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茶里品茶香

楊多杰

七物甘香雜蕊茶，浮花泛綠亂于霞。

啜之始覺君恩重，休作尋常一等夸。

——〔宋〕梅堯臣《七寶茶》

臘月初八，要喝臘八粥，這是自宋代流傳至今的習(xí)俗。《夢粱錄》與《武林舊事》中，均有相關(guān)記載，且都表明這項習(xí)俗大致源于佛教傳統(tǒng)。按照元人熊夢祥在《析津志》中的說法，臘八日僧人要煮紅棗粥以供神佛，老百姓在這天熬朱砂粥分食。

后來，臘八粥里的原料越來越多。臘八粥的“八”字，本是說日期為臘月初八，后來漸漸演變成粥料得是八種。我們家熬臘八粥時，老人就一定要先仔細(xì)數(shù)清楚粥料的種類，不夠八種堅決不能下鍋。當(dāng)然，多于八種就沒人介意了。畢竟自己家熬粥，越實惠越好。因此，臘八粥其實就是八寶粥。

談起臘八粥，令我想到七寶茶，二者有許多相似之處。其一，它們都是源自宋代的飲食習(xí)慣。其二，它們都是內(nèi)容豐富的“大雜燴”。但不同之處在于，臘八粥流傳至今，而七寶茶卻早已失傳。以致我們想解密宋代七寶茶，只能從北宋梅堯臣的《七寶茶》詩入手了。

一、題目詳解

這首《七寶茶》，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此時梅堯臣五十八歲，在官階上已經(jīng)是屯田員外郎了。當(dāng)然，這只是官階，他真正的職務(wù)是國子監(jiān)直講，具體工作則是在唐書局修書，也就是編纂《新唐書》。

所以梅堯臣這一時期的詩作，多是與京城中好友的唱和。這首茶詩便是《和范景仁王景彝殿中雜題三十八首并次韻》中的一篇。梅堯臣的這一組詩，多歌詠宮中景物，例如《殿幕閑興》《游延羲閣后藥欄》《宮槐》等。另有一部分，是贊頌皇帝的賞賜，例如《賜食》《賜酒》《賜書》《賜燭》《賜果》等。至于本詩中歌詠的七寶茶，應(yīng)當(dāng)也是皇帝賞賜之物。

從字面意思上說，七寶茶應(yīng)不單單有茶，而是雜糅了七寶一起品飲。這樣的飲茶方式，顯然與陸羽所倡導(dǎo)的清飲截然不同。《茶經(jīng)·六之飲》中批評道：“或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之屬，煮之百沸，或揚(yáng)令滑，或煮去沫，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xí)俗不已。”由此可見，陸羽對于在茶中雜糅其他食材一起品飲的方法，明顯持否定態(tài)度。甚至可以說，這樣弄出來的茶湯，還不如下水道里的廢水。

現(xiàn)如今我們喝茶，確實難以想象加入蔥姜一起泡出來的茶湯，究竟是什么滋味！筆者確實沒有嘗過，但想必不會太好喝吧。那么問題來了，陸羽在唐代就否定的飲茶方式，為何到了北宋宮廷仍然流行呢？或者說，難道北宋的七寶茶已經(jīng)是改良版本，比陸羽那時候喝的“雜燴茶”要美味？

這首七絕，從文學(xué)角度談不上精彩，也并不代表梅堯臣的水平。但作為史料，卻可見宋時飲茶風(fēng)俗及宮廷生活之一斑，也可解答我上述的問題。因此，此詩值得仔細(xì)拆解一番。

二、正文賞析

這首茶詩是七言絕句，只有短短二十八個字，分為上下兩個部分來讀即可。

第一部分，自“七物”至“于霞”，描述的是七寶茶的樣子。

如今我們喝的八寶粥，粥料也不一定必是八種，可以多一些，也可以少一些，總之比清粥內(nèi)容豐富就是了。七寶，本也有可能是一種概說。但正文開篇就有“七物”二字，證明了梅堯臣喝的七寶茶里確實有七樣?xùn)|西。

當(dāng)然，如果再加上后面說的蕊茶，恐怕叫八寶茶更貼切吧。不管是七寶還是八寶，總之是一種雜糅式的飲茶。正因如此，才有了“浮花泛綠亂于霞”的描述。

第二部分，自“啜之”至“等夸”，夸贊的是七寶茶的不凡。

喝了這碗茶，便要感念君恩浩蕩。這自然是一種套話，但也透露出七寶茶定是出自宮廷?；实圪n茶的制度，在唐代已有雛形。北宋之后，賜茶制度更為規(guī)范，也更加常態(tài)化。北宋黃鑒編著的《楊文公談苑》中寫道：“龍茶……賜執(zhí)政、親王、長主，余皇族、學(xué)士、將帥皆得鳳茶，舍人、近臣賜京鋌、的乳，館閣賜白乳?！?/p>

按照身份高低，賜予不同等級的佳茗。茶葉已不再是飲品，而是身份的象征，甚至成為一種待遇。北宋初期詩人王禹偁，在《龍鳳茶》一詩中便有“賜得還因作近臣”的句子。梅堯臣盛贊七寶茶“休作尋常一等夸”。這并不能說明七寶茶一定特別美味，只是梅堯臣得到了帝王的眷顧，飲茶時自然幸福感爆棚。

讀過這首茶詩的人都會關(guān)心茶里放的到底是哪七寶呢？很遺憾，梅堯臣沒有詳細(xì)說明。但是我們也可從其他文獻(xiàn)中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北宋蔡襄《茶錄》中記載：“茶有真香。而入貢者微以龍腦和膏，欲助其香。建安民間試茶皆不入香，恐奪其真。若烹點之際，又雜珍果香草，其奪益甚。正當(dāng)不用?！?/p>

蔡襄比梅堯臣小十歲，代表的是更新的飲茶觀念。由上述文字可知，蔡襄不贊成雜糅式飲茶，所以上述文字中所批評的貢茶，很可能就與七寶茶類似。但是他列舉的反面教材中，恰恰為我們保留了珍貴的資料。

按蔡襄《茶錄》的說法，北宋前期的貢茶中會以龍腦和膏。龍腦，是古人常用的珍貴香料。坊間所講的四大名香“沉檀龍麝”中的“龍”，有人說是龍涎香，也有人說是龍腦香。龍腦香，古時別稱“瑞龍腦”或“龍腦”，是龍腦香樹所生的樹脂。龍腦香與冰片不是完全相同的東西，冰片包括龍腦冰片，還有用其他方法提煉出來的冰片。除了龍腦香樹可以產(chǎn)出天然龍腦冰片外，從龍腦樟樹、艾納香中提取，或?qū)⑺晒?jié)油、樟腦通過化學(xué)加工得到的冰片，也是真正的冰片，成分都是龍腦。

如此稀有的香料，在古代只能由貴族專享。相傳，龍腦香在古代是皇帝出行時專用的香料。每次皇帝出行都要在路邊撒龍腦香，以示尊貴。皇帝走過后，宮中侍從就用孔雀翎將地上的龍腦香掃起來收好，因為孔雀翎不會將地上的塵土一并掃起，這樣可以保持香料的干凈，以備下次使用。

當(dāng)然，龍腦香最主要的還是用于和香。龍腦單獨(dú)清聞時，清涼馥郁、甜美芬芳;加熱后略帶水果味，香躥到喉頭，亦使舌下生津。也可以將龍腦香涂于衣領(lǐng)上，能夠醒神凝氣，香隨身移，樂之快之。

龍腦香，最早是由外國進(jìn)貢的高級香料?！端鍟分姓f，常駿等人奉隋煬帝之命出使赤土國。當(dāng)?shù)貒跖蓛鹤幽切板取半S駿貢方物，并獻(xiàn)金芙蓉冠、龍腦香”。如此珍貴的龍腦，自然可以入七寶之列。又因龍腦本也可入藥，所以加入茶中同飲也算安全。更重要的是，將清涼芬芳的龍腦加入茶中，可以增添茶湯的香氣。制茶時，添加龍腦可以增香。烹點之際，還要再將珍貴果品和芬芳花草加入其中。梅堯臣筆下甘香的七物，應(yīng)該就是蔡襄所說的“龍腦”及“珍果香草”的統(tǒng)稱了。

其實，唐代人將蔥、姜、橘皮、茱萸、薄荷之類的東西加入茶中，同樣也是“欲助茶香”。唐宋時人，拼命為茶湯增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他們喝到的茶，真的不太香。

縱觀陸羽的《茶經(jīng)》，提到茶香的地方寥寥無幾?！恫杞?jīng)·六之飲》里，提到了一次茶香，但也僅有“夫珍鮮馥烈者，其碗數(shù)三”十個字而已。這里的“珍鮮馥烈”，可解釋為香高味爽。蔡襄《茶錄》中，關(guān)于茶香僅寫了“茶有真香”四個字。但這些形容都太模糊了，具體是花香、果香、蜜香還是陳香，根本沒有說清楚。

其實這也怪不得古人，唐宋時期的茶根本不是特別香。經(jīng)過科學(xué)研究，茶樹鮮葉中大概含有86種芳香物質(zhì)。如果做成像龍井一樣的綠茶，芳香物質(zhì)就可以變?yōu)?60多種，足足增加了三倍。要是做成烏龍茶或紅茶，芳香類物質(zhì)就會達(dá)到500種左右。

唐宋時期，紅茶和烏龍茶都還沒出現(xiàn)。從皇帝到平民，喝的都是綠茶。而且當(dāng)時綠茶的加工工藝，和今天還是有區(qū)別的。唐代，以蒸青綠茶為主。顧名思義，就是以燙煮或蒸氣進(jìn)行殺青。因此，蒸青綠茶制作時所處的是水環(huán)境。

如今烹飪中，推崇水環(huán)境制作。因為低溫少油制作的食品，吃起來更為健康。所以那些注意體型的人士，也就經(jīng)常吃蒸煮的食品了。但對于茶葉制作，水環(huán)境不夠理想。依靠蒸氣殺青，在高溫下才能產(chǎn)生的香氣就出不來了。

蒸青綠茶以鮮為貴，對香氣的要求不高。如今日本綠茶，還保留蒸青的制作方法，如果您想體會一下唐宋佳茗的遺風(fēng)，倒是可以嘗一嘗日本抹茶或是玉露茶。但中國人大都喝不慣日本綠茶，就是因為它確實不夠香。國內(nèi)常見的炒青綠茶，鐵鍋溫度可以達(dá)到200攝氏度，是蒸青溫度的兩倍多。在高溫環(huán)境下，低沸點芳香物質(zhì)揮發(fā)掉了，高沸點的芳香物質(zhì)卻透發(fā)出來。因此，炒青綠茶自然就要比蒸青綠茶香得多。

現(xiàn)如今，我們可以把茶香分為菜香、花香、果香、糖香和木香等多種類型，再也不用模糊地說“茶有真香”了。例如，綠茶的香型，就屬于“菜香”，像是一把菠菜，用開水燙過以后的香氣，或者說是剛剛修整完的草坪的味道也未嘗不可。若是讓茶輕微發(fā)酵，那么也就由“菜香”轉(zhuǎn)為“花香”了。像白茶、輕發(fā)酵的烏龍等，都屬于“花香”為主的茶品。要是讓發(fā)酵繼續(xù)加重，就會出現(xiàn)明顯的果香。而且這種果香，是果肉型水果的香，像杧果、木瓜或蘋果。比如東方美人茶，迷人之處就是有濃重的果香味。如果再增加一點焙火度，那么出來的香型則會更為濃郁，也就有了堅果香。熟果香和堅果香，統(tǒng)稱為果香。

從半發(fā)酵變成全發(fā)酵，烏龍茶就成了紅茶。這時的香型繼續(xù)轉(zhuǎn)變，出現(xiàn)了討喜的糖香。細(xì)分起來，又有蜜糖香、焦糖香、果糖香等多個種類。至于黑茶，則非常老成持重。由于特殊的發(fā)酵工藝，造就了其獨(dú)特的“木香”。這種香型絕不張揚(yáng)，將更多的精彩化在了茶湯之中。

縱觀中國茶史，實際上就是不斷逐香求味的過程。唐宋元明清，一直到如今，我們的茶湯也是越來越美味了。那么，倘若梅堯臣能喝到如今的肉桂、單叢、大紅袍，還會如此盛贊大雜燴一樣的七寶茶嗎？我想還是會的。畢竟，七寶茶是皇帝賞賜的，體現(xiàn)著君臣之間的情誼。有時候，喝誰送的茶，與誰一起喝茶，比喝什么茶更重要。

杜工部詩云，月是故鄉(xiāng)明。

愛茶人明白，茶湯也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