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藍心

心? 病

乾隆年間，瀘州城里有個叫歐陽逸的名儒，出身世家，家境優(yōu)越，不需要為生計煩惱，所以他每日里不是舞文弄墨就是金石篆刻，日子過得悠閑自在。

十年前，歐陽逸的原配夫人林魚兒離家云游四海，幾年后他又娶了個美嬌娘，不久又喜得麟兒，老夫人樂得喜笑顏開。

誰知，就在前不久，歐陽逸的書房中竟隔三岔五地多了幾枚神秘印章。那些印章的材質都是他平常備用的壽山石，并無出奇之處，但上面的刻痕古樸獨特，刀工遠在歐陽逸之上。

平日里，書房沒人的時候都會上鎖，這些憑空出現(xiàn)的印章究竟是誰刻了以后放進來的？目的何在？

這件蹊蹺事兒攪得歐陽逸惶惶不安，茶飯無心，夜夜失眠，時間一長，身體便越來越不濟。

郎中們來瞧過之后，給他開出各色藥方，服用之后卻不見效果，眼見著他是更加衰弱了。老夫人日夜擔心，每日為他誦經祈禱。

這一天，仆人告知歐陽逸，翰林院庶吉士張船山要路過瀘州，歐陽逸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精神了許多。

原來，他們是多年老友，張船山雖然離開老家多年，卻因為擅長斷案而被家鄉(xiāng)人津津樂道，廣為傳頌。

張船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瀘州，歐陽逸哪能錯過？他強打精神趕往碼頭，見到了張船山。一對老朋友寒暄過后，歐陽逸就央求張船山在瀘州停留幾日，幫他除掉心病。

聽完了歐陽逸家里發(fā)生的奇事，張船山好奇地問：“老兄，那些印章上刻的是什么字呢？”歐陽逸的臉色立刻尷尬起來，支吾道：“我、我沒看清。我害怕那些字，把它們全都磨掉了?！?/p>

這件事確實蹊蹺，歐陽逸的表情又似乎有難言之隱，張船山便讓家眷先回遂寧，他則留在瀘州斷斷這樁奇案。

魚? 皮

張船山來到歐陽逸的書房中，仔細查看刻刀和被歐陽逸磨掉的那些印章，然后就在府中四處閑逛起來。未到半日，他便將歐陽府里的情況摸了個大概。

歐陽府中有個后花園，里面花木蔥蘢，樓臺亭閣，景致優(yōu)美，大門卻被緊鎖上了。張船山想進去逛逛，歐陽逸卻話鋒一轉，讓張船山先去喝酒。

張船山來了興致，便說：“老兄不如先帶我到江上煮酒，也好游覽一番瀘州江景?！?/p>

歐陽逸笑道：“老弟呀老弟，你倒真有閑情逸致！”

張船山大大咧咧地說：“歐陽兄，把你府中廚子一并帶上，我要在船上品味美酒、以酒助詩?！?/p>

歐陽逸見張船山篤定的神色，便知他對破案已有了一絲眉目，精神頭也好了許多。他很快就安排好船只，并讓家丁在路邊一名中年農婦那里買了些解酒的橙子，帶著府中那位老廚上了船。

老廚是啞巴，一番嫻熟的烹飪后，張船山吃著豆豉魚喝著酒大喊暢快。一行人蕩舟在長江上，很快，張船山和歐陽逸漸有醉意。這時，啞廚又端來一大盤雙椒炒魚皮，鮮香撲鼻。那魚皮的形狀是整齊的菱形塊，配著紅綠椒，特別醒目。

歐陽逸自豪地向張船山介紹著：“這是我家啞廚的拿手好菜，在別處，你是吃不到如此美味的?！?/p>

張船山眼睛發(fā)亮，趕緊夾了一塊魚皮送入口中，味道果真與眾不同。他連連贊嘆啞廚好手藝，與歐陽逸推杯換盞之時，還時不時地打量著那啞廚的一雙手。

酒過三巡的張船山端著一杯酒，走到啞廚面前說：“啞叔，今日有勞您了?！眴N受寵若驚連連擺手，又對著盤里的魚皮比畫著，還殷勤地上前拿過一雙沒人用過的筷子為他們布菜。

歐陽逸興致勃勃地說：“船山老弟，去年我在街上見他孤身一人又貧病交加，就把他帶回了家，沒想到，他的廚藝精湛，我居然撿到了一塊寶！”

張船山一邊漫不經心地應著歐陽逸，一邊回頭看著啞廚左手食指上的道道傷痕。啞廚尷尬地笑著，做了個切菜的動作，意思是說那些都是切菜時留下的刀痕。張船山笑笑，轉身繼續(xù)和歐陽逸喝酒。

這時，啞廚伸出筷子從盤子底翻出一塊魚皮遞給張船山，不料這魚皮卻沒有切斷，是整整的一大塊。

這可不是一個好廚子該有的刀功呀！歐陽逸擔心張船山見笑，一皺眉，正要責怪啞廚，張船山卻說了一句：“慢！”啞廚夾著那塊大魚皮，不動了。張船山發(fā)現(xiàn)這魚皮不僅塊大，形狀也頗為奇特，于是小心地接過來，用筷子鋪開以后，居然呈現(xiàn)出女子長裙的形狀。在裙子的胸口處，有兩個刀窟窿，刀窟窿里掛著縷縷紅椒絲──乍一看，就像是血衣一樣！他的心里疑云大起，不禁望向啞廚。

啞廚見到張船山的表情，連忙滿臉歉意地向歐陽逸賠不是。他的身子擋住了大半魚皮，所以歐陽逸看不清魚皮的形狀。張船山看了看神情各異的主仆二人，一下就把那一大塊“魚皮衣”夾入了口中，又咽下一大口酒，大呼好吃。歐陽逸見張船山吃得盡興，這才收起不滿。

夜幕悄然降臨，兩岸酒旗迎風招展，萬家燈火映紅了一江秋水。酒至半酣的張船山接過歐陽逸遞給他的橙子詩興大發(fā)，脫口吟道：“城上人家水上城，酒旗紅處一江明。銜杯卻愛瀘州好，十指寒香給客橙?！睔W陽逸聽罷大聲叫好。

酒至深夜，張船山被扶回了歐陽家的客房酣然睡去。

挖? 寶

第二日一大早，張船山見四下無人。便走出客房來到后花園，從一扇未上鎖的側門邊拿了一把鋤頭徑自走了進去。他無心欣賞園中美景，卻在池塘邊的一叢芭蕉樹下，舉起鋤頭就開始挖。

不一會兒，驚慌失措的歐陽逸跑了過來，攔著張船山問：“老弟，你這是做啥？”

張船山神秘地說：“老兄，菩薩在夢中告訴我，這下面藏著寶貝。這不，我一大早就來幫老兄尋寶來了?！?/p>

歐陽逸急忙制止道：“老弟，哪有什么寶貝??！你切不可相信夢中之事??！”此刻，張船山挖開的泥土里露出了一小塊花布。歐陽逸緊緊抓住張船山的鋤頭，紅著眼說：“老弟，不要再挖了。不然，老兄會對你做出不敬的事情來！”

張船山忽然打了個響亮的呼哨。片刻，啞廚就領了一些官差來到他們面前。歐陽逸大為驚詫，指著啞廚罵道：“你這吃里爬外的家伙，枉我掏心掏肺地待你，你居然出賣我！”誰知，啞廚竟沉聲喝道：“你這偽君子，你害了我女兒，血債當然要血償！”

歐陽逸上下打量著啞廚，驚問道：“你、原來你不是啞巴！你究竟是誰？”

啞廚顫聲道：“我是林魚兒的親爹林若之！你曾經的岳丈！”歐陽逸更加吃驚，呆了片刻，急忙拱手作揖，啞著聲喊道：“岳父，小婿……”

林若之卻大聲呵斥道：“別叫我‘岳父！你們當日有膽量謀害魚兒，今日就別怕到公堂受審！”

歐陽逸轉頭望著張船山，臉色慘白地分辯道：“老弟……不，張、張大人，我沒有謀害妻子呀！”

張船山看著歐陽逸，凜然說道：“有沒有謀害，且掘地三尺來看！”

張船山一聲令下，公差很快就在樹下挖出了一件女式裙衫。仵作掃開上面的泥土后仔細查看，卻沒有發(fā)現(xiàn)衣衫上有刀口的痕跡。繼續(xù)深挖后，也沒發(fā)現(xiàn)尸骨。一旁的歐陽逸控制不住地大哭道：“你們、你們擾了我夫人的修為！夫人啊，我對不起你?。　?/p>

林若之拽著歐陽逸的衣服，厲聲問道：“你究竟把我的魚兒怎么了！”

歐陽逸淚流滿面，跪下說道：“岳父，魚兒她變成了魚，跳入池塘清修去了……”

啞? 廚

當年，歐陽逸在江中救回一個落水女子，就是頭部受傷的林魚兒。林魚兒康復后，歐陽逸被她出眾的才貌打動，便不顧世俗偏見娶她為妻。歐陽逸多才多藝，林魚兒冰雪聰明，二人琴瑟和鳴，十分恩愛。老夫人對林魚兒也疼愛有加。

一轉眼幾年過去了，有一天晚上，歐陽逸喝醉了酒，迷迷糊糊中，聽見林魚兒對他說：“夫君，我本是一條魚，和夫君有一段奇緣。如今，我要回到水里繼續(xù)修煉了。待我得道后，可與你再續(xù)前緣……”為了能盡快成仙，林魚兒還讓歐陽逸把她褪下的裙衫埋在芭蕉林下，作為她這一世的衣冠冢。她叮囑道，若是這衣冠冢被破壞，她的修行便會化為烏有。

歐陽逸酒醒后沒看見林魚兒，想起昨夜聽見的話，便跑到后花園一看究竟。果然，在后花園的池塘邊，丫鬟小蓮正哭得傷心欲絕，她指著池塘說：“夫人她、她變成一條魚，跳入水中了?！睔W陽逸難以置信，但見小蓮悲切的神情，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而后，歐陽逸為了能讓林魚兒安心修煉，便將她的裙衫埋在芭蕉林下面。擔心嚇著老夫人，他便謊說林魚兒看破紅塵、云游四海去了。只不過，從那時起，他便讓人把后花園鎖了起來。

一年后，歐陽逸發(fā)現(xiàn)小蓮的一舉一動越來越像林魚兒了。有一次，他試著寫了一首詩給她，不曾想，以前大字都不識的小蓮竟然用林魚兒的語氣和了他一首。歐陽逸深信，這是林魚兒來和他再續(xù)前緣了。于是，他便擇了吉日，和小蓮拜堂成親。私下里，歐陽逸還叫小蓮“魚兒”。

讓歐陽逸意想不到的是，已和妻女失散多年的當地名儒林若之，一直在尋找妻女的下落。當年，林若之去外鄉(xiāng)學習篆刻，學成歸來，卻得知妻子已經離世，女兒嫁給了瀘州歐陽逸，他便滿懷希望地來到瀘州。可他發(fā)現(xiàn)，女兒在前些年就下落不明了，瀘州城里留下了很多真?zhèn)坞y辨的傳說。為了找出真相，林若之假扮成貧病交加的啞巴，得以留在歐陽府中。

林若之無意中看見小蓮在后花園的芭蕉林下懺悔，便以為女兒被歐陽逸和小蓮殺害了。他想去報官，又苦于沒有證據，于是，就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懲罰歐陽逸。

歐陽逸每晚入睡之后，林若之便用私下配好的鑰匙打開他的書房，再將提前刻好的印章留在書案上。那些章上，刻的是諸如“蒼天有眼”“天網恢恢”“多行不義必自斃”等字樣。歐陽逸發(fā)現(xiàn)這些奇怪的印章后，果然很恐懼，偷偷把這些印章扔到了池塘里。

張船山心細如發(fā)，發(fā)現(xiàn)啞廚手上的那些刀傷是篆刻時刻刀所留的細小刀痕。也因此，他才要求歐陽逸帶上廚子，一同泛舟品美食。林若之后來在做“雙椒魚皮”時，故意切成了女式裙衫的樣子，暗示張船山，歐陽逸家中藏有一樁血案。

張船山明白了啞廚的用意。當晚，他佯裝大醉，其實暗地里找到林若之，詢問真相。林若之第二日清晨為張船山在后花園的側門前放了一把鋤頭，隨后又將張船山寫的信送到衙門，并帶來了公差……

相? 認

張船山和林若之都不相信歐陽逸的說辭，當下，張船山便將小蓮找了來。歐陽逸溫柔地看著小蓮，說道：“魚兒，你就對岳丈說說你修行的事吧?！闭l料，小蓮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老爺，是我騙了你。我、我這就去把夫人找回來?！?/p>

林若之一聽，不禁悲喜交加?？磥?，女兒尚在人世！

眾人跟著小蓮到了鄉(xiāng)下的一間農舍。遠遠地，張船山看到一名農婦正忙活著呢。臨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正是在江邊售賣橙子的那名婦人。婦人和歐陽逸口中容貌清麗的才女大相徑庭。

林魚兒來不及躲閃，林若之仔細看了一會兒，不禁老淚縱橫：“魚兒，爹爹終于找到你了！”

訝異的林魚兒仔細打量林若之片刻，不由得悲從中來。失散多年的父女倆抱頭痛哭，一旁的歐陽逸迫不及待地拉著林魚兒的手，心痛地問：“魚兒，你當年究竟為什么要離開我？躲在這里吃這么多苦！”

林魚兒淡然一笑，對歐陽逸說，她當年頭部受傷后一度失憶。在歐陽府中調養(yǎng)好身子后，經常看見歐陽逸在書房中篆刻，漸漸想起了酷愛篆刻而離家拜師學藝的父親。時日一長，她便有了出門尋父的念頭。接下來的日子里，林魚兒把自己的所有學識都傳授給小蓮，還刻意訓練小蓮模仿她的一言一行。唯有這樣，才能讓歐陽逸相信，是她的魂魄附在了小蓮的身上。

林魚兒離開歐陽逸之后，四處尋找生父，但毫無頭緒，只得回到瀘州，以售賣水果為生。畢竟，這里有她日夜牽掛的歐陽逸。不曾想，父親也來到瀘州尋找她……

張船山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他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看樣子是不虛此行，可以放心地回遂寧了。

真? 相

當晚，歐陽逸在為張船山餞行時，老夫人卻眼淚汪汪地走了進來，羞愧地對歐陽逸說：“兒啊，當年都是為娘糊涂……”

原來，在歐陽逸和林魚兒成婚后，老夫人雖然對林魚兒的出身不滿意，但還是很疼愛媳婦的。只是魚兒幾年沒有生育，引起老夫人更多不滿，又因為歐陽逸貪戀夫妻情愛，沉溺在溫柔鄉(xiāng)里和妻子卿卿我我，不愿意科考做官，逐漸引燃了做母親的妒火，所以老夫人慢慢變得刻薄起來，當著兒子的面溫柔慈愛，背后卻經常辱罵魚兒誘惑得夫君胸無大志，非良家女子所為。林魚兒不堪受辱，但她是個恪守婦道、遵守三從四德的賢良女子，不愿歐陽母子心生嫌隙，又顧念老夫人前幾年的溫情相待，因而在歐陽逸面前只字未提。

林魚兒暗自琢磨，如果她選擇自盡或是離家出走，老夫人對自己的刻薄一定會被歐陽逸查知，他一定會怨恨是自己的生母迫使他們夫妻分離，余生母子兩個都不好過。為了顧全他們母子情義，她才籌劃出“金蟬脫殼”之計，并讓小蓮替她照顧歐陽逸。

如今，林家父女重逢，林魚兒仍然替老夫人隱瞞惡行，她對丈夫的忠、對婆婆的孝，實在讓人動容。她的出身雖非富貴，卻也是清清白白，更使老夫人羞愧難當，這才說出了真相。

老夫人的一番話，不僅讓歐陽逸心痛萬分，也讓張船山對林魚兒這個忍辱負重的奇女子欽佩不已。

若干年后，林魚兒和歐陽逸在林若之的傾心傳授下，都成了篆刻名家。張船山每每想起林若之當年苦心為仆、精心烹飪“魚皮衣”的往事，都不由得感慨連連。

選自《民間文學》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