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后商
1980年代初,北京“星星美展”“四月影會”“無名畫會”及第五代導演中的一些文藝青年每到星期天經(jīng)常聚集到圓明園去玩。圖為1981年3月初的圓明園一角?! ∫曈X中國 ?圖
2008年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李寧升空去點燃圣火。
視覺中國?圖
★回看當年的文學作品,會看到中國發(fā)展的歷史脈絡和感情波瀾。今天和未來的讀者帶著“同情的理解”去讀這些作品,可以看到集體經(jīng)驗、集體歷史和集體記憶在文學風格和形象中的結晶。
1990年代,張旭東留學美國,在杜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師從著名學者詹明信(Fredric Jameson)。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早在1985年,詹明信受邀來北京大學講課時,兩人就曾有過師生之間的交流。中文系學生張旭東向詹明信討教翻譯問題,詹明信對此留下深刻印象,由此機緣,便邀請張旭東隨他去美國讀博。四五年后,張旭東與詹明信重逢,跟隨這位將目光投向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學者,一起看中國。
中國問題、中國道理,一直是張旭東學術的題中之義。學者王德威在一次會談中,將張旭東的中國研究看作是感時憂國的精神(obses-sion with China),這個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夏志清?;仡欁约旱膶W術歷程時,張旭東提到,“從八十年代走出來的中國人要與多年成熟學術體系培養(yǎng)出來的西方人同臺競爭……一些學有余力、心里還一直放著中國的問題的人,他們帶著這樣的問題去學習,不斷豐富自己,將更復雜的學術思想環(huán)境不斷翻譯成自己的語言,回歸到自己的思路……這種處理學術思想體系內(nèi)部的沖突、脈絡、關系和矛盾的經(jīng)驗和能力,當然要比簡單地傳輸一些關于西方學術的信息重要、關鍵?!?/p>
1980年代末,張旭東還在新華社工作時,就著手翻譯德國哲學家本雅明的著作《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此后他的學術研究也大多落腳在總體性方法之上,這在文本研究、社會學方法盛行的當下尤為難得。他對南方周末表示:“總體性不是簡單意義上的整體,而是對各種各樣關系的探索和追究,是一種方法或態(tài)度。要對文化做總體研究,就必然要注重它和經(jīng)濟基礎、宗教、社會學、心理學等的關系,要在錯綜復雜的關系網(wǎng)里觀察?!?/p>
現(xiàn)任紐約大學比較文學系與東亞研究系教授的張旭東1965年生于北京,在上海長大,1982年入讀北京大學。十多年間,他泡在上海和北京的各個圖書館,閱讀了幾乎所有能找到的經(jīng)典,包括一些英文原版書。“一種時代力量在推著你走,同學、老師、家長、親戚朋友都有意無意地鼓勵你學習。同學、鄰居、朋友中間的讀書人也比較多,無形中形成了一種激勵和壓力機制,有時簡直像在比賽,看誰讀的書更多、更難、更前沿?!睆埿駯|回憶。
如今,他的研究主要涉及中國文化思潮斷代史、魯迅、黑格爾、文化政治。近一年間,包括《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文化政治與中國道理》等,張旭東五卷本文集陸續(xù)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啟書局出版,涵蓋了他1985年到2020年的文章與學術演講稿。近期,南方周末約訪了張旭東。
“星圖”的整體面貌
南方周末:四十多年來,中國經(jīng)歷了重要轉型,發(fā)生巨大變化,在變化仍在持續(xù)的今天,思考這些變化的基點是什么?如何廓清和言說這些變化?
張旭東:要把40年作為一個整體來看,把它的曲折變化放在整個時間段里,觀察出一個大概的走向。就像天上的星星會有很多種類和形狀,如果一顆顆地看只能看到局部,而從總構圖的角度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圖像越大結構越穩(wěn)定。現(xiàn)在可以將40年作為一個整體,對這段時間的改變提出初步認識和總結。
40年間最重要的變化是中國經(jīng)濟上發(fā)生的變化。這里最關鍵的因素是中國完成了工業(yè)化。40年間,中國可以說徹底完成了從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的轉型,這改變了整個中國的經(jīng)濟基礎,也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交通、消費和思維方式。在世界語境看,中國進入了全球市場體系。加入WTO(世界貿(mào)易組織)對中國來說是一個關鍵的節(jié)點,從2001年加入時開始,中國經(jīng)濟開始快速攀升,中國經(jīng)濟同世界越來越一體化。全球化意味著整個世界進入相互依賴相互合作的格局,中國可以說是這個過程中最大的受益者之一。這是過去40年中國社會和同外部世界關系最重要的方面。
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同經(jīng)濟全球化趨勢日益加強相比,世界上不同國家、社會、文化在制度、價值、觀念等方面并沒有一體化,上層建筑領域里沖突越來越激烈。冷戰(zhàn)后,世界格局存在很多改變,一方面是全球化,另一方面又各種沖突不斷。所以這40年里,最主要的矛盾就是經(jīng)濟一體化與價值領域沖突之間的矛盾。
中國站上了新的臺階,與全世界共同面對著一些全球性問題。在40年的過程當中,中國不斷在以自身方式在自身環(huán)境里處理全人類共同面對的問題,比如貧困問題、環(huán)境問題、氣候問題、公共健康問題、治理的公正和效率問題、經(jīng)濟平等問題、社會平等問題等等,總的來講是和平與發(fā)展的主題。中國是和平與發(fā)展主題下的優(yōu)等生和受益者。
另一方面,中國作為后發(fā)者,經(jīng)濟規(guī)模從較小的格局成長為達到美國體量三分之二的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由于體量的擴大,中國在修正既有格局規(guī)則、權利關系和利益分配的同時,在客觀上會和世界以及外部產(chǎn)生摩擦,例如跟美國、鄰國等,國際上也會有懷疑的聲音。
從中國自身發(fā)展來看,40年間,最緊迫的挨餓、挨打問題已經(jīng)得到了解決,如今擺在眼前的是挨罵問題。解決挨罵問題,也就是在理念層面上為中國的社會存在和社會制度辯護的問題。經(jīng)過這40年的發(fā)展和積累,中國整個社會從對標外來的標準改變自己,會逐漸調(diào)整為向內(nèi)看問題。這個向內(nèi)轉的過程也就是,以自己的價值來論證自己的價值,以自己的經(jīng)驗來論證自己的經(jīng)驗。大國都必然會這樣的??傮w上來說,中國也會越來越把自己的經(jīng)驗、歷史、理論和價值當作最重要的參照去審視自己的行為,然后做出判斷和行動。
在西方學術巨人的肩膀上思考中國問題
南方周末:1980年代是這四十年的第一個十年。在你的理論視野中,八十年代應該如何描述?
張旭東:八十年代最重要的進程是國家的再次建設和社會的再次出發(fā),最大特點是全民全國黨內(nèi)黨外所有人都歡迎改革開放,歡迎“科學的春天”,歡迎“思想解放”和“讀書無禁區(qū)”。
客觀來看,八十年代并不是一個“黃金時代”,它事實上是一個在貧瘠和封閉的環(huán)境里絕處求生的時代。當時知識分子和普通公民都在談同一個問題:中國再這么下去是不是要被開除地球球籍了? 很多國家都是這么現(xiàn)代化,生活質量都優(yōu)于自己。這就是八十年代非常困難的一面。
在文藝思想方面,八十年代第一個重要的變化要數(shù)“朦朧詩”帶來的文學語言的革命?!半鼥V詩人”強調(diào)語言要表達真實情感,要有內(nèi)在的豐富、敏感和想象力,不能再是宣傳口號或干巴巴的教條?!半鼥V”作為一種傳統(tǒng)老派詩人的嘲諷,被朦朧詩人作為其流派的名稱,朦朧詩就這樣成了一種新的語言倫理的代表,引發(fā)了一場文學語言和藝術審美的革命。現(xiàn)在回頭看,它的貢獻和歷史意義都非常之大。八十年代閱讀詩歌是全民性的,中學生、大學生、軍人、工人都讀詩,各種詩歌刊物的銷量也很大?!半鼥V詩”之后,“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也為中國文學帶來全新的面貌,中國文學重新回到世界前沿,在審美、形式和批評意義上擁有了豐富性和創(chuàng)造性。類似于五四時代的白話革命,在再次誕生和二次革命的意義上從語言內(nèi)部反轉出新的經(jīng)驗和表達方式,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再確定。
與此同時,曾作為大眾傳媒的電影,在八十年代被部分電影學院剛剛畢業(yè)的回城知青推動。他們向往現(xiàn)代世界新的電影語言,認為中國電影還沒有從文學“霸權”和戲劇舞臺表演中獨立出來,對歐洲電影、美國好萊塢電影或者中國臺灣日本電影充滿向往。第五代電影帶來了一種新的電影創(chuàng)新,加強了從“朦朧詩”到“新小說”的文學革命和語言革命。
在這兩個基礎上,再加上“文化熱”里提出的新觀念、新方法,給當代中國思想討論、人文科學、精神科學帶來了強烈刺激。在八十年代初期,李澤厚的康德研究、美學研究和中國思想史研究事實上已經(jīng)為“新時期”開辟了新的思想空間,重建起學術和學者個人才能意義上的標準和氣象。李澤厚的《批判哲學的批判》我一直很珍視,覺得它遠遠超出了康德研究專著的學科意義,而成為八十年代文化氛圍和精神生活的一種奠基工作。正如康德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帶來了理性和主體的轉向,以至于通過繼承和批判康德哲學而建立起自己體系的黑格爾都承認,這種主體性是所有哲學思考的起點;李澤厚的康德研究也可以被看作是八十年代以來中國思想生活的主體性、理性、嚴肅性、想象力和個人尊嚴的象征性起點和參照。
但李澤厚的重要性和影響,事實上也是在“文化熱”期間才廣泛地傳播開、被人認識到的?!拔幕療帷笔且粋€非常龐雜的全民性運動,我覺得最能代表它內(nèi)在精神面貌的是最晚出現(xiàn)的“當代中國文化意識闡釋學派”,它是由甘陽、劉小楓等青年學者、哲學家、美學家、文藝批評家、歷史學家、法學家組成的民間學術團體。“當代中國文化意識”的意思是當時的西學研究代表當代中國的學術意識的前沿和創(chuàng)造性,但這些“西學討論”應該被納入當代中國文化自我建構的譜系或“解釋的歷史性”中去。我覺得這種意識和說法,在眼界、抱負和文化傳承的批判性自我理解上,至今仍有參考意義。
闡釋學派通過閱讀西方著作去創(chuàng)造意義和解釋意義?,F(xiàn)代中國是在解釋西方過程中形成的一種文化自我意識,這與五四時期的全盤西化相對應,但過程中又建立了更高的期待視野、學術標準和問題框架。今天,如果我們選擇性地“忘卻”這個“由西返中”的思想運動,那么當前的“國學熱”和種種“中國問題”討論就有可能脫離了普遍與特殊的辯證法,而走入一種文化本土主義、地方主義的歧途。
當時在八十年代改革共識下,知識分子以現(xiàn)代化和思想解放為旗號編譯“現(xiàn)代西方學術文庫”“新知文庫”,推動知識更新。當代中國文化意識闡釋學派在哲學和思想領域也開拓了新的局面。中國人開始站在20世紀現(xiàn)代西方學術巨人的肩膀上思考中國問題,開始產(chǎn)生對于當代中國文化非常直觀的認識。當時的氣象由朦朧詩、新小說、第五代電影和文化熱里的當代文化歷史學派這四個最主要、最精英、最學術化的話題組成,這四種力量擰成的一股繩,代表了八十年代文藝和文化思想的潮流。
隨著文化的積累,當代中國經(jīng)驗和中國故事本身太豐富,總會突破這種條條框框,產(chǎn)生新的向往和需求。比如最開始,觀眾被第五代電影所震撼,覺得中國終于有現(xiàn)代電影了,時間一長,則會質疑電影沒有充分詮釋中國城鄉(xiāng)改革的故事,不夠關注普通人的命運,會產(chǎn)生不滿足感。
九十年代:公共話題轉向日常生活
南方周末:你一以貫之地以總體性的方式對九十年代做了總案。概括而言,你眼中的九十年代是何種樣貌?
張旭東:九十年代開場是劇烈的市場化,習慣了八十年代精英主義的知識分子面臨商業(yè)化環(huán)境的生存挑戰(zhàn),一轉眼同事親戚朋友都下海賺錢了,一些出版社不再約稿了,一些雜志也沒了,全民也不太關心這些問題了。中國的讀書人、知識界、文藝界受此影響,一時處于艱難尷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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