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布谷鳥在天空啼鳴,縹緲而清晰,一陣遠了,一陣近了,它在麥田上空,城池的上空,繞了一圈,又飛回來。
夏天是農忙季節(jié),身體困頓,也很勞累,中午吃完飯,往往瞇一會兒,解解乏,這樣的午休,稱為小睡。
小睡,是可以用悠揚曠遠的布谷啼鳴做背景音樂的。那時候,老城里雖然看不見麥子,但聞得城外麥子成熟的清香,一波一波,涌入城內,在窄窄的街道和深巷飄蕩。寂靜的午后,總有一只大鳥,在城池的上空“播谷、播谷”地飛過,粉墻黛瓦,綠樹蓊蓊,風吹枝葉,老宅寂寂。
午后的庭院真靜,清風輕叩銅綠門環(huán),木門是虛掩的,有人進入,躡手躡腳。
還是好多年前,一個少年,午后不睡,他精力正旺,去鄰家找小伙伴玩,小伙伴住在外婆的老院里,少年推開木門,穿過門堂,看到一個人,睡在老藤椅上。
小睡是一種人生狀態(tài),比起酣睡,適度、適可,淺嘗輒止,有節(jié)制,解一陣午乏,頭腦清醒。
小睡的人,剛開始會聽到巷子里,一個小販的叫賣聲:“賣梔子、白蘭花耶!”這個午后,賣花人想趁著空閑要把一籃子的幽香推銷出去。讓人聯想起臨安城里,“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在江南,賣花的少女,是在空氣如薄荷般清甜的早晨,踩著唐詩宋詞,一段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雅韻。
小睡,是半天行程的中途加油。一輛車,上午跑了半天,把那些瑣事暫擱置一邊,也該伸直腿腳睡一會兒了。
王安石詩云,“細書妨老眼,長簟愜昏眠。依簟且一息,拋書還少年。”有過這樣的體會,午后躺著看書,眼皮漸漸發(fā)澀,眼睛也睜不開,還不如把書拋到一邊,暫且小睡一會兒,醒來還是一個精氣神十足的翩翩少年。
半睡半醒,氣定神閑,有容乃大。我常把目光投向路邊那幾位老者,在鬧市的大樹下,坐小馬扎倚樹身,沉沉睡去,諸事與他無關,拿得起,放得下。或者,擺出一副天下本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的態(tài)度,且容我先小睡一會兒。
小睡,其實也是洞察市井、大智若愚的人裝睡。張岱《夜航船》序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昔日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懼,蜷縮著小睡。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鄙唬骸斑@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來,且待小僧伸伸腳?!?/p>
小睡有小妙趣,一簞食,一瓢飲,一小睡,人生樂趣莫不過如此。所以,朱自清說,“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
露天而眠是小睡??吹侥切┰谛^(qū)花圃鋤草的人,中午吃過簡單的飯食后,就地躺下憩息了?;蛘撸悄切┰谲囌竞蜍嚨娜?,或躺或臥,睡在長椅上,他們睡著了,進入夢鄉(xiāng)。此時,心是安靜的,靜若止水,隨遇而安。
難忘凡·高油畫《午睡》,那濃稠的金黃,沉沉的倦態(tài),風吹不去。一對農民夫婦在成熟的麥田,勞作了一上午,午飯后躺在麥垛邊休息。凡·高的油彩,將鄉(xiāng)間盛夏熱情,午后的寧靜和生命的張弛,充分表達出來,畫布除了一小塊藍色天空外,其他部分全部被金黃的麥田、麥垛所覆蓋。男人旁邊放著脫下來的鞋子和兩把鐮刀,用草帽遮住臉,頭枕雙手,似乎并沒有睡著;而他邊上的妻子,似乎好累好累,依偎在丈夫的胸前,沉沉睡著了——在金黃的麥田小睡,他們的夢中,或許會有麥子搖曳的影子和干爽的草香。
一個人的小睡,是否需要純粹的背景音樂?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喜歡小睡時聽室內樂,或者巴洛克音樂,“演奏家們在盡心盡力地演奏,我卻拿來做午睡的背景音樂”。村上春樹說,假如人世間沒了午睡這種東西,我的人生和作品說不定會顯得比現在暗淡,更難親近。他甚至覺得,年輕時越是四處碰壁,被社會打擊得遍體鱗傷,等到上了年紀,就越快活自在。假如遇上煩心事,就蓋好被子呼呼大睡。
每天夏天,城外微黃的麥子在微微呼吸,那只催促播種的鳥就來了,從城池上空劃過,午后的陽光,明晃晃的,移游過老城那片魚鱗細瓦。一個中年人,把童年丟了。他的鄉(xiāng)愁,是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布谷啼鳴、庭院小睡的午后。
(編輯??余從/圖 瀠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