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nèi),晶瑩地四處射。我有點發(fā)怔,習(xí)慣地在沉寂中看著周圍的世界。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zhì),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
房間內(nèi)有兩種光常叫我的心緒緊張。一種是燭光,高高的臺座,長垂的燭淚,當(dāng)簾幕垂下時,熊熊紅焰在各處光影掩映。那種閃爍明艷,充滿著古意,明明是畫中景象,卻含有更多詩的成分。另一種便是這初春晌午的陽光,到時候有意無意的大片子灑落滿室,那些窗欞欄板幾案筆硯沐浴在光藹中,一時全成了靜物圖案;再有紅蕊細(xì)枝點綴幾處,室內(nèi)更是清香浮溢,叫人感觸到一種靈性。
我的意識是,室內(nèi)頂尋常的一些供設(shè),只要一片陽光這樣灑脫地落在上面,一切都會帶上另一種動人的氣息。
這里要說到我最初認(rèn)識的一片陽光。那年我六歲,記得是剛剛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尋常水痘,不過我家鄉(xiāng)的話叫它作水珠。當(dāng)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只要有人過我窗口問:“是出水珠了么?”我就感到一種榮耀。那個感覺至今還印在腦子里。也為這個緣故,我還記得病中奢侈的愉悅心境。雖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樣,那次我仍然是孤獨地被“囚禁”在一間房屋里休養(yǎng)的,那是我們老宅子里最后的一進(jìn)房子:白色的粉墻圍著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間,當(dāng)中央有著一個開敞的廳堂。我在媽媽東頭的臥室里,西頭是嬸嬸的住房。媽媽同嬸嬸永遠(yuǎn)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著她們的職務(wù),于是我常是這三間房屋唯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間屋子里病著,那經(jīng)驗是不好受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日中毫無睡意的時候。起初,我僅集中我的聽覺在各種似腳步又不似腳步的聲音上面,猜想著,等候著,希望著人來。間或聽聽隔墻各種瑣碎的聲音,由墻基底下傳達(dá)出來又消失了去。過一會,我就不耐煩了——不記得是怎樣的,我就躡著鞋,捱著木床走到房門邊。房門向著廳堂斜斜地開著一扇,我便扶著門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時大概剛是午后兩點鐘光景,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異常寂寞地立在當(dāng)中。一片由廳口處射進(jìn)來的陽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個絕對安靜的周圍伴著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不知為什么,忽使我六歲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極不平常的震蕩。
那里并沒有幾案花香或美術(shù)的布置,只是一張極尋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在不久以前,那上面是剛陳列過咸魚、醬菜一類極尋常儉樸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卻呆了?;蛟S兩只眼睛倒張大一點,四處地望,似乎在尋覓一個問題的答案。為什么那片陽光美得那樣動人?我記得我爬到房內(nèi)窗前的桌子上坐著,有意無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墻疏影同室內(nèi)那片金色和煦絕然不同趣味。我順便翻開手邊母親梳妝用的舊式鏡箱,又上下?lián)u動那一小排抽屜,還有那刻成花籃形狀的小銅墜子,不時聽雀躍過枝清脆的鳥語,心里卻仍為那片陽光隱著一片模糊的疑問。
時間經(jīng)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yuǎn)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僅是如此: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只靈巧的鏡箱,或窗外斷續(xù)的鳥語,和水珠——那美麗小孩子的病名——便湊巧永遠(yuǎn)同初春靜沉的陽光整整復(fù)斜斜地成了我回憶中極自然的聯(lián)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