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某年六一,父親單位的工會征集職工的兒時照片。父親出身貧寒,自然沒有兒時照片,最早的影像是高中畢業(yè)時的同學(xué)合影。母親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百天的留影,再往后就直接跳到了初中畢業(yè)。
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中說,攝影最早的流行,是用來紀念被視為家族成員的個人的成就。攝影成為家庭生活的一種儀式,通過照片,每個家庭都建立本身的肖像編年史。
與父母早年影像記憶的大段缺失相比,我的照片有幸從未斷檔。我出生時家庭條件相對寬裕,父母也有心用影像為我的人生備份。到我上中學(xué)時,大頭貼開始流行,自拍之風(fēng)越刮越猛。后來隨著數(shù)碼相機和智能手機日漸普及,再沒有比拍照更容易的事。2013年,“Selfie”(自拍)因使用頻率上漲170倍,被《牛津詞典》收錄為年度詞匯。
影像匱乏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取而代之的是影像的過度泛濫。現(xiàn)在講究“打卡”,吃喝玩樂無一不可海量留存。蘇珊·桑塔格說,大多數(shù)游客都感到有必要把相機擱在他們與遇到的任何矚目的東西之間。
上車睡覺,下車拍照,回到家什么都不知道——有人如此總結(jié)“中國式旅游”?!坝袌D有真相”地標榜自己萬水千山走遍,卻未必能指出每一條河和每一座山溫暖的名字、說得出它們的故事。
美食上桌,手機先“吃”。親友聚會之際,有人興奮無比:我見美食多嫵媚,料美食見我應(yīng)如是,不用這等“二美圖”裝點朋友圈豈不可惜?雖然肉身在席間彼此陪伴,心思早就飄去了朋友圈,看看誰又給點了贊,新冒出哪些溢美的留言。
層出不窮的濾鏡和美顏功能,讓修圖美化如此簡單,眾人沉醉于理想化的自我形象,如古希臘神話中顧影自憐的水仙花少年,滿世界尋找攝像頭和反射面。他們一路拍攝一路分享,留下的數(shù)字足跡之豐富,簡直可以像英劇《黑鏡:馬上回來》中講述的那樣,通過拼湊整合他們發(fā)布在社交平臺上的信息,復(fù)制出一個惟妙惟肖的機器人來。
拍攝原本是為了對抗遺忘,穿越人腦記憶的迷霧,提供追尋往昔的線索。借由那一張張時間的切片,我們仿佛又能回到彼時彼地,與舊人談笑晏晏。有人迷戀膠片攝影的質(zhì)感,因其底片少、成本高、沖洗耗時、效果難期,反倒讓人靜心沉淀,珍惜每一次記錄。
從前拍照有點儀式感,要當成件正經(jīng)事來做,現(xiàn)在這屬性被“寫真”拍攝收編,嗅覺靈敏的商家把節(jié)慶限定、生活儀式感這類詞掛在嘴邊,忽悠大伙兒花錢,只因平日里眾人拍個沒完,不進專業(yè)影棚好像都不是來真的。
攝影是懷舊的藝術(shù),當一切變得太過輕易,懷舊也減了些分量。與其不加節(jié)制地拍拍拍,讓自己時刻活在鏡頭下,不如真切地擁抱人世,活個通透明白。過猶不及,太多與太少,都會是種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