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等閑和許正寧為了看《大象席地而坐》中的大象,他們分別跑去滿洲里,他們并非不知道大象的腿是斷掉的,他們還是想看,看著看著就都哭了,為故去的導(dǎo)演胡波,也為自己。自己有幾斤幾兩,自己心里清楚。大家清楚自己以后不會是精英,唯一的任務(wù)就是好好活下去??赐甏笙?,莫等閑和許正寧都百無聊賴,各自走進了電影院,當然,他們彼此并未發(fā)現(xiàn)這點。老式的電影院,到處是灰塵的味道。莫等閑摘下眼鏡,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有些發(fā)酸。今天她跟男友吵架了,吵著吵著,男友開始揭她的老底,她轉(zhuǎn)過身背對他,開始看《大象席地而坐》,直到她看完電影,男友還沒停的意思,她無事可做,有些惱羞成怒,干脆摔門而去。
放映廳的燈漸漸暗下來,黑暗默許莫等閑可以無限想象,她不禁覺得也許自己會在這里找到一段感情。她環(huán)視四周,看到幾個單身男人,她輕笑了一下,自己天生麗質(zhì),至少還有青春。今天的電影是巖井俊二的《情書》。
她看過原著,那個下午,陽光不冷不熱,打在臉上就是眩光,一道彩色的三棱光線分散開來,圖書館開始夢幻,她看著書,看到俊俏的側(cè)臉。那兩人通過書籍傳遞愛意,她看著,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曾經(jīng)錯過了什么。她有些猶豫,很快打消了自己的錯誤念頭。不同的人就是不同的,他們不會在一起。
她想,時代從來都知道人們的選擇,時代從來是悲憫的,它觀察,它憐憫,它避而不談,只偶爾從云層里露出一絲溫涼的余光,撫過她沖進地鐵的背影,不傷害她。時代,偶爾做個煮飯婆,做了一桌子菜,請這些饑渴的人來吃飯,有人看別人多吃了一塊紅燒肉,只因紅燒肉擺得離自己遠了些,便掀了桌子,大家沒飯吃,這是時代的錯嗎?怪她做的紅燒肉太香?!她問自己,自己做錯了一點事情嗎?時代回答她,沒錯,沒錯,沒錯,就像一個同心圓,水文平穩(wěn),不斷向外輻射。大家都沒有錯,錯的人就要出局。
許正寧在很多年后想明白了這個問題,那一天外面下著大雨,許正寧的膠皮鞋子泡在大雨中,早已斑駁變形,辨不出原來的模樣。他曾經(jīng)穿著這雙鞋,在全市最高的花園酒店里面領(lǐng)取一個文學(xué)獎項,那個獎曾經(jīng)金光奪目,現(xiàn)在黯淡無光。他還記著,自己穿著這雙鞋,認認真真地邀請莫等閑去他家看看,莫等閑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yīng),不作聲。他看著,突然痛恨自己有舌頭。他無比憎恨自己的舌頭,是它讓自己受到了這個打擊。他后來很少使用舌頭。
她看著男主角傷心得要死掉,不明白,她想委婉地勸一下男主角,就像她當年對許正寧說的:“女人有那么多,為什么只針對我一個?”也許像別人所說:“少年時的愛戀不出于理性,也并不完全出于生理欲望,它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狀態(tài)?!崩蠋熣f過,法國哲學(xué)家德勒茲把這種狀態(tài)稱之為,情動。靈魂上可望,身體卻不可及。是一種處在臨界點的,靈肉分離的詭妙情緒。她想著,明白了。最本質(zhì)的愛情,是人們所捕捉不到的,她不能,他亦不能。
另外一個電影廳里,許正寧有些嫉妒銀幕上的男女,他們畢竟是相愛了,而是誰,奪走了他的這個權(quán)力?他難道就一定要被遺忘,被打擊,被拋棄嗎?曹植在《洛神賦》中寫道:“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辈豢捎|及,才是美好。就像兩只鶴,對著火焰,它們展翅高飛,卻終于沒有飛起來,就那樣一直對視著。鳶飛戾天,魚躍于淵。離開校園后,他們終究不會再次相遇。即便相遇,也會裝成陌生人。
二
用那個和許正寧吵架吵得好兇的女詩人的話來說,“那天的白云白得胸?zé)o城府。”詩人說,他們選擇用愛一個人的方式,來愛這個時代。 時代從來不用言說,只讓人自己感覺刀子劃在身上。痛啊,癢啊,全都無關(guān)緊要。最重要的,是從痛苦中,品出快樂來。許正寧常說:“痛苦是潤滑劑,潤滑才能向前進,不要總是太擔(dān)心?!?/p>
時代以痛吻他們,他們覺不出來,還覺得時代涂了很艷的口紅。像是在《師父》里面,宋洋吻的那一口,看了師娘一眼,以后的命就交給師父。
吵架這種事情,他們重復(fù)無數(shù)次,因為大家都活得很不愉快,這是實在無法避免的事情。許正寧翻著手機備忘錄上的寫作素材,看到仿佛有無數(shù)的火星從里面炸出來,那些火星飄飄灑灑,在天空變成一道道虹光,四散而去,無處可倚。
他第一次遇到莫等閑的那天,未知的抽在他臉上的痛,給他帶來的快感依然摩挲著他的五臟六腑。這一天,他從不同人臉上看到了相同的的微笑。莫等閑看著校園,她的后腦勺問他:“你為什么會來這里?”許正寧聳聳肩,用不太標準的笑回答:“這地方環(huán)境很好啊。”兩個人都笑了,得虧彼此看不到,否則標準的笑和不標準的笑就會彼此比較、批判、提防。
后來,許正寧意識到,自己回答得顯然過于幼稚,這地方好不僅僅因為環(huán)境好,確切說是因為有莫等閑,他的潛意識比他更早發(fā)現(xiàn)這點。就如同抽煙,他漸漸迷戀上了這種感覺,他看到了這個縣城的一束光,這道光一直照著他,提醒他外面的世界有光。之前,他只是覺得每一天都是如此單調(diào)和乏味,直到遇到莫等閑,他才發(fā)現(xiàn)每一天是不一樣的。
每一天,莫等閑都是不一樣的,有時晴空萬里,有時陰,有時雨,有時霧霾。他看著莫等閑的天氣預(yù)報,自己卻總忘記添衣帶傘。
他隱瞞了一些東西,他清楚自己并非才華橫溢,要說命壓人頭,未曾躡居高位,都在于自己才淺學(xué)疏,偶爾獲獎呢,實屬僥幸。
莫等閑倒是很真誠地向他請教一些問題,他很難回答這些,推說一些事情不能簡單回答,顯得高深莫測。莫等閑以為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但為了討莫等閑開心,他愿意偽裝成一個厲害的人。
他們的世界是那種無法觸碰到的,用錫紙包裹真情實感,就像無法呼吸的魚,身處刀山火海,也沒有辦法告訴別人自己處境的。三年來,他眼見的都是大家的相互提防,他也不例外。
他畢業(yè)的那一天,在雨里面跑了好久,沒發(fā)出一點聲音,最后倒在地上,他想,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說,可惜沒有。他看到莫等閑在班級里面和大家告別,并向窗外看了一眼,眼神冷冰冰的。
他看到那個眼神后,明白自己原來心中所想之事,皆為虛妄。原來的那些交流,并不重要,也沒有人在乎。誰會在意一個不起眼的人呢?哪怕他銅頭鐵臂,哪怕他才華橫溢。
他的臉上滿是雨水,他以為那是血水,他一路走回家。那條路,他走了三年,他和路產(chǎn)生了感情,就像當年他第一次遇到莫等閑,他就隱約覺得,這是他的另一條路,一條救贖之路。那次下大雨的時候,他看著泡在水里面的院子,想著,有一句話他怕是永遠說不出口了。就像有人說的那樣,愛欲是人的生死之門,我從哪里來,還到哪里去。
三
那天的風(fēng)好大,好多人都記得那天的風(fēng)。莫等閑手里拿著一張薄薄的轉(zhuǎn)團關(guān)系證明,風(fēng)“呼啦啦”地刮著那張紙,莫等閑把那張紙卷成喇叭狀,風(fēng)從里面穿過去,發(fā)出了愉快地呼嘯聲。紙張本沒重量,人們寄予它太多的希望。
漫天的柳絮飛舞,頭發(fā)全白了。發(fā)如雪,年方十八。莫等閑知道,自己將要離開這個地方,永遠都不回來。許正寧想去送她,她躲開了。她的意思是,萵苣和仙人掌不適合待在一個盤子里面。
莫等閑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天黑了,突然的,所有人陷入黑暗中。車輛在學(xué)校門口擠成一團。
他們看著越來越多的車,猶豫了一下,爬上了車頂。兩個人的手拉在了一起,反正又沒有人看到。他們這樣想著,就放心了。
他們搖搖晃晃,看著驚慌失措與淡定自若的人們。他們別無選擇。于是畢業(yè)那天,他們手拉著手看初升的太陽,太陽在十秒鐘后出現(xiàn),那太陽好大,好遠。看上去不太真實。
《大話西游》里面,夕陽武士和紫霞仙子見面的時候,也是刮了好大的風(fēng),吹得人好難過,眼淚都干了。莫等閑知道,萵苣和仙人掌總要分開的。他們終究是從銀幕上離開了,留下兩個空虛的空洞。
今天也是這么大的風(fēng)。她想,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大風(fēng)直上云霄九,好風(fēng)憑借力,風(fēng)起,大鵬扶搖而上。太多了,她笑了。從車頂上跳下來,對許正寧說:“這下你滿意了吧?你們不就是要這個結(jié)果嗎?”
許正寧說:“原來我遇到一對男女,他們是陌生人,穿過塔克拉瑪干之后,成了伴侶,他們以為這個就是愛情了,但是莊子說過,每一條相呴以濕的魚,在海水上泛的時候,就都要回到屬于他們自己的大海。所以他們讀了莊子后,都把手松開了?!?/p>
許正寧停了一下,喘了一口氣,說:“你要的,是不是這個結(jié)果?”莫等閑摸了摸短發(fā),短發(fā)不再發(fā)白,她驕傲于這一點。她說:“你不明白,不過我想,你將來一定明白?!?/p>
許正寧說:“也許哦,我能爬上去呢?”司機就在車里面吼:“你給我從上面下來?!痹S正寧蹦了下來,腳差點崴到。他齜了一下牙,看著外面的人群來來往往,若無其事坐下來,打算吃一碗餛飩。莫等閑頭也不回地走了,走之前,對老板說:“他的餛飩記在我賬上,別給他放醬油。”莫等閑走了之后,許正寧慢條斯理地吃起餛飩,餛飩很燙,他吃著,吹著氣,他知道自己是個平凡的人。
這在多年之后,成為他的一個信念。他不斷告訴自己,平凡不可怕,平庸不可怕,它們充其量只能算是無能為力,而無能為力也是一種罪過。
要想變得不平庸,就得是鋼鐵俠,這個人,心臟是三〇四不銹鋼的,頭發(fā)是中碳鋼的,血液是HRC66-68高碳鋼的,神經(jīng)更是鉆石打造的。他是打不垮的,他必須站立起來,他要汲取一切前人的思想與文化,讀不懂的就反復(fù)讀,直到明白為止。這些他花費一生想要弄明白的東西,他真的能做到嗎?他不清楚,不過,這樣一顆不屈服的心,在國外大量的文學(xué)作品滋養(yǎng)下,慢慢發(fā)芽。后來,他向時間證明了,他是一個強者。
四
后來的后來,他們放過了彼此,兩人形同陌路。從此山高水遠,不再相見。人那么多,哪里有時間去一一找到呢?他們不止相忘于江湖,還相忘于塵世間。 畢業(yè)前夕,學(xué)校開“百日大會”,許正寧稱之為“白日夢大會”。
大家搬著板凳坐好,開始入定。許正寧知道她會登臺。他看著她,高高地站在他目光所及之處的上面,站在那個,被大家稱為“光榮塔”的報告臺上。 他咽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有點辣,有點發(fā)澀,就像是別人吐進來似的。他的臉色有點被曬黑了,不安定地撓著小腿,他感覺自己很癢,卻撓不到。他有些臃腫的身軀,慢慢釋放著熱量。他心里想:“我可能只是一個旁觀者?!?/p>
他的臉比平日更圓了,上面還有一些發(fā)白的光澤,像是在芋頭上攤上了魚絲。 他們,那些學(xué)校選拔的淘汰賽中的優(yōu)勝者,都一個個站在光榮塔的頂端,看著她在那里醞釀感情。片刻后,她大聲喊道:“支撐我走下來的,有關(guān)心、支持,還有愛?!币粋€在臺下聽得默不作聲。天上的白云像是被水洗過,湛藍色的邊緣有一些齒噬的痕跡。樹葉綠成一片陰涼,薄如蟬翼。
我們看著白云,白云看著我們,時不時卷起身軀。許正寧也蜷縮起了身軀,感覺身體一點點融化成白云。 眾人嘩然,老師強調(diào):“是的,甚至還有愛?!贝蠹蚁肓讼?,給女生打傘的,此刻也不打傘了,他們看著和自己穿著同款校服的異性,看到自己身上的原罪。那充盈而豐滿的欲望。有罪的孩子啊,他們懺悔。
這個懺悔是充滿色彩的,也是充滿情欲的。他終于釋然了,也不想說什么。在臺下,他的對面是一個丑陋的學(xué)生,他看著對方,啞然失笑,對方不會是青春片的主角。他也不是,永遠都不是,也不舍得提起青春 。青春無比的漫長且灼熱,把他們的人生貫穿。那些年少輕狂,如今都不復(fù)存在了。
大二的時候 ,許正寧看著他的同桌莫等閑,睡在漆著紅色涂料的桌子上,陽光散落一地,他撿拾起來,蓋在她身上。他的眼角,有一點淚光。莫等閑醒了,問:“我睡了多久?”許正寧搖搖頭,說:“你可以一直睡下去?!眱蓚€人笑了,霎時窗外電閃雷鳴,許正寧說:“只有禮拜天,我們是自由的?!蹦乳e看著他,說:“以后,你不許來,這里是我的地盤。”許正寧擺擺手,說:“我很快就不會再來了?!甭牭竭@里,上天吧嗒吧嗒掉眼淚,上天意識到這懺悔多么真實,于是,雨滴在快到地面時,變成了冰雹,于是,地上被冰雹砸得滿是大大小小的坑。
坑印后來不翼而飛了。大家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只有許正寧看到冰雹化成水,水干了全是灰塵,灰塵被人們踩來踩去,不留下,全帶走,走出學(xué)校,去往世界各個角落。多年以后,許正寧重回校園,看到的,是滿地的金黃,金黃中,沒有一粒灰塵。
他成了一個小眾的職業(yè)作家,沒賺到什么錢,沒獲過什么獎,知道自己是個失敗者,可失敗者不會一直過得不好,就像他說的那樣,我十八歲那年過得不好,我不會一輩子都過得不好。他看到自己的欲望,在靈魂深處閃閃發(fā)光??傆幸惶欤乙蛩腥俗C明,我是一個鋼鐵俠。
五
聽說,褻瀆神靈的古城巴比倫,在眾人的噓聲中終于倒下了,此后,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庸俗。如今,城市的上空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壓力,包裹著人們,刺激著人們。人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這是來自上天的懲罰,因為他們,巴比倫墮落了,通天塔不復(fù)存在。
人們?nèi)ズ谋M汗水,換取報酬,再去投入消費。似乎購買的商品越多,就越榮耀。一些不需要購買的東西,比如明月清風(fēng),絲毫激不起人們的欲望。
人們看見月亮,就笑,覺得月光很美好,美好的事物是不需要付費的。需要付費的,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人們最珍貴的是與生俱來的情感、人性、智慧等等,這些不可能用金錢來衡量。許正寧那個時候不明白這個道理,他不明白金錢可以易主,他畏懼這些,就如同畏懼自己的肌膚一樣。
后來,許多人去那個地方看他們當初吃飯的那個食堂,那個地方蠻接地氣的。想當年,他們隔了很遠,就那樣看,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們在看什么?瞳孔聚焦,又分散,聚焦,又分散。不知所以的微笑,也許另有所指。莫等閑和女伴哈哈大笑的時候,許正寧只能悄悄離去,不發(fā)出聲音,不做任何表情。
莫等閑后來回憶說:“自己當初是為了給他一點信心,人生太漫長了?!痹S正寧猜不透,他以為莫等閑改變了主意,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要去探尋一些新的島嶼。他們的世界需要一點點麻醉才能保持平衡。
無論如何,始終間隔十二英尺以上,像碼頭到淺海的距離。這距離是安全的,同樣的,他們可以繼續(xù)縮短距離,這樣是不道德的。
就是這樣的,他們需要用一生去換那些稱得上是尊嚴的東西,比如成功學(xué)的書中說的那樣,沒有煊赫的家世,也要“富可敵國”“權(quán)傾朝野”,最起碼,也得有“迷人的外表”。說白了,就是更符合消費主義。人們把自己當成了商品。
這些東西不用別人來教,他們在幼兒園就知道這些東西。排隊吃果果、搶板凳,看似很友好,實則里面危機四伏,時刻都可能被淘汰出局,他們深有體會。
許正寧在十年后突發(fā)奇想,想要重回學(xué)校食堂,他身手敏捷地翻墻而過,里面的人不看他,他來到食堂,打了一份羊油餅。
吞咽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食堂里面的人都在吞咽,一股子濃重的油膩味和桌子的金屬味撲面而來,沒有人抬頭,偌大的食堂只有他在四處張望,沒有人在意他。之后,人都走光了,像謝幕一樣,他無力地蹲下,他失去了一些年代久遠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
六
許正寧不止一次地看著黃昏謝幕在趙王河,河水里面有著看不清楚的漩渦,水面上起起伏伏的波紋,如同鱗片一樣在水中遨游,不分西東,前后游蕩。那水,真是可以讓人忘記煩惱。
他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個作家,他為之努力了好久,別人都看著他,以為他是一個異類,是個怪胎,是個神經(jīng)病,他不這樣看,他覺得自己一定能搞出名堂來。
下班之后,顏小野問他去不去酒吧,他說去吧,酒能讓人忘記痛苦,忘記煩惱。他們從曹州路那里漫步過去,邁阿密比花兒胡同要熱鬧一些。顏小野對許正寧說:“你不要老是想不開,你看,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嘛,你不是沒有人在意。”
許正寧上學(xué)的時候,顏小野抽完了煙,就把煙頭彈在許的床單上,有時候會把洗過的褲頭放在許的床上陰干,或者在發(fā)泄的時候,在許的床單上蓋上一個腳印。但他覺得自己是許的好朋友,一直都是。他覺得這樣做只不過是在和許開玩笑。
每當放學(xué)的鐘聲敲響,他就讓許去幫他買飯,而且還不付清全款,留點尾巴,許只能自己墊付。顏小野在上學(xué)的時候不怎么和許說話,等到他們長大之后,進入了同一家廣告公司,顏小野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是許的好朋友。用顏小野的話說:“咱們是好朋友嘛,誰跟誰???”
這一次,顏小野有些心事,要跟許正寧說。他不知道許正寧會有什么反應(yīng),不過,這個好朋友,應(yīng)該能理解他吧。雖然,他有些窩囊。這是他一貫的性格,顏小野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回味悠長。
酒喝到一半,顏小野批評許正寧,說他不懂女人。許正寧醉眼蒙眬,說:“你懂,顏總最懂了?!鳖佇∫皩χ鴥蓚€陪酒女郎說:“你們說,許哥,啊,人才,才貌雙全,哈哈,多好的人,一直單身,你們說,是不是太可惜了。”
兩個女郎也跟著笑,說:“太可惜了,簡直是時代悲劇?!鳖佇∫袄砹艘话氲脑S正寧,說:“我那天看見莫等閑和一個男的去賓館了,她回莫高你不知道?”許正寧看著他,十分陌生地說:“你跟我說這些,是想干什么?”
顏小野想了想,說:“那個男的我認得,就是高咱們一級的許微巍?!痹S正寧嘆了一口氣,說:“很正常,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p>
顏小野撓撓頭,說:“我遇到了她,請她喝了幾杯酒?!鳖佇∫耙荒樧響B(tài),說:“那天我喝多了,可什么也沒干,這一點請你相信我?!痹S正寧看著他,一臉冰霜。
顏小野慢慢酒醒了,半蹲在地上,說:“對不住,兄弟,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我錯了……”顏小野說著,掙扎著想起來,被許正寧按下來,說:“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鳖佇∫罢f:“看看我猜的,和你說的,是不是同一句話?!痹S正寧貼過去,對著顏小野的耳朵,說了一句話。第二天,兩人頭上都有淤青,被人問起,就說是喝酒喝多了,開摩托撞樹上了。
七
讓世人驚艷,讓旁人側(cè)目,他們除了這些,沒有別的愛好。社交軟件上,莫等閑很開心地發(fā)現(xiàn),這上面有好多人來看,有很多人點贊,她希望許正寧來看,又不希望他看??磁c不看,真的有那么重要嗎?莫等閑不知道,也不會知道了。
他始終沒有再露面。他是一直沒有找到作為鋼鐵俠的許正寧嗎?他會找到鋼鐵俠,并且化身為他,化身為強大嗎? 她期待他找到,也不期待,那樣人生太無趣了。你能想象他們二人,許正寧和莫等閑在帆船酒店看落日喝馬天尼嗎?哈哈哈,那是一種可惡的笑話。
躺在單人宿舍,許正寧在豆瓣網(wǎng)上刷到《大象席地而坐》這個電影了,很荒誕,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現(xiàn)實。許正寧覺得有必要去滿洲里看看大象,順便隨機看一次電影。那幾天,滿洲里熱映《情書》。許正寧想,這主題蠻適合他這樣的年輕人,就去看了。莫等閑不喜歡這個電影,不過,滿洲里那幾天只有《情書》。莫等閑是個理性的人,從團購網(wǎng)上看了看票價和預(yù)定人數(shù),決定去看《情書》。
他們來看這場電影了, 他們并不知道對方就在另一個影廳里面,七號,和八號。許正寧寫過一篇小說,叫《地鐵十三號線》,里面全是荒誕,他不知道,荒誕此刻就在對面。
許正寧想著,說:“我不愿意相信這是同一個人,就是不是同一個人嘛?!逼渌伺ゎ^看他,不知道他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許正寧吼了一聲,說:“看錘子,都給老子看電影。”人們把頭又扭了回去。莫等閑在另一個影廳,聽到了這的聲音,茫然地抬頭。電影里面,兩個戀人天人兩隔,再也不會見面了。大家開始抽泣。許正寧無動于衷,他想回家再哭,在這里哭,太丟人了。
許正寧心想,等看完電影,一定要買一個大個的雞蛋仔,加豆沙的那種。就在這時,一個眼鏡妹認出了他,說:“你是大寧吧?”許正寧倨傲地點點頭,說:“正是本少?!毖坨R妹笑了,說:“我請你吃冰激凌。”
電影散場后,兩個人去喜茶,眼鏡妹自報家門,說:“我叫馬天樂 ,白沙師范學(xué)院的學(xué)生,我早就看過你的小說,寫得真好看,聽說那期《草芽》都脫銷了,就是因為你的小說?!?/p>
許正寧笑了,說:“我沒那么大能量,都是江湖謠傳,不足為信?!瘪R天樂急了,說:“喂喂喂,你可是‘小說神手,要對自己有信心。你可一直都是我們的偶像。你要是不寫小說,對于小說界來說可是一個很大的損失。 你當小說‘神手,我們做你的‘神獸支持你!”許正寧笑了,說:“我寧愿做個‘婦科圣手,‘神手這個名字擔(dān)不起?!?/p>
兩人說著,莫等閑從窗外經(jīng)過,想著剛才的電影片段,心疼了許微巍,他現(xiàn)在還在家里生悶氣吧。莫等閑跟他打了一個電話,沒人接,她匆忙趕回家中。
許正寧心想,也許莫等閑此刻正在和許微巍在一起,每個人的終點都不一樣,何必強求呢?他看著對面的馬天樂,說:“你今年多大了,有十八了嗎?”“大叔,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明明都十九了好嗎?”許正寧一笑,說:“我明白,我也曾經(jīng)十九過,我理解你的心情?!?/p>
八
現(xiàn)在是在電影院了,他們彼此面對黑暗,通氣管里面的風(fēng)有些陰森森的,他們看著,眼淚就干了。大象在寒風(fēng)中奔跑,他們看著,就想起《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面,那個在出租車里面大聲疾呼的少年,被路人鄙夷。沉默的羔羊,有時候只需要溫柔的一刀,見血封喉,快意江湖。
電影班組做了個類似《攝影機不要?!纺菢拥膭?chuàng)作MV,導(dǎo)游一臉嚴肅地說:“我們都要面對這個事情,原來的崇高,被時間不斷解構(gòu),不斷推向下一個路口……要知道,我們自己的所想所見,全是虛妄;我們看到的,曾經(jīng)不屑的,總要成為我們所不可及的一個陌生人;陌生的道路,陌生的大樓,陌生的新店鋪,到處都是浮光掠影,我們就迷失在那里了?!?/p>
許正寧夢見莫等閑拿著刀在威逼自己離開這個國家,許正寧問:“我能去哪里?”莫等閑說:“去你該去的地方?!闭f罷,舉起屠刀。天黑請閉眼,天黑后的空房子血紅一片。
許正寧驚醒了,外面黑暗一片,道路似乎都刷上了黑色的涂料。這個時空,他似乎來過很多次。這一次也許不一樣。他擰開臺燈,馬天樂在床上翻來覆去,嘴里面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些什么。許正寧認真地聽了一陣子,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她在說夢話。”
許正寧看著窗外,下面闃寂無人,大爺要在幾個小時后才會現(xiàn)身。他起身開始寫小說,這個小說里面,有遇到父親的殺手,有殺死雇主的獵手,有不斷分裂自我,以求得片刻安寧的小說家。他讓他們在自己的筆下相互廝殺,這讓他感到有那么一丟丟的快感。他自言自語:“這個地方,是屬于我的,沒有人可以擊敗我?!?/p>
臺燈發(fā)出溫和而綿長的光,從十九層樓,慢慢照向下方,一直墮落黑暗。許正寧長出一口氣,手里面的筆止不住地顫抖。
他想寫的人物,全部都在這里了,唯獨沒有莫等閑。他看著窗外,心中有些痛苦,卻不知痛在何處。何以解痛。他覺得那個莫等閑永遠都是美好的,是他畢生為之努力的方向。他想起一個詩人習(xí)慣夜跑,他告別了馬天樂,下樓去夜跑。他覺得胸膛里面有火在燃燒。他這時才想起來,自己的夢中,也從來沒有莫等閑。
跑吧,他不斷超越身后的黑暗,把星光都甩在腦后,把道路踏在腳下。他想起一句話,假如一生連個媚眼都沒有接到,就不斷地獻媚,無異于是在意淫。
他斷定自己不會拋媚眼,他不斷向前,嘴巴里面開始泛出奧利奧和士力架的味道,他希望再加上一點紅牛和脈動,這些在那街邊的小店都可以買到。
他跑不動了,手機響了,里面全是委屈和失落,軟弱而黏糊,充滿了柔情:“你去哪里了,身上沒加衣服吧?我去找你。”他看了一下四周,發(fā)現(xiàn)馬天樂在橋洞的上方打著電話,他揮了一下手,說:“我在這里?!瘪R天樂回頭一望,臉上露出寬慰的微笑。馬天樂抖動了一下手里面的衣服,示意他上來穿上。兩個人對望著,天還是那樣黑,身邊是不斷流動的河水,帶著來自趙王河的寒氣。
九
一個月后,許正寧的小說終于又面世了,一不小心獲了個有一定知名度的獎,許多媒體跟蹤報道,算是A城一個不大不小的文化事件。當天去了很多人,還是在花園酒店。那個許正寧第一次確立信心的地方。
面對鏡頭,許正寧說:“這個小說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還要感謝很多支持我,關(guān)心我,愛護我的人?!彼戳艘谎叟_下的馬天樂,說:“尤其是馬天樂?!泵襟w追著問:“馬天樂是誰?她是你的女友嗎?”許正寧笑了笑,下臺拉著馬天樂的手,對大家說:“不好意思,我們要失陪一下,音樂會馬上就要開始了。我答應(yīng)陪她去聽,不可失信。”
走過領(lǐng)獎臺的時候,馬天樂看見了莫等閑,她不認得她,許正寧認得,他們像是被誰踢了胸口一腳,里面全是泡沫,他們剖開了,里面是什么,是熱情如火,是真誠可貴,是一顆赤子之心。他們相互取暖的那些冬天,現(xiàn)在看來,也不是那么寒冷。當你穿過寒冷的時候,寒冷就會給你留下一個不算太差的印象。馬天樂小聲說:“她看我的眼神好奇怪,像是想把我?guī)ё??!?/p>
許正寧看著,百感交集。我們看著他們,他們不就是我們嗎?看到這里,莫等閑終于原諒了,當年許正寧塞給她的那個口感極差的包子,她更希望那個是《八仙飯店》的“人肉叉燒包”。他們看著,大象最終消失了。這個世界的另一個故事謝幕了,新的故事打算用另一種形式重新展開。他們相忘于江湖,也算是和解了。莫等閑伸出手,說:“我們‘霾藍書屋 祝賀您獲獎,希望您能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作品,方便合個影嗎?”
回家后,微信群炸開了鍋,大家紛紛祝賀,也有人不斷搜集自己和身邊人和許正寧的交集。許正寧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個相識,原來是過去就認識的人。他們都在一個帖子里面和一個“文學(xué)癡”吵過架。
那時候,他們的熱情比現(xiàn)在強。他對那個人道謝,對方說他幼稚,也說自己不堪回首。他想了想,用對方的近作響應(yīng),“敗者食塵”,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反正就是很有意思。他們的談話如曇花一樣“彈花”了,他們的手機也快沒電了。
這個故事的最后,莫等閑給許正寧打了一個電話,兩個人相約來到了昔日校園。就像萵苣蝸居在仙人掌之下,兩人相視一笑。有個電影里面,有個“玉面小飛龍”,和前男友在地上坐著,他們也選擇坐在地上。抽過一支煙后,莫等閑對許正寧說:“希望宇宙的另一個角落里面,會有類似的人,幫助你實現(xiàn)自己的文學(xué)夢想?!?/p>
那個晚上,許正寧睡不著覺,他覺得中國人總要留下點什么值得流傳的文學(xué)作品,哪怕這條路很艱難,自己都會走下去,一直到宇宙盡頭。他喃喃自語:“宇宙的盡頭是什么,大概是無盡的時間和空間吧?!睙o盡的時空里面,會有無數(shù)的莫等閑和許正寧,他們會看盡世間的美好。而在這個世界,許正寧和馬天樂要替莫等閑和許正寧去看看,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風(fēng)景。
就像那個下午,許正寧問莫等閑:“你愿不愿意永遠和我在一起?”莫等閑說:“我能不能說并不反對?”他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面像是塞了棉花,他一路走回家,棉花就在腳下開花,四周的墻壁變成了金黃色。雖然,那只是一個話劇《法利賽人》的一個對白。對白開出好艷麗、好精巧的花朵來,四下的光華貫徹大地,無數(shù)的生靈在歌唱,一個新的時代悄然到來,月光下,四周闃寂無人。
(責(zé)任編輯 于美琪)
作者簡介:胡泰然,山東菏澤人,系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金山》《天池》《小小說月刊》《群島小小說》《散文詩》《散文詩世界》等,有詩歌、小說收入選集,發(fā)表作品約六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