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禮運》有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儒家經(jīng)典對于人類兩性間的情欲毫不諱言,甚至將之與維持生存不可或缺的飲食等量齊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兑捉?jīng)·序卦》有云:“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夫婦作為古代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這五種倫理關系之一,也受到傳統(tǒng)儒家的重視。俗話說“捆綁不成夫妻”,盡管大多數(shù)古代婚姻并不以愛情為基礎,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男女結(jié)合,也未嘗不會在家庭的溫馨中擦碰出真愛的火花。然而親情畢竟不如憧憬中的愛情那般有無限激情,于是以理想彌補現(xiàn)實不足的愛情暢想就成為古今中外文學的永恒主題。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表現(xiàn)愛情自以《詩經(jīng)》導夫先路,三百篇之首的《周南·關雎》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歌詠曾感動了后世無數(shù)的癡男怨女。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歡欣,有時反不如戀人相思情境下的焦灼感來得真切感人,《陳風·月出》中的男子思念一位從容嫻雅的苗條女孩,在等待相聚的急迫中,從“勞心悄兮”到“勞心慘兮”,無不訴說著一己內(nèi)心正遭受憂愁苦惱的煎熬。最令后人心追神往的《詩經(jīng)》作品是《秦風·蒹葭》,其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將理想中情侶可望而不可即的無限悵惘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符合人類“不如意事常八九”的心理定式?!对娊?jīng)》中的十五國風屬于經(jīng)過文人加工的民俗歌謠,戰(zhàn)國屈原的《離騷》則是純粹文人的作品,其中的美人香草之思不乏男女之情的因子;其《九歌·少司命》則受楚國民間祭祀風俗的影響,“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的人神之戀的書寫,也閃爍著理想愛情的輝光。
然而古人解讀《詩經(jīng)》,無論“毛序”“鄭箋”“孔疏”乃至南宋朱熹的“集傳”,愛情往往被所謂“微言大義”或“比興美刺”說所籠罩,“后妃之德”“君臣遇合”等詮釋比比皆是,類似郢書燕說的解讀連漢樂府一類的民歌作品也難幸免?!渡闲啊罚骸吧闲?,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比绱藬蒯斀罔F的愛情告白常被后世的戀人當作天荒地老、始終不渝的海誓山盟,然而也有論者認為這是出征士兵拼死效忠君王的誓言。就接受美學而言,諸多解讀皆有其合理處,難分軒輊。晉人陶淵明寫有《閑情賦》,因為其中有“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一類的排比句,頗似后世鴛鴦蝴蝶派心甘情愿做美人足下鞋子的祈愿,被編纂《文選》的梁人蕭統(tǒng)視為這名隱逸者道德層面的“白璧微瑕”。而現(xiàn)代學者對于這篇賦作也有“政治理想幻滅”“出仕與歸隱的矛盾”等說法,其實今人理解諸如戰(zhàn)國宋玉《神女賦》、三國曹植《洛神賦》等文學作品,實在不必膠柱鼓瑟,無論其微言大義究竟如何,僅以其借男女情事書寫的外在而言,就完全可以證實弗洛伊德所謂“力比多”的無所不在。況且古代的婚姻于男人而言可以一妻多妾,古代男子的“專一”概念與現(xiàn)代人“不二色”的道德操守有本質(zhì)的不同。如此而論,對于古人這類愛情作品不妨抱有“理解之同情”心態(tài),實在不必過于認真。
唐代元稹有詩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保ā峨x思》五首其四)這是詩人對已故妻子韋叢追懷的詩句,也常被現(xiàn)代青年男女當作“非君不嫁”或“非汝不娶”的誓言。然而元稹關于宿娼飲妓且對之津津樂道的詩篇不在少數(shù),他還撰寫過小說《鶯鶯傳》,其中張生始亂終棄的薄幸行徑姑且不論,其“尤物妖人”說就令人匪夷所思。而元人王實甫以之為素材創(chuàng)作雜劇《西廂記》,早已成為文學經(jīng)典。顯然,若以“愛情”兩字苛求古人,就不免步入虛無,這也涉及如何看待古人的悼亡詩問題。悼亡詩就是歷代文人傳達夫婦情篤的作品,有論者認為《詩經(jīng)》中的《邶風·綠衣》與《唐風·葛生》兩篇,都是悼亡之作。晉潘岳有《悼亡》三首,其一有云:“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睍鴮懳镌谌送鲋校喑尤?,這與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悼念亡夫趙明誠之語“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武陵春》),仿佛有異代同悲的默契。
在藝術表現(xiàn)手法上,演繹愛情的民歌如南朝樂府《西洲曲》與文人之作如五代牛希濟《生查子》詞,有異曲同工之妙。前者“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的描寫,與后者“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叮嚀,皆在戀人的表象記憶上做文章,恰如《西廂記》一本一折中“且休題眼角兒留情處,則這腳蹤兒將心事傳”的唱詞那樣耐人尋味。
古代諺語有“貴易交,富易妻”之說,突顯了這一現(xiàn)象在等級社會中存在的普遍性。這又涉及古人富貴與婚變的話題?!对娊?jīng)》中《邶風·谷風》就是一位幫助丈夫起家后即被遺棄的婦女心中的悲歌,宋元南戲《王魁負桂英》、明人話本《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等,都是鞭撻社會中無恥負心漢的作品,呼喊出底層女性的心聲。
中國人喜歡大團圓的結(jié)局,美好的結(jié)局恰如童話的結(jié)尾“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樣迷人,但現(xiàn)實的骨感又令愛情的凄美結(jié)局更易深入人心。漢詩《孔雀東南飛》中男女主人公的殉情,民間傳說中“梁祝”的雙雙化蝶,以及清孔尚任的傳奇《桃花扇》“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侯李愛情悲劇,無不昭示出對美好理想易于幻滅的無奈。宋秦觀《鵲橋仙》詞有名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鼻迦嗽S纘曾也有一首《鵲橋仙》詞,他從男女戀人的復雜心理變化角度進一步挖掘道:“算來若不隔銀河,怎見得相逢更好?”清蕭德宣《津門竹枝詞》歌詠男女戀情也有“不如淡交滋味長”的警語。
在靈與肉的天平上,男女精神層面的相濡以沫似更引人入勝。清初戲劇家李漁,在其《閑情偶寄》中竟然也說:“想當然之妙境,較身醉溫柔鄉(xiāng)者倍覺有情……幻境之妙,十倍于真。”生年稍后的蒲松齡,于《聊齋志異》中書寫男女之戀,巧借花妖狐魅擺脫了人世間社會關系的羈絆,《嬌娜》《宦娘》等篇皆朦朧隱約傳達出婚姻以外的另一種類似于“柏拉圖式”的情感想象。這一想象在《羅剎海市》中通過龍女之口得到完美的展示:“此后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而人類情感的復雜性也在《恒娘》一篇中得到更為細致入微的表達:“人情厭故而喜新,重難而輕易。”狐女的“易妻為妾之法”正是洞悉人情復雜的產(chǎn)物。
研究古人的愛情觀的確難以面面俱到,然而大體上既不能以今探古,也不能以古鑒今。
趙伯陶,中國藝術研究院《文藝研究》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