死氣沉沉的一紙文書,替換那鮮活的、彌漫著日常煙火的材質(zhì)。拿捏出來的,卻是表面光鮮里頭空洞的東西。短暫的心虛氣短之后,很快就心安理得了。
印象最深的,是采寫一篇先進教師的通訊,學(xué)校把這位教師作為標桿來樹立。到學(xué)校、年段、班級、家庭了解,采訪校長、教師、學(xué)生、家長。面對大量的素材,取舍、篩選、整合、提煉……按照既定的尺度不斷搗騰反復(fù)拿捏。立意一步步深化,站位一次次拔高。越是這樣,焦距越拉越長,焦點反而越來越模糊越虛幻了。我仿若回到幾十年前“兩吳”失蹤的歲月。這是一次對原型的肆意背叛與越軌。最終的結(jié)果是,人物徹底虛脫了。
徹底虛脫的還有我。我成了一個空心人。我感覺我已經(jīng)溢出了我自己,是一個連我自己都無法把控的游魂。
我一再失眠,經(jīng)常做被追殺的噩夢,極度的口干舌燥,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
我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你怎么這時候才來看???你病得不輕,病根由來已久。我問什么時候?醫(yī)生說四十幾年前。我想那個時候正是老吳的兒子失蹤的時候。我問醫(yī)生我得的是什么?。酷t(yī)生說,你得的是妄想癥,你把你自己弄丟了。你必須從現(xiàn)在開始就接受治療。
——選自《中國散文家》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