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我
簡介:作為梨花園的老板,所有人都以為傅延愛戲如癡。直到數年后一位叫小梨花的閨門旦名動全城,大家才發(fā)覺,原來傅延壓根兒聽不懂什么戲腔唱詞。
他是為了江晚梨。
一、
“滿樹梨花”是梨花園的禁地,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兒。
所以當一眾花汗衫老頭兒、老太太啪啪鼓掌時,多少覺得有些奇怪——今天“滿樹梨花”怎么突然開放了呢?
果然,沒過一會兒傅延就氣勢洶洶地沖進來,一副氣得不輕的模樣。
俊朗的年輕男人眉頭緊鎖著,像是要吃人一樣死盯著臺上的一眾角兒。
他的眼神實在瘆人,臺中輕紗掩面的姑娘被傅延盯得全身發(fā)麻,強裝鎮(zhèn)定地搖著水袖繼續(xù)唱著。
忍了又忍,傅延終究是沒忍住,把面前的桌子拍得啪啪響,瞪著臺上的角兒們怒發(fā)沖冠。
“唱唱唱!還有完沒完了啊!我沒有說過這個臺子不能唱戲?你們都當耳旁風了嗎?!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看起來脾氣很好?傅嬙人呢?看我不弄死她!”
臺上的其他人都被他一通連珠炮的大嗓門兒嚇得停了唱,滿場除了傅延怒吼的聲音外鴉雀無聲。
那個年輕的閨門旦抖了下水袖,側著身子不敢看傅延,垂眸有些心虛地小聲道:“有事兒慢慢說,你先不要在戲場上吼?!?/p>
還教訓上他了?也不看看這兒是誰的地盤!
傅延怒氣上涌,又不好欺負一個姑娘,于是憋得額上青筋直跳,冷笑一聲,一腳把面前的凳子踹飛到墻上,發(fā)出驚天巨響。
場上的觀眾盡是些老頭兒、老太太,工作人員怕他們被嚇出個好歹,但傅延是這梨花園的老板,總不能把他趕走,于是悄悄地打手勢讓觀眾們跟著他離開。
臺下的老觀眾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臺上大概是新來的閨門旦,還不知道這梨花園的規(guī)矩,所以擅自在這“禁地”唱起了戲。
唉,傅少爺這么暴躁的脾氣,那姑娘恐怕是要受委屈了。
那邊傅延心里有火,余光瞟到倒在地上的凳子,火氣更旺了。
——這些是初建梨花園時,他專門找人定制的桌椅,凳面、桌面上都繪著精美的梨花,栩栩如生。
他想到自己費盡心思討某人歡心,人家卻毫不知情,他未免也太窩囊了!傅延抬手就想掀翻那礙眼的桌子。
這時,那個旦角兒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終于取下面紗,轉過身看著他道:“傅延,怎么生這么大的氣?今天非要砸了梨花園不可嗎?”
傅延的手都抬起來了,卻在霎時間愣住,難以置信地抬眼看去,沒想到剛剛還在心里念著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江晚梨亭亭地站在臺上,眉目清淡纖巧,眸中含著水光。
傅延滯在半空中的手在猶豫了幾秒后,還是訕訕地收到了唇邊,掩飾住上揚的嘴角,裝模作樣地輕咳了一聲,強自挽尊道:“你……你怎么在這兒?”
江晚梨下臺走到他身邊。
看著他別扭的、孩子氣的側臉,想起不久前傅嬙對她說過的話,又想起如今的梨花園,江晚梨不由得心下一軟,聲音更輕軟。
“阿延,你知道梨花園為什么叫梨花園嗎?”
廢話,我是老板我能不知道嗎?
可是傅延沒有說話,反倒是耳朵漸漸紅了起來,最后還是江晚梨忍不住笑出來。
“原來我不知道,”她緩慢而認真地看著他說,“可是現在,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
傅延這次是真的傻了,他嘴唇開開合合,半天找不出合適的話,只是呆呆地看著含笑的江晚梨。
傅延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不好惹、愛記仇、錙銖必較。
戲班其他人被剛剛還暴跳如雷的傅延嚇得心驚膽戰(zhàn),沒想到江晚梨輕淺的幾句話就將傅少哄得像只被順了毛的大狗,他們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這姑娘是誰啊?”有人偷偷議論道。
“你是新來的吧?不知道梨花園是傅少為了他的初戀創(chuàng)辦的?好像說是個叫作小梨花的閨門旦,”戲班里的老人努努嘴,“估計就是這位了。”
什么唱詞戲腔,傅延其實壓根兒聽不懂。
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江晚梨。
二、
一九九八年,江南小鎮(zhèn)的那條青石板小巷里,藏著江晚梨和傅延的童年。
傅延和妹妹傅嬙是小巷里的老住戶,江奶奶帶著江晚梨是后來搬進去的,那時傅延和江晚梨還不滿十歲,傅嬙更小。
最開始,傅延對這個新鄰居絲毫不感興趣,只聽爺爺奶奶說過,隔壁的小姑娘長得那么乖,卻命苦,早早沒了父母。
倒是傅嬙和江晚梨更熟悉一些,不是因為她們成了什么小姐妹,而是因為江晚梨斯文安靜又會唱昆曲,傅奶奶很喜歡她,于是沒完沒了地對著傅嬙夸她,把她倆作比。
傅嬙性格嬌縱,聽了幾天教訓后,越發(fā)看不慣江晚梨,偶爾遇到江晚梨,出口閉口都在挑釁她,江晚梨看著一副軟綿綿的樣子,不料性格竟然很剛,于是兩個人就在巷尾打了一架。
路過的傅延,看著面前兩個披頭散發(fā)的小姑娘嚇了一跳。這是傅延第一次注意到隔壁院子那個纖細瘦小的女孩兒。
——看著玲瓏清秀,瓷娃娃似的,脾氣倒不小。
傅延當即就不太喜歡江晚梨,打了他妹妹不說,還表里不一,在他奶奶面前裝得跟個小白兔似的。
于是傅延目含兇光地揪住小姑娘的馬尾辮,語氣帶著幾分恐嚇:“臭丫頭,敢打我妹妹?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就……”
我就揪光你的頭發(fā)!
可是話還沒說完,傅延就嗷嗷叫起來,痛得直跳腳,因為江晚梨一把扯過他的手,惡狠狠地咬了上去!
傅少爺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里子、面子都被丟得一干二凈。
自打那天起,傅延右手虎口上就添了個月牙狀的疤痕,而傅家兄妹和江晚梨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小巷就巴掌大的地方,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但傅延硬是憋著一口氣,好幾年都對江晚梨視而不見,而江晚梨也永遠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更讓傅延窩火。
后來,江晚梨初中就入學了昆曲定向班,被老師當作“閨門旦”的苗子重點培養(yǎng)。長得好看,天賦異稟,又被老師偏愛,班上的其他小姑娘都抱團排擠她。
江晚梨從小就寡言冷清,江奶奶從來不知道這些事,第一個發(fā)現異常的竟然是傅延。
有一次放學回家,傅延偶然在路邊看到被一群少女圍堵的江晚梨。
在傅延的印象里,江晚梨向來是清冷孤傲的,不管遇到什么情況都不會輕易低頭。
但當時的江晚梨就安靜地站在一群人中間,任她們推搡拉扯,嬉笑辱罵,她不說話也不反抗,像是習慣了一樣,垂著眼簾,面無表情地盯著地面。
看到這一幕,傅延心里突然躥起火來。
倒不是心疼她,傅延本來也不是個愛管閑事的性格,但他當年也算是江晚梨的“手下敗將”,江晚梨怎么能這樣隨意地任人欺負?這讓他情何以堪!
于是傅延搖了兩下車鈴,扯著嗓子喊了句:“快閃開!不然小爺撞上誰,可不負責!”
說著,就踩著單車不管不顧地朝那群少女沖了過去。
鎮(zhèn)上的姑娘們多少都聽說過傅家這位暴躁不羈的小霸王,知道他還真的做得出這渾事,于是嚇得四散而逃。
江晚梨驚訝地回頭,正好看見黃昏下的傅延腳踩在單車上,笑得極為囂張,風把他的白襯衫吹得鼓起,斜陽把他欠揍的臉都映照出幾分溫柔,不知怎么的,她的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傅延把江晚梨帶到一個爛尾樓的頂樓,坐在天臺上正好能看見他們住的那條小巷,江家門口滿樹雪白的梨花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江晚梨看到她奶奶系著圍裙推開門,往巷子外張望了一會兒,沒看到人影又轉身回去。
于是她哭得聲音更大了,完全沒有了平時冷靜早熟的模樣,像個受委屈的小女孩一樣抽抽噎噎。
“她們一直欺負我,一直欺負我!”
“好多年了,從我進定向班開始。最初只是罵我,后來就開始圍攻我?!?/p>
“可是我沒有辦法,也不敢反抗。我不能得罪她們,不能給奶奶找麻煩……”
“嗚嗚嗚,可是我也好委屈啊,我又沒有做錯什么……”
傅延安安靜靜地聽著她絮絮叨叨,卻沒有說話,只是在紙巾被淚水浸透時安靜地給她遞一張新的。
說實話,傅延其實和江晚梨并不算熟,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傷心的小姑娘,但是他隱約能感受到江晚梨的隱忍和委屈。他看著她雪白的裙角和微微顫抖的單薄的脊背,突然覺得她很像巷子里的梨花,竟然有幾分惹人憐愛。
暮春的江南晚風拂起發(fā)絲,斜暉染黃了天臺上的白襯衫和小白裙。
少年最后到底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少女的頭。
三、
傅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總是忍不住去關注江晚梨。
每個周末,他在秘密天臺上吹風時,就會剛好看到巷子里的江晚梨推門出來,蹦蹦跳跳地去上昆曲課,馬尾辮像只兔子一樣上下翻動。
傅延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笑起來。
他一直以為江晚梨寡淡又死板,但那樣冷漠的樣子好像都是她的防御系統(tǒng),在沒人的時候,她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孩,有著動人的嬌憨和靈動。
后來傅延目送她出門,竟然也漸漸成了習慣,直到江家門口的梨花都簌簌落下??吹窖┌椎幕ò曷涞叫」媚锢w瘦的肩頭時,他突然想起那天她哭到顫抖的模樣,又忍不住去想,她現在還有沒有再受欺負?
想到這里,傅延的腿已經邁開了。
他覺得自己簡直是鬼了迷心竅,竟然偷偷跟在那丫頭身后,護送她回家。
這是做什么?演騎士與公主嗎?
雖然傅延在心里唾棄自己,但身體很誠實,眼睛都不敢從江晚梨身上挪開,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她又被人欺負了。
他在暗地里幫江晚梨解決過幾次麻煩,但是她好像渾然不覺,只是每次遇到他時,不再視而不見,而是會露出一抹清淺的笑,笑得傅延耳根發(fā)紅,莫名心虛得不敢看她。
又是一個周末。
離江晚梨慣常出門的時間還有一會兒,于是傅延慢吞吞地在房里換衣服,但他怎么也沒想到江晚梨會來敲自己的門。
他的房門沒關緊,一敲就被推開了,于是江晚梨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少年寬闊瘦削的脊背。
傅延聽到聲響驚訝地回頭,對上江晚梨的眼睛時瞬間呆若木雞。
江晚梨愣了一下,抱歉地朝他一笑,大大方方地轉身:“你先穿衣服吧,我在院子里等你?!?/p>
倒是反應過來的傅延像個嬌羞的小媳婦兒,紅著臉囁嚅道:“嗯嗯,好的。”
江晚梨“撲哧”一聲笑出來,竟然覺得他此刻有些傻傻的可愛。
傅延到院子里時,正看到奶奶在夸江晚梨,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乖到不行。旁邊的傅嬙氣得面紅耳赤,恨不得上去扯掉她的面具。
一見傅延出來,傅嬙就忙跑來告狀,她篤定她哥和她一樣討厭江晚梨。
“哥,你看江晚梨,她……”
話還沒說完,傅嬙的頭頂就挨了狠狠的一個“栗子”。
“懂不懂禮貌?江晚梨是你叫的?叫姐姐!”
傅延漫不經心地訓傅嬙,又轉頭去看江晚梨,問道:“找我做什么?”
傅嬙半天沒回過神,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哥跟著江晚梨出了門,百思不得其解傅延到底是何時倒戈背叛了她。
這個周末是昆曲班的匯報表演,其實傅延根本看不懂昆曲,也不知道江晚梨為什么會邀請他去看,但是她沒說,他也就默契地沒有問,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心里還沾沾自喜,今天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送她回家了。
傅延和江晚梨也算是一塊兒長大的,他知道她從小就學昆曲,而且似乎還學得不賴,但這是他第一次聽她唱戲。
那時十幾歲的江晚梨,已經抽條長開,戲服下窈窕的身段像是江南舒展的垂柳。
她聲似百靈,唱腔婉轉,水袖婀娜起伏。唱到最后,江晚梨完全入了戲,戲尾她哭得如怨如訴,悲從中來,一時竟分不清是在哭戲中還是在悲戲外。
掌聲雷鳴,下了戲臺,江晚梨還緩不過神,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落。
會演結束后,傅延倚靠在門口等江晚梨時,心潮還是不能平靜。這算是傅延第二次看見她哭,但不同的是,這次他心里竟然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酸酸麻麻的,很想伸手去給她擦眼淚。
這時,他聽見旁邊有幾個少年正在討論江晚梨,夸她漂亮,又說她白嫩的小手牽起來一定很軟,話題說著說著就有些過分了。
傅延皺著眉,心里的煩躁更甚,于是不耐煩地直起身子,慢悠悠地走向他們,語氣不善:“剛剛是誰說想泡江晚梨來著?”
他涼涼的眼神掃過那群少年,讓人不寒而栗,聲音越發(fā)陰沉:“我想看看有我傅延在,誰敢動江晚梨一下?”
這話說得著實有些“中二”,但奈何傅延霸道的威名在外,幾乎無人不曉,加上他個頭高,臉色又臭,實在太讓人有壓迫感了,說閑話的少年們瞬間安靜如雞,灰溜溜地散去。
傅延回過身,就看到江晚梨似笑非笑的表情——顯然剛剛她目睹了全程。
傅延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輕咳了一聲。
幸好江晚梨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笑吟吟地對他說:“傅延,我請你吃冰吧?”
四、
傅延記得十八歲生日那天他才發(fā)現,江家門口的梨花早就落盡了,樹枝上結了小小的果子。
他坐在爛尾樓的秘密天臺上吹風,吹到日光將盡時才想起今天是周末,忘了去接那丫頭回家,不知道她會不會在路上遇到麻煩。
正想著,肩上突然被人拍了拍,他偏頭看到了一抹雪白的裙角,向上就是江晚梨比梨花還甜的笑臉。她順勢坐在他身邊,撫平裙邊,然后對上傅延疑惑的表情,笑了笑。
“你今天沒來接我,我猜你可能出了什么事,所以想來看看你會不會在這兒?!?/p>
傅延噎了一下,有點兒不好意思地低聲說:“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啊?!?/p>
江晚梨笑得更開懷了,心想她怎么現在才發(fā)現傅延是個傻白甜呢?
雖然傅延每次都是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后,但他做得實在不算隱蔽,江晚梨每次都只能裝作目不斜視才能看不到他。何況班里的女孩們已經很久沒有找過她麻煩了,她就算猜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今天是怎么了啊,我的傅少爺?”
聽到她這樣說,傅延竟然有些害臊,然后老老實實地把事情說了出來。
傅延和傅嬙從小就和爺爺奶奶生活在江南,是因為父母都在S市做生意,沒時間照顧他們。十幾年過去,生意越做越大,夫妻倆就想把長子接回S市。
道理傅延都懂,他長大了,也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江南,父母在S市為他選定的學校很好,更何況學習金融,將來把父母的心血發(fā)揚光大也是他一直以來的理想,回S市百利而無一害。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別扭什么。
或許是舍不得爺爺奶奶和妹妹,或許是眷戀江南的晚風和垂柳,又或許是想要繼續(xù)保護某個梨花般的小姑娘。
于是他和父親大吵一架,搞砸了自己的成人宴,負氣跑到天臺上,吹了一整天的風。
江晚梨看了一眼天色,暮色已經四合,隱約可見星光閃爍。她突然起身拉起傅延道:“快走,我?guī)闳タ磦€東西!”
傅延看著握住自己的小手,不由得想起會演那天自己聽到的閑話。
江晚梨的手,還真軟啊,像是一把握在了他的心上。
一座彎彎的拱橋下是靜靜流淌的河水,漆黑的河水上漂著無數盞花燈,晃晃悠悠地承載著希冀流向不知名的地方。
花燈一寸一寸照亮了河面,仿佛也一點兒一點兒地驅逐了傅延內心的焦躁。
他低頭看向江晚梨:“這是怎么回事?”
江晚梨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忘了嗎?今天是七夕啊!放花燈的日子!”
說著,她晃了晃手里剛買的花燈,眉眼彎彎地看著他:“你真是生在一個浪漫的日子??!花燈千盞慶祝你的誕生呢!生日快樂,阿延!”
說完,江晚梨就掏出一支筆,低頭在花燈上寫了些什么,然后蹲在河邊,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燈放進了河里。
目送花燈安靜地遠去后,她回頭去看傅延,嘴角含笑,一字一句說得格外認真。
“阿延,你說江南有你愛的人,S市有你的理想,但我并不認為這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題。因為愛意不是朝夕就可以傾盡的,如果你想為愛人祭獻花燈,那么你首先要手握光明。我相信你以后會有足夠的能力續(xù)寫浪漫。”
傅延看著她被花燈照紅的臉頰和一雙水光盈盈的眼睛,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半天憋出一句:“你……你剛剛在花燈上寫了什么?”
江晚梨一愣,然后笑得狡黠:“秘密。”
不過是一句:祝傅延他日凌云。
五、
從江晚梨住進小巷開始,她就認識了傅延。
雖然他們一起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但真正和平相處過的日子并不算長。以至于傅延的離開,似乎并沒有對江晚梨產生任何影響。
但他多少還是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了一些無法磨滅的痕跡——比如鎮(zhèn)上的少男少女都知道江晚梨是傅延罩著的人,即使他走了,也沒人敢來騷擾她;比如后來傅嬙看到她時,都不得不憋屈地喊她一聲“姐姐”;比如每次看到花燈時,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看起來兇巴巴的,其實本質是個傻白甜的小少爺。
只是此后的日子里,拱橋下的河水日復一日慢慢淌,門前梨花年復一年靜靜開,日升月落,晨鐘暮鼓,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后來,江奶奶得了重病,急需用錢,那時的江晚梨剛上大二,根本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湊齊醫(yī)藥費。
這時,一家娛樂公司向她拋出了橄欖枝。對方看中了她的戲曲基礎和一身典型的江南氣質,并承諾只要她簽約,就可以幫她解決奶奶的醫(yī)藥費。但這就意味著,她不得不放棄從小就學習的昆曲。
江晚梨從來沒想過要進入娛樂圈,她只想好好唱戲,但眼下的情況不容她選擇。
當她把這件事告訴奶奶時,奶奶字字誅心地問她:“你這樣對得起你的老師們嗎?對得起我嗎?最重要的是,你對得起你自己嗎?如果你為了錢而把熱愛當作墊腳石,那么算我白教你這么多年!”
江晚梨從小就進了昆劇團的定向班,學制十年,一路從初中讀到大學。這種定向班十年才招一次生,她更是被老師們精心培養(yǎng)的“閨門旦”繼承人。
她唱了十幾年的戲,打她有記憶起,屋子里就是咿咿呀呀的唱詞,如果要放棄這份事業(yè),她自己比誰都難過。
可奶奶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江奶奶哪里會不知道自己孫女在想什么,她像江晚梨小時候一樣,把她摟進懷里,伸手去輕撫她的臉。
“晚晚啊,還記得奶奶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嗎?”
早年喪夫,中年喪子,只留下一個幼小的孫女。江奶奶一個人帶著江晚梨回到江南老家,一把年紀了依舊每天去昆劇團工作。昆劇團的工資不算高,只能勉強養(yǎng)活祖孫倆,但她是真真正正為昆曲奉獻了一輩子。
“奶奶這一生受了那么多苦,都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唱曲。如果病治不好,不過是命數到了,但是你如果放棄了自己的理想,那才是背叛了奶奶。你要記住,人生在世,不要為世俗,要為所愛?!?/p>
江晚梨瞬間泣不成聲。
雖然放棄了出道的機會,但是奶奶的病不能不治。江晚梨每天上完課后,還得輾轉好幾個地方去兼職。
傅奶奶心疼她,時常會幫她去醫(yī)院照顧江奶奶。傅嬙已經上高中了,也許是她長大了,也許是同情江晚梨,這幾年,她倆的關系竟然緩和不少。傅嬙有時候還會替傅奶奶去江晚梨打工的奶茶店給她送飯。
這天,傅嬙送完飯后,狀似無意地靠在吧臺上問江晚梨:“晚梨姐,你本來就是學昆曲的,有沒有想過靠唱曲賺錢?。俊?/p>
江晚梨搖搖頭道:“我倒是想,但是沒有合適的機會?!?/p>
傅嬙突然興奮起來:“那如果有機會呢?你愿不愿意?”
江晚梨狐疑地看著她,卻還是點了點頭。
傅嬙幫她安排的工作就是每個周末在垂柳亭對著湖面唱一出戲就好。聽說因為雇主社交恐懼癥嚴重,又酷愛聽戲,所以才想出來這個折中的法子。
江晚梨雖然覺得奇怪,但是這個活兒不算累,酬勞也不低,她本身也不是喜歡探究他人的性格,所以樂得輕松。
就是這個唱戲的地方有些特別。
垂柳亭就是當年傅延愛去的那個秘密天臺拆除后重建的。站在這里的高地上可以看到小巷里江家門口的大梨樹。
最近正是梨花盛放的季節(jié),江晚梨唱戲時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雪白的梨花上。不知道傅延當年是不是也曾經這樣看過她?
想到這個塵封多年的名字,江晚梨的唱腔突然走了個調,但端坐在陰影里的那人依舊一聲不吭,沉默地聽完戲后就匆匆離開了。
說起來,那人確實很奇怪,對她好像沒來由地好。每次她來時,亭中的桌上已經擺好了她愛吃的小點心和潤喉的茶水;雨天會細心地給她備好傘;降溫時會為她準備外套;有時候桌上還會留下可愛的小字條——“你唱得很好”“今天很漂亮”諸如此類的話。
每次結束時,他都會為江晚梨鼓掌。而且不知道為什么,江晚梨總覺得這是他由衷的掌聲,好像能從中聽出他真心的歡喜。
因為種種,所以即便是江晚梨,也忍不住開始好奇那人到底是誰了。
好奇歸好奇,但她并不會逾矩,只是暗暗猜測“他”會不會是自己在垂柳亭旁經常偶遇的那個男生。
這年冬天,傅延專程回到江南過春節(jié)。
那時候,江奶奶已經去世一年多了,江晚梨孤身一人,從小巷搬到了昆劇團的宿舍。
傅延一回來就想去江家院子里拜訪,沒想到卻撲了個空。
他有些埋怨地問傅嬙:“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不說?”
傅嬙縮在沙發(fā)角落不出聲,心想我還有更大的事沒敢和你說呢!
她怕她哥知道了會發(fā)瘋。
但最終傅延還是知道了,是在傅家年夜飯的桌上聽說的。
傅奶奶扯起閑話來總不免要說到江家的事,聽到那句“聽說小梨的男朋友當時為了偶遇她,天天去垂柳亭那邊晃悠”時,傅延一頓,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銳利的目光直逼傅嬙:“誰有男朋友了?”
傅嬙不敢看他,頭皮發(fā)麻地結巴道:“晚、晚梨姐交了個男朋友,有小半年了吧……就、就是當時晚梨姐在垂柳亭唱戲,那男生路過時對姐姐一見鐘情。后來江奶奶去世了,姐姐就不去垂柳亭了,那個男生就跟姐姐表白了……”
什么叫“為他人作嫁衣裳”!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傅延氣得頭頂快冒煙了,冷笑兩聲道:“傅嬙,你敢瞞著我了?你好樣的!”
其實他想說的是,江晚梨,你竟然敢和別人在一起,真是好樣的!
傅延氣勢洶洶地趕到昆曲團門口時,正好看到江晚梨走出來。
幾年不見,她長高了,也更瘦了,但是笑容依舊清淺漂亮,像一朵純凈的小梨花。
傅延看到她走到一個男生身邊,然后溫柔地笑了笑。這多半就是她的男朋友了,但傅延看不出來她有多歡喜、多熱烈。
江晚梨牽著男生的手轉身時,正好看見堵在門口的傅延。
高大挺拔的身材,穿著一身黑風衣,眉目依舊俊朗,卻多了幾分成熟男人的棱角。
江晚梨詫異地看著他,有些不確定地開口:“傅延?”
傅延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不知道為什么,江晚梨看著他的臉心跳逐漸加速,像是某些塵封的情緒突然噴薄而出一樣。她還沒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就已經下意識地松開了身邊男生的手,男生一愣,眼里晦澀不明。
“你……你怎么回來了?”她莫名有些心虛。
傅延沒回答,只是盯著她,問:“這是你男朋友?”
江晚梨沉默了幾秒,不得不艱難地點了點頭。
傅延原本是想來興師問罪的,但此刻站在這里才發(fā)覺,自己以什么身份質問她呢?一個不怎么熟悉的過去的鄰居?還是膽怯多年的暗戀者?
他什么都不是,所以沒有資格插手她的私事,此刻站在這里,他仿佛就是個笑話。
奇怪而尷尬的氣息在三人之間流轉,壓迫得人幾乎喘不上氣。良久,傅延終于發(fā)聲。
他輕輕笑了一下,說了句“祝福你們”,然后轉身離去。
江晚梨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他,重逢卻如此猝不及防,幾乎讓她無力招架。她看著傅延遠去的背影,突然好難過。
男生站在她身邊,盯著她的眼睛道:“晚梨,你喜歡的人……其實是他吧?”
江晚梨沒有說話。
六、
江晚梨二十七歲的時候離開了小鎮(zhèn)的昆劇團,調到S市工作,那時她已經是南方小有名氣的閨門旦了。
那年春節(jié)過后,江晚梨就和男朋友分手了。他算得上是她的初戀,但江晚梨并沒有多喜歡他。當初在一起,也不過是因為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遇到那個人了,所以想要和別人試試看。如果他沒出現,她或許就這樣平淡地結婚生子了,但偏偏他又出現了,她就沒辦法再騙自己。
江晚梨沒有刻意去找過傅延,但也沒再談過戀愛。
后來,她在劇團收了幾個小徒弟,教小徒弟沉浸感情戲的時候,她告訴她們聯想到自己喜歡的人會演繹得更好。
小徒弟們就起哄讓她講講自己喜歡的人。
也不是什么不能說的事,江晚梨提起那些過往時,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江老師,既然你因為他而無法接受別的男生,那為什么不去找他呢?”
問話的女孩叫傅安,不僅和傅嬙一個姓,就連長相、性格都像極了小時候的傅嬙。
江晚梨笑笑,語氣有一絲無奈:“大概是因為我……太膽怯了吧。”
聽說傅安的叔叔就是S市著名戲園梨花園的老板,所以周末時,傅安極力邀請江晚梨一起去梨花園聽戲。
江晚梨怎么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傅嬙。
“嘴巴張這么大做什么?有這么吃驚嗎?”傅嬙無語地看著她,“傅安沒告訴你我是她小姑姑?”
江晚梨點點頭,確實很驚訝,這樣說來,梨花園的老板不就是——傅延?
傅嬙把她拉到一間名叫“滿樹梨花”的房間,指給她看凳面桌面上描繪的精美梨花,還有墻上栩栩如生的梨花壁畫。
“‘滿樹梨花這個場子是我哥為你定制的,也是梨花園的禁地,不許外人隨便進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你在這里唱戲。”
“當年聘你在垂柳亭唱戲的也是我哥,他怕你不收他給的錢,所以每個周末忙里偷閑飛到鎮(zhèn)上聽你唱完戲再回S市?!?/p>
“我哥暗戀你這么多年,你真的不知道嗎?梨花園為什么叫梨花園,你現在猜到了嗎?”傅嬙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江晚梨,“我都聽小安說了,就你們倆這擰巴性格,活該耽誤這么多年!”
最后,傅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下個月就是我哥的生日了,你要是真的還喜歡他,就別再錯過這次機會了。”
七月初七那天,傅嬙讓傅延來梨花園一趟。他一來就發(fā)現“滿樹梨花”的門大開著,里面?zhèn)鱽磉捱扪窖降某?,觀眾在里面連連鼓掌。
氣得傅延幾乎砸門,心想傅嬙可真是長大了,竟然敢這樣挑釁他!
他滿腔怒火地沖進去,卻在看到那張臉時頓時泄氣,仿佛回到了當年,他又變成了那個一看到她就臉紅結巴的毛頭小子。
江晚梨看他這樣,也突然不再緊張,甚至看著他紅紅的耳朵和脖頸,笑著把手塞進他的手心。
“阿延啊,你說說,這里為什么叫‘滿樹梨花???”
傅延慢慢地把她的手捏緊,看著她的眼睛,虔誠又熱烈。
“因為小巷里的滿樹梨花,在我心上盛開了好多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