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洛衛(wèi)夫人說她自己去買花。
因為露西已經(jīng)有活兒干了:要脫下鉸鏈,把門打開;倫珀爾梅厄公司要派人來了。況且,克拉麗莎·達洛衛(wèi)思忖:多好的早晨啊——空氣那么清新,仿佛為了讓海灘上的孩子們享受似的。
多美好!多痛快!就像以前在布爾頓的時候,當她一下子推開落地窗,奔向戶外,她總有這種感覺;此刻耳邊依稀還能聽到推窗時鉸鏈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那兒清晨的空氣多新鮮,多寧靜,當然比眼下的更為靜謐:宛如波浪拍擊,或如浪花輕拂……
再過100年,提起《達洛衛(wèi)夫人》,恐怕還是得從第一句——一個女人想買花說起。1998年,美國作家邁克爾·坎寧安用伍爾夫的方式,把伍爾夫本人寫《達洛衛(wèi)夫人》的過程,寫進了他的長篇小說《時時刻刻》,替所有的當代作家完成了向伍爾夫致敬的儀式。在《時時刻刻》里,《達洛衛(wèi)夫人》的女主角——倫敦的克拉麗莎被搬到了紐約,時代相距五六十年,但是克拉麗莎一出場,在那個六月的清晨,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仍然是:還有花要買。
一個叫克拉麗莎的議員夫人要買花。這個行為之所以構(gòu)成一個事件,這個事件之所以值得被寫進文學史,是因為“買花”的目的被敘述不斷插入、延宕。克拉麗莎打開門,撲面而來的新鮮空氣就把她的記憶帶回了十八歲,初戀情人彼得不由分說地闖進了克拉麗莎的意識洪流。有時候,當克拉麗莎與別的人物相遇,思緒聚焦到對方身上時,小說的視角又會隨著這種意識的流動自然地、不露痕跡地轉(zhuǎn)到這個人物身上,接下來的一大段敘述就是圍繞著這個人物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展開,最后再悄悄轉(zhuǎn)回到克拉麗莎這邊。在傳統(tǒng)小說中,這樣的轉(zhuǎn)化要清晰、笨重得多,作者會設置各種顯要的標志來提示讀者。到了伍爾夫筆下,標志被淡化甚至取消,我們總是不知不覺就被帶到了另一個時空,跟著另一個人物的角度看問題,然后再不知不覺地回來,自然得就像我們每天思緒萬千的狀態(tài)一樣。
意識在流動,行為也在繼續(xù)。記憶如水奔流不息,而買花的路線也需要被妥帖安排。重讀《達洛衛(wèi)夫人》,透過那些美麗得讓人眩暈的句子,更讓我驚嘆的還是伍爾夫組織材料、營造結(jié)構(gòu)的能力(盡管作者本人從十四歲開始就跟精神崩潰纏斗了一生)??死惿囊惶?,要走怎樣的路線,做怎樣的安排,才能把這個人物以及周邊群體的面貌和心態(tài)層次分明地展現(xiàn)出來——換成作者立場去想象小說的原料,才會知道這樣寫有多難。這一天之前的歷史,這一天之后的未來,都被壓扁成半透明的薄膜,一層層疊在這一天的截面上。行走在倫敦的并不僅僅是此刻的克拉麗莎,那些薄膜不時飛揚起來,我們隨手就能抓住一星半點,窺見她的昨天與明天。伍爾夫的難度在于:表面上,意識的流動和思緒的飛揚必須呈現(xiàn)無序的狀態(tài),必須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思維自由馳騁的“原生態(tài)”;但小說的結(jié)構(gòu)不能是無序的,思維的落點必須經(jīng)過精密的計算,讀者隨手撿起的,才可能是有價值的、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把它們拼起來,才有可能貫徹伍爾夫的文本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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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沃爾什已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向著她,輕輕地揮動著一方印花大手帕。他看上去頗老練,而又乏味、寂寞;他那瘦削的肩胛把上衣微微掀起,他擤著鼻子,發(fā)出挺大的響聲。把我?guī)ё甙?,克拉麗莎一陣感情沖動,仿佛彼得即將開始偉大的航行;爾后,過了片刻,恰如異常激動人心、沁人肺腑的五幕劇已演完,她身歷其境地度過了一生,曾經(jīng)離家出走,與彼得一起生活,但此刻,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應該行動了。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向彼得走去,就像一個女人把東西整理舒齊,收拾起斗篷、手套、看戲用的望遠鏡,起身離開劇院,走到街上。
真令人不可思議,他想,當她走近時,帶著輕微的叮當聲、瑟瑟聲,當她穿過房間時,竟然仍有一股魅力,仿佛當年,在夏天晚上,她能使月亮在布爾頓平臺上升起,盡管他厭惡月亮。
盡管小說的表層確實呈現(xiàn)出一種靈動的、自由的面貌,似乎想到哪里就可以寫到哪里,但實際上所有的細節(jié)并不懸空,從這些看似散亂的思緒中我們可以得到很多信息,而這些信息的分布和排列,是經(jīng)過作者精心選擇和設計的。比如,正當我們通過克拉麗莎的回憶,對彼得的性格越來越了解時,彼得就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一幕發(fā)生在克拉麗莎家中。當時,克拉麗莎買完花回來,知道丈夫應邀與布魯頓女士共進午餐,她自己卻未被邀請,感覺到社交場上的微妙關系,難免郁郁不樂。她一邊縫制晚宴禮服一邊胡思亂想。恰在此時,暌違多年的彼得突然來訪。
兩人的重逢暗流涌動,種種表面上的欲言又止與心里跑過的千軍萬馬同時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彼得手中的折刀(這把小刀甚至在開頭買花那一段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成了反復被使用的道具,他古怪的動作都被克拉麗莎看在眼里。當年,克拉麗莎選擇嫁給更為理性的理查德·達洛衛(wèi)之后,彼得遠走他鄉(xiāng),終究一無所成。言談間,彼得的心理活動通過他自己的主觀視角和克拉麗莎的眼睛交替展現(xiàn)。哪怕在同一個句子里,上半句是彼得的心聲——“我當然想娶你,那件事幾乎叫我心碎”,而下半句就轉(zhuǎn)到克拉麗莎眼前的景象——“他(也就是彼得)沉湎在悲哀的情思里,那痛苦猶如從平臺上望去的月亮,冉冉上升,沐浴在暮色中,顯出一種蒼白的美”。這一段的最后,在克拉麗莎眼里,眼前的彼得又逐漸融入了回憶里或者想象中的情境,時間與空間都發(fā)生了位移。于是,她覺得“她仿佛與他并肩坐在平臺上”。
為了顯得自己并不那么失敗,彼得強調(diào)他仍然沒有放棄戀愛,但他現(xiàn)在愛上的一個印度女子是個有夫之婦,還有兩個孩子,如今正在商量著辦離婚手續(xù)??死惿运回灥睦硇哉J定這不過是彼得混亂生活的又一個新麻煩,但情感上仍然被微妙的嫉妒所淹沒。在想象中,克拉麗莎甚至一度覺得靈魂從身軀中抽離,意識在片刻中完成了“離家出走、與彼得一起生活”的全過程。彼得感應著克拉麗莎的心理活動,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你幸福嗎,克拉麗莎?”他問道。恰在此時,門突然打開,克拉麗莎的女兒伊麗莎白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一場白日夢,一段“意識”的冒險里程,就此走到了終點。彼得告辭走到大街上,大本鐘敲響,正好十一點半。在這里,時間似乎在伍爾夫的筆下發(fā)生了神奇的變化,一個人仿佛在片刻之間就能走完長長的一生。這是典型的意識流的魔術,遍布整部小說。用伍爾夫自己的話說,這魔術的精髓在于“故事可能會搖晃,情節(jié)可能會皺成一團,人物可能被摧毀無遺——總之,小說就有可能變成一件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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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兀自不動地站著,瞅著母親。門虛掩著,外面是基爾曼小姐;克拉麗莎知道她在那里,穿著雨衣,竊聽母女倆談些什么。
可不是,此刻基爾曼小姐立在樓梯平臺上,穿著雨衣,她穿這個是有道理的。首先是便宜,其次,她四十出頭了,穿什么,戴什么,畢竟不是為了討人喜歡。況且,她窮,窮得不像樣。要不然,她才不會替達洛衛(wèi)這號人當差哩,他們是富人,喜歡做出好心的樣子……
站在彼得的視角上看,阻止克拉麗莎跟他出走的那股力量來自克拉麗莎的家庭。那么,這個家庭的內(nèi)部是不是真的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完美呢?伍爾夫很快通過情節(jié)上的調(diào)度,將答案由表及里地展現(xiàn)出來。彼得離開克拉麗莎家之后,一路上浮想聯(lián)翩,我們從他的主觀感受中,能看到不少有關克拉麗莎丈夫理查德的信息。即便考慮到彼得對理查德的偏見,我們?nèi)匀豢梢钥闯隼聿榈率且粋€保守、文雅然而也非常缺乏情趣的人。比如他曾“氣勢洶洶地大放厥詞,說正經(jīng)人都不應該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因為念這些詩歌就像湊著小孔偷聽(況且他不贊成詩中流露的那種曖昧關系),還說正派人不應當讓妻子去拜訪一個亡婦的姐妹?!边@種或許出于迷信的乖僻,在彼得看來是十足的謬論。他認為,盡管克拉麗莎的才智是理查德的兩倍,“她卻不得不用他的眼光去看待事物”,而這就是婚姻的悲劇。
理查德·達洛衛(wèi)的正式出場發(fā)生在這一天的一點半。當時他正與別人共進午餐,聽說彼得最近已經(jīng)回到倫敦。理查德深知克拉麗莎與彼得的關系,心里當然略感波動,當即決定午餐之后馬上就帶一束鮮花(又是花)回去,獻給克拉麗莎。無論是小說的敘述者,還是克拉麗莎本人,并沒有對理查德這個人物做十分清晰的刻畫,有關理查德的篇幅是所有主要人物中最少的。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根據(jù)這些簡單的敘述大致印證彼得的看法:理查德的思維相對簡單,他從未激起克拉麗莎太多的情感波瀾,但是克拉麗莎也一直在強調(diào)她并沒有后悔跟他結(jié)婚,因為她需要嫁給“靠得住的人”。當理查德帶著鮮花回到家里時,兩人的談話平淡如水,克拉麗莎甚至告訴理查德,剛才見到彼得時,很想告訴他當年想過嫁給他。然而,這話仍然沒有激起理查德的強烈反應,他維持著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非但說不出“我愛你”三個字,反而把話題引到岔路上去。
這條岔路就是達洛衛(wèi)家的瑣碎家務,雖然著墨不多,我們也能從中看出好幾組矛盾:首先,在理查德看來,所有家務都是克拉麗莎負責,她只要在這個小小的天地間當一個十足的主婦就應該心滿意足,而這樣的想法,或者說理查德所代表的傳統(tǒng)勢力對于女性角色的限制,卻讓克拉麗莎備受壓抑;其次,當天的晚宴讓克拉麗莎頗為心煩,因為她不得不邀請一位她所不喜歡的窮親戚艾麗·漢德森來赴宴;此外,克拉麗莎與家庭教師基爾曼小姐之間形成某種既互相依賴又彼此敵視的關系,作者的筆觸深入她們各自的內(nèi)心世界,細致入微地描寫她們之間的帶有明顯階級烙印的對峙?;鶢柭〗銓ε魅说姆锤泻吞翎?,通過控制她女兒伊麗莎白來實現(xiàn),這一點寫得尤其觸目驚心??死惿c女兒在門內(nèi)聊天,她的第六感卻意識到門外偷聽的基爾曼,視角隨即轉(zhuǎn)到門外樓梯上的基爾曼,此后的敘述由她接棒。這一組鏡頭的切換,即便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仍然顯得異常干凈而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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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從小說的這個部分,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出,伍爾夫的視野并非局限在中產(chǎn)階級的小圈子里,她對于當時無處不在的社會矛盾有異常敏感的反應。伍爾夫曾在日記里認真地闡述過《達洛衛(wèi)夫人》的文本意圖。她說:“在這本書里,我要表達的觀念多極了,可謂文思泉涌。我要描述生與死,理智與瘋狂;我要批判當今的社會制度,揭示其動態(tài),而且是最本質(zhì)的動態(tài)……”與伍爾夫本人年齡、身份、知識背景相仿的克拉麗莎當然可以精確地傳達作者對于世界的認知和人生的思考,她與昔日的情人彼得、今日的丈夫理查德之間的微妙關系也能折射出更為復雜的光線。但是,僅僅用這些來實現(xiàn)伍爾夫寄托在這部小說里的野心,似乎有些力不能逮。因此,伍爾夫進一步提升了《達洛衛(wèi)夫人》的難度系數(shù)。從小說一開始,她就引入了另一條重要的故事線。
這條線的主人公名叫賽普蒂默斯,“三十上下、臉色蒼白”,像一尊奇特的雕像,毫無預警地突然浮現(xiàn)在文本中。賽普蒂默斯出身貧寒,上過一戰(zhàn)的戰(zhàn)場。這個單純而敏感的青年熱愛莎士比亞,認為參戰(zhàn)就是為了保衛(wèi)莎士比亞的故鄉(xiāng),保衛(wèi)那位把莎士比亞的作品介紹給他的可敬的女士。在戰(zhàn)場上,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好友伊萬斯慘死,曾經(jīng)的夢想歸于幻滅。從現(xiàn)在的眼光看,他有嚴重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應激綜合征。他眼中的世界是晃動的,他的心理獨白常常既顯得荒誕變形,又神奇地道破人間真相。小說中的這一天,對克拉麗莎而言,意味著重逢舊愛和籌備晚宴,但對于賽普蒂默斯而言,這卻是他的精神疾病徹底失控、最終走向死亡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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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再也無法忍受?;裟匪勾蠓虮M可以說無關緊要??墒?,她寧愿他死掉!瞧著他那樣愣愣地瞪視,連她坐在身邊也視而不見,這使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可怕,無論是天空、樹林、嬉戲的孩子,還是拉車、吹哨子、摔跤;一切都顯得可怕。她確實不能再和他坐在一塊了。但是他不肯自殺,而她又不能向任何人吐露真情?!百惼盏倌菇鼇砉ぷ魈哿恕彼荒苓@樣告訴自己的母親。愛,使人孤獨,她想。她不能告訴任何人,現(xiàn)在甚至不能對賽普蒂默斯訴說真情。她回頭望去,只見賽普蒂默斯穿著那件舊大衣,躬著背,坐在座位上,茫然凝視。一個男子漢卻說要自殺,這是懦弱的表現(xiàn)。然而,賽普蒂默斯曾經(jīng)打過仗,他以前很勇敢,不像現(xiàn)在這樣。她為他套上有花邊的衣領,給他戴上新帽子,而他卻毫不在意;沒有她在身邊,他反而更稱心。而她呢,如果沒有了他,什么也不能讓她感到幸福!什么也不能!他是自私的。男人都是如此。他沒有病?;裟匪勾蠓蛘f他沒有病。
賽普蒂默斯的悲劇,不僅僅是戰(zhàn)爭造成的。他最后一天的活動主要是由妻子陪同去威廉·布雷德肖爵士的診所求醫(yī)。在一戰(zhàn)前后,人們對心理學和精神疾患的認識遠不如今天成熟,以布雷德肖為代表的“正統(tǒng)人士”對于像賽普蒂默斯這樣具有獨特人格、受到嚴重精神創(chuàng)傷的人不僅缺乏同理心,而且滿懷偏見。他總是站在道德層面上告誡甚至譴責病人,得意揚揚地要他們保持“平穩(wěn)感”。評論家們喜歡引用小說里那段著名的對布雷德肖的反諷,說他“崇拜平穩(wěn),不僅使自己飛黃騰達,并且使英國欣欣向榮”。在這里,伍爾夫的筆觸確乎尖銳,她批判的不僅是布雷德肖們用來沽名釣譽的那些僵化保守的教條,而且指出他們對于人類廣闊的精神世界的無知。不過,與此相比,更為隱蔽也更讓人細思極恐的描寫則是針對賽普蒂默斯的妻子雷西婭的。當賽普蒂默斯第一次在小說中出現(xiàn)時,我們就同時看到了他妻子的吶喊:“她寧愿他死掉!”“但是他不肯自殺”。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賽普蒂默斯那瘋狂的、變形的世界里,時常綻放的動人而真摯的火花。他總是產(chǎn)生幻覺,認為自己收到了死去的朋友從天堂帶來的信息:“告訴首相,不許砍伐樹木”(因為樹木是有生命的),“普遍的愛,這就是世界的意義所在”。賽普蒂默斯的夢想是“改變這個世界,再也不要有人出于仇恨而殺人”,他時常聽到麻雀用希臘語唱歌,贊頌一個“沒有罪惡”“沒有死亡”的世界。從一開始,雷西婭挽著賽普蒂默斯的臂彎里,就裝下了隔絕了兩個世界的鴻溝。
那么,這兩個世界之間是否需要,或者說,有沒有可能存在聯(lián)結(jié)?這是伍爾夫需要解決的下一個問題。
賽普蒂默斯的一天與克拉麗莎的一天構(gòu)成兩個平行世界,他們的地位和環(huán)境距離懸殊,但在心理層面上互為倒影——賽普蒂默斯的憂傷映照著克拉麗莎的困擾。在寫作這部小說的過程中,伍爾夫最重要的決定是,并沒有沿著傳統(tǒng)的小說思路,從一開始就安排賽普蒂默斯成為克拉麗莎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上的某個節(jié)點(就像安娜·卡列尼娜與列文那樣的關系),而是讓他們始終不存在真正的“關系”,并且一直在延宕他們相遇的時間。小說中的視角變換十分靈活,大多數(shù)時候緊跟著人物的眼睛在地面穿行,但偶爾也會突然升高到空中,像電影中的航拍鏡頭一樣捕捉地面上的蕓蕓眾生。通過這種突然升高的視角,我們看到賽普蒂默斯這條副線其實與達洛衛(wèi)夫人的主線一直交織在一起。他們在倫敦街頭擦肩而過,在同一天想起莎士比亞的同一句詩,由克拉麗莎衍生的人物彼得和理查德也都在公園里、街道上看到過賽普蒂默斯夫婦的身影。但是,小說中的人物意識不到,作為讀者,我們讀到這些段落時也不太清楚作者這樣寫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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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生命有一個至關緊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卻被無聊的閑談磨損了,湮沒了,每天都在腐敗、謊言與閑聊中虛度。那青年卻保持了生命的中心。死亡乃是挑戰(zhàn)。死亡企圖傳遞信息,人們卻覺得難以接近那神秘的中心,它不可捉摸;親密變?yōu)槭柽h,狂歡會褪色,人是孤獨的?!?/p>
鐘聲響了。那青年自盡了,她并不憐惜他;大本鐘報時了:一下、兩下、三下,她并不憐憫他,因為鐘聲與人聲響徹空間。瞧!老太太熄燈了!整個屋子漆黑一團,而聲浪不斷流蕩,她反復自言自語,脫口道:不要再怕火熱的太陽。她必須回到賓客中間。這夜晚,多奇妙呵!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和他像得很——那自殺了的年輕人。他干了,她覺得高興;他拋掉了生命,而她們照樣活下去。鐘聲還在響,滯重的音波消逝在空中。
直到結(jié)尾,主線與副線才發(fā)生了整部小說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客觀聯(lián)結(jié)——在克拉麗莎的晚宴上,她的客人布雷德肖爵士隨口提起,他的病人剛剛跳樓自殺。此時,讀者才會恍然大悟,意識到這個“病人”就是賽普蒂默斯。恍惚之間,克拉麗莎突然覺得自己“很像那陌生的年輕人,多奇怪,對他毫無所知卻又那么熟悉”。那一刻,倒影與本體重疊在一起,人物與未來的作者也重疊在一起(我們不得不再一次想起伍爾夫本人的結(jié)局),這是小說才能辦到的事。
生活在美滿表象下的克拉麗莎,總是處在悵然若失而又難以言說的狀態(tài)中,安逸平穩(wěn)的生活并不能滿足她精神上的寂寞,更難以安放她思考的重量,但她自己也說不清缺失的究竟是什么。與她素昧平生的賽普蒂默斯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里墜樓身亡,這個與她無關的消息卻突然開啟了她一天中、也是一生中的“頓悟”時刻。她不憐憫他,正如她不會憐憫自己。她感覺到,“在死亡面前,封閉的外殼打開了,狂喜的激情消退了,人孤零零地面對著人生的真諦。在死亡中包含著一種擁抱”。兩個世界在這一刻發(fā)生了深刻而普遍的聯(lián)結(jié),在互相對照中拼接成完整的一戰(zhàn)之后的人類精神圖景。而書外的我們,和克拉麗莎同時完成了頓悟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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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紀60年代最知名的百老匯舞臺劇里,一對紐約中年高知夫婦從頭到尾浸泡在酒精里,在滔滔不絕和歇斯底里之間彈跳,時而戲謔時而尖刻時而崩潰地唱起一首被改編的童謠。暗黑童話《三只小豬》里的那首“誰害怕大灰狼”被改成了只有知識分子才能會意的諧音梗——“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wolf/Woolf)。童謠貫穿始終,整出戲就以此命名——《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盡管故事本身跟伍爾夫一點關系都沒有。作者阿爾比在解釋劇名的時候,說他曾在紐約一家酒吧的洗手間里看到有人用肥皂把這句話寫在鏡子上?!斑@顯然是在用‘伍爾夫來指涉‘大灰狼……就好像在說,誰害怕度過沒有虛假幻象的人生。我突然意識到,這實在是一個典型的、在大學中流傳的知識分子笑話?!?/p>
那大約是1962年的事,離弗吉尼亞·伍爾夫自殺的1941年,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余年。生命消逝,小說還在閃光,作者本人則漸漸變形成一條知識界的暗語。伍爾夫,約等于大灰狼,約等于“度過沒有虛假幻象的人生”。
這種被符號化的宿命,其實早在伍爾夫生前就注定了。20世紀20年代,在很多人眼里,伍爾夫約等于布魯姆斯伯里集團的領袖,遠離平民生活的沙龍女主人,匪夷所思的造句高手和不肯好好講故事的神經(jīng)質(zhì)小說家。這樣的說法不僅充滿偏見,而且顯然并沒有真正進入文本。
如今已經(jīng)很少有人像伍爾夫那樣,堅持讓“意識”從頭流到尾,同時不惜工本地搭建文本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了——無論對于作者還是讀者,這樣寫都太難了。但是,現(xiàn)代作家下筆,誰也不敢說沒有受過意識流的影響。意識流的基本技術,滲透到作家們筆下,也滲透到種種影像藝術的元素里,成為現(xiàn)代文藝不言自明的默契。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仍然需要重讀伍爾夫的意義所在。
作者簡介 黃昱寧,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總編輯,翻譯家、作家,譯著三百余萬字,包括《甜牙》《螺絲在擰緊》等,中短篇小說集《八部半》2018年獲得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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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