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民間契約文書中的“閩契”

徐嘉露

摘 要：明代福建地區(qū)的民間契約文書發(fā)現(xiàn)遍及福建省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明代福建地區(qū)的土地文書不僅具有種類的多樣性、稱謂的復雜性、格式文書與實務文書的互動性等特點，而且具有緊貼民間交易公平的價值取向、保留交易習慣的傳統(tǒng)規(guī)則、地方契約規(guī)范經驗的廣泛傳播等意義。明代福建地區(qū)的土地文書在明代全國契約文書集群中具有突出的史料價值地位。

關鍵詞：閩契;明代;契約文書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1）06-0123-09

從宋代對民間土地管理推行“不立田制”和“不抑兼并”政策開始，土地自由買賣逐步成為民間財產交易的普遍行為，契約文書便成為民間土地交易中被廣泛使用的工具。明代初期廢除宋、元時期對民間土地交易行為的種種限制，使明代民間土地交易在契約格式與內容的設定及書寫方面得以自由發(fā)展，因此明代各地土地契約文書便逐步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地域性特征。本文擬在對發(fā)現(xiàn)及收藏數(shù)量規(guī)模日益增多的明代福建地區(qū)土地文書進行梳理的基礎上，對福建地區(qū)土地文書的格式、內容及其特征進行討論，以期發(fā)現(xiàn)明代福建地區(qū)土地文書在明代全國土地契約文書集群中的獨特價值。

一、明代福建土地契約的發(fā)現(xiàn)、整理與研究

明清時期福建地區(qū)民間契約文書最早被發(fā)現(xiàn)于民國時期，1939年夏，傅衣凌先生在福建省永安縣黃歷鄉(xiāng)發(fā)現(xiàn)一箱民間契約文書，“約有百余紙之多”①，皆系永安當?shù)孛髑鍟r期農村經濟契約文書，以土地買賣、典當契約為主。從1958年開始，福建師范學院歷史系的林汝南、陳增輝、林祥瑞以及廈門大學歷史系的楊國楨、陳支平等先生在福建全省范圍內對明清至民國時期的民間契約文書進行了一次廣泛收集。經過20多年，福建師范大學搜集的民間契約文書已有4750余件，廈門大學搜集的民間契約文書也有3000余件。這些契約文書以清代、民國時期為主，其中也包括一部分明代契約文書。20世紀90年代末，陳支平教授的博士研究生盧增榮等人先后對福建各市、縣再次進行了調查走訪，新發(fā)現(xiàn)了2300多件民間契約文書。②雖然這些契約文書大部分保存在福建省各市、縣的文物檔案機構中，并未予以整理出版，但是其中也應當有明代契約文書。

除閩西南山區(qū)的龍巖市尚未有明代土地契約文書收藏的信息以外，福建省大多數(shù)市、縣的地方文物檔案機構以及民間都收藏有明代的土地契約文書。經查閱，現(xiàn)已發(fā)現(xiàn)的福建省明代土地契約文書主要分布在廈門市的湖里區(qū)，泉州市的晉江縣、安溪縣、德化縣、永春縣、惠安縣、仙游縣，漳州市的龍溪縣，三明市的永安縣，閩北南平市的延平區(qū)、建甌縣、甌寧縣，福州市的閩清縣、侯官縣，寧德市的壽寧縣、古田縣、柘榮縣、周寧縣等七個地級市十八個縣、區(qū)。福建地區(qū)民間契約文書的整理出版最早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初。1990年楊國楨等將廈門大學收藏的歷代契約文書整理為《閩南契約文書綜錄》，刊載于1990年《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增刊。③該文收錄有閩南地區(qū)宋、元、明、清至20世紀50年代的民間契約文書41類906件，其中明代契約文書58件。1997年，福建師范大學歷史系把其搜集到的4750件明清福建民間契約文書中的2196件進行整理歸類，編成《明清福建經濟契約文書選輯》一書，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明代土地契約文書18件。④2007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陳支平匯編的《福建民間文書》6冊，輯錄來自廈門、泉州、閩北地區(qū)、閩東北等地的各類民間文書近3000件，起止時間為明萬歷年間迄20世紀50年代，其中所收明代土地契約文書6件。⑤2008年福建省廈門市國土資源與房產管理局以“內部資料”形式編印《廈門房地產契約契證》一書，收錄明代同安縣嘉禾里房地產交易契約文書5件。從2011年開始到2016年，暨南大學教授周正慶與寧德地區(qū)周寧、壽寧、古田、屏南、柘榮等五縣博物館合作對閩東北的民間契約文書進行了收集整理，出版了《閩東家族文書》5卷10冊，其中有壽寧、古田、周寧、柘榮等縣明代土地契約文書6件。⑥2014年和2015年上海商人趙靜等在文物市場購買到1500多件明清時期至20世紀50年代福建北部地區(qū)的民間契約文書，由徐雁宇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整理出版為《閩北文書》3冊，其中有明代延平府土地契約文書4件。⑦

福建土地文書最早被學者利用進行學術研究，主要是在經濟史領域。最先利用明清福建民間契約文書進行學術研究的是歷史學家傅衣凌先生。20世紀40年代初，傅衣凌利用其1939年在福建永安發(fā)現(xiàn)的100余件明清典當、買賣、租佃、借貸、分家等契約文書先后寫成《明清時代封建佃農風潮考證》《近代永安農村的社會經濟關系》《永安農村賠田約的研究》等3篇經濟史文章，1944年合編成《福建佃農經濟史叢考》一書出版，開創(chuàng)了學術界利用民間契約文書進行經濟史研究的先例。20世紀80年代初，楊國楨先生開始研究明清福建土地契約文書，于1981年發(fā)表了《明清德化土地契約的經濟內容》一文。其后，楊國楨又利用十數(shù)種明代民間日用類書中的契約格式文書和民間契約實務文書對明清時期的閩北南平地區(qū)山村經濟、土地買賣以及福建省土地私人所有權結構、德化土地契約的經濟內容進行了深入研究，收入其《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中。⑧從1987年開始，周玉英教授根據福建師范大學歷史系收藏的4000多件明清時期福建民間契約文書，歷時十年研究出版了《明清時期福建經濟契約文書研究》。該書通過民間契約文書對明清時期的福建土地典賣、找價、租佃關系、一田二主、屯田、農村經濟的商品化、經營地主及其資本主義萌芽、市場的貨幣流通、民間借貸、家族經濟等進行了全面研究。⑨1992年唐文基利用福建土地典當契約文書對明清福建土地典當中找價的特征、理由、原因等進行了研究。⑩2010年，袁嬋等的《明清時期徽州涉林契約文書初探》在對明清徽州林業(yè)契約文書的“賣地兼及賣苗木契約”“租賃土地兼及林權分配契約”“純粹林木貿易契約”進行研究時對徽州、福建和貴州三地的林業(yè)契約異同、契約文書中的林業(yè)發(fā)展和保護進行了探討。B112014年，陳支平利用福建省安溪縣明清民間宗族族譜《清溪鐘山易氏宗譜》中的土地契約文書寫成《從易氏家族文書看明代福建的“投獻”與族產糾紛》一文，對明代安溪縣的民間土地“投獻”現(xiàn)象進行了專題研究。B12

明代福建地區(qū)土地契約文書的民間收藏最早發(fā)現(xiàn)于20世紀30年代，目前福建省的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都收藏有明代土地契約文書，因此不僅學者對福建省明代土地契約文書的調查和收集具有廣泛性，而且明代契約文書在福建省地區(qū)分布與發(fā)現(xiàn)也具有廣泛性。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經過學者和出版界的共同努力，福建各地區(qū)的明代土地契約文書分別被整理并先后以匯編的形式出版發(fā)行，為福建地區(qū)明代土地契約研究提供了系統(tǒng)的史料依據。學者利用明代民間土地契約文書進行研究最早開始于20世紀30年代的福建地區(qū)，傅衣凌、楊國楨等學者利用福建地區(qū)明代土地契約文書進行的一系列研究不僅在史料應用方面具有開創(chuàng)性，而且在中國經濟史研究領域具有奠基性。與以契約文書為核心的“徽學”相比，福建地區(qū)明代土地契約文書的發(fā)現(xiàn)、收集、整理和研究成果都已形成明顯的地區(qū)性特征，因此筆者認為，如果將福建地區(qū)明代土地契約稱之為“閩契”，以顯示其與其他省、區(qū)明代土地契約文書的區(qū)別，應有一定的學術意義。

二、明代福建土地契約的構成要件

福建土地文書在明代民間土地契約文書的格式構成要件方面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在明代土地契約文書的發(fā)現(xiàn)和整理研究中，福建土地文書最先納入學者的視野，但是由于前期的學術研究多局限于土地契約文書所反映的社會、經濟、法律關系，對福建土地契約作為法律文書本身的研究卻沒有引起學術界的足夠重視，因此在后來徽州契約文書被大量發(fā)現(xiàn)和研究并取得豐碩成果時，福建契約文書研究的學術成果卻未能趕上。一段時間以來，徽州契約似乎成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契約文書格式的“代言人”，以至于有的學者直接將“徽州契式”的形成過程總結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契約文書的發(fā)展過程。B13但是經過比較分析認為，福建土地文書在明代民間契約文書格式創(chuàng)制中所具有的開創(chuàng)性和完善性，使“閩契”格式設計在整個明代土地契約中居于領先地位。

中國古代民間土地契約的格式有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到明代，民間土地契約格式已經達到高度完善的階段。關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土地契約格式構成要件的發(fā)展，學者分別發(fā)表了不同的意見，如張傳璽對秦漢土地買賣契約的構成要件提出了“八要件說”B14，分別是買賣時間、業(yè)主姓名、被賣田宅坐落四至、買主姓名、價款和交付、出賣人對所賣田宅權利瑕疵的擔保、出賣人畫押、中保人簽名畫押。李祝環(huán)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民間契約主要有立契當事人的確認、成契理由的認定、標的物的界定、立約雙方權利與義務的保障、第三方“中人”的參與、承諾與交割的認證、立契時間與時效的標注等七個要件。B15楊國楨在分析明代民間土地買賣契約的構成要件時將明代契約格式概括為八個要件，一是立契人;二是出賣土地的權利說明，即產權來源、與同宗房親是否有權利義務糾葛、是否重復交易等;三是出賣土地的基本情況，即字號坵段、坐落面積四至、租谷稅糧;四是出賣原因;五是買主情況;六是立契程序，即盡問房親、央中說合、稅糧交割推收;七是權利義務;八是上手老契的交付等。B16林金樹則將明代土地契約格式要件羅列為21項，但是林金樹的歸納似乎過于細碎，如關于擬出售土地的基本情況，楊國楨歸為1項，林金樹細化為7項。B17

目前各地的收藏情況顯示，現(xiàn)存于世的明代民間土地契約至少分布在10個省以上，從發(fā)現(xiàn)的數(shù)量上看應當是安徽省黃山市最多，其次就是福建地區(qū)。明代的福建土地文書不僅分布區(qū)域廣泛，在格式的完備上也有諸多超過徽州文書的地方，并且在民間生活方面更能反映出明代福建地區(qū)民間土地交易習慣的實際情況。在數(shù)量上略遜于福建民間契約文書的是貴州清水江流域的明代民間契約文書和云南省個別地區(qū)的明代民間契約文書，這些民族混居地區(qū)的民間契約文書在格式上既受中原地區(qū)的影響，也有當?shù)氐母袷教厣?。收藏于北京地區(qū)文博機構的部分明代房地交易契約呈現(xiàn)格式簡約的特征，與晉南襄汾等地的土地文書有相似之處?？赡苁桥c安徽和福建近鄰的原因，發(fā)現(xiàn)于浙江紹興等地區(qū)的明代契約在格式上受徽州文書和福建文書不同風格的影響，既有徽州文書書寫土地編號的格式習慣，又有福建文書將擬賣土地具體情況以“計開”格式書寫于契約正文之后的習慣。B18散見于《孔府檔案》等史料中的明代山東曲阜的孔府契約在格式上是筆者見到的最為簡約的土地契約文書B19。

閩北地區(qū)是明代福建契約文書的重要發(fā)現(xiàn)地，這里不僅發(fā)現(xiàn)有相當數(shù)量的明代民間實務文書，而且此地區(qū)的建陽縣還是明代刻印銷售民間日用類書的書坊集中地，這些日用類書收載有大量契約文書格式樣本，因此此地區(qū)的明代土地契約文書格式代表了明代福建文書的設計水平。在此擬以明代“崇禎十六年甌寧縣高陽里陳必陞賣田皮契”為例對福建文書的格式進行分析，并與明代其他地區(qū)民間土地契約文書進行比較，以此來看“閩契”在明代全國民間土地契約格式要件設計中的地位。

高陽里二圖民人陳必陞，承父遺下脫禾田一段，坐落土名謝坑當隴，即目上至楊宅，下至陳宅，左至坑，右至坑為界，今來俱出四至明白。原計苗米壹拾叁籮，遞年還施宅貳拾石柒。且必陞為因缺少銀兩應用，情愿將本田托中出賠。先問房門人等俱各不受，遂得本里張祖福進前承賠為業(yè)。當日同中見三面言議，定時值土風契價花銀壹拾肆兩整。立契之日一頓交收足訖，無欠分厘。均系二家甘允，正行交易，亦無準折債負之類。并無重張典契外人財物。其田自賠之后，任從銀主管業(yè)收租，不敢阻擋。如有來歷不明，且必陞自行出頭抵當，不涉銀主之事。向后取贖之日，銀契兩相交付。今恐難憑，立契付與銀主收執(zhí)為照。

天啟柒年貳月 日

立契人 陳必陞 （花押）

（縣 印） 為中人 謝宮賜 （花押）

在見人 黃推仁 （花押）

依口代字人 李世明 （花押）

今收到余振宇辦得原契價紋銀壹拾柒貳錢外，義出代還苗谷并造田一應共去銀貳兩捌錢，共成貳拾兩整。批此為照。

崇禎拾陸年貳月 日

立批契人 陳必陞（花押）

交 銀 人 張祖福（花押）

在見人應真德（花押） 余貴泉（花押）

余正魁（花押）

代 字 人吳曾唯（花押）B20

此件“賣田皮契”共由八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賣田人情況?！案哧柪铩笔墙灰椎兀陂}北甌寧縣（今順昌縣高陽鄉(xiāng)），是交易雙方的住址。此部分在“閩契”中比較常見，在徽州文書、清水江流域文書以及晉南襄汾文書中也是常見要件，為識別文書產生地提供了方便，但是在文書格式比較簡單的北京地區(qū)文書和孔府文書中則很少出現(xiàn)。“陳必陞”是立契出賣方當事人，“張祖?！笔琴I方當事人。立契人作為賣方當事人必須在契約中書寫自己的基本情況并在契約尾部簽名，因此賣方當事人在契約中出現(xiàn)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民間契約文書的慣常做法。在福建以外地區(qū)的明代土地契約中，買方當事人多數(shù)是只寫姓，不寫全名，為后人了解和研究帶來不便。多數(shù)契約書寫買方當事人全名是福建文書不同于其他地區(qū)的特點之一。

第二部分是出售土地情況。“承父遺下”是出賣土地的來源。明代多數(shù)地區(qū)的土地契約中一般要有“承祖”“鬮分”“自置”等來歷說明，以顯示并非盜賣他人田產，但是在廣東明代契約和明代孔府契約則無此說明?！白洹笔侵杆u土地所在地。“四至明白”是土地的四鄰界止。“苗米”是指土地所承載的租稅數(shù)量以及從租稅數(shù)額中顯示出的土地面積?！伴}契”在說明土地所在地理位置時一般只寫坐落“土名”，即土地所在村莊地理名稱?；罩菸臅罢憬?、廣東等地區(qū)的土地契約在“土名”前通常還有以“千字文”編寫的“經理字號”，以表明土地在官府的登記編號，此契所代表的明代民間實務文書以及日用類書中的格式文書皆無此格式，這是“閩契”的又一特殊之處。另外福建文書還有用“計開”的方式記載所賣田地的基本情況?！坝嬮_”就是將出售土地的基本情況從契約正文中移出，放在契約尾部，如此設計可以避免如徽州文書等其他地區(qū)土地契約正文中的被賣土地的菜單式重復敘述，使土地契約文書正文更簡潔緊湊。所見到在福建文書中最早將土地情況移至正文后的是德化縣郭天德“正德三年賣田契”和郭天德“嘉靖二年找價契”B21。“計開”要件設計的出現(xiàn)為其他地區(qū)的土地交易契約所借鑒，已經成為其后各時期、各地區(qū)參照使用的格式范本，并一直被現(xiàn)代民事合同所沿用。

第三部分是交易原因。此契中的“缺少銀兩”即是。在明代民間土地交易實踐中買賣土地契約的理由很多，如“納租無措”“管業(yè)不便”等，但是“缺銀應用”則是各地契約普遍使用的理由。

第四部分是交易程序?！扒樵浮笔墙灰兹顺鲑u土地的意思表示。明代江南各地土地契約關于當事人意思表示的用語一般寫為“情愿”“自情愿”或“兩比情愿”等，此處的“二家甘允”也是明代土地契約當事人意思表示的慣常用語，但是北方地區(qū)的一些土地契約卻無此類言語?！巴兄小笔侵肝兄虚g人參與交易。福建文書的委托中人一般寫為“托中引就”，即中人不僅在交易中參與土地價格的商議，而且還在交易之前即開始引導買賣雙方見面，其他地區(qū)的中人則只在議價時出現(xiàn)。“中人”之下的“見人”是見證人，此與晉南文書中的個別文書相似，其他地區(qū)則少有。“出賠”是指交易形式，“出賠”就是出賣“田皮”，由此可見明代福建存在有“一田二主”現(xiàn)象?！跋葐柗块T，俱各不受”是土地交易“親鄰優(yōu)先權”習慣在福建文書中繼續(xù)存在的表現(xiàn)。產生于宋、元時期的“親鄰優(yōu)先權”現(xiàn)象到明代在全國各地土地契約中已經極為少見，可見這種由法律規(guī)定轉化為民間習慣的“親鄰優(yōu)先權”現(xiàn)象在福建地區(qū)具有很強的生命力。“三面評議”是指買賣雙方和“中人”三方共同協(xié)商交易事宜?！岸〞r值”是確定土地價格，“花銀”是支付手段。明代福建文書與其他地區(qū)一樣，土地買賣的價款支付明初為寶鈔，中期以后則轉變?yōu)樨泿呕蚬任?。B22福建文書支付的貨幣種類多樣，有寶鈔、銀兩。銀兩又有“絲銀”“紋銀”“紋廣銀”“花銀”“水九五色頂九三平銀”B23“番銀”“番永正銀”，B24名稱不一，而徽州文書則顯示有以苧麻布、糧食等實物為支付手段的現(xiàn)象。B25“立契之日一頓交收足訖，無欠分厘”是契約履行的說明。關于土地契約履行的時間，明代福建文書與其他地區(qū)相同，都是即時履行，其用語或“立契之日交收足訖”，或“就即兩交”“當日公同收足無欠”等，這也是明代契約格式“趨同性”的另一突出表現(xiàn)。

第五部分是標的物瑕疵保證。“無準折債負、無重張典掛”是對交易土地權利瑕疵的保證性說明，即所賣之土地既無抵押借款，也無典當買賣?！皽收蹅摗薄爸貜埖鋻臁笔歉＝ㄎ臅P于土地權利瑕疵的套語性表述，從元代到明代一以貫之?！叭缬衼須v不明，賣主自行抵當”是權利瑕疵的責任保證，此語是在明代土地契約中除晉南文書和孔府文書以外的多數(shù)地區(qū)土地文書的普遍性表述，這可能是學者關于明代民間契約格式“同構化”的理由之一。B26

第六部分是交易性質。在此契中雖未明說絕賣、活賣，但是其中的“向后取贖”則顯示買賣的性質為“活賣”。由于福建地區(qū)地少價昂，田主一般不愿絕賣土地，既使出賣土地，也經常采取“活賣”的方式，在賣契中寫明“向后取贖”，為日后討回土地提供契約依據。在分別取明代福建文書、徽州文書各50件進行比較后，發(fā)現(xiàn)福建文書寫明找價取贖的比例占20%以上，而徽州文書只有4件。B27可見這種找價取贖現(xiàn)象在福建地區(qū)極其突出。

第七部分是簽押。包括立契時期和參與人簽名畫押。在“陳必陞賣田皮契”中，在契尾簽字的有賣人陳必陞、中人謝宮賜、見人黃推仁、代書人李世明，可見立契參與人皆簽字，唯獨沒有買人張祖福，此種買人不簽字現(xiàn)象在明代土地契約中普遍存在，但是在見到的孔府文書中的“郭理卿賣園契”買賣雙方皆不簽字，只有“中人張德”一人簽字，B28此現(xiàn)象在明代各地的土地契約文書中實屬少見。

第八部分是“加批語”。崇禎十六年二月，陳必陞又立“批”將該田皮轉賣給第三人余振宇，收得余振宇田皮銀十七兩二錢，另收原買人張祖福以稅銀及田地改良為借口的找價銀二兩八錢。契后加“批”對文書未盡事宜進行補充說明是明代土地交易契約的普遍做法，福建文書亦然。

在明代的一些土地交易契約中還常見有稅糧推收和履約罰則格式，稅糧推收和履約罰則在福建地區(qū)的其他土地交易契約中也多有存在，如“弘治十一年二月晉江王元斌賣地契”中就有“其產米候造黃冊時與買主收割入戶”的約定B29?！瓣惐仃呝r田契”實質是一件活賣“田皮”契約，由于田主有可能隨時備價取贖，所以沒有必要約定推收過割稅糧，這與晉南文書、北京地區(qū)文書等北方地區(qū)的明代土地交易契約極其相似?！傲P則”是明代各地土地交易契約時常見的格式，此“陳必陞賣田皮契”雖然沒有約定違約罰則，但是在明代福建文書中約定罰則的現(xiàn)象也多有存在，如“建文三年侯官縣江十郎賣山契”中即有“賠罰銀一十六兩”的約定B30。

三、福建土地契約在明代民間土地契約的意義

福建省地處東南沿海，境內山多地狹。宋室南遷以后，北方移民增多，隨著福建沿海城市對外開放貿易的加強，社會經濟日漸繁榮。進入明代，福建地區(qū)人均土地占有量明顯不足，人地矛盾日益突出，土地交易的方式逐漸多樣化，致使福建文書與其他地區(qū)契約相比呈現(xiàn)出諸多不同的特點，因此在明代土地契約文書體系中具有重要意義。

1.明代福建土地契約的特點

明代福建土地契約有三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契約種類的多樣性，有如下幾種。

一是契約格式合同化。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民間契約分單契和合同契，單契主要出現(xiàn)在重大財產處分領域，合同契多稱“約”，一般在處理共同事務領域適用。B31單契是由財產處分一方當事人寫立文書交付接受財產一方當事人收執(zhí)，而合同契則是就當事人共同事務的管理由參與立約人共同議定協(xié)議內容、共同在文書尾部簽名的文書。但是在福建省安溪縣明代土地買賣契約文書中，發(fā)現(xiàn)有一種特殊土地文書，其格式與傳統(tǒng)社會其他地區(qū)的契約文書明顯不同，如“萬歷四年安溪縣黃恭、易法居買賣地山合約”。

仝立合約人黃恭、易法居，自祖以來承當長泰里一甲里班，歷來久矣。恭因米耗丁寡，策應一班，情實難堪。今班內戶首易法居丁米居多，堪當糧長，縣蒙方爺批準。當茲仝老人兩邊議，愿甘收起買地山價銀一百六十二兩正，將班內山場一所土名鐘洋、石筍、攬簿等處，配米二斗五升，官學山米八斗一升一合一勺七抄，秋租鈔六百文，并甲首二戶，俱付易法居掌管，輸納糧差，頂當一班里役。日后在黃不得而生端，在易不得而推卸。各無異言反悔等情，恐口無憑，仝立合約二紙為炤。

萬歷四年二月 仝立合約人 黃 恭、易法居

中見 溫積夫

老人 蘇寅玉B32

這是一件民間附頂當里役條件的土地買賣契約。其基本內容是：安溪縣長泰里糧長黃恭因“米耗丁寡”，難堪里役，先呈報方知縣批準，后與里老人協(xié)商將“班內山場”一所立契出賣與“班內戶首”易法居管業(yè)頂役。按照明代通常的交易習慣，此類土地買賣行為應當由賣方黃恭出面寫立單契一紙，交給買方易法居收掌，報縣推收過割糧差即可。但是此宗土地買賣所立契約與其他土地契約有諸多不同。首先是該買賣文書不稱賣地契，而是稱“合約”;其次是該買賣行為的立契方式不是用單契書寫方式，而是由賣方黃恭和買方易法居作為雙方當事人共同作為立契人將個人名字分別寫在契文“立契人”位置;再次是雙方當事人都在契尾“仝立合約人”處簽名畫押，而不是像明代土地契約文書中的通常做法一樣，只由出賣方一人簽名畫押;最后是此賣地契不是單契一紙交由買方收掌，而是寫立合約兩紙，由買賣雙方分別收執(zhí)。從此契約名稱、內容以及文書格式可以看出，此件明代萬歷年間的福建地區(qū)民間土地買賣契約已經完全革新了傳統(tǒng)社會的土地買賣契約慣常格式，初步開辟了現(xiàn)代社會財產買賣民事合同格式的先河，為現(xiàn)代民事法律文書格式的設計提供了成熟的經驗。

二是推收稅糧行為的單獨成契。按照明代法律規(guī)定，民間土地買賣的程序是先由買賣雙方當事人在“中人”的參與下簽訂土地契約文書，由雙方當事人在其他參與人的見證下當場將地契和銀兩互相交付給對方，即時完成履行義務，最后由雙方當事人到政府有關部門辦理稅糧推收過割手續(xù)。關于稅糧推收過割手續(xù)的法律文書開寫，通過查找除福建地區(qū)以外的各地民間土地契約文書發(fā)現(xiàn)，各地的土地交易的稅糧推收過割一般只在主契約文書中書寫“候大造之年過割稅糧”之類的期待性語言，很少見到關于稅糧過割的專門文書。但是明代福建地區(qū)的民間土地買賣行為除書寫買賣契約文書外，還要另行單獨寫立稅糧推收過割文書。福建地區(qū)的推收過割文書一般稱“推關”“產關”。如“天啟五年三月德化縣林起英立產關”文書顯示，林起英曾于天啟五年二月將“祖產”一段立契絕賣與鄧楊宇為業(yè)。同年三月份，林起英寫立“產關”文書一紙，交付買方到官過割稅糧，最終完成土地買賣手續(xù)。B33如果過割行為與找價絕賣行為同時進行，買賣雙方則在找價絕賣契約的尾部另行批寫推收過割稅糧條款。如在“嘉靖二年德化縣郭天德推產關”文書中，典田人郭天德曾于正德三年將“民田一段”送典與鄧宅，雙方約定“不拘遠近取贖”，中間經過找價一次，郭天德自知無銀回贖，到嘉靖二年，遂與賣方鄧某協(xié)商，訂立“推產關”文書，約定由鄧宅再找出“酒禮銀”一兩，由賣方將田上所載稅糧過割到鄧宅名下，最終完成該宗土地的交易程序。B34

三是因交易方式變化的契約創(chuàng)新。隨著社會經濟的快速發(fā)展，明代福建地區(qū)的民間交易形式也日益復雜起來，為有效適應民間財產交易的契約文書需求，民間的圖書經營者特別是民間代人書寫交易文書的“代書人”也在因時而進地創(chuàng)制新的契約文書。如在明代民間社會，秀才赴京趕考功名，其路途盤費需要民戶贊助，有些賣地無產的民戶便到原買主處要求出銀助捐，于是在福建地區(qū)便出現(xiàn)了相當于賣產后懇找捐納的現(xiàn)象，這些捐納行為稱之為“送字”。如“崇禎十四年六月德化縣林鐘岳立助送盤費字”即是。林鐘岳曾將田產立契賣與鄧宅，由于林鐘岳無力捐納二林秀才赴京趕考的貳兩銀錢盤費，按當?shù)厮桌?，便寫立“送字”報官批準，原買主鄧某只好依文書所寫為其出銀貳兩予以贊助。B35在明代福建德化地方還有這樣的土地交易現(xiàn)象：土地所有者在收取稱之為“酒禮銀”的銀兩后將土地交付銀主無償使用，既不收取租谷，亦不過戶稅糧，又不約定回贖期限，雙方形成一種特殊的用益物權關系。此種交易行為也有專門的契約文書，稱為“準字”B36。明代閩南地區(qū)另有一種特殊的土地交易行為，如龍溪縣有劉、許兩家兌銀共買一處地基，分別建房居住時發(fā)生糾紛，為化解矛盾，由里老人提出調處意見，由許家出銀將劉家地基份額購買歸許家所有，劉家得銀另覓地基建房居住。此種將地基由兌銀購買，到共有使用再到分割產權，最后由一方出銀以“付贖”方式歸為一家的地權處理方式所立契約，稱之為“付贖契”。B37

明代福建土地契約的第二個特點是契約文書稱謂的復雜性，有兩種情況。一是土地交易契約名稱繁多。明代福建地區(qū)的民間土地交易契約名稱復雜多樣。在土地買賣領域，賣契又稱“活賣”“絕賣”“賣字”“賣斷契”“送賣字”等。“活賣”是明代民間土地買賣狀態(tài)不確定的一種買賣方式，因為福建地區(qū)人地矛盾突出和土地關系的復雜，因此“活賣”現(xiàn)象在福建地區(qū)多有出現(xiàn)。福建地區(qū)的“活賣”土地契約性質從字面不易判斷，只有從契約文書的約定中來確定，即在“活賣”契約中一般要有約定“有力時回贖”的字樣。明代福建地區(qū)的土地“絕賣”契約比較容易判斷，一般只要有“絕”“盡”“斷”“離業(yè)”字樣即是?！敖^賣”又稱“盡價”“賣盡離業(yè)”“賣盡斷契”“賣盡契”等。明代福建地區(qū)民間土地買賣的找價現(xiàn)象比較普遍。在明代福建地區(qū)，找契又稱“湊契”“撮契”“扎契”“洗契”“貼契”“盡契”“洗貼盡契”“盡斷契”“添契”“添盡契”“插花契”等。其中“插花契”比較特殊，一般是在推收過割稅糧時所立，如果賣方當事人在寫立過割稅糧文書時要求最后一次找價被買方同意，其過割文書就會被寫成“推關插花契”，否則，就只能寫成“推關契”。由于明代福建土地市場的活躍，土地租佃關系比較復雜，因此土地租佃契約的名稱也比較多。具體有“租佃”“佃貼”“召佃契”“承佃合同”“認佃字”“賠田契”“摧田文約”“佃田文約”“田批式”“承佃田批式”“佃田當荷”“退佃退土文約”等。二是典、當、“活賣”行為契約分明。土地典當是明代土地使用權交易的重要形式。由于各地的交易習慣不同，土地典當文書的名稱也各不相同。在大量發(fā)現(xiàn)明代土地契約文書的徽州地區(qū)，雖然也同樣存在土地典當交易，但是該地區(qū)的土地典當契約書寫，卻存在典當不分的現(xiàn)象。明代福建地區(qū)的土地典當契約文書中的典、當分明，土地出典契約文書明寫“托中送典”，交易性質明確，出典人備價回贖的權利約定清楚，不存在典當、典賣不分的情況。B38當田作為傳統(tǒng)社會的抵押借貸形式在明代福建地區(qū)稱為“胎借”，與“送典”更是區(qū)別分明?！疤ソ琛逼跫s多見于福建的廈門地區(qū)，廈門市房地產管理部門收藏有數(shù)件書寫為“胎借”的明代土地抵當契約文書，這些抵當契約文書中抵當房地產權利關系明確，抵押借款數(shù)額和抵押期限具體，利息約定分明，與典和“活賣”行為不存在任何混淆。B39

明代福建土地契約的第三個特點是格式文書與實務文書的互動性。明代福建地區(qū)的民間土地契約表現(xiàn)形式與其他地區(qū)最大不同之處是不僅有數(shù)量較多的民間實務文書，同時還發(fā)現(xiàn)大量的私人書坊出版的民間日用類書中所收載的格式文書樣本。福建建陽地區(qū)的民間書坊興起于宋、元時期，到明代達到鼎盛。這些民間書坊以營利為目的，瞄準民間日常生活市場需求，刻印了許多民間生產生活百科全書即日用類書進行銷售牟利。建陽書坊早在元代就開始刻印收錄有契約格式文書的日用類書B40。建陽書坊的日用類書刻印者總結借鑒民間土地交易的實踐經驗，設計出許多適應民間生產生活的契約文書格式，為民間交易實踐提供了契約范本，使民間契約活動更具有規(guī)范化。同時民間生產生活經營方式的多樣化也不斷總結和創(chuàng)新民間契約的格式內容，又為民間書坊改進契約文書范本提供了實踐經驗，豐富了契約格式文書的內容，二者的互動有力推動了明代福建地區(qū)民間契約格式的規(guī)范性發(fā)展。

2.福建土地契約在明代民間契約文書中的意義

第一，緊貼民間交易公平的契約價值取向。這里可分為兩情況來看，一是為民間交易的找價行為提供民間法載體。土地典、賣找價現(xiàn)象的案例早在宋代的《明公書判清明集》已經記載，到明代土地典賣的找價已在江南廣大地區(qū)普遍存在，福建省作為明代東南沿海對外貿易發(fā)達的地區(qū)，“人均耕地的減少”，使土地“成了短缺而又極受珍惜的財富，增加了它的讓渡難度”。B41地價的上漲，致使福建各地的土地買賣雙方的利益不斷呈現(xiàn)極不公平的狀態(tài)，因此找價現(xiàn)象在“閩中尤甚”B42。據統(tǒng)計，福建師范大學收藏的福州、南平、漳州、寧德、仙游五地區(qū)的1739件明清土地契約中找價契有613件，比率為35%，特別是福州地區(qū)的985件明清土地典賣契約文書中找價文書有503件，比率為51%。B43明代中期以后，由于民間土地典賣找價引發(fā)的民事訴訟案件增多和稅糧征收主體的不確定，致使找價行為被地方政府官員斥之為“薄惡之風”B44。盡管朝廷及其地方官員為減少訴累和保證稅糧征收極力反對找價行為，但是在民間社會的土地交易過程中的買賣雙方為追求利益最大化，將找價作為一種平衡買賣雙方正當權利的私力救濟手段，因此找價現(xiàn)象在明代福建地區(qū)民間土地典賣實踐中不斷呈現(xiàn)出旺盛的生命力。B45雖然這種實際上在民間社會發(fā)揮平衡買賣雙方權利的找價行為不為政府執(zhí)政價值取向和傳統(tǒng)道德理念所認可，但是為適應民間土地交易需求，民間契約文書的“代書人”不斷設計出名目繁多的作為民間契約法秩序載體的各種找價文書，致使大量土地出賣方當事人利用這些找價文書在賣田之后一再立契索取找價，以致一田賣出，加找再三。如前已述及的正德三年德化縣郭天德典地立契加找和崇禎年間德化縣鄒偶娘賣地之后的索取“添價”都在三次以上B46。實事求是地講，土地價格朝賣夕漲的事實存在，使找價行為不斷得到了買賣雙方甚至普通民眾的心理認可，因此可以說明代福建地區(qū)多有存在的找價契約文書為民間交易的公平價值取向提供了民間習慣法載體。二是活賣契約大量存在的當事人互益性。明代土地活賣現(xiàn)象從文書看大致有兩類，一類是在契約中明確約定“有力回贖”字樣的法定活賣文書，另一類是雖未約定回贖，但是在文書中既無“絕賣離業(yè)”“永不言盡取贖”的語言，也無推收稅糧、交付上手老契的約定，使交易行為處于既不回贖又不絕賣狀態(tài)，給賣主日后找價提供了借口，這一類契約實際也是事實上的活賣文書。據筆者統(tǒng)計，《明清福建經濟契約文書選輯》收錄有明代土地文書18件，其中約定有可以回贖的活賣文書有5件，明確約定絕賣的4件，有8件屬于沒有約定絕賣、回贖的賣方可以隨時找價的事實活賣文書。另在《閩南契約文書綜錄》中收錄有明代土地文書33件，其中有9件明確為絕賣，5件為找價轉為絕賣，寫明“有力回贖”的活賣文書有2件，其余17件既無盡、絕、斷、離之語，亦無日后回贖的約定，應屬于權利不確定的事實活賣文書，可知明代福建土地“活賣”現(xiàn)象在民間頗為流行。如天啟五年二月德化縣西墩鄉(xiāng)民林起英立契以價銀3兩賣山一所，契內既無言明絕賣，又無“永不言盡取贖”，賣后四個月，其父林鐘岳即到縣起訴要求賣主再出銀22兩，并且得到縣官的“準照”。B47在民間交易實踐中，買主和賣主都希望以活賣的方式進行交易，因為對于賣主來說，賣地畢竟不是光彩的事，不得已而賣地，采取活賣雖然第一次收到的地價與實際地價不敷，但是其后還可以再次找價取得新的收益，在財力允許的時候，還可以將土地回贖自有;對于買主，活賣可以以較低的成本取得土地使用權，其后通過支付找價，分散經濟負擔，逐步緩解壓力，最終獲得土地所有權。如此看來，民間的活賣現(xiàn)象對雙方都有利可圖，活賣實際上成了平衡買賣雙方利益關系的重要經濟手段?；钯u文書的大行其道，是承擔著土地交易互益化的法律文書載體。

第二，交易習慣的傳統(tǒng)規(guī)則保留。買賣土地“親鄰優(yōu)先權”交易規(guī)則最先被宋、元政府以法律規(guī)定的方式在全國各地推行?，F(xiàn)能見到的完整反映宋、元兩代土地交易“問賬”“給據”等內容的土地交易契約是元至正年間的晉江縣“麻合抹賣花園契”和“蒲阿友賣山地文契”。B48此兩人所賣標的為同一宗花園山地，每宗買賣契約文書各三張，分別是“問賬”文書、官給“公據”、“賣契”。麻合抹于至正二年經“立賬”遍問親鄰、報官請給“公據”，將園山賣給阿老丁為業(yè)。至正二十七年，阿老丁子孫蒲阿友又將該宗地產轉賣與潘五官。由此兩次土地買賣文書可知，在元代民間社會，土地交易親鄰優(yōu)先購買權的“問賬”制度是被交易者遵守的。到了明代，這種土地買賣優(yōu)先權規(guī)則由于被政府所廢止，在其他地區(qū)逐漸淡出土地交易程序，但是在福建部分地區(qū)民間土地交易實務文書中卻依然存在。如建陽縣云蓋里B49、甌寧縣高陽里B50、永安縣黃歷鄉(xiāng)B51等地的土地契約中仍見到“先問房親”字樣。這種被明代福建地區(qū)民間契約所保留的親鄰優(yōu)先權制度，繼續(xù)延至清代，并且存活到民國初期。B52筆者認為：產生于宋、元時期的土地交易親鄰優(yōu)先權制度既有政府層面的“定分止爭”的導向，也有民間層面的“敬宗收族”的追求，具有明顯的民間社會秩序治理意義。在同姓宗族聚居為特征的明清民間社會，親鄰優(yōu)先權規(guī)則不僅推動了宗族內部的互惠互助，維系了宗族及地方社會經濟交易的穩(wěn)定，而且土地在親鄰內部交易節(jié)約了社會治理成本，減少了民間田產糾紛，同時土地所有權在親鄰內部流轉的實質還兼顧了親緣、地緣關系，使宗族內部各家庭之間的利益受到保護。B53因此，明代福建土地契約對宋、元傳統(tǒng)中的親鄰優(yōu)先權的保留，在對傳統(tǒng)社會契約規(guī)則積極成果的繼承和發(fā)展方面具有獨特的正當意義。

第三，契約規(guī)范地方經驗的廣泛傳播?！秵⒃噱X》是所見最早收錄民間契約格式文書的日用類書，該書收錄“典買田地契式”等契約格式文書16種，為明代建陽書坊刻印契約格式文書提供了經驗。日用類書巨大的經濟利益推動著書坊經營者向福建以外的江浙及其中原地區(qū)拓展市場。據學者考察，建陽書坊向福建以外拓展市場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通過長途販運將在建陽本地印刷的類書成品遠銷到省外，另一種是直接在文化發(fā)達的南京等地開設書坊分號，就地印賣。B54閩北書商在全國各地大量銷售日用類書使契約格式文書在各地得到普及，直接影響了各地的土地契約文書的書寫規(guī)范。B55與相對封閉的徽州文書相比，福建文書更具有開放性。因此，福建文書無論是格式、內容，或是在地域的影響力方面，都可以與收藏50萬件之巨的徽州文書比肩競輝，是明代民間土地契約范本的又一典范。

四、結語

由于明代區(qū)域面積廣大，各地社會經濟文化發(fā)展差異和民間習慣的不同，勢必影響到民間生活諸領域，表現(xiàn)在民間土地交易契約的設計方面，必然會出現(xiàn)土地交易契約的地區(qū)性差別。作為最早被學者發(fā)現(xiàn)和利用的福建民間土地契約文書，由于歷史的原因以及閩北書商的參與和推動，其地方土地契約文書在民間交易習慣、文書構成要件以及由此反映出的明代福建民間土地交易的權利義務設計和履行，都勢必形成地區(qū)性土地契約特征，福建文書的地區(qū)性特征和徽州文書、晉南文書、清水江流域文書等不同地區(qū)的土地契約共同為豐富明代民間契約規(guī)則體系提供了各具特色的土地契約設計經驗。因此只有區(qū)分研究諸如福建文書等地方民間契約的個性特性，才能全面把握和歸納明代土地契約文書構成的規(guī)則體系。

注釋

①趙彥昌、丁紅玉：《中國古代契約文書編撰沿革考》，《檔案學研究》2016年第6期。

②盧增榮：《福建民間契約文書的最新搜集和論說》，廈門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00年。

③B21B24B29B33B34B35B36B37B38B46B47B48楊國楨：《閩南契約文書綜錄》，《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0年增刊。

④福建師范大學歷史系：《明清福建經濟契約文書選輯》，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216、308—314頁。

⑤陳志平：《福建民間文書》第三冊、第五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5、1—5頁。

⑥周正慶、周永：《閩東家族文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古田卷上第3頁、壽寧卷上第314頁、柘榮卷上第211頁、周寧卷下第574—576頁。

⑦徐雁宇：《閩北文書》第一冊《南平文書》“萬歷四十二年云蓋里康新發(fā)賣山契”“崇禎四年張文貴賣屋契”“崇禎五年楊季蘭賠佃田契”“崇禎九年崇仁里楊章明賠佃田契”，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6頁。

⑧楊國楨：《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21、27—33、126—127、294—303、338—353頁。

⑨周玉英：《明清時期福建經濟契約文書研究》，遠方出版社，1999年。

⑩B41B43唐文基：《關于明清時期福建土地典賣中的找價問題》，《史學月刊》1992年第3期。

B11袁嬋、李莉、李飛：《明清時期徽州涉林契約文書初探》，《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B12陳支平：《從易氏家族文書看明代福建的“投獻”與族產糾紛》，《中國史研究》2014年第3期。

B13B26王旭：《契紙千年：中國傳統(tǒng)契約的形式與演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64、172—228頁。

B14張傳璽：《秦漢問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89頁。

B15李祝環(huán)：《中國傳統(tǒng)民事契約成立的要件》，《政法論壇》1997年第6期。

B16B19B28楊國楨：《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28、142、142頁。

B17王毓銓、林金樹：《中國經濟通史：——明代經濟卷》，經濟日報出版社，2000年，第175—177頁。

B18寒冬虹、楊靖：《國家圖書館藏部分明清土地契約略說》，《文獻季刊》2004年第1期。

B20B22B23B30B50福建師范大學歷史系：《明清福建經濟契約文書選輯》，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367、313、134、3頁。

B25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著的《明清徽州社會經濟資料叢編》中，第一集第5—16頁“洪武五年休寧縣胡周印賣田赤契”等以稻谷為支付手段，第22—25頁“宣德二年休寧縣汪已千賣田赤契”等以苧麻布為支付手段，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

B27此四件分別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明清徽州社會經濟資料叢編》第二集第50、58—59、64、75頁。

B31滋賀秀三等：《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141、282頁。

B32陳支平：《從易氏家族文書看明代福建的“投獻”與族產糾紛》，《中國史研究》2014年第3期。

B39參見廈門市國土資源與房產管理局（內部資料）：《廈門市房地產契約契證》，2008年，第16頁。

B40元泰定元年福建建陽劉氏日新堂刻印的《啟札青錢》已收錄有契約格式文書樣本。

B42B44謝肇淛：《五雜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3頁。

B45春楊：《明清時期田土買賣中的找價回贖糾紛及其解決》，《法學研究》2011年第3期。

B49徐雁宇：《閩北文書》第一冊《南平契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頁。

B51傅衣凌：《明清農村社會經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1年，第173頁。

B52南京國民政府司法行政部：《民事習慣調查報告錄》“親族有優(yōu)先購買之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44頁。

B53張振華：《宋元親鄰優(yōu)先權的法源地位及其制度功能》，《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22卷第5期。

B54肖東發(fā)：《中國圖書出版印刷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64—165頁。

B55如曹樹基《鄱陽湖區(qū)文書》所收錄的“崇禎二年饒州胡文賣湖契”格式與閩北土地契約極其相似。

責任編輯：王 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