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
摘 要:《名媛詩話》對于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的意義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史料、文獻的價值。它裒輯、保存了一批出于女性之手的文學(xué)批評著述,其中不乏精金美玉。二是集中了沈善寶本人的文學(xué)批評觀點,對于研究她的文學(xué)活動,以及由她輻射而成的女作家群體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是重要的切入角度。三是這些內(nèi)容反映出的文學(xué)思想,是那個時代文學(xué)思想的重要側(cè)面,也是研究女性文學(xué)、性別觀念的重要視角。這些皆可補足目前批評史研究、書寫之缺失。
關(guān)鍵詞:女性文學(xué);名媛詩話;文學(xué)批評史;沈善寶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3.11
有清一代,女性文學(xué)之繁盛遠邁歷朝,這種情況在沈善寶的《名媛詩話》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如其所論及的家族性女性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吾鄉(xiāng)多閨秀,往者指不勝屈。近如梁楚生太夫人德繩,及長女許云林延礽,次女云姜延錦,項屏山紃、項祖香紉、汪小韞端、吳蘋香藻、黃蕉卿巽、黃穎卿履、鮑玉士靚、龔瑟君自璋,諸君詩文字畫,各臻神妙?!雹儆秩缗娙酥g的切磋交流:“太夫人見余《秋懷詩》十五章,深為激賞,訪問殷勤。迨余北至?xí)x謁,即蒙刮目,獎許過當。嗣后一詩脫稿,隨錄示之。”②再如文學(xué)傳承:“小云即陳云伯文述大令之子,一門風(fēng)雅,討論切磋,得竟其學(xué)。詩派神似乃舅,專以選色煉聲為主,而用意亦能深婉?!雹鄞藘H枚舉而已。對此,近年來已有不少學(xué)者給予了高度關(guān)注,從不同角度對沈善寶及《名媛詩話》進行了研究④。不過,從文學(xué)批評史的角度揭示、衡估這部曠世奇書,迄今似乎還罕有著鞭者。
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是很成熟的學(xué)科,內(nèi)涵也十分豐富。不過,總體來看,對于女性在這個領(lǐng)域的貢獻,目前的認識與研究還有所不足。以這個領(lǐng)域的開山之作郭紹虞先生的《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而言,全書四十五萬言,幾無一字及于女性⑤。他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煌煌四巨冊,女性之作也僅有李清照《詞論》一篇而已⑥。當然,這絕不是郭先生自己的缺失,檢點同時及以后的羅根澤、朱東潤、侯敏澤、張少康各位的著作,情況也大體相同。這種情況,固然有在那個時代,女性在理論批評領(lǐng)域耕耘不夠、影響力不足的原因,但研究者關(guān)注欠缺,對有關(guān)資料發(fā)掘不力,也是毋庸諱言的。
其實,僅以《名媛詩話》而言,其中出于女性作家之手的文學(xué)批評文字,既有沈善寶本人的,也包括了清代前中期一批女詩人的,不僅數(shù)量可觀,其水平也頗有出乎意料者。大體而論,《名媛詩話》對于文學(xué)批評史的意義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史料、文獻的價值。它裒輯、保存了一批出于女性之手的文學(xué)批評著述,其中不乏精金美玉。二是集中了沈善寶本人的文學(xué)批評觀點,對于研究她的文學(xué)活動,以及由她輻射而成的女作家群體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是重要的切入角度。三是這些內(nèi)容反映出那個時代文學(xué)思想的重要側(cè)面,是研究女性文學(xué)、性別觀念的重要視角。因此,下文便從這三個方面來討論《名媛詩話》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的價值。
一
《名媛詩話》保存的女性文學(xué)批評史料中,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評論蔚為大觀。如余杭陳煒卿著有《聽松樓遺稿》,內(nèi)載《授經(jīng)偶筆》,其中涉及《詩經(jīng)》評論的有兩大段文字。其一為:
(論《葩詩·采蘋》全章云):“古者女子生十年,始習(xí)祭祀之儀矣。《記》曰:‘觀于祭祀,納酒漿、籩豆、菹醢,禮相助奠。至于二十而嫁,少成習(xí)慣,已歷十年。然后為大夫妻,能循法度,可以承先祖而共祭祀矣。禮教之衰,人不知敬,至于祀事,猶或偷惰,奉羞而進,或委之婢仆。拜起之際,臨以忽略,言動任意,雜使經(jīng)前,漫無誠敬之容,焉有感格之理。男既若是,女更可知。宗室之教不修,禮儀之節(jié)不講,逮其嫁也,烏能循法度于夫家,有齊尸奠以答神休哉!吾家祖訓(xùn),每令節(jié)忌辰,雖蔬肉不豐,而堂必潔靜,薦必躬親,幼子童孫,以次凝立,無敢涕唾謦欬。女子隨于母側(cè),使觀于祭祀,抑亦公宮之遺意也?!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砦澹?頁上-第7頁下。
“葩詩”,即《詩經(jīng)》?!恫商O》為《召南》中的一篇,原文為:“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維筐及筥。于以湘之,維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敝祆浼ⅲ骸对娂瘋鳌肪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9頁。這首詩看起來文字淺顯,解讀似應(yīng)無礙,而其實不然,特別是“有齊季女”一句為全詩的點睛之語,注者歧說紛紜?!对娂瘋鳌吩疲骸笆?,主也。齊,敬貌。季,少也。祭祀之禮,主婦主薦豆,實以葅醢,少而能敬,尤見其質(zhì)之美?!敝祆浼ⅲ骸对娂瘋鳌肪硪唬?頁。意思是說,這個主持祭祀的“主婦”,雖然年少,但是表現(xiàn)出恭敬的姿態(tài),“尤見其質(zhì)之美”。依此說,《采蘋》的意旨在于歌頌祭祀活動中的少婦。而《毛傳》云:“尸,主;齊,敬;季,少也;蘋藻,薄物也;澗潦,至質(zhì)也;筐筥锜釜,陋器也;少女,微主也。古之將嫁女者,必先禮之于宗室,牲用魚,芼之以蘋、藻?!泵鄠?,鄭玄箋,陸德明音義:《毛詩傳箋》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1頁。按照這種解釋,《采蘋》描述的是少女出嫁前的禮儀。但是,同為《毛傳》,又有“此言能循法度者,今既嫁為大夫妻,能循其為女之時所學(xué)所觀之事,以為法度”毛亨傳,鄭玄箋,陸德明音義:《毛詩傳箋》卷一,第20頁。的說法,似乎“有齊季女”是少女成長時所受的教育。于是,就有“難毛者”指出“《傳》以教成之祭與禮女為一,是毛氏之誤,故非之也。”《毛詩正義》卷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04頁。《毛詩集解》則別出心裁,云:“季女之少,若未足以勝此,而實尸此者,以其有齊敬之心也。大夫之妻未必果少,特言茍持敬則雖少女,猶足以當大事云爾?!倍尾洌骸睹娂狻肪矶?,《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77d頁。他同意“季女”就是少婦,就是在丈夫家主持某種祭祀,而強調(diào)其年輕則是為了突出其恭敬的態(tài)度。有趣的是,他又轉(zhuǎn)了個彎,提出這里的“季”——年輕,可能只是一種修辭性的假設(shè),借以突出恭敬的態(tài)度何等重要。
在這樣紛繁而莫衷一是的闡釋背景下,陳煒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以《禮記·內(nèi)則》的女子教育來做依據(jù),即十歲的少女應(yīng)該“觀于祭祀、納酒漿、籩豆、菹醢禮,相助奠?!睆亩饤壛恕笆闭邽椤吧賸D”“主婦”,以及“出嫁禮儀”諸說。這里所采用的方法值得注意。以《內(nèi)則》之語來闡釋詩意,并不自她始。她只是在多種闡釋中選擇了這一種。但是,陳煒卿選擇之后,從兩個不同角度來論證加強自己的見解。一是直接引述了《內(nèi)則》的“觀于”“相助”一段,點出其年齡段——“十歲”,來證明“季女”的含義。其思路已隱隱有“互文”的端倪。而另一方面,她又以自己的家庭生活為例:“每令節(jié)忌辰,雖蔬肉不豐,而堂必潔靜,薦必躬親……女子隨于母側(cè),使觀于祭祀。”把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與經(jīng)典文本相互參證,一則加強了闡釋的說服力,二則借以推行“詩教”的主張。這樣把個人家庭生活經(jīng)驗與文本闡釋結(jié)合起來的思路,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女性獨特的思維邏輯。
陳煒卿評論《詩經(jīng)》,還就一批題材接近的作品進行比較:
又論《邶風(fēng)·燕燕》之詩,喟然嘆曰:“莊姜之賢而能,逮下三代以來未之有也?!被蛟唬骸啊稑湍尽贰扼埂贰缎⌒恰贰督帷分?,豈不如《燕燕》?子何獨贊美此耶?”子應(yīng)之曰:“太姒之德,固美矣。而文王化行天下,豈獨遺于后妃?大雅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然則太姒之德,文王有以化之也?!督帷分姡诫舸暧趪?,而嫡不偕行,其后被后妃之化,乃自悔而迎之,其始實有闕焉?!缎⌒恰分姡蛉穗m無妬忌,然肅肅宵征,下情彌苦,亦非和柔之盛德。夫以衛(wèi)莊公之無道,惑襞妾,寵庶子,莊姜賢而失位,不見答于莊公,謔浪笑敖,祗攪我心,其無思齊之化,可知也?!度赵隆分娫疲骸苡卸??寧不我報。即石碏所言,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莊公不能用其言,至于桓公弒,州吁立,而戴媯大歸于陳,于是莊姜作詩以送之。每章重言‘燕燕者,傷己與戴媯不能如兩燕之相從,頡頏下上而不相離也。其卒章曰:‘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夫以莊公之無道,而戴媯猶以先君之思勉其夫人,可謂難矣。莊姜又美其溫惠,嘉其所勖,而詠嘆之。嗚呼!自古以來,妾媵之于夫人,恩義相信,未聞及此者。故曰:‘莊姜之賢,三代以來,未之有也?!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砦?,第7頁下-第8頁下。
《邶風(fēng)·燕燕》之詩云:“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朱熹集注:《詩集傳》卷二,第16-17頁。此詩是《詩經(jīng)》中的名作,一般認為是中國詩歌史上最早的送別之作,最早的有主名的女性詩作。其主旨為衛(wèi)莊公失政,造成了國內(nèi)的動亂。其妾媵戴媯被迫回歸故國,君夫人莊姜遠送于野而有此作。這首詩歷來評價很高,或稱道其深情,或贊美其含蓄。陳煒卿同樣予以高度評價,但其角度、其方法卻與眾不同。她是從莊姜的人物形象著眼,又是通過與其他篇什的比較來立論的。她逐首分析了《樛木》《螽斯》《小星》《江汜》中女主人公的形象,指出各自在道德境界上的欠缺。以此作為分析莊姜形象的背景,認為《燕燕》中的莊姜“賢而能”形象幾乎達到了完美。她以詩中的具體描寫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莊公無道,且對不起莊姜,同時也對不起戴媯,而戴媯還是勸莊姜要有“先君之思”;莊姜不以為忤,反而夸贊戴媯溫惠、淑慎。另外,她倆又是妻妾的關(guān)系,彼此之間做到“恩義相信”,這在作品里、生活中都是極其難能的,所以要給予莊姜“未之有也”的極高評價。
從家庭人際關(guān)系的角度分析、評價詩歌中的人物形象,這也帶有鮮明的女性色彩。而把題材接近的一組作品放到一起,進行比較,來強化自己評價作品的觀點,這種方法也是值得注意的。
毋庸諱言,陳煒卿的《詩經(jīng)》評論,受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影響,主要還是囿于教化、道德的視角。不過,她并不是剿襲舊說,而是有自己的分析、判斷,且能夠多方論證,言之成理,誠如沈善寶所言:“著作議論恢宏,立言忠厚”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五,第5頁下。“歷來閨媛通經(jīng)者甚尠,矧能闡發(fā)經(jīng)旨,洋洋灑灑數(shù)萬言,婉解曲喻,援古誡今,嘉惠后學(xué)不少,洵為一代女宗?!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砦?,第8頁下。可惜這“數(shù)萬言”已不可見,否則或許可以給我們更多的驚喜。
《名媛詩話》中關(guān)乎《詩經(jīng)》的評論,還有汪雅安的一首長詩:
男兒希圣賢,女亦貴自立。禮義與廉恥,四維毋缺一。千秋傳女宗,在德不在色。德厚才自正,才華本經(jīng)術(shù)。無德才曷取,衾影先難質(zhì)。我誦三百篇,多出婦人筆。王化起閨門,性情悉純一?!栋刂邸肥该宜郎碡栊?。男忠偕女節(jié),要各用其極。人生順境少,處順宜自識。家范森以嚴,主饋修內(nèi)則。富貴戒驕奢,貧賤弗抑郁。古人樂天命,無往不自得。容貌肅端莊,笑顰氣安輯。長舌維厲階,多言不如默。謹慎采藻蘋,靜好御琴瑟。舅姑比父母,孝養(yǎng)情汲汲。曲折體慈懷,乃能盡其力。善處骨肉間,和氣生一室。不幸失所天,無言自悲泣。生死權(quán)重輕,撫孤務(wù)先亟。氷霜自苦辛,敗絮行荊棘。坤道利永貞,言動眾矜式。循分事女紅,固窮志不惑。避嫌嚴瓜李,防微謹閨閾。保始更慎終,姓名香可挹。教子有義方,父師皆母職。一朝能顯揚,芳烈歐陽匹。常變守此心,綱常力能植。女子賴師教,考亭言足述。蒙養(yǎng)自少時,定性嚴所習(xí)。三從有定泉,女戒恒栗栗。熟讀四子書,義理都洞悉。經(jīng)史茍旁通,萬卷盈胸臆。偶爾歌詠志,無邪協(xié)詩律。敦厚而溫柔,樸雅去雕飾。亦足舒性真,匪求名譽溢。不則繕名言,終身守勿失。有女養(yǎng)閨中,莫使躭安逸。施衿結(jié)褵時,欲學(xué)嗟何及。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一,第2頁上-第3頁上。
這首詩主旨并非文學(xué)批評,而是與曹大家《女誡》同類的閨訓(xùn)。但是,她在道德訓(xùn)誡中涉及文學(xué),而且是以文學(xué)批評始,以文學(xué)批評終,形成了較為明顯的特色。她主張“女亦貴自立”,而自立的根本是德才兼?zhèn)?,“德厚才正”。然后她以《詩?jīng)》作為立論的依據(jù),強調(diào)這一重要經(jīng)典的作者大半為女性,這既為“女貴自立”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又為女子的文學(xué)活動找出了相當充分的理由。接下來的論述又涉及《邶風(fēng)·柏舟》《大雅·瞻卬》《召南·采蘋》等。以《柏舟》作為教化“女節(jié)”的教材,以《采蘋》作為教化家庭和諧的教材,以《瞻卬》作為杜絕家庭是非的教材??少F的是從女性自強、自立的角度,來援用《詩經(jīng)》,把詩教的思想具體化,但終究未脫經(jīng)學(xué)窠臼。
汪雅安很重視女子的文化修養(yǎng),主張“蒙養(yǎng)自少時”。雖然她不可避免地要講“綱?!?,要肯定“三從”,但是又提出女子應(yīng)該旁通經(jīng)史,應(yīng)該“萬卷盈胸臆”。這當然是很高的要求了,也是事實上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突破。從此詩來看,她對于理學(xué)、《周易》,都達到“熟讀”而能自由運用的水平。
在提高文化修養(yǎng)的基礎(chǔ)上,汪雅安提倡女性的文學(xué)活動。她認為學(xué)養(yǎng)是文學(xué)寫作的前提,女性文學(xué)要秉承“思無邪”的宗旨,要抒發(fā)真實性情;這種情感應(yīng)以“溫柔敦厚”為標準,藝術(shù)風(fēng)格則以“樸素雅正”為尚,從而反對雕飾文辭。她對女性的文學(xué)活動的見解,基本未越禮教的藩籬。但是,她在禮教的旗號下,堂堂正正提出女子的文學(xué)活動是“無邪”的,是“女亦貴自立”的組成部分,這已經(jīng)十分難能可貴的了。汪雅安論《詩經(jīng)》還有一段理論色彩更為濃厚的材料:
又有《與兒婦夏玉珍言詩》云:“真州族母方靜云著《有誠堂集》,載一絕云:‘閑吟風(fēng)雅繡余時,誰道詩非女子宜。不解宣尼刪訂意,二南留得后妃詩。作者自示所為詩,導(dǎo)源三百言,固不媿也。大抵詩寓規(guī)勸,隱合‘思無邪一言,乃不虛所作。若止吟風(fēng)弄月,摛藻求工,而香奩脂粉氣流溢楮間,真性情杳不可窺。不但違三百篇之旨,下筆先自覺無味,后人安得而珍重之!近日閨詠甚多,明此意者少。汝有天分,苦無學(xué)力,于此三致意焉,思過半矣?!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硪灰?,第4頁上-第4頁下。
這段談話包含了兩部分:一部分是轉(zhuǎn)述方靜云的觀點,重點是以《詩經(jīng)》為據(jù),維護女性作詩的權(quán)利;另一部分由此生發(fā),闡釋“三百篇之旨”。她把傳統(tǒng)詩教的“思無邪”說發(fā)揮、改造,強調(diào)詩作要有“真性情”,要有“味”,而不能囿于閨閣之中“吟風(fēng)弄月,摛藻求工”。與前面的長詩相互參證,對于詩經(jīng)學(xué)與文學(xué)批評史,都有特殊的價值。沈善寶評價汪雅安道:“學(xué)力宏深,詞旨簡遠,且能闡發(fā)經(jīng)史微奧。集中多知人論世、經(jīng)濟之言。洵為一代女宗。”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一,第1頁上?!耙淮凇钡脑u價與陳煒卿完全相同,全書中僅此二例。這一方面是因為二人都是輩分既高學(xué)識又博,也有二人影響力較強的緣故。
《名媛詩話》中言及《詩經(jīng)》的還有周季華的《天啟宮詞百首》的自注。宮詞云:“獨坐深宮花落時,拋書長夜自尋思。閑宵絮絮惟何語,祗有青天夜月知。”詞后附有詩人援《終風(fēng)》來說明詩境的注釋:“張后既疏宸眷,絕不露怨望之色,惟以文史自娛?;蚯遄跣?,獨語而已??梢姟督K風(fēng)》之感,千古同情?!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砭牛?頁下-第6頁上。《終風(fēng)》為《詩經(jīng)·邶風(fēng)》中的一篇,其略云:“終風(fēng)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終風(fēng)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敝祆浼ⅲ骸对娂瘋鳌肪矶?8頁。這首詩歷來有三說:一說是莊姜傷感于衛(wèi)莊公對自己的冷落、侮辱,但還保有對丈夫的思念;一說是莊姜憤慨于庶子州吁的橫暴無理;一說是無主名的女子對橫暴丈夫的控訴。周季華采取的是第一種解釋。但她的重點不是解釋這首詩,而是把莊公云云當作既定的事實,然后以它來為詠張后的詩作注。她把自己的“宮詞”與《終風(fēng)》以“千古同情”一語聯(lián)結(jié)到了一起,并與張后的現(xiàn)實處境、表現(xiàn)互相印證。這種對經(jīng)典的理解,也是顯露出互文方法的端倪。
《名媛詩話》中還收有關(guān)于楚辭的評論。卷一周明瑛評《離騷》一段頗具理論內(nèi)涵:
《離騷》之所以妙者,在亂辭無緒,緒益亂則憂益深,所寄益遠。古人亦不能自明。讀者當危坐誠正以求,然后知其粹然一出于正。即不得以奧郁高深奇之也。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第20頁上。
這段批評文字見解既高,文辭又美,涉及《離騷》的審美特性、價值評判,并有關(guān)于具有普適意義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心理的描述?!皝y辭”,通常指篇末的“亂曰”。但周氏這里則取廣義,“亂”為“辭”的修飾語,如同《公孫龍子》的“悖言亂辭”,《中說》的“陳事者亂而無緒”。她的意思是說:《離騷》的文辭看起來邏輯線索有些混亂,但這種混亂恰好是表達憂憤情緒的最佳方式,使得寄托的情感、呈露的心態(tài)越發(fā)幽深。而如此的詩歌話語境界,并不是作者出于理性的刻意營造,而是意到筆隨的非理性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產(chǎn)物——“亦不能自明”。對于讀者而言,不應(yīng)簡單地以“奧郁高深”敬而遠之,而應(yīng)該從“無緒”中體會詩人的深遠的精神世界。這段文字雖稍顯簡略,卻對于楚辭學(xué)與古代詩學(xué)都是非??少F的材料。
《名媛詩話》所載錄的文學(xué)批評文字涉及的對象甚廣,如還有對明詩的評論。清中后期的詩壇名家陳文述的兒媳汪小韞,自身少年即有詩名,博學(xué)強記,穎悟非常,著有《自然好學(xué)齋詩鈔》行世。同時,又對文學(xué)批評有濃厚的興趣,“因人論明詩多沿歸愚舊說,尊李夢陽、王鳳洲,而薄青邱。小韞非之。竭數(shù)年心力,選明詩初、二兩集,參以斷語,多知人論世之識。集出,海內(nèi)詩家莫不折服?!?/p>
可惜所選已不可見。幸虧其中一些內(nèi)容賴《名媛詩話》而得傳:
如《三十家題詞·顧亭林》云:“燕趙悲歌騎瘦馬,山陵酹酒拜啼鵑?!薄蛾戣跬ぁ吩疲骸靶缕鸭毩鲁紲I,流水桃花野老家?!薄蛾愔以!吩疲骸帮L(fēng)凋玉樹宮嬪淚,云暗蒼梧帝子愁?!薄断墓?jié)愍》云:“鶯花有恨平陵曲,滄海無家楚澤吟?!薄蛾愒ⅰ吩疲骸把╋h六出悲貞魄,磷化生家吊國殤。”《題方正學(xué)集》云:“松經(jīng)雷雨空山劫,梅歷冰霜太古春?!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砹?頁上-第5頁下。
清代詩壇有兩個熱門話題:一個是宗唐亦或宗宋,一個是對明詩的評價。后者緣起于錢謙益的《列朝詩集》,特別是他的《列朝詩集小傳》。而后或是或非,議者紛紜。到了沈德潛,編選《明詩別裁》,推崇前后七子,并借此彰顯自己的“格調(diào)”詩學(xué)思想。其書因沈德潛的文壇領(lǐng)袖地位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而推尊“七子”,特別是李夢陽、王世貞(鳳州),則成為流行的觀點。從沈善寶的介紹可以知道,汪小韞不同意沈德潛的看法,并“打擂臺”式的也編了明詩的選本,似乎是調(diào)低了七子的評價,提升了高啟等以才情見長者的地位。據(jù)說,這部集子使海內(nèi)詩家莫不折服。由于集子已散佚,《名媛詩話》收錄的若干內(nèi)容就更可珍貴。汪小韞評價的角度聚焦于“激揚忠孝,表章貞烈”,從列舉的“三十家”中顧炎武、陳子龍、陸世儀、夏完淳、陳元孝看,都是氣節(jié)卓著的人物;方孝孺更是這方面的表率。所錄汪小韞的題詩,雖然各自只有一聯(lián),但可概見其風(fēng)格神韻,如“燕趙悲歌騎瘦馬”,既活畫出顧炎武奔走各地圖謀恢復(fù)的形象,也抓住了顧詩慷慨悲歌的特質(zhì)。而“松經(jīng)雷雨”“梅歷冰霜”則是筆端飽含了仰慕感情,“孤臣”“啼鵑”“國殤”等集束意象的使用也是相當大膽的。
《名媛詩話》的女性文學(xué)批評還進入了彈詞的領(lǐng)域。作為韻文體長篇小說的彈詞最遲產(chǎn)生于明末清初,順治八年(1651)完稿的《天雨花》中有“彈詞萬卷將充棟”句,說明當時已產(chǎn)生了大量的彈詞文本,如《玉釧緣》《天雨花》等。有清一代,此類彈詞作品有500余種,其中影響較大的都是女作家的作品,約有三四十種參見鮑震培:《清代女作家彈詞研究》,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無論是清代文學(xué)史,還是清代文化史,彈詞尤其是女作家的彈詞都應(yīng)占有重要的一頁。《名媛詩話》編輯的嘉道之際,正是彈詞創(chuàng)作走向繁盛的階段。本文前面述及的梁德繩,就是著名彈詞《再生緣》的續(xù)作者。《詩話》還收錄有彈詞《鳳雙飛》的作者,女詩人程蕙英。稱其“著有《北窗吟稿》。家貧,為女塾師,曾作《鳳雙飛彈詞》,才氣橫溢,可謂妙手空空”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第15頁下。。對她的彈詞創(chuàng)作的評價——“才氣橫溢”而“妙手空空”,可謂很恰切的敘事文學(xué)評論,強調(diào)的是高超的虛構(gòu)故事能力。幸運的是,《名媛詩話》收錄了彈詞作者程蕙英的《自題鳳雙飛后寄楊香畹》:
半生心跡向誰論,愿借霜毫說與君。未必笑啼皆中節(jié),敢言怒罵亦成文。驚天事業(yè)三秋夢,動地悲歡一片云。開卷但供知己玩,任教俗輩耳無聞。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第15頁下。
另有《有感》云:
道旁筑室半經(jīng)年,買得良材亦枉然。非為崎嶇愁蜀道,已從變幻識桑田。要馴餓虎須成佛,不煉黃金漫學(xué)仙。辛苦工師倍惆悵,夕陽風(fēng)雨聽啼鵑。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第15頁下-第16頁上。
《貧家》云:
薄暮啟柴關(guān)。望長途,隔遠山,河冰凍合溪橋斷。鶉衣半單,藜羹半殘,擁爐誰送王孫炭?耐饑寒,采薪無路,何處覓朝餐?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第16頁上。
《儒家》云:
雞肋舊生涯。好文章,空自夸,洛陽已減三都價。窗穿玉沙,疎欞紙斜,卻添光彩衡門下。且煎茶,客來當酒,呵凍詠梅花。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第16頁上-第16頁下。
前者自述彈詞創(chuàng)作的心理、體會:一是借題表現(xiàn),具有自覺而強烈的“以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傾向;二是希望通過作品尋求知音、同調(diào),而不迎合俗眾;三是明確作品的虛構(gòu)性質(zhì),是白日夢;四是自承創(chuàng)作中追求情節(jié)的“驚天動地”,情感的“敢言怒罵”。雖因詩體的限制,四個方面未能展開,但立論大膽、透辟,思路明晰、開闊,實為不可多得的敘事文學(xué)批評之作。
后面三首,若證以“家貧,為女塾師”的境遇,則自我指涉的意味甚明。世路之艱險,維生之困頓,“好文章,空自夸”之半得意半無奈,對知音、良友之渴求,盡溢于言表。恰可作為《自題》的注腳。
《名媛詩話》中關(guān)于李清照、朱淑真的評論也很有意思:
金壇于蕊生月卿,……溧陽史琴仙靜,為蕊生叔娣,亦工韻語。蕊生《百美詩》,于李易安、朱淑貞,尚沿舊說。琴仙辯之,云:“藁砧風(fēng)雅重當時,金石心堅那得移。人比黃花更消瘦,何緣晚節(jié)有參差。手編一卷斷腸吟,采鳳隨鴉恨太深。怪煞廬陵好詞筆,誤人傳誦到如今?!币装?、淑貞得知己于百千年后,九原有知,亦當含笑矣。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第14頁下-第15頁上。
李清照是否改嫁,是文學(xué)史、文學(xué)批評史的一樁公案參見《李清照事跡編年附錄》,李清照著,王仲聞校注:《李清照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第275-289頁。。從文獻材料的角度看,肯定改嫁的理由要充分些;從情理、感情角度說,否定改嫁也不無道理。這樁公案的歧見主要在事實的辨證上。朱淑真則是另一種情況?;橐霾恍遥灾\出路,事實基本清楚,爭議的是如何評價參見黃嫣梨:《朱淑真研究》,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上海分店,1992年。。兩個同時代的杰出女詩人,在批評史上都被婚姻問題困擾,迄今莫衷一是。史琴仙評論的特殊之處在于:1女詩人以詩歌形式來評論另外兩位女詩人;2評論的出發(fā)點是自己的情感體驗:李清照夫妻情深,且為知音,“金石心堅那得移”!李清照明明是“人比黃花更消瘦”,沉浸在喪夫之痛中,怎么可能改嫁呢?3朱淑真“采鳳隨鴉”,有所反抗是正常的,其詞作不應(yīng)該被貶低。4“怪煞廬陵好詞筆,誤人傳誦到如今。”更是以歐陽修被指責(zé)為冤案,表現(xiàn)出對禮教過度干預(yù)文學(xué)的不滿。
其立論雖然未曾盡脫禮教桎梏(不能公然主張女權(quán)),但立場鮮明地為女詩人張目,而且是在與“舊說”辯論中發(fā)聲,很是難能。而這段材料顯示出兩位女詩人在文學(xué)批評中的互動,同時表現(xiàn)出編者沈善寶看待女性詩人的立場、態(tài)度,也算是一段批評史上的佳話。
前文提到的汪小韞,是一位學(xué)殖深厚的才女,在史學(xué)方面尤為突出。沈善寶對此極口稱贊:“小韞議論古人,具有特識”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六,第6頁下。,“史學(xué)既深,……(其)詩取材宏富”,“議論英偉,可破拘墟之見”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六,第5頁下。。在此基礎(chǔ)上,汪小韞頗多詠史之作,同時也對“詩史”類作品發(fā)表了看法,其《題翁大人滄?;ㄔ落浶颉吩疲?/p>
花天月地感茫茫,墨澹毫枯寫斷腸。兩后旌旗歸斗極,(原注:喜后烈后同日殉國)六宮劍佩從軒皇。(原注:宮人魏氏二百余人自沉太液池)美人虹起花飛雪,(原注:費貞娥刺賊自殺)帝女碑殘冷臥霜。(原注:長平公主墓,在彰義門外)讀到梅村諸樂府,苦將心事托紅妝。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第18頁下。
清初的三十年間,“詩史”寫作成一時風(fēng)氣參見拙文《存史記事,鋪陳為尚——清初詩學(xué)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南開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9年第2期。,而吳梅村是其代表,有“以龍門之筆,行之韻語,洵詩史也”吳偉業(yè)撰,靳榮藩注:《吳詩集覽》,清乾隆四十年(1775)凌云亭刻本,第17頁上。的評價。而作品中以女性命運做視角為其重要特色,如《圓圓曲》《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思陵長公主挽詩》等。汪小韞此詩明確自己對于吳梅村的承傳。而詩中夾注,來凸顯“史”的價值,是清初“詩史”寫作的一種范式。汪小韞采用這一范式,也表明了對“詩史”觀念的肯定。
《名媛詩話》中,具有文學(xué)批評史意義的材料還有對于回文詩的評論,如:
《見上元朱菊如景素題回文詩后》云:“始信連波解愛才,肯因錦字遣陽臺。當年若只憐歌舞,就是回文也枉裁?!庇鄧L云:“使?jié)h武不能愛才,長門賦雖工,何能感悟?竇連波不知翰墨,回文錦雖巧,亦復(fù)何益!”二君之作,蓋有深意焉。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九,第6頁下。
還有涉及《紅樓夢》的評論:
遂寧張淑征……《和次女采芝紅樓夢偶作韻云》:“奇才有意惜風(fēng)流,真假分明筆自由。色界原空終有盡,情魔不著本無愁。良緣仍照釵分股,妙諦應(yīng)教石點頭。夢短夢長渾是夢,幾人如此讀紅樓?”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五,第4頁上-第4頁下。
考慮到張淑征為張問陶之妹,這段文字對于《紅樓夢》研究也有一些價值張問陶與高鶚誼屬郎舅,又是同年。其《贈高蘭墅同年》題注稱:“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贝私詾榧t學(xué)重要材料。。此外,該書還收錄有陳文述一大段文字,記錄以女性乩仙口氣作序,點評乩壇中的詩作,可謂極為特殊的文學(xué)批評。
二
《名媛詩話》在收錄其他女性詩人有關(guān)文學(xué)批評的文字外,還有沈善寶本人的文學(xué)批評內(nèi)容。有一段妙論可以視為她詩歌思想的總綱,事實上也是她編纂《名媛詩話》的指導(dǎo)原則:
余常論詩猶花也。牡丹、芍藥具國色天香,一望知其富貴。他如梅品孤高,水仙清潔,杏桃秾艷,蘭菊幽貞,此外則或以香勝,或以色著,但具一致,皆足賞心。何必泥定一格也。然最怕如剪彩為之,毫無神韻,令人見之生倦。讀湘潭郭六芳論詩云:“玉溪獺祭非偏論,長吉鬼才亦妙評。儂愛湘江江水好,有波瀾處十分清?!薄皬N下調(diào)羹已六年,酸鹽情性笑人偏。近來領(lǐng)略詩中味,百八珍饈總要鮮?!薄敖窆挪湃艘焕?,端莊流麗并兼難。桃花輕薄梅花冷,占盡春風(fēng)是牡丹。”可謂實獲我心矣。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七,第12頁上-第12頁下。
她以花喻詩,主張詩歌風(fēng)格的多樣性——“何必泥定一格也”。在這個前提下,她提出“但具一致,皆足賞心”,也就是說好的作品并非面面俱到,而是在某一方面有特色,有長項,就能夠受到讀者的歡迎、喜愛。相反,徒具形式,沒有內(nèi)在生命的詩,是不能贏得讀者的。她認為,無論哪種風(fēng)格,“賞心”之作一定是有“神韻”的,是“鮮”活的。這個“鮮”活的概念,是沈善寶援引了郭六芳的論詩詩。以詩的形式品評詩歌,前有杜甫,后有元好問。而郭六芳這三首立論精到,形象而警醒,較之老杜、遺山,實不遑多讓。其中帶有獨創(chuàng)性的觀點有:“獺祭”、詩“鬼”之類偏至之才,因其超越平庸而獲得了生命力,而產(chǎn)生了審美特質(zhì)——“有波瀾處十分清”。還有,各種風(fēng)格、審美類型,有優(yōu)長就有缺欠,所以不能求全責(zé)備。而領(lǐng)略酸咸之外的“鮮味”,需要批評者自身水平的提高。這些見解雖然出于郭詩,但經(jīng)沈善寶援引,且聲言“實獲我心”,故也不妨看作是沈善寶詩歌思想的組成部分。
沈善寶這種重“鮮味”,重神韻的詩歌思想,一個更核心的概念就是“性靈”。眾所周知,乾嘉時代,詩壇前期以沈德潛“格調(diào)說”為主流,中后期則是袁枚的“性靈說”與翁方綱“肌理說”相抗衡。沈善寶正面評論了性靈與肌理之爭:
風(fēng)人之詩長于言情,故得弦外之音;學(xué)人之詩晦于用意,轉(zhuǎn)少天然之韻。從古如斯,不僅閨閣。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五,第22頁上。
她雖然沒有點明“性靈”與“肌理”,但這里以“風(fēng)人”“學(xué)人”對舉,其意已是相當顯豁。此說乃延續(xù)滄浪的“別材別趣”之說,而又有所發(fā)展。她指出,當行本色的詩人之詩由于重視情感表現(xiàn),所以能“得弦外之音”,而學(xué)問家作詩囿于理性,所以缺少“天然之韻”。這一論斷可謂中其肯綮。
《名媛詩話》中直接以“性靈”評論作家作品的如:
湘潭郭笙愉……詩皆性靈結(jié)撰,無堆砌斧鑿之痕,為可貴也。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七,第9頁上。
長洲張靜芳……《學(xué)詩》云:“聽慣吟哦侍祖庭,唐詩一卷當傳經(jīng)?;t玉白描摹易,筆底還須寫性靈?!痹娊孕阋荨I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砭?,第21頁上。
錢塘玉楚芳……,五古直寫性靈,似長慶體。沈善寶:《名媛詩話》續(xù)集中,第10頁下。
看來,沈善寶所主張的“性靈”,針對的是“堆砌斧鑿”,是“描摹”,提倡的是直抒胸臆。這與上文的“風(fēng)人”“學(xué)人”對舉,一脈相承。也是她反復(fù)強調(diào)的“詩本天籟,情真景真,皆為佳作”,“全以神行,絕不拘拘繩墨”。她雖然主張“直寫”性靈,但是又看到這是需要一定的外部條件的。評論方芷齋之作時,詳細討論了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
《在璞堂詩》初集最佳,續(xù)集次之,再續(xù)集則老手頹唐,性靈盡失矣。余謂此系境使然耳。當其在室時,雖簞食瓢飲,依父母膝下,天倫之中自有至樂。且得一意操觚,出筆自然和雅。迨于歸后,米鹽凌雜,兒女牽纏,富貴貧賤不免分心。即牙簽堆案,無從專講矣。吾輩皆蹈此轍,讀《在璞堂詩集》,不覺感慨系之。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四,第15頁上。
她指出,“性靈”自然流露而為詩,是需要一定的條件保障的。當生存條件困頓、雜亂,心境自然受到干擾,欲寫“性靈”亦不可得。這與東坡的“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蘇軾:《送參寥師》,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05頁。頗為相通。而她又以自身的經(jīng)歷相印證,揭示了女詩人特有的創(chuàng)作甘苦,便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性靈”詩論。關(guān)于這一點,她在下文又再次加以強調(diào):“(仁和杭清之)‘境遇坎坷‘孤苦無依”,“(方芷齋)序其遺稿刊之,且稱其‘生平備歷勞苦拮據(jù),詩筆酸辛,境使然耳。”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四,第16頁下。兩次提到“境使然耳”,中間蘊含了作者多少思考與感慨!有趣的是,沈善寶借他人之口評價自己作品,核心標準就是“性靈”:
詩人嗜好有不可解者。當今海內(nèi)閨秀詩集甚眾,而陳慕青獨推許潘虛白《者人不櫛吟》、王澹音《環(huán)青閣詩鈔》,及余《鴻雪樓詩草》……評詩云:“手追心慕《環(huán)青閣》,夢想神勞《鴻雪樓》,更有好詞吟《不櫛》,茫茫大地總無儔。”《懷人》云:“篇篇風(fēng)雅耐哦吟,緣淺緣深契性靈。我欲繪圖循故事,拜潘揖忱哭環(huán)青。”(原注:近時名媛惟潘虛白、沈湘佩、王澹音為最。余至津門,澹音已下世。丙午春入都,得交湘佩,而事多阻于潘虛白,卒未晤。)沈善寶:《名媛詩話》續(xù)集上,第1頁上-第1頁下。
看來這個陳慕青眼界甚高,在“甚眾”的閨秀詩集中,只看得上三個人的作品。而沈善寶得以廁身其中,自是十分得意?!笆群糜胁豢山狻痹圃?,正是得意之余的謙辭。她所引述的陳慕青兩首詩,前者“茫茫大地總無儔”是極高的評價,后者“篇篇風(fēng)雅耐哦吟”則是帶有理論性的論斷:成就的取得源于契于“性靈”的創(chuàng)作路徑。這種夫子自道式的評論,足見“性靈”在其詩歌思想體系中的位置。
但是,沈善寶又不是拘守于袁枚“性靈說”一派之內(nèi),她既對“性靈”詩論有所補充、發(fā)展,同時在使用這個詩學(xué)概念時又比較通達。眾所周知,“性靈”旗手袁枚對標榜“神韻”的王士禎多有微詞,稱其“一代正宗才力薄”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七,清乾隆刻增修本,第13頁下。。但沈善寶并無畛域之見,在她看來,神韻與性靈不無相通之處:
太夫人詩學(xué)深得六朝神韻,感時敘事皆從性靈中來,無一毫柔靡之音,惜稿存甚少。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七,第2頁上。
所以,在《名媛詩話》中,以“神韻”來品評作品也不在少數(shù),如:
陸素窗……填詞得元宋人神韻。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四,第7頁上。
雷江邵素文……頗有唐人神韻。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一,第6頁上。
用清馥太孺人芬詩稿……頗似初唐神韻。沈善寶:《名媛詩話》續(xù)集上,第4頁上。
鴛湖陳靜宜綺余室詩……集中秋柳二律神韻獨絕。沈善寶:《名媛詩話》續(xù)集下,第15頁下-第16頁上。
如此等等,可見沈善寶論詩不泥于一家,同時也說明,到了嘉道之際,文壇對于此前的派別主張已經(jīng)不是太在意了。
沈善寶論詩,還有一個個性鮮明的地方,就是力主巾幗不讓須眉,分外贊賞胸襟闊大的作品。如卷四收歸安葉氏作品,稱其“卓犖不群”,“非尋常淺覺者可比”,作品如“金欲園林化紫煙,銅駝荊棘總凄然。自從七尺珊瑚碎,引動秋風(fēng)莼菜船?!薄皶嫶鄩荷狭?,三山烽火使人愁。長星勸汝一杯酒,已有真人起荻洲?!钡鹊龋u價為“不特詩筆超超,胸襟亦復(fù)不凡?!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硭?,第1頁上-第2頁上。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她選錄的詩中,有很多“英雄”的字樣,這在女性詩作中應(yīng)屬罕見,而在《名媛詩話》中屢見不鮮。如:
吾鄉(xiāng)女子《邯鄲客舍題壁》云:“獨坐幽齋夜氣清,可堪風(fēng)雨作秋聲。典釵沽酒偕君醉,揀史燒燈快我評。事業(yè)到頭都未是,英雄當下只爭名。自慚弱質(zhì)非男子,閨閣沉埋負此生?!薄坝⑿邸本洌咦智Ч?!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二,第2頁下。
詩作出于無名氏,沈善寶竟給予“千古”的評語,從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白詰M弱質(zhì)非男子,閨閣沉埋負此生”,也可看作是他心靈深處的無奈與不甘。所以,當顧太清贈詩給她,稱“巾幗英雄異俗流,江南江北任遨游。蕭條行李春明路,半載新詩半載愁”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第2頁下。,便大興知己之感。所錄“英雄”吟詠還有:
因更賦一詩以存其跡,并告碧城為勒碑焉。詩云:“……玉顏阿母歸魂遠,劍佩諸姑舊恨長。莫認埋香同紫玉,英雄兒女管興亡。”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第21頁上。
如西湖詠古《翠微亭》云:“壯士衣冠真社稷,美人桴鼓亦英雄?!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硪灰?,第21頁下。
陽湖徐嗣昭……精史鑒,《雜詠》云:“別有英雄感,來登廣武城。千秋遺恨在,豎子竟成名?!薄澳隙砷L城在,誰教脫虎符。英雄憐失意,老去亦騎驢?!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戆?,第21頁下。
對尤寄湘的《讀武侯傳》(“經(jīng)世推王佐,伊周共瘁勤。君才能一統(tǒng),天意定三分。飲血承遺詔,攻心靜徼氛。英雄終古恨,灑淚出師文?!保┥蛏茖毜脑u語為:“一氣呵成,格韻蒼老?!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硭?,第7頁下。以“格韻蒼老”評價女性詩作,其審美取向大異俗流。類似的還有評奉天鐵嶺許氏的《馬上歌》(“快馬輕刀夜斫營,健兒疾走寂無聲。歸來金鐙齊敲響,不讓鬢眉是此行。”)曰:“俠氣豪情溢于楮墨。”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第14頁下。評海寧陳靜閑的《寄鵑紅二絕》(“詩狂心性與君同,遺世搜奇興不窮。見說綠窗諳劍術(shù),白云深處禮猿公?!保┰唬骸拔洞嗽?,鵑紅為人亦頗恢奇也?!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硪?,第7頁上。對“狂”“奇”“劍術(shù)”興味盎然,禮贊有加,也顯得別具只眼。
如此等等,幾至不勝枚舉。究其原因,除卻自負“英雄”,借彼顯此的心理之外,還與她對女性文學(xué)的見解有關(guān)。她雖主張詩作的題材、風(fēng)格應(yīng)該多樣化,但在多樣的同時還是有所軒輊的。對于這些超越閨閣眼界,不甘雌伏的作品,她都予以很高的評價:
毘陵錢冠之……有《浣青詩草》,集中五七古縱橫排奡,直入唐人之室。七律如《潼關(guān)懷古》云:“潼關(guān)天險郁嵯峨,天外三峰俯大河。六國笙歌明月在,五陵冠劍夕陽多。時來杰士能捫虱,事去將軍竟倒戈。終古丸泥憑善守,英雄成敗感如何?”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三,第10頁下-第11頁上。
安徽和州蔣氏……《昭關(guān)懷古》云:“潰楚復(fù)親仇,當年氣吐不?英雄知父子,臣道失春秋。山自無今古,祠誰定去留?不知經(jīng)此者,又白幾人頭?!惫P致老煉,殆天授也。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三,第16頁上。
尤寄湘,字素蘭,有《曉春閣集》。讀武侯傳云:“經(jīng)世推王佐,伊周共瘁勤。君才能一統(tǒng),天意定三分。飲血承遺詔,攻心靜徼氛。英雄終古恨,灑淚出師文?!币粴夂浅桑耥嵣n老。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四,第7頁下。
滿洲西林太清春,贈詩有“巾幗英雄異俗流,江南江北任遨游……”全以神行,絕不拘拘繩墨。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第2頁下。
“縱橫排奡”“筆致老煉”“格韻蒼老”“全以神行”,這樣的批評用語,以往很少見到用于女性詩作。顯然,這與品評對象的境界密切相關(guān)。通觀《名媛詩話》全書,凡詩作題材超出了閨閣生活,而關(guān)注到社會民瘼、興衰治亂者,編者都不惜贊譽之詞。這可以看作沈善寶文學(xué)批評的一個顯著特點。
三
關(guān)于《名媛詩話》的編纂緣起,沈善寶自述道:
余自壬寅春,送李太夫人回里。是夏,溫潤清又隨宦出都。傷離惜別,抑郁無聊,遂假閨秀詩文各集并諸閨友投贈之作,編為詩話。于丙午冬落成十一卷。復(fù)輯題壁、方外、乩仙、朝鮮諸作為末卷,共成十二卷。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一,第25頁下-第26頁上。
這里輕描淡寫,把這一歷時五六年的嘔心瀝血之作說成是“抑郁無聊”時的消閑所為。其實,這乃是她一貫的文字風(fēng)格:以低調(diào)“文”豪情。她對于這一成果的真實態(tài)度,真實評價,在另一段文字中巧妙而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
鴛湖陳靜宜詩,已錄于前卷。今又寄《題名媛詩話》“大江東去”一闋云:“鴻荒初辟,女媧氏曾把乾坤手補。靈氣常鐘閨閣內(nèi),三百篇多婦女。風(fēng)絮聯(lián)吟,璇璣織字,千載咸推許。即看近代詩人,更難仆數(shù)。之子才調(diào)無雙,賢名第一,是吟壇宗主,大集刊成《詩話》繼,舌底青蓮紛吐。剪腋為裘,釀花作蜜,慧業(yè)超千古。軍開娘子,請看何等旗鼓!”譽雖過情,而詞頗雄邁。又《題鴻雪樓詩稿四章》云:“孝親費盡賣文錢,營到松楸力更殫。百行俱完三絕備,閨中人杰似君難。”“觥觥大集許披尋,彷佛成連海上琴。超絕胸襟清絕調(diào),風(fēng)前一讀一傾心。”“自憑禿管寫離憂,矜寵多君意獨優(yōu)。絕勝梅花空谷里,無人把酒慰深幽?!薄俺咚貍餍囊惠d余,那堪同調(diào)尚離居。他年丹鳳城南路,容我長停問字車。”沈善寶:《名媛詩話》續(xù)集上,第3頁上-第4頁上。
沈善寶借他人之口評價自己,包括人生、詩作與這部《名媛詩話》,而重點落到《名媛詩話》的價值,以及其中表現(xiàn)出的詩歌思想。這一手法,倒有幾分《莊子》中的“重言”意味。
陳靜宜的這首《念奴嬌》的確是“詞頗雄邁”,從女媧補天開始講女性的貢獻,以《詩經(jīng)》為據(jù)講女性吟詠的傳統(tǒng),都是在最高的層級上確立女性的價值,爭取女性的權(quán)利。“靈氣常鐘”,近于《紅樓夢》的“女尊男卑”感覺。在這個大前提之下,詞作進一步評價沈善寶為“才調(diào)無雙”“賢名第一”“吟壇宗主”,稱道《名媛詩話》的編纂是“慧業(yè)超千古”。這樣的評價可謂登峰造極了。尤其是《念奴嬌》結(jié)尾處的兩句:“軍開娘子,請看何等旗鼓!”盛贊《詩話》一出,詩壇上女作家就以堂堂之陣與男性“旗鼓”相當了??梢哉f,這正是沈善寶在《名媛詩話》全篇中努力表達的思想,當然也包括對女性文學(xué)批評的自信。
《題鴻雪樓詩稿四章》則是對沈善寶本人的詩作的品評。其二以成連東海移情比喻沈作的境界,稱贊“觥觥大集”的“超絕胸襟清絕調(diào)”,正搔到作者的癢處。從前面的評介看,沈善寶在《名媛詩話》中表達的、流露的文學(xué)思想,最核心的就是女詩人應(yīng)該開拓胸襟,超越閨閣,作品應(yīng)該大氣,從而達到與男作家并駕齊驅(qū)的境地。陳靜宜的一詞四詩,所評詩人、詩作,以及所編詩話,可說是對沈善寶文學(xué)活動、文學(xué)思想全面而生動的描述,所以才贏得了沈的青睞。
《名媛詩話》收有高景芳的古體《輸租行》、馬韞雪的《大梁霪雨吟》、黃克巽的《棄兒行》,評論道:
古詩,閨閣擅場者雖不甚少,而暢論時事恍如目睹者,甚難多得?!嗽娗兄忻耖g疾苦。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二,第8頁上。
高夫人寫官吏之橫暴,馬黃二夫人寫小民之流亡,皆不失忠厚之旨。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二,第9頁下。
這一大段評論見于卷二,長達650余字,以同類題旨——古體而寫“時事”并為一條,牽連以出,這在全書中屬于特殊體例是編者在這方面的文學(xué)主張的集中表現(xiàn)。其中包括了三方面的主張:一是女作家在選擇體裁方面也應(yīng)多樣化,因題材而異。三是標舉“暢論時事恍如目睹”的寫實筆法,可與其褒揚學(xué)杜,稱許“真樸”“蒼老”筆法之論相互發(fā)明,表現(xiàn)出對女性詩作力度、厚度的期待。
站到今天的學(xué)術(shù)立場來看《名媛詩話》在文學(xué)批評方面的特點,一是集中保存了一批女性的文評著述,其中有些相當珍貴,可補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之缺;二是站在女性的立場上評文衡藝,觀點與方法都有異于恒流者。沈善寶秉持知人論世的文評傳統(tǒng),在引詩評文之前總是先介紹作者的家世、經(jīng)歷。如前所述,對于那些胸襟闊達、識見不凡者,總是不吝辭費褒揚一番。如介紹曹孺人:“為人明大體,性正直,遇事有斷才,最知兵法。偶論及,皆與古人暗合?!秾O子十三篇》,能一一得其甚解。”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一,第3頁上。介紹如亭夫人:“能騎射,識見過人,詩致清峭?!队挝骱吩疲骸畮X自棲霞一脈分,水仙王廟按重云。閨中也仰精忠烈,不拜花神拜岳墳。《聞夫子小恙以詩致問》云:‘百里飛鴻去,匆匆問恙遲。憑誰丹藥好,民病最難醫(yī)。《舟中偶成》云:‘香味小舟中,漁婦作羹好。勞勞是魚鷹,空看他人飽。意甚深微?!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戆?,第1頁上?!暗潲惒溁?,如聞黃鐘大呂之音”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第1頁下。。身為女性,對于男權(quán)社會中才女的命運有著深切的感受,于是往往把詩人的命運與她們的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從而形成了沈善寶文學(xué)批評的又一特色。如謂:
言為心聲。吉兇動靜,往往無意中先露。每見佳句成語讖者,不一而足。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六,第13頁上。
故衡人詩文,即可定其人終身之通塞也。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六,第13頁下。
強調(diào)詩歌的境界往往與命運相關(guān),可以看作是“性格即命運”命題的延伸。而在男權(quán)社會中,才女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所以有時詩作只能是無奈的悲歌。沈善寶盡管性格有豪邁的一面,對此卻只能表示無奈的感慨:“余見孟緹《詠古》云:‘終始恩誰驗淺深,長門愁坐漫沉吟。九天珠玉都無補,何必虛糜買賦金。又見上元朱菊如景素《題回文詩后》云:‘始信連波解愛才,肯因錦字遣陽臺。當年若只憐歌舞,就是回文也枉裁。余嘗云使?jié)h武不能愛才,長門賦雖工,何能感悟?竇連波不知翰墨,回文錦雖巧,亦復(fù)何益!二君之作,蓋有深意焉。”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九,第6頁上。“亦復(fù)何益”,表現(xiàn)出她在“雄邁”的同時,冷靜的另一面??少F的是,沈善寶由此產(chǎn)生的使命感:
竊思閨秀之學(xué)與文士不同,而閨秀之傳又較文士不易。蓋文士自幼即肄習(xí)經(jīng)史,旁及詩賦,有父兄教誨,師友討論,閨秀則既無文士之師承,又不能專習(xí)詩文,故非聰慧絕倫者,萬不能詩。生于名門巨族,遇父兄師友知詩者,傳揚尚易;倘生于蓬篳,嫁于村俗,則湮沒無聞?wù)?,不知凡幾。余有深感焉。故不辭摭拾搜輯,而為是編。惟余拙于語言,見聞未廣,意在存其斷句零章,話之工拙,不復(fù)計也。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第1頁上-第1頁下。
她關(guān)于女性文學(xué)社會環(huán)境的討論,涉及女作家在教育、生存條件、交友條件等諸多方面的困境,深感女性進入詩壇之艱難。而由此不辭辛勞,力圖以一己之力釋此“深憾”,實令人肅然起敬。
《名媛詩話》的知人論世還有一個明顯的特色,就是非常重視女詩人的藝術(shù)才能。如沈蕙孫“有《繡余集》《翡翠樓詩文集》,蕙孫善洞簫,制有簫譜。”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四,第9頁上。林亞清“工文章,善書畫,尤長墨竹。著有《墨莊詩鈔》《鳳簫樓詩集》……詩筆蒼老,不媿大家?!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硪唬?0頁上-第11頁上。柴如光“工丹青,《圖繪寶鑒》稱其‘花卉翎毛,無不超妙……諸子問詩法,口占云:‘四杰新吟開正始,高岑諸子各稱能。英華斂盡歸真樸,太白還應(yīng)讓少陵?!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硪唬?頁下-第9頁上。邱荷香“評畫云:‘要把詩家比畫家,豈容俗手強涂鴉。別開生面如抽繭,便學(xué)時眉不障紗。意在筆先胸有竹,韻流紙上眼無花。從知此事須書卷,妙訣尤難出齒牙?!鄙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硪欢?2頁下-第13頁上。她不但記述各自才藝,而且具體到藝術(shù)特色,并對兼通文藝的加意表彰。而所收《環(huán)青閣集》中的《贈女史唐墨蘭并序》中的繪畫評論尤為難得,略云:
墨蘭女史顏如玉,家住吳門出名族?!@欄諦玩調(diào)顏色,傅粉研朱還吮墨。弱腕濡毫寫折枝,圖成沒骨工無匹。……倡隨同調(diào)誠佳事,無那長安居不易。十指辛勤聊濟貧,一官淹蹇長需次。卻倩丹青是筆耕,翻教聲價重京城。家家粉箑求描景,處處冰綃乞?qū)懮?。芳名遐邇流傳遍,聞名悵未能相見。憑將翰墨結(jié)因緣,貽我團欒兩紈扇。開圅朱碧倍鮮明,氣韻殊非俗筆成。秾英半吐迎風(fēng)艷,瓊?cè)锓介_帶露清。因知名實無虛讓,珍藏什襲承佳貺。久慕長康擅寫真,貌出全家入屏幛。披圖笑貌共依然,叢桂幽蘭點染妍。坐間因復(fù)談家事,為道生涯絕可憐。初看名畫已難得,復(fù)聽斯言還太息。由來造物忌生材,當時應(yīng)悔拋心力。往往名高坎坷多,如居絕藝奈君何!投桃深感美人意,報之瓊瑤為作歌。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五,第24頁上-第25頁上。
這首長詩明顯帶有老杜《丹青引》的影響痕跡,只是女作家筆下更加細膩婉轉(zhuǎn)。詩中細細講述了女畫家的鬻畫生涯,這一情節(jié)上承《儒林外史》,下啟《金粉世家》《儒林外史》有沈瓊枝賣字情節(jié),《金粉世家》有冷清秋賣字情節(jié)。,為其“補足”了生活基礎(chǔ)。而融藝評入詩論,也可見沈善寶文藝相通的批評觀念。
對于《名媛詩話》,沈善寶自稱:“抑郁無聊,遂假閨秀詩文各集,并諸閨友投贈之作,編為詩話……墨磨楮刻,聊遣羈愁;劍氣珠光,奉揚貞德——詎敢論文乎?”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一一,第26頁上。但顯然這只是謙辭。她的真實想法已借陳靜宜的詩詞表達出來,“慧業(yè)超千古”。從女性文學(xué)的角度看,從對文學(xué)史書寫補偏救弊的角度看,這一評論并非夸張。而就其文學(xué)批評史的價值論,這種補救的意義更為明顯一些。
《名媛詩話》雖然只是一部書,卻是在大量女作家進入詩壇,而由于文化的惰性,她們的心血大部分旋生旋滅,她們的智慧轉(zhuǎn)瞬湮滅的情況下,沈善寶“及時”出手,把幾成絕響的材料廣為搜集,善加編纂。由于她交游既廣,見識又高,所及對象多為一時俊彥,如顧太清等。所以這一部書所保存的女詩人生平情況與作品,特別是他處難以見到的女性文學(xué)批評之作,幾乎可以獨自撐起一片天空。
沈善寶欲以此書為女作家張目——“軍開娘子”“何等旗鼓”,而局限于時代,這一雄心當時未能完全實現(xiàn)。但精金美玉終有顯露光彩之時?!睹略娫挕匪4娴呐耘u文獻,所揭示的女性文學(xué)批評的特色,以及編者本人全面而深刻的文學(xué)思想,都是女性文學(xué)研究與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研究的珍貴材料??梢哉f,這兩個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皆由此而得豐滿,沈善寶的初心也將在新的語境中得以實現(xiàn)。
[責(zé)任編輯 劉 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