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魯平
要了解白螺,當然得問白螺的陳愛明。監(jiān)利縣編了一本《監(jiān)利縣地名志》,除了前面的概述、自然地理等內容外,后面24個鄉(xiāng)鎮(zhèn)的體例都一樣,分為“社區(qū)”“村”“地片”三部分,總稱為“聚落”。比如,“白螺鎮(zhèn)聚落”先介紹白螺鎮(zhèn)基本情況,然后第一節(jié) “社區(qū)”,介紹“中心社區(qū)”、“育紅社區(qū)”;第二節(jié)“村”,則匯集了23個村,96個以墩子、塘、灣、洲、潭、口、堤、嶺、堡、廟、門、屋等命名的聚落,每個聚落名稱都包括名稱來歷、人口數量、土地面積、居民分布等基本情況;第三節(jié)“地片”則是關于“白螺磯”“丁家洲”“近江洲”“八姓洲”“三江口”“荊河口”幾個歷史地名的介紹,這幾個地名既非村組,也非社區(qū)、居委會,但它們也可能涵蓋幾個村組(如丁家洲上就有荊江、紅燈、紅旗等7個村),也可能就是單純的地名(如三江口、荊河口)。陳愛明在白螺鎮(zhèn)觀音洲教書,當了一輩子的老師,也一輩子搜集、挖掘白螺的歷史文化,退休后他參與了《監(jiān)利縣地名志》的編撰工作,具體就負責“白螺鎮(zhèn)聚落”這一塊。
做完編撰“白螺鎮(zhèn)聚落”這件事,陳愛明對白螺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受,這種內心的變化,“如數家珍”這類籠統(tǒng)詞語無法表達。對白螺,他不僅僅知道的更多了,也不僅僅是更熟悉了,而是更親切了。在他的眼中,現(xiàn)在長江邊的沙洲、磯頭、碼頭,大湖與沼澤地上的墩子、溝渠、橋梁、閘門、泵站,就如雨水后的蘆葦,都是活的,都會說話,都能講述他們承載的故事,遙遠的事,并不遙遠的事以及當下的事。
比如“韓家埠”這個居民點就是如此。鄉(xiāng)間說的“埠頭”,也就是水運業(yè)的“碼頭”,不過沒有碼頭的規(guī)模,也沒有碼頭正式?!鞍茁萱?zhèn)聚落”中的韓家埠,位于白螺鎮(zhèn)東北部,離白螺鎮(zhèn)15公里,東接長江,北靠洪湖,西鄰橋市,聚落形態(tài)呈雙王字分布,面積1.78平方公里,人口1743人,村民多姓韓。這地方原是靠近洪湖的一個小渡口,因為湖民進出常在此交換物產,姓韓的商人便借此開辟了碼頭。對一個居民點的介紹,這些足夠了。但陳愛明的心里還有一部“白螺鎮(zhèn)聚落”,在這個版本里,韓家埠不是以姓韓的商人和碼頭被銘記,而是以一個姓劉名叫“劉崇龍”的烈士被銘記。
劉崇龍出生在世紀之交的1898年農歷二月。他出生不久,戊戌變法前一天,6月10日,四川人羅迪楚被下放到監(jiān)利當知縣。羅迪楚1892年與蔡元培一同中進士,1895年康有為與梁啟超發(fā)起公車上書,羅迪楚參與了聯(lián)署?;蛞虼耸略诹_迪楚的檔案上記下了一筆,最終導致內閣中書羅迪楚下放到了監(jiān)利。河網密布、江堤潰塌、洪水泛濫的監(jiān)利與京城世界大不相同,羅迪楚一到任就意識到,江之患在楚,楚之江患,荊州當其首,監(jiān)利又當荊州之最,因此,既然處京城不能匡扶社稷,在水澤之地如果能做好抗洪防汛,也說不定更有意義。第二年,羅迪楚就動員幾千人修復了堵塞的螺山閘并疏浚了引河。
疏浚螺山閘前的引河、修復閘門,都需要錢。在1900年寫作的《停琴余牘》中,羅迪楚在兩處記錄了籌錢、疏浚河道以及開閘的過程,“當以公款無出,商令受益各院,就地起夫。仿照堤局新章,分段挖疏引河,每田一畝,疏土一寸五分。事輕易舉,允為上告,民恃官允。傳單一出,湖民日數千人,奮力開疏,其勢甚猛。”他吸取了過去的教訓,單純苛派,農民有意見,甚至抵制;單純找上面要錢,要么沒錢,要么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有錢。他采取的是誰受益,誰出力的辦法。農民果然積極響應,在《螺閘大工疏成請籌小款開閘澹災弭禍稟》中,他說農民自己劃著小船,帶著干糧,主動參與疏浚河道,“一呼三千人,不十日疏引河過半”。這一舉措,為螺山周圍的農民帶來的利益是顯而易見的,“倘遇災潦,早放湖波三尺,沿湖數百垸居民,多種麥稻無算,其為陰德”。螺山閘就在劉崇龍的家跟前,他的父母以及韓家埠的農民都是受益者,大多都參加了疏挖螺山閘的工程。
劉崇龍出生的當年,9月28日,維新黨人譚嗣同、康廣仁、林旭、楊深秀、楊銳、劉光第六人在北京慘遭殺害,挽救民族危機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全方位改革以失敗告終。這之前,因為甲午之戰(zhàn)的失敗,一系列危機都在1898年凸顯,德國強租膠州灣 99年;法國“租借”廣州灣99年;英國強租九龍半島;俄國強租旅大之后英國又要求租借威海衛(wèi)。這是一個風云變幻的時代,變革、圖強、救國、覺醒,一個時代的青年人都在思考國家如何轉型、社會如何進步,這種氛圍一直伴隨著劉崇龍的成長,他在讀私塾的同時就受到螺山參加過辛亥革命的進步知識分子的影響。
劉崇龍的人生轉變發(fā)生在1921年夏,叔父劉繼坤把23歲的他帶到武昌求學,劉崇龍考入了武昌荊南中學。叔父劉繼坤是劉崇龍人生的第一個導師。1909年劉繼坤考入湖北陸軍小學堂,也是23歲。第二年武昌首義打響,劉繼坤因作戰(zhàn)英勇被任命為“后路糧臺總理”,這個負責軍糧籌集的官員上任沒幾天卻因?。?912年)回鄉(xiāng)養(yǎng)病了,劉崇龍到武昌求學第二年,即1922年,劉繼坤就去世了,但他完成了使命,將劉崇龍領進了一個大世界,武昌。也是1922年,安徽省教育廳長張繼煦調回武昌,任國立武昌高等師范??茖W校校長(武漢大學前身),不久他辭去大學校長,當了他參與創(chuàng)辦的荊南中學校長。張繼煦本來就是從武昌走出去的教育家,畢業(yè)于張之洞的兩湖書院,在張之洞的學生中,張繼煦是他最引以為傲的。1888年,12歲的張繼煦入張之洞創(chuàng)辦的兩湖書院就讀,小小年紀,文章卻非同一般,深得張之洞喜歡。1902年,張之洞大辦新式教育急需師資,黃興、張繼煦、李書城等31人被送到日本學習。1905年張繼煦加入同盟會,在日本他還與李書城、劉成禺等創(chuàng)辦了在青年中影響巨大的刊物《湖北學生界》。1912年,時任湖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的張繼煦,為照顧荊州府鄉(xiāng)土青年求學,與荊州府七縣在武昌的著名人士商議,開辦一所帶有資助性質的私立中學,學費低廉、校長不拿薪水,由此吸引了大量上下荊江的學子求學。
歷史的奧妙往往一言難盡。1913年張繼煦當湖北省立第一師范校長時,董必武就在第一師范學校擔任英文教師。1922年張繼煦回到武昌當大學校長、中學校長時,董必武、陳潭秋、李漢俊等正以武漢中學、湖北女師、湖北一師等學校為陣地,一邊教書,一邊在學生中宣傳革命思想。劉崇龍、陳步云等正是這些學生中的積極分子代表。
劉崇龍很幸運能在進步教育家張繼煦所開辦的這所學校接受洗禮。監(jiān)南平原上與劉崇龍一起在武昌求學的還有楊景堂(武漢中學)、陳步云、鄒德容(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彭之玉等(武昌共進中學,陳潭秋1921年與倪季端等創(chuàng)辦),其中在荊南中學求學的人最多,除劉崇龍之外,還有董達三等十多人。這些人成立了一個“監(jiān)利旅省同學會”,陳步云、劉崇龍分別任會長、副會長。在董必武、陳潭秋等影響下,他們此后都成為了監(jiān)南平原革命的火種。
1926年夏,董必武、陳潭秋派陳步云、劉崇龍等30多名青年回監(jiān)利發(fā)動群眾、開展農運、壯大組織,而1926年7月9日上荊江的公安、江陵、石首以及下荊江的監(jiān)利多處潰口,洪水兩月不退,災難殃及五六個縣,死上萬人。陳步云、劉崇龍、鐘明玉等帶領災民逼地主開倉放糧,把救災糧還給災民,每一次活動都得到幾千農民的響應和跟隨。農民運動的發(fā)展把劉崇龍推到了監(jiān)利縣農會會長的崗位,到1927年春天,劉崇龍領導的農會已遍布六十多個鄉(xiāng)。
劉崇龍的孫子劉發(fā)揮曾無數次聽奶奶講述爺爺的短暫人生。1926年初夏,他的爺爺與兩個陌生人坐小火輪從韓家埠上岸,劉崇龍的家成了當時這群革命青年的聯(lián)絡點,他的奶奶每天負責為這些早出晚歸的青年做飯。韓家埠與螺山近在咫尺,武昌、監(jiān)利、岳陽、荊州等長江上的水碼頭與螺山一江相通;螺山也是洪湖水入長江的出水口,洪湖的各條溝渠都可以通過螺山到達韓家埠。這樣的地方,注定會是監(jiān)南乃至整個監(jiān)利平原革命的重要源地。
1926年6月,在韓家埠劉崇龍的家里成立了中共韓家埠支部,劉崇龍擔任支部書記。1927年8月,還是在劉崇龍的家里,成立了中共監(jiān)利縣委,陳步云任書記、劉崇龍擔任縣委委員。還是在這里,從武昌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結業(yè)后來監(jiān)利擔任農運特派員的劉革非,提議成立“兩湖革命非常委員會”。華容人劉革非1926年在華容縣農會選舉中當選副會長,但“馬日事變”后他短暫與組織失去聯(lián)系,于是把輾轉聯(lián)系上的幾個同志集結到了韓家埠。1932年7月湘鄂西省蘇維埃政府副主席劉革非犧牲在監(jiān)利柳關。也是在劉崇龍的家里,1927年9月迎來了一個新的領導機關,即中共鄂中(南部)特委。鄂中特委是中共湖北省委為領導鄂中各縣黨組織發(fā)動農民武裝暴動而建立的黨組織,1927年9月,為了密切領導各個縣的秋收起義,中共湖北省委將中共鄂中區(qū)特委劃為南北兩部分,鄂中區(qū)(南部)特委負責人為肖仁鵠。在韓家埠起義指揮部,肖仁鵠領導發(fā)動了剅口暴動、周河灣漁民暴動以及鄒碼頭、螺山、白螺等地的起義。其中,橫掃洪湖西緣的漁民暴動,懲處三屋墩惡霸“湖天王”,姜炳炎組織監(jiān)南游擊隊,等等,后來都成為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的素材。三個月大大小小28次起義,洪湖周圍的平原上,武裝斗爭浪潮此起彼伏,各地匯集的隊伍奠定了中國工農紅軍第五軍的基礎,這是鄂中地區(qū)黨領導的第一支人民武裝,并成為賀龍領導荊江兩岸年關暴動的有生力量。
秋收起義之后,韓家埠,這個洪湖地區(qū)秋收暴動的指揮中心,肖仁鵠再也沒有來過。1927年底,肖仁鵠把起義隊伍集中在洪湖邊上的汴河柳蚌湖整編、休整、培訓,第二年春,肖仁鵠率領中國工農紅軍第五軍與賀龍﹑周逸群所部在長江邊的下車灣會師,隨后肖仁鵠被派到河南擔任軍委書記。1928年12月25日肖仁鵠在開封被捕,1932年2月犧牲。34歲的肖仁鵠,曾擔任孫中山隨行侍衛(wèi)、國民革命軍葉挺獨立團參謀長、河南省農民協(xié)會主席、鄂中農民秋收起義主要領導人、中國工農紅軍第五軍軍長,卻再也看不到韓家埠了。
同樣再也回不到韓家埠的還有劉崇龍。1928年1月27日,周逸群、賀龍在長江邊的監(jiān)利下車灣主持召開了石首中心縣委和監(jiān)利、沔陽、華容等縣負責人聯(lián)席會議,商定監(jiān)利、石首、華容、沔陽等縣黨組織帶領農民舉行起義。這個龐大的荊江兩岸年關起義計劃,點燃了荊江與漢江之間的千里蘆蕩、綠野平疇,也引來了不斷的反撲、報復。1928年12月,在大規(guī)模的清鄉(xiāng)中,監(jiān)利縣委書記熊傳藻被捕,劉崇龍等突圍,清鄉(xiāng)團燒毀了韓家埠劉崇龍的家以及周圍四十多間房屋,1929年3月22日,縣委書記熊傳藻在洞庭湖口的尺八口被槍殺,劉崇龍也在沔陽白廟被捕,1930年10月被槍殺于小沙口。
韓家埠村在S103省道邊,古老的條石結構、木閘門、箱式拱頂的螺山閘1959年被混凝土結構的閘取代,1971年混凝土的閘又被螺山泵站取代,路邊的民居都已變成樓房,當年的韓家埠已經痕跡難辨,只有長江邊當年??啃』疠喌哪菞l壕溝還保留著溝的樣子。從長江大堤下去,走一公里左右才能看見這條壕溝,春天的壕溝長滿蘆葦、豬殃殃,開滿了苜?;?、野豌豆花、蘿卜花,當年劉崇龍從這里下船時壕溝兩邊是否也開滿了花?壕溝右邊一座廢棄的水閘,閘室拆掉了,懸掛閘板的鋼絲只好系在一根橫著的樹上,平臺上堆著的水泥塊里居然也長出了雜草,韓家埠的這些變化劉崇龍和他的很多戰(zhàn)友都沒有看到。
劉崇龍的父母第二年3月才知道兒子已經犧牲。聞知消息,劉崇龍的母親,這個從鄒碼頭嫁到韓家埠的姑娘,長年在家門口放哨的韓家埠啞巴大嫂,當即昏迷,當年去世。這一年劉崇龍的兒子才7歲。1948年,劉崇龍25歲的兒子也去世,留下獨子劉發(fā)揮,他沒看見他父親為之夢想的新的時代。劉發(fā)揮1964年才敢向社會公開自己的身世。去世之前,他把自己所知道的爺爺短暫的一生告訴了韓家埠人。2021年4月初,我見到了劉發(fā)揮的妻子,這個姓董的婆婆正坐在廚房門前與人聊天。屋前空地上停著兩輛拖拉機,大拖拉機是有棚的爬坡王,屬于大兒子,大兒子的房子建在路邊,停不了拖拉機,只好停在弟弟的門前。小拖拉機是20匹馬力的無棚盤式拖拉機,過去小兒子劉愛國靠它謀生,自從手關節(jié)變形后就一直放在這里。劉愛國1978年出生,才43歲,雙手關節(jié)卻像老梧桐樹一樣長出了疙瘩,喪失了勞動力,遺憾的是劉愛國小時候因為困難,還沒讀幾天書。不幸也可以遺傳,劉愛國17歲的兒子,一個本該意氣風發(fā)的青年,不但痛風還左耳失聰,早已輟學。這個家族現(xiàn)在的生活靠74歲的董婆婆種三四畝田,未來的希望則寄托在劉愛國的女兒身上,劉艷紅在楊林中學讀初三,就是楊林山下面的楊林中學。
我和劉愛國、劉艷紅一起從長江邊劉崇龍下船的壕溝返回時,一個男子騎電動自行車來迎我們,男子自報家門是劉愛國的姐夫。他以為我是來了解烈士后代生活困難的,怕劉愛國說不清楚,特地趕過來。上了大堤,發(fā)現(xiàn)劉愛國的姐姐也站在堤上等我們。劉愛國的爺爺25歲去世,其父劉發(fā)揮59歲去世,劉愛國痛風,劉愛國的兒子耳聾,等等,這些困惑在他姐夫這里得到了部分的答案。他說劉發(fā)揮去世時也說腿疼,可能有家族遺傳的原因?;氐轿錆h,我專門了解了一下人們經常說的痛風,過去我以為痛風僅僅是個不能吃豆制品和海鮮的小事,卻不知原來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有的醫(yī)生說,痛風具有一定的家族聚集性,臨床上20℅的患者都有明確的家族史,但不是遺傳性疾病;有的專家分析痛風是代謝缺陷性疾病,由嘌呤核苷酸代謝紊亂,尿酸排泄障礙所致,原發(fā)性痛風肯定就是遺傳疾病。既然是遺傳,我想劉愛國的妻子應該沒啥大問題,聽說她在縣城一個制鞋廠打工??蓜蹏慕惴蝰R上打消了我的樂觀,“她話不能多說,事不能多做?!边@話頗為費解,他苦笑了下繼續(xù)說,“她開始的一句兩句,你覺得都還正常,說多了、時間長了,你就發(fā)現(xiàn)不對頭了。做事,比如插秧、割谷,開始幾下還行,做一會兒就做不下去了?!蔽蚁?,這種現(xiàn)象或許叫注意力不集中,或者叫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識。
2020年6月,在緊張的疫情防控中,韓家埠村五十多名黨員和本村在外創(chuàng)業(yè)的成功人士共同捐資,把多年前老村委會的房子改成了“劉崇龍烈士紀念館”。紀念館前樹立著一塊高三四米的牌子,紅色的大字“把傳統(tǒng)文化發(fā)揚好”在S103路邊就可以看見。2021年清明節(jié),韓家埠村叫張永波的老書記把紀念館的鑰匙交給我后,說讓我獨自慢慢看。為建這個紀念館,73歲的張永波光省圖書館就跑了三次。當然,他為劉愛國的低保也跑過無數次。社保部門需要同濟、協(xié)和之類的醫(yī)院證明,才認可劉愛國的病情,張永波沒有更有效的辦法,只好叫劉愛國把衣服脫光,拍下軀體每一處變形的照片。
紀念館雖小,但也有不少算得上珍貴的歷史資料,如1926年的“中共韓家埠支部”牌子,1926年武昌荊南中學第六班畢業(yè)照,當地老人關于韓家埠大革命歷史的回憶,劉崇龍的戰(zhàn)友陳步云、袁少梅、段玉林、朱可庭、彭之玉、彭國材、李鐵青等人的事跡介紹,韓家埠老中灣過去的建筑風貌以及劉崇龍的舊居復原圖,當地詩詞愛好者的緬懷作品。還有一張鮮艷的大紅紙,列著為紀念館捐資的人員名單和捐資金額,捐款的有歷屆支部成員、老黨員、韓家埠村在外人士。大部分人的捐資在兩百元到五百元之間,也有的以獨特的方式表示支持,比如,孫丁鳳,水果兩件;李華兵,紅樓一條(香煙);孫學平,桶裝水50桶;王沖,全村義剪;孫小華,全村義剪。展廳的一面墻上,摘抄了陳秀山的一句話:“憶革命之初韓家埠乃革命策源地……其崇龍同志對革命之忠誠,為革命捐軀之英勇尤為人所敬佩?!边@句話來自陳秀山寫給劉明理的一封信,劉崇龍犧牲前,他的父親劉明理在自己家里開了一間魚行,替劉崇龍和他的戰(zhàn)友做掩護。
陳秀山是新堤內荊河邊的一個碼頭工人,由后來的監(jiān)利縣委書記熊傳藻引上革命道路,早年在新堤組織工人運動。他對韓家埠當然熟悉,這不僅僅是因為新堤與韓家埠之間的路途不遠,更因這兩地都是平原水鄉(xiāng)大革命初期的策源地。1926年6月,劉崇龍等人在韓家埠成立了中共韓家埠支部;10月熊傳藻在新堤成立了中共新堤市特別支部委員會,熊傳藻仼書記,陳秀山是支部委員之一;1927年9月初,肖仁鵠將鄂中南部特委機關設在了新堤,然后搬到了韓家埠劉崇龍的家里。而“馬日事變”之后,陳秀山帶領自衛(wèi)團依靠河湖港汊開展地下斗爭,韓家埠就是他們的根據地??梢韵胂螅谶@兩個地方,陳秀山與劉崇龍的交往曾經多么密切,革命之初的歲月里,他們幾乎并肩在一起。
陳秀山后來被派到江夏和漢口從事過短暫的工運。1930年他出席了在蘇聯(lián)召開的赤色職工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回國后,任中共湖北省委委員。1930年10月,陳秀山在漢口被叛徒出賣,不幸被捕,直到1937年9月第二次國共合作才得以獲釋。獲釋后的陳秀山一直沒有忘記戰(zhàn)友劉崇龍,他曾派人到韓家埠尋找劉崇龍烈士遺孤。1950年4月,時任武漢市勞動局局長的陳秀山給劉崇龍的父親劉明理老人寫了一封信:
明理老伯賜鑒:日前由京參加全國勞動局長會議返漢,行裝甫卸,即拜讀來函,循誦再三,百感交集,真不啻從天而降也。函中所言,去年古七月之來信,至今尚未獲悉。
憶革命之初。韓家埠乃革命之策源地,老伯暨從龍同志致力于革命工作,餐風露宿,備嘗艱辛,其從龍同志對革命之忠誠及與為革命捐軀之英勇尤為人所敬佩。
革命之友誼,永無磨滅之日。年來秀山雖為革命南北奔走,然對老伯之懷念,無時稍釋??箲?zhàn)初期,秀山在監(jiān)沔一帶游擊時,即開始尋覓諸烈士之遺孤,擬予加以培植或給以撫恤。是時,秀山曾指派興田盧君取得聯(lián)系,但老伯不允外出,致使諸同志之初心化為泡影,遺憾殊深。
至函中所言,家無勞動力,生活清苦之事,亟希解決。秀山擬于近日渡江謁李主席面陳此事,并擬手函至新堤專署懇予給以照顧。專此拜復!恭送夏綏。晚陳秀山。四月二十一日。
在信中,陳秀山說了自己的工作和對老人的想念,以及對劉崇龍以及老人的敬佩,也說了尋找烈士遺孤的過程,解決烈士家屬困難的計劃。紙短、意廣、深沉,很難想象這文字出于曾經的碼頭工人之手。這封寫給戰(zhàn)友父親的回信,讓我對友誼、忠誠、真摯這些熟悉的詞,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這些詞語所指示的內涵不再是紙上的字眼,而是具體的人生和命運,一生與共,一世銘記,不斷尋找,至死牽掛,今天這些不是稀缺了,便是庸俗了。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獲釋的陳秀山1938年底參與領導了應城礦工起義,后來跟隨李先念的新五師轉戰(zhàn)江漢平原,擔任過鄂豫邊區(qū)第一支隊政委、中共隨棗中心縣委書記、漢沔中心縣委書記、天漢地委民運部部長,之后他去了東北,在遼南、旅大做地下工作和工會工作。1969年10月,在反復的批斗中,72歲的陳秀山悲憤離世。
這些都不在陳愛明的“白螺鎮(zhèn)聚落”中,但它們是完整的韓家埠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陳愛明當然知道,在他的心中,“白螺鎮(zhèn)聚落”不僅僅是韓家埠,還有很多居民點都有待去探訪、挖掘和豐富,比如楊林山、獅子山、丁家洲、觀音洲,等等,它們或許都有另一個版本,一個超乎地名本身的版本。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