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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青色的惡魔

      2021-08-26 16:34若竹七海/著孟暉/編譯
      啄木鳥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伯父所長

      【日】若竹七海/著孟暉/編譯

      或許是低厚的云層所致,天氣暖和得讓人無法相信此時已臨近十二月。眼看著一場雨雪將至,可是現(xiàn)在,新宿仍然被陰云籠罩著。

      皮外套成了我的隨身攜帶之物,我在手中拿了一整天,將它從一只手倒換到另一只手。進入住友大廈的頂層餐廳時,侍應(yīng)生的判斷出現(xiàn)了小小的失誤。他低聲問:“您是來約會的吧?”然后禮貌地把我領(lǐng)到靠窗的位置,又禮貌地為我拉出座椅。若是在平日,美麗的夜景即刻就會呈現(xiàn)于眼前,戀人們可以暫時忘掉生活原本的無聊和平庸,化身為影視劇中的人物,度過令人陶醉的幾個小時……不巧,此時的窗外只能看見可怖的烏云,還有對面大廈頂端隱約閃爍的紅光。

      那么高的地方,會有飛蛾撲上去嗎?我一邊喝著侍應(yīng)生送來的水,一邊想。水有一股檸檬味,我最討厭這個味道。

      十五分鐘后,所長來了。

      我叫葉村晶,性別女,目前失業(yè),以前在長谷川偵探調(diào)查所工作,那是一家規(guī)模很小的偵探所。作為一個頻繁跳槽的人,讓我驚訝的是,自己居然在那兒工作了三年多。原因大致有這樣幾條:充分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工作變得愈加有趣,有一份固定收入。還有,就是這位長谷川所長。

      他喜歡玩彈子機,常常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人淡泊而冷靜。一旦把工作交給下屬,就會讓他們放手去做,惹出麻煩,全部由他兜著。我小小的自信全部來自在他手下工作的短短三年。

      “嗨?!彼L揚起手,朝我打招呼,然后悄然坐到我旁邊,一股煙草味隨即飄過來。他本人多次嘗試戒煙,但因為長時間在彈子房被煙熏著,戒與不戒結(jié)果一樣。

      “都點好了?”

      “是的?!?/p>

      “那就好?!?/p>

      所長用熱毛巾擦擦手,苦笑道:“真希望來個陰天打折啊——我說,你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了?”他抬起略顯沉重的眼皮,上下打量著我。

      我聳聳肩,算作回答。在長谷川偵探調(diào)查所工作期間,我曾兩次卷入殺人事件,偵探所的工作很少涉及此類事,這個“很少”的頻率是說一年半才發(fā)生一次,而且均與所長無關(guān),更與其他同事毫不相干。最好的證據(jù)是我剛從這里辭職,就差點兒被殺。此事因我姐而起。

      如果說不震驚,那是假話,可是,我那個叫珠洲的三姐本來就是個無從挽救的廢物,明擺著這件事遲早會發(fā)生。

      珠洲被捕前,自殺未遂,被拉到醫(yī)院搶救后,又自殺兩次,終于如愿。我明明知道自己應(yīng)該同情她、可憐她,但是,在第二次自殺未遂時,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如果小晶死了,我就不自殺了?!?/p>

      好心的警察將這話轉(zhuǎn)告給我,我當即決定,不再為此事煩惱。

      在三姐這個害群之馬活著時,大姐和二姐就不理解我,現(xiàn)在依然如此。她們將三姐的死怪罪到我身上:“如果你能設(shè)身處地為珠洲著想,我們也不致在外面招惹罵名?!卑葜橹匏n,我無法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更沒有像樣的家當——珠洲有個習慣,手里一沒錢,就把我房間里的東西拿出去賣。我曾懇求她無論如何要經(jīng)濟獨立,但她無動于衷,如今這些都隨著她本人的死遠去了。

      所長并不完全了解這起殺人事件的始末和緣由,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家庭內(nèi)亂。他是所長,知道了,我也不覺得奇怪,但他從未開口提過此事。此時此刻,他也借著侍應(yīng)生送飲料的時機,將話題一轉(zhuǎn)。

      “葉村,你現(xiàn)在以何為生?”

      “最近一直沒有時間找工作,不是在書店幫忙盤點書籍,就是給雜志寫點兒補白的小稿件,勉強度日?!?/p>

      “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還沒考慮?!?/p>

      所長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葉村,你今年多大了?”

      “下個月滿二十九歲?!?/p>

      “再不成為公司正式員工可就來不及了?!?/p>

      “大概是吧。”

      “怎么說得好像和自己無關(guān)似的?!?/p>

      “因為我從未考慮過成為正式員工?!?/p>

      所長喉嚨深處發(fā)出咕嚕聲,好半天,我才意識到那是笑聲的前奏:“我也不想繞彎子了,直說吧,我正考慮請你回來工作。因為口碑,我們這種小公司,近來委托人增加了,都是從大公司轉(zhuǎn)過來的,委托的凈是些慣常工作范圍外的活兒,現(xiàn)在急需經(jīng)驗豐富的女員工。”

      所長一叫我出來,我就料定會有這番談話。從長谷川偵探調(diào)查所辭職,是因為珠洲透露要去預(yù)支我的工資。而我本人,對所長、對同事,當然也包括對工作,我沒有任何不滿。

      我馬上就二十九歲了,社會經(jīng)濟一直不景氣,加上不斷換工作的經(jīng)歷,讓我得到了很多歷練,但還不值得炫耀。我自認不是無能之輩,但也絕不是多么有才干;長得不算難看,但也不是多么出眾;自身的優(yōu)點無外乎安于貧窮、嘴嚴、有良好的體能,可這些自我推銷的語言,大概適用于百分之三十的人。總之,我從沒想過受雇于長谷川偵探調(diào)查所以外的公司。

      “您這么說,我非常感謝?!?/p>

      “我可以理解為這是你想回公司的意思嗎?”所長的表情稍稍有些放松。

      “總之,怎么說呢,我一直期盼著能從所長那里接到活兒。不過,我還不打算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選擇著合適的措辭。

      “喂,小公司職員還能算穩(wěn)定的工作?”

      “對我,是這樣的?!?/p>

      或許是我回答得太認真,所長舒緩的表情一下子又繃緊了:“你不肯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即便進入我們這種算不上正業(yè)的行當,最終也選擇辭職離開,我看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逃避現(xiàn)實?!?/p>

      珠洲道貌岸然的樣子一下子浮現(xiàn)出來,旋即又消失了。

      “是的,我最近在想,把姐姐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清除出去真的很難嗎?”

      所長默不作聲,微微點頭,示意我繼續(xù)說下去。

      “如果真想逃避現(xiàn)實,也不是做不到。她的確對我糾纏不休,而且是偏執(zhí)的,但不管怎么說,她是我的至親,想徹底擺脫她,并不容易。不過,我沒有為之奮斗的工作和值得守候的人,離開東京,去別的地方生活,也是能做到的。自從在偵探所工作以來,我有了可以使自己獨立的固定收入,也有了逃脫此地的能力,但是,我并沒那么做,或許我姐姐的所作所為在我看來還是可以接受的。這似乎成了我不肯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不肯安頓下來的借口?!?/p>

      我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對面大廈頂端的紅光染紅了四周的云彩,也將那微光映照在玻璃窗上。

      “這個社會越來越壞,我們的工作量因而大增?!彼L頓了一下,將兌了水的酒端到嘴邊?!斑@里面的原因無須我解釋。來我們這邊的委托人多半是些沒有能力、做事拖沓的‘鼻涕蟲,有時我真想往他們身上撒上一把鹽,將他們弄死算了,但是,我不可以這么做?!?/p>

      “因為,這是工作?!?/p>

      “可這不屬于我們工作的范疇?!?/p>

      所長略顯焦躁的語氣,讓我頗感意外。即便如我之輩,也非常清楚,偵探調(diào)查工作絕不是表面上看到的自由瀟灑,很多時候讓你活生生地碰觸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罪惡和污穢,整個人仿佛要被沉渣廢物所淹沒,有時會覺得那些骯臟已經(jīng)積聚在體內(nèi)。但是,我覺得所長早就過了這個階段。

      所長看著我,撇了撇嘴:“不用擔心,我不大發(fā)牢騷,況且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有什么意義。不過……”所長把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隨即換了個話題。“實際上,我剛剛接了一個大單,總之,這個工作需要一個有能力、工作熟練、值得信賴的女人才能勝任,你要是能幫忙就太好了?!?/p>

      “幫忙?”

      “你就當熱熱身,至于是否成為正式員工,等這件事結(jié)束之后再作考慮。”

      所長笑了,笑得自信篤定,我也被感染了,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抑制不住的微笑。

      我用手絹擦了擦嘴,盡量平靜地問道:“到底是什么工作?”

      積壓多日的陰云終于轉(zhuǎn)化成雨。

      我在市中心一家賓館的側(cè)門等松島詩織,她正站在大廳里和出版社的年輕編輯說話。編輯身后,有個男人若無其事地看著賽馬報紙,我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落到時鐘上,上面顯示:12月3日,下午6時13分。松島詩織說了一句“你在外面等我五分鐘”,就讓我足足等了十四分鐘,此時應(yīng)該把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到這里的城都勇仍然未露面。冬天的雨將我淋個透心涼,凍得我直打哆嗦。我這種人,原本只要有事可做,便會心存感激,可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才三天,我就不勝其煩,這當然不全是前一段時間偵探工作處于空白期造成的。

      我突然想起這一年來沒怎么聯(lián)系的朋友,便拿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就在這時,松島詩織和編輯告辭,我見她朝這邊走來,就暫且將自己的不耐煩擱置一旁,掃視了一下周圍。有一輛越野車早就停在附近,車頭朝向這邊,我看見駕駛座上有人影晃動,這讓我惴惴不安,通常此處是不該停車的?,F(xiàn)在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很怪異,也許是自己考慮過多,為了慎重起見,我記下了那輛車的車牌號。

      時間過去十五分鐘,城都勇接詩織的車都沒現(xiàn)身。隔著自動門,詩織發(fā)現(xiàn)沒車接她,臉都氣歪了。她是那種可以心安理得地叫別人等,卻沒有耐心等別人的人,不過,這種品性的人哪兒都有。

      詩織沖到門外,剛要對我開口,大概是想罵我,可是很遺憾,我沒能得到聆聽她責罵的機會。正對側(cè)門的越野車突然開過來,我一把將詩織推出去,自己也反身倒向后邊。我和詩織幾乎同時倒在了地上,越野車從我們中間沖了過去,穿過玻璃門直入大廳。詩織的驚叫、他人的呼喊、刺耳的剎車聲不絕于耳。這家東京市中心屈指可數(shù)的一流賓館,大理石地面被擦拭得一塵不染,越野車離奇地直闖進去。

      玻璃碎片四濺,我抓住詩織的胳膊,城都開的車恰好停在面前,我一把將她推入車內(nèi),自己也鉆了進去。

      駕駛座上的城都瞪大雙眼,回頭問:“怎么回事?”

      “別問了,快開車!”

      “這么離開好嗎?”

      “有櫻井呢,即便我們留在這里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難道你還打算讓玻璃復(fù)原?”

      趁著車子還未發(fā)動,我將賓館內(nèi)的狀況盡收眼底。越野車將玄關(guān)撞開一個大口子,直接撞在大廳休息區(qū)正中央的噴水池上,發(fā)動機怒吼著吐著煙霧,人們都貼墻而立。正在看賽馬報紙的男人,就是櫻井,被壓在編輯身下痛苦地掙扎著。我想起了所長對某類人輕慢不屑的表情,極力控制住自己就要失控的笑聲。

      “一天三萬,如果你覺得有必要,也可以要求當天支付。”

      所長在品嘗第二杯加了水的酒時如是說道。若無其事地戳中對方的軟肋,這就是所長的風格。

      我先聲明:“追債的事,我不做?!?/p>

      “我知道,不是這種事,是給一個年輕女子做貼身保鏢?!?/p>

      “什么意思?”

      “日薪三萬,很有誘惑力。但有誘惑力的事往往與危險相伴,”所長略顯歉意地道,“委托人叫松島詩織?!?/p>

      我吹了聲口哨。松島詩織是國內(nèi)頗有名氣的女子。三年前,一家出版社推出一本面向三十歲知識女性的雜志,那是本我根本看不懂的雜志,松島詩織卻由此贏得人氣,現(xiàn)在的頭銜算是實業(yè)家吧。她充分發(fā)揮在文化學?;ㄋ囍v座上學到的技能,從大企業(yè)的OL(Office?Lady白領(lǐng)麗人)華麗轉(zhuǎn)身為花店老板,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花店、雜貨店、蛋糕店等十五家店鋪。憑著招人喜愛的外表和優(yōu)雅的氣質(zhì)博得超高人氣,光是每個月寫的隨筆就在九家雜志上刊載,演講會更是源源不斷,是成功女性的典范。

      不過,我也聽說詩織實際上是頗具實力的資本家的千金,但資產(chǎn)經(jīng)營全部由家族里的人掌控,她不過是個招牌,而通過雜志贏得的人氣據(jù)說也是公司形象設(shè)計的成果?!八蓫u詩織小姐,有內(nèi)涵,有主張,過著屬于自己的生活”,受這種人設(shè)標簽的蒙哄,讓癡迷于松島詩織文字的讀者篤定,她就是“知性女人”的代表。不過,僅憑媒體的報道,完全看不出她存在必須配備貼身保鏢的需求。

      “她說了究竟因為何種原因要找貼身保鏢嗎?”

      “這個不清楚。據(jù)她本人說是被人跟蹤,不過她自己也沒有什么線索。好像不斷騷擾她的人都是她的朋友。怎么樣?你能過來幫我嗎?我敢斷定,這是一項不合尋常邏輯又時刻不能掉以輕心的工作?!?/p>

      所長的判定不可思議,可我還是一口應(yīng)承下來。時間為期兩周,中間不得休息,估計可掙四十二萬日元。僅憑這點就值得我高興一下。

      松島詩織住在成城學園前一個安靜的住宅區(qū),說得準確些,是住在屋敷町的公寓。這套公寓少說也值一個億,她一個人享用四室兩廳,光起居室就有四十個榻榻米大小。她讓我住其中一間,這樣二十四小時我就能不離左右。長谷川所長的兩個下屬村木義弘和剛才看賽馬報紙的櫻井肇,還有從大偵探社趕過來增援的城都勇,他們負責陪同詩織外出,同時在外面的車里監(jiān)視公寓。雖說是有錢人,但是為雇傭貼身保鏢所支付的費用未免太過高昂了,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馬上就覺得這錢花得不是沒有道理。

      所長帶我去見她時,公寓里的傳真機正在不斷地吐出騷擾文字。就在昨天,還發(fā)生了一連串的事情:樓頂突然有花盆墜落;胡同里一輛行駛的車猛然加速,故意擦身而過;正要上車,有個男人撲上來毆打她;打開快遞包裹,里面滾出一塊爬滿蛆的生肉。今天上午還收到一個令人不愉快的郵包,但我知道,這不算完,果然,我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

      詩織身體僵直地坐在我旁邊,半晌才拿出煙,點著火,吐出煙圈,然后把煙盒扔給我。我瞄了她一眼,只見她板著臉,臉色發(fā)青。昨天一連串的騷擾,著實讓我們有些慌亂,她反倒很平靜,可能是習慣了。不過,剛剛遭遇越野車的沖撞多少讓她有些驚魂未定,我對她生出些許敬佩之心。在這種狀況下,被保護的對象一旦陷入恐懼,極易在時間和人手上索求更多的保護,詩織至少還沒崩潰。

      我將煙叼在嘴里,用手機向所長報告車牌號,這期間,詩織一言未發(fā)。

      “車突然撞過來是偶然的吧?”等信號燈時,城都喃喃道。

      “肯定不是剎車失靈,關(guān)鍵是,我們到達賓館時,那輛車就停在那兒了?!?/p>

      “不過,如果不是偶然,我們的對手豈不是很多?”

      城都隨口道,我苦笑。昨天毆打詩織的男人被我們制伏后,考慮到詩織不愿意公開,仰仗長谷川所長的面子,警署悄悄放了那個人。憑車牌號我們找到了在胡同里突然加速開車的嫌疑人,靠長谷川所長朋友的疏通,這件事也得到了解決。至于花盆墜落、傳真機事件,還有寄生肉的人眼下還無法判定。讓城都介意的是,毆打詩織的男人和胡同里突然加速開車的人,對詩織的恨之入骨各有其因。

      毆打詩織的男人是個做點心的手藝人,好早以前被詩織解雇,以后再也沒有找到正式工作,心生恨意索性報復(fù)。突然加速開車的是個家庭主婦,因詩織搶了她的老公——詩織對此一笑置之,說那是她的臆想。并不是說其他騷擾事件一定另有他人,但我明白城都的擔心。

      詩織將吸得只剩下煙蒂的煙按進煙灰缸,盯著城都:“不說這個了,你為什么出車出得這么遲,根本用不了十五分鐘啊?!?/p>

      “從地下停車場出來時,前面有輛車突然熄火了,所以才遲了?!?/p>

      “那輛車的車牌號是多少?”我插嘴問道。

      城都謹慎地啟動車子。“隔著三輛車,車牌號根本看不清,只看清是輛藏青色的BMW(寶馬)?!?/p>

      “你早說啊?!?/p>

      我再次聯(lián)系所長,所長語氣依然平靜:“櫻井來信兒了,說沖入賓館的越野車駕駛員是位女性,叫鈴木多佳子,現(xiàn)頭部受重創(chuàng),已被送到醫(yī)院。令人尷尬的是,整個賓館都能聽到她‘我要撞死松島詩織的喊叫聲?!?/p>

      “鈴木多佳子——是何許人也?”

      “村木調(diào)查過了,說是松島詩織的鐵桿粉絲?!?/p>

      “這樣的粉絲豈不是接近瘋狂了?”

      “誰說不是呢,所以就不能用‘接近這種委婉的說法了?!?/p>

      我掛斷電話,驀然發(fā)現(xiàn)詩織的臉色鐵青,嘴唇微微顫抖。

      “松島小姐,關(guān)于鈴木多佳子,你能提供一些線索嗎?”

      “不能?!彼莺莸厝映鲆痪?,“你們的工作是保護我的人身安全,不是調(diào)查我。我花錢雇你們,不是為了這個?!?/p>

      言之有理。我們擔負的是滅掉白蟻的任務(wù),不能順手去勘查人家的房屋。這兩周她支付給長谷川偵探調(diào)查所整整三百萬日元,但這錢顯然沒有發(fā)揮作用。不過,正如城都所言,兩周的時間里,我們需要應(yīng)付的對手太多了。

      返回公寓后,松島詩織同意這兩周減少去店鋪的機會。我們無法保護店鋪和顧客的安全,而且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我和城都勇一邊一個保護她進到公寓玄關(guān)。信箱里有近十封信,其中有五封用刺眼的紅色字體寫著收件人的姓名。詩織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極其事務(wù)性地交給城都。

      進入房間,我脫掉大衣,去查看傳真,長長的傳真紙垂落到地板上,我拾起來,上面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都是“丑女人”“你去死吧”這類想象力貧乏的咒罵之語。我逐一檢查,發(fā)現(xiàn)只有一張傳真紙上清清楚楚地標注著發(fā)信方的公司名,甚至還禮貌地附上了傳真號碼。

      “這個你能提供線索嗎?”

      “我討厭‘線索這個詞?!彼蓫u詩織將變涼的大麥茶狠狠一置,一把奪過傳真?!斑@種公司,我怎么知道……不過,可能是……”她翻著厚厚的記事本,雙眉緊鎖?!皩玻撬?,電臺音樂節(jié)目主持人內(nèi)村利里所屬的事務(wù)所。她的節(jié)目被取消后,我主持的那檔節(jié)目開播。不過,我的這檔節(jié)目三個月就結(jié)束了,難道她現(xiàn)在才來找我的茬兒?”

      變更詩織的傳真號很容易,可是最終還是沒有用。我聯(lián)系了所長,所長果然在電話那頭叫苦不迭:“又發(fā)來傳真了?你饒了我吧?!?/p>

      “你對我說沒用,又不是我做的這些事?!?/p>

      “照這樣折騰下去,我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如同逐個滅掉房間里的臭蟲,弄死一只,又冒出許多蟲卵。”

      “需要殺蟲劑。”

      掛斷電話,我回過頭,見松島詩織正看著我,表情怪異:“什么殺蟲劑?”

      我解釋了一下,內(nèi)村利里事件所長會直接出面解決??傊质帐暗粢恢怀粝x,不過,就像所長所言,下一個蟲卵馬上就會孵出來。

      “松島小姐,我知道你不想自己周圍的人被調(diào)查,但是目前發(fā)生的騷擾事件應(yīng)該具備某些關(guān)鍵的共同點。所有人同時騷擾你,不可能有這么巧的偶然,這個重要的關(guān)鍵點你心里沒有什么線索嗎?”

      松島詩織銳利的目光盯著我:“都是偶然,哪有什么關(guān)鍵點。我覺得那幫人就是覺得好玩,才說出那種惡毒的攻擊語言……”

      “這些看起來很好玩嗎?”

      詩織緊咬嘴唇一言不發(fā)。

      “我們現(xiàn)在這種應(yīng)對方式,兩周時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是名人,應(yīng)該知道,既然靠名氣工作,類似的事情就可能不斷發(fā)生。不過,眼下所發(fā)生的事情太反常了,希望你能明白?!?/p>

      “一定是那件事情引起的。”

      詩織目光游離,我傾身向前:“什么事?”

      “可能是今年4月,有一本新雜志遴選主編,最終敲定的人選不是她,但結(jié)果提前泄露出去了。你能明白吧,這之前我就招人嫉妒了,我也能猜到自己被人討厭的理由,無外乎我這個人腦子并不聰明,人又長得一般,算不上什么美女,與其由我這種人當主編,不如索性由她來做,可偏偏不是她,卻是我松島詩織。顯然,像這樣覺得不公平的人不在少數(shù),他們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選主編一事,讓她嫉妒的忍耐極限達到了爆發(fā)的臨界點。”

      這個女人真是這么想的嗎?她真以為一天出三萬,就可以回歸正常日子了?我注意到詩織的手,她的手指細長,那是一雙什么都想抓住的手,而且一旦抓住就絕不撒手。此時,她微微抖動的手指背叛了她的語言。

      接下來的一周,我如同生活在地獄中一般。別說一天三萬,就是給三十萬也不劃算??謬樢惶焯煸谏?,傳真仍然在繼續(xù),通過郵局寄來的包裹和快遞公司配送的快件堆積如山,光是抓現(xiàn)行交給警察的就有七人,已經(jīng)明確姓名和住所的不下二十人。詩織開始變得歇斯底里,終于有一天突然大變樣,陷入可怕的沉默,也不見她再寫稿子了。這件事已經(jīng)超過了秘密解決的限度。

      我同樣處于不眠不食的狀態(tài),不過也有一點好,經(jīng)快遞公司配送小動物死尸的事情發(fā)生了好幾起,我逐漸習慣了小動物的腐臭味,處理尸體時還能哼著歌。人這種生物,無論境況多么糟糕,總能從其中挖掘出些許快樂。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詩織依然不打算提供有關(guān)騷擾事件“共同點”的線索。每當我詢問時,她都緊咬好看的嘴唇,用警覺敏感的目光看著我。

      終于有一天,事情發(fā)生了轉(zhuǎn)機。詩織一直悶在公寓里,本應(yīng)在外面車里保護她安全的村木義弘?yún)s被警察帶走了,因為附近有人覺得他可疑,報了警。城都勇幾乎是笑著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講給我聽的。

      “難道所長沒有預(yù)先把此事通知給此地的警察?”

      我覺得不可思議,城都卻舒服地靠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上?!罢l知道呢。不過,我覺得通知了?!?/p>

      “你倒是說得很篤定,你憑什么判斷這不是對手耍的花招?”

      “是在耍花招,但不是對手。所長一定出手了,將村木調(diào)離,簡直是在告訴對手,這里有空隙可鉆,不要多久,他們的頭兒大概就要來了,借此機會將那幫人一網(wǎng)打盡,然后全部解決。剛才所長特意聯(lián)系我,希望我們偵探社再派五個人來。大戰(zhàn)在即,準備一下吧!葉村,你就不去趟衛(wèi)生間什么的?我說,你那位公主呢?”

      “那就嚴陣以待吧。她在那兒?!?/p>

      我用下巴朝著鴉雀無聲的臥室示意,然后站起身。城都勇忽然站起來,貓一樣躡手躡腳地直奔臥室,敲門推開房門。就在這一瞬間,我奔過去,對著城都的脊背,飛起一腳,他一個狗吃屎,整個人撲倒進臥室。我關(guān)上房門,用足全身的力氣,將一旁看起來好像是古董的巨大而沉重的柜子推過來,頂住門。關(guān)在里面的城都哇哇直叫,不斷叩打房門。臥室僅有一扇朝東的窗戶,窗外是光滑的墻壁,毫無立足之地,城都成了甕中之鱉。

      我掏出手機與所長聯(lián)系,不出我所料,城都的話都是騙人的,所長絕不會冒著風險將我一個人留在此處。

      所長說,立即派櫻井過來,他現(xiàn)在去警署領(lǐng)村木了。我剛掛斷電話,就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音,從柜子上方看過去,臥室門的窗戶已被打碎,露出一張齜牙咧嘴的臉——城都正緊盯著我,樣子非常嚇人。玻璃破損處,插著一根金屬棒,他用金屬棒來回戳,破損處的開口越來越大。為防不測,放一根金屬棒在臥室里——除了我,還能有誰給詩織提這個建議呢。我暗叫不好,逃離了起居室。

      詩織正躺在書房的沙發(fā)上眼神虛無地望著某處,最近她的目光總是這樣呆滯無神,這也在情理之中,比起我這個貼身保鏢,她才是內(nèi)心備受煎熬的那個。我急忙奔進去,將門鎖死,用一旁的桌椅頂住,詩織果然吃驚地起身。

      “你不可以進入書房,我先前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p>

      “事態(tài)緊急,如果你不想死的話,最好老老實實地藏到沙發(fā)下面?!?/p>

      然后我直撲窗戶,關(guān)上護窗板,上了兩道鎖。我還沒做好這些,起居室那邊就傳來柜子轟然倒地的聲音。

      “你是說如果我不想死?哈哈哈?!?/p>

      詩織站在沙發(fā)前大笑,我急忙掩住她的嘴:“拜托了,請保持安靜。”

      “你沒有必要如此小心,這么小的房子,我們待的地方馬上就會暴露。”

      “我想問一下,這么小的房子,你是花多少錢買到的?就算是給我做個參考?!?/p>

      “一億兩千萬。怎么了?”

      “這么說,還真是套簡易的房子?!?/p>

      “你也太沒禮貌了?!?/p>

      松島詩織眉毛上挑,接下來的瞬間,傳來金屬棒擊打書房門的聲音。我看著詩織,說道:“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所長了,就是不知道是否來得及。我們叫警察吧,可以嗎?”

      “隨你的便,事已至此,公開也無所謂了?!?/p>

      我撲向電話,迅速撥打報警電話。門就要被砸開,刺耳的噪音回響在緊閉的房間,情勢危如累卵。

      我正言厲色地對著門外的城都高喊:“你都聽見了吧,我已經(jīng)報警了,你的所作所為我已經(jīng)匯報給所長了。這么對峙下去,毫無意義?!?/p>

      門外頭的城都沉默了,我又重申了一遍。

      “你這套把戲玩得可真妙,你莫不是想告訴我,你原本接受的就是別人的委托?!?/p>

      咚——咚——

      又傳來砸門聲,伴隨著城都近乎瘋狂的笑聲。

      “你真是個蠢蛋,小晶,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委托我的人是誰?”

      “什么意思?”

      “我不會背叛我的委托人,你說你聯(lián)系警察了?如果受害人自己不提出被害申請,那也是白聯(lián)系。松島詩織小姐,你不會提出被害申請吧?”

      我回頭,只見詩織的目光仿佛陷入絕境的老鼠,正仰頭看著我。謎底就要被揭開,對著再次響起的砸門聲,我不甘示弱地說道:“這種狀況下,我也是受害人,如果你認為我會取消被害申請,那你就犯了愚蠢的錯誤,我一定會提起訴訟?!?/p>

      “如果能做到的話,那你就試試。違背委托人的意愿,你的活兒全白干了。即便如此,你也要告我嗎?”

      “如果能看到你被捕時沮喪的表情,損失三十萬,我也在所不惜?!?/p>

      “真的?”

      “當然。”

      “葉村,我早就覺得你是個怪人?!?/p>

      城都明顯有些吃驚。不管怎么說,在我有生之年,能得到一個怪人的表揚,而且是被一個用金屬棒搗毀房門的變態(tài)者夸獎,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事。

      玄關(guān)的門鈴響了,接著是金屬棒落地的哐啷聲。我回頭看詩織,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清晰明亮,和剛才完全不一樣。

      “你相信他說的?”

      “不信?!蔽掖鸬?。

      走廊里傳來櫻井和城都的對話,稍頃,櫻井在門外頭說“沒事了”,詩織繼續(xù)看著我:“為什么不信?他說的是真的。是真的,真的是我,是我委托他干的?!?/p>

      “你是在開玩笑吧?”

      “你為什么不信?”

      我聳聳肩:“不好意思,松島小姐,你會花那么多錢雇人襲擊自己,最后還把事情和盤托出?我看不出你有這么善良。”

      松島詩織呆呆地看著我,然后慢慢地轉(zhuǎn)移視線。她笑了,聲音如同哭一般。

      我打開護窗板,挪開障礙物,直到我將走廊的門也敞開,詩織的笑聲仍然沒有停止。

      “我已經(jīng)身心俱疲了?!?/p>

      詩織喝著加了好多糖的牛奶咖啡,當著長谷川所長、櫻井和我的面開始講述。

      “大約三年前,還是辦公室女職員的我成為公司的裁員對象,當時我就想,干脆辭了這凈讓我做雜事的公司,從事自己喜歡的花藝好了。恰好那時,伯父正在策劃創(chuàng)辦一本雜志,他提出讓我以讀者模特(簡稱‘讀模,即所謂的業(yè)余模特,身高一般在一米五五至一米六五之間。因為和普通讀者差不多身材,令人倍覺親近。她們有個性、有追求,是女性讀者追逐的魅力偶像,其影響力和經(jīng)濟效益不可小覷)的身份出現(xiàn)在雜志上,如果我同意,還讓我經(jīng)營他的花店。我被這兩件事吸引,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我從沒想過能得到媒體的如此關(guān)注,更沒想到會受到歡迎,當時,我只是想,只要能做與花藝有關(guān)的事情我就很開心了,其他的什么也沒想?!?/p>

      詩織深深地嘆了口氣,斜倚在沙發(fā)上。

      “正如你們了解到的,我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這我當然高興。只是,伯父又隨便攬下寫隨筆和演講的工作,店鋪也一個接著一個地開,我也沒有時間再從事花藝了。而且,因為忙,男朋友把我也甩了。表面上我是個名人,可身在其中,我自己都厭煩了。我懇求伯父,說自己還是想好好學習花藝,可是他聽不進去。正在我因為這些事變得越來越消沉時,偶然路過了一家酒吧。大概是在一個月之前吧?!?/p>

      “只記得酒吧在青山,其他什么也沒記住?!痹娍椪f,“那天和伯父發(fā)生口角后,我便丟下工作,一個人來到酒吧喝酒。我不太能喝,卻擺出一副要豪飲的樣子,往吧臺前一坐。我記得點了雞尾酒,喝醉了,還流露出厭世的情緒——我自己也沒意識到。想不到,坐在旁邊的男人和我搭話了?!?/p>

      “什么?難道你說了特別想死的話?”我不由得重新審視詩織的表情,她的臉是扭曲的。

      “我說漏嘴了,說了些想自殺的話。當然,那不是真心的,我只是一心想從壓力中逃脫,僅此而已。不過……”

      詩織和那個男人搭著話,半真半假地扮演了一個有自殺傾向的女人,原本只是想排解一下煩悶,不料,那男人開口道:“如果真是那樣,你為什么不去死呢?”

      “死?太可怕了,萬一……”

      “有這樣一句話:死亡就是徹底休息。你還沒領(lǐng)會到這句話的奧義,也就是說,你現(xiàn)世的苦惱還不夠多。”

      “不是的,是太多了,我已經(jīng)受不了了?!?/p>

      “如果你愿意,就去死吧,我來成全你,費用三百萬日元?!?/p>

      詩織似乎想起了當時的場景,不時地搓著兩只手喃喃自語。

      “‘那我就拜托了。我居然傻里傻氣地就答應(yīng)了,還向?qū)Ψ教崃藛栴}。想自殺卻沒有死的勇氣,雇殺手后,又改變主意,拼死要毀約。小說和電影里不是經(jīng)常有這樣的橋段嗎?于是,我問他:‘你殺過人嗎?如果我反悔,你如何處理?你以何種方式收取酬金?”

      “這些你都不必擔心?!蹦腥说?。

      詩織告訴我們,男人脖子的右側(cè)有一大塊青色的胎記,形狀怪異。他哂然一笑,那胎記就跟著抖動,仿佛在嘲笑她。

      “我保證萬無一失。毀約,當然是不行的,因為我已經(jīng)收錢了。你提的問題都是些簡單的事情,如果你沒有死的念頭,這事就算了?!?/p>

      “我一直認為這些不過是胡言亂語,對我而言,只是酒桌上的一個玩笑而已。然而,又過了兩天,直到我的現(xiàn)金卡被寄回來,我還只當它是一個普通的玩笑?!?/p>

      “現(xiàn)金卡?”

      “那個男人偷偷拿走了我的現(xiàn)金卡。那是我平時不怎么用的一張銀行卡,所以丟了也沒察覺。等我慌忙去查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正好取走了三百萬。和現(xiàn)金卡一起寄回來的還有一封信,只寫了一句話:期限三周?!?/p>

      詩織從書房拿出那封信,櫻井接過來一看,臉色陡然一變,馬上離開房間。

      長谷川所長道:“騷擾恐嚇就是由此開始的?,F(xiàn)金卡是幾號寄來的?”

      “11月21日?!?/p>

      “如此說來,雇我們應(yīng)該是12月1日,時間為兩周?!?/p>

      “我是為以防萬一。我無法確定,三周是否真的能結(jié)束?!?/p>

      我算了一下,如果對手規(guī)定的期限為三周,那么截止日期就是12月11日,今天是8號,還有三天。

      “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們這些事?”所長問道,絲毫沒有埋怨。

      詩織卻使勁地搖了搖頭。“因為我覺得你們不會相信,實際上我伯父也不信。”

      “可是已經(jīng)連續(xù)發(fā)生了這么嚴重的騷擾恐嚇啊?!?/p>

      “伯父認為,是我指使人干的。”

      “這是什么意思?”我咕噥了一句。

      詩織充滿期盼地望著我?!拔乙驗楣ぷ魃系氖?,發(fā)了些牢騷,傷了伯父的感情,總之——怎么說好呢,他是個工作狂,由他做后盾,好不容易才讓我出了名。對此,他覺得我應(yīng)該是滿足的。這時,我們之間陷入了尷尬,伯父認為我越來越不正常,而且故意找他的麻煩。正所謂松島詩織的聲譽敗壞了,伯父的事業(yè)也將受損。”

      所長點頭,綜合了一下目前的狀況:“也就是說,為了逼你自殺,那個‘殺手使出各種招數(shù),集結(jié)對你懷恨在心的人,施以某些唆使和暗示,讓他們集中對你進行騷擾、恐嚇,好讓你無法忍受現(xiàn)實生活。確實如此,長此以往,任誰都會精神崩潰,保不住會自殺?!?/p>

      “那家伙就是個惡魔,即便我不自殺,這些騷擾與恐嚇也讓我無法再從事花藝了。豈止如此,我的人際關(guān)系全亂了,我沒想到恨我的人這么多。我可以不要工作,只要讓我回到以前的狀態(tài)就行——怎么才能回去呢?”

      接下來的一瞬間,她突然變得有條理起來。

      “在雇貼身保鏢之前,我也努力做了一番調(diào)查。最初,我發(fā)現(xiàn)是朋友給我打騷擾電話,于是當面質(zhì)問她,你猜她說什么?是我,就是這個我,說是我讓她這么做的。說完,還讓我看了由我支付的五萬日元和信,發(fā)信人就是我?!?/p>

      詩織的臉變形了,我正欲伸手要信,一個五十上下、神情倨傲的男子帶著兩個男人,毫無預(yù)兆地走進起居室。

      “我是詩織的伯父,這次我侄女承蒙關(guān)照了?!?/p>

      他將手搭在詩織的肩上,語氣生硬?!拔叶悸犝f了,你的精神狀態(tài)非常不好,還是好好接受治療吧?!?/p>

      “您這是什么意思?”詩織臉色鐵青。

      她的伯父柔聲道:“你就不要再給周圍人添麻煩了。你不能再待在這里了,來伯父家吧。”

      “我不去。伯父,您說要把我?guī)У侥膬??不是伯父家吧……難道……難道是醫(yī)院?”

      “救命”,詩織的目光在叫喊。我剛要站起身,所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攔住了。

      “松島小姐,還是聽你伯父的安排為好,我的屬下也只能幫到這個程度了。跟你伯父走,會比較安全。雖然還有三天,但大家都很難熬。這么做,完全是為你考慮。如果再將自己置身于極度的不安和恐懼中,恐怕你真的會不正常了?!?/p>

      “你們不信我,你們果然不信我說的?!?/p>

      詩織的胳膊不住地顫抖著,她伯父帶來的兩個男人強行將她拉出房間。在她離開的最后一瞬,詩織求助般地望著我,我一陣眩暈……那目光與珠洲的眼神極其相似。

      我們收拾好殘局,將門鎖上,然后離開。村木已經(jīng)從警察那兒回來了,此時正等在車里,我們一起往事務(wù)所返。從車窗望出去,空中飄蕩著一層薄薄的云,灰蒙蒙的,帶著一種壓抑感。

      路上,所長說:“據(jù)說城都那家伙從松島詩織那兒得了三十萬,因為是受她本人委托,城都堅持自己無罪?!?/p>

      “她是什么時候?qū)⒋耸挛薪o城都的?”

      “她是在信里委托的。城都讓警察看了那封信,還進行了筆跡鑒定?!?/p>

      “那也就是說……”

      “與松島詩織的筆跡一樣。其他加害者中,也有一些人說是詩織先騷擾他們,電臺主持人、把越野車開進賓館的鈴木都是這么說的。”

      簡直難以置信。假定松島詩織的大腦不正常,付給周圍人錢,委托他們對自己進行騷擾,抑或是松島詩織先對他們進行騷擾,可是,但凡精神正常的人,絕不會接受這種可怕的委托,更不會在騷擾時,以同樣的手段回敬她。

      “葉村,你想說的我明白?!彼L瞟了我一眼?!皩嶋H問題是真有人這么做了,而且還很多?!?/p>

      “可是,這是為什么呢?我不能理解。”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花錢解悶吧?!?/p>

      “如果我恨松島詩織,即便她來拜托我去騷擾她,但一想到以后會麻煩不斷,我也絕不會靠近她。”

      所長不語。

      “所長,您不會相信詩織的話吧?”我又問。

      所長表情奇怪地看著我。

      “聽好了,不只是城都拿了三十萬,還有好多家伙拿了錢。我們只有假設(shè)酒吧男人真實存在,才會有三百萬從現(xiàn)金卡上瞬間消失。那種超出人想象又不劃算的事情,當然沒有人做。剛才她拿出來的信……”

      “就是櫻井拿走的那封信,那個脖子上有青色胎記的男人寫的信?”

      “那封信與松島詩織的筆跡一模一樣?!?/p>

      “能做出超出人想象、不劃算事情的人,除了她,還能有誰?”

      所長嘆了一口氣:“松島詩織的母親二十年前過世了,據(jù)說是自殺,她母親患有精神分裂癥?!?/p>

      “那又怎樣?您認為分裂癥可以遺傳?無稽之談?!?/p>

      “不遺傳嗎?可是,不能否認會對自己的女兒有影響吧?!?/p>

      “我覺得松島詩織可能就是最近大家比較關(guān)注的多重人格,可以說,是另一個她在操縱此事。”

      “我既不是精神科醫(yī)生也不是心理分析師,我只是說,想讓一件事有合理的解釋,總得有些理由?!?/p>

      我完全不能理解,從哪個角度看都令人費解。最關(guān)鍵的,松島詩織伯父的出現(xiàn),使所有事情蒙上一層曖昧不清的色彩,讓我一時疑團莫釋。

      一回到事務(wù)所,所長就將事先約定的兩周報酬給了我。我把發(fā)到我手機里的錢,以及后三天的酬金從信封中取出來,一并還了給他。

      “葉村,收下?!彼L語氣輕松,“這些錢是從松島詩織的賬戶里一次性轉(zhuǎn)過來的,由她伯父那邊的什么人按照之前的委托協(xié)議轉(zhuǎn)給我們的?!?/p>

      “我不能收多出來的部分?!?/p>

      所長摸著下巴,抬頭看我?!叭绻沁@樣,說明你無心再回到公司了。”

      “是的,對不起?!?/p>

      “你想調(diào)查那個女人說的是否是真實的?”

      “我不相信是真的?!?/p>

      “你的思路總是很奇特,在公司干的時候,你就經(jīng)常擅自把了結(jié)的事情翻出來重新調(diào)查?!贝迥驹谖疑砗笮?,我的耳朵都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

      我鞠了一個躬,說:“承蒙關(guān)照,告辭了。”

      “等一下?!彼L搓著手,仰頭看著我?!熬瓦@么結(jié)束可不行,如果你覺得自由好,我們就按照自由的方式合作。當你討厭這個工作時,我不勉強;我們?nèi)耸植粔驎r,就過來幫一下忙,不算正式員工。達成這樣的協(xié)議還是可以的吧?就叫契約偵探,怎么樣?”

      我一時不知所措。“這樣也沒關(guān)系嗎?”

      “我不用給你繳納年金和保險,也減輕了負擔,能這樣我就非常感謝了。因為掙著正式員工的工資,必須勉強自己做不愿意的工作,對你而言,這個也相應(yīng)地減少了?!?/p>

      所長笑得和前些天一樣,只是笑意似乎又加深了。

      “不過,葉村,你知道有這樣一句話嗎?世界上有奴隸和乞丐兩種人,奴隸雖然沒有人身自由,卻不會為吃飯而發(fā)愁;乞丐有人身自由,但卻有被餓死的可能。如果有更優(yōu)秀的女偵探出現(xiàn),你就失去這份工作了。這種思想準備——你要有?!?/p>

      我表情凝滯,憑理性,這道理我當然明白,可一旦從他人口中被告知,還是覺得很殘酷。

      待胸中的這個塊壘略消后,我才回應(yīng)道:“請多關(guān)照。”

      我去查訪青山周邊的酒吧,從頭開始一家家查。查到第九家時,終于找到了對詩織有印象的酒吧,但酒保說,他對和她一起的男人沒有印象。

      “我知道這個女人,所以十分留意她,但還有什么男人嗎?”

      “男人的脖子上有一塊青色胎記?!?/p>

      “我記憶力算好的,這下完了,真想不起來了。”

      我要了啤酒。吧臺材質(zhì)沉穩(wěn)厚重,發(fā)出暗淡的光,倒是個托腮思考的好地方。

      一個誰也沒見過、脖子上有一塊青色胎記的男人,能模仿詩織的筆跡,短時間內(nèi)把詩織查個底掉,然后將她支付的三百萬經(jīng)費全部花掉,把她逼入自殺的絕境。簡直是一個引導(dǎo)他人走向毀滅的惡魔!

      我承認這些純屬個人主觀臆斷。

      我想再來一杯,手一滑,酒杯打翻在吧臺上。我身子往后一撤,心里準備好接受酒保的責罵,他卻有些茫然地注視著碎了的酒杯。

      “我想起來了?!彼煌5丿B著搌布,迫不及待地道,“我居然給忘了……是有那么一個男人,松島小姐也是這樣打碎了酒杯。當時,那個男人抓住松島小姐的手,我聽到他問‘傷到了嗎?他們的說笑聲聽起來總覺得哪里不舒服。那人的脖子上的確有塊青色胎記,與其說是青色,不如說更接近黑色?!?/p>

      “關(guān)于那個家伙,你還記得什么?”

      “她管松島小姐直接叫詩織,噢,對了,他拿著車鑰匙,這家伙開的好像是BMW?!?/p>

      我匆忙結(jié)賬,奔出酒吧,出租車飛也似的開到發(fā)生越野車沖撞的賓館。所幸,地下停車場的工作人員還是那天當班的人。

      “是藏青色的BMW吧,在出口處發(fā)生熄火。嗯,這么高級的車為什么停在這兒不動,我當時還覺得奇怪,所以印象很深?!?/p>

      “駕車人長什么樣?”

      “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脖子上有塊青色胎記。那是位讓人頗有好感的先生,他不住地道歉,說自己開車還不熟練。”

      我在賓館大廳找到公共電話,長谷川所長聽了我的話,只“嗯”了一聲就沉默了。

      “確實有個男人,松島詩織的話不是假的?!?/p>

      “葉村,當初把你牽扯進這項委托的是我,所以,我不愿意再提這事?,F(xiàn)在只是證明確實存在這樣一個男人,但他是否接受詩織的委托則是另外一個問題?!?/p>

      “您的意思是……”

      “那個男人對松島詩織直呼其名。她剛剛被男朋友甩了,讓導(dǎo)致自己失戀的男人扮演惡魔的角色,或許就是她讓他做的。”

      我吃驚得喘不過氣來,確實有這種可能,確實有。惡魔的確存在,但有比惡魔更可怕的事實。

      “很遺憾,無論怎樣,如今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你無法理解,這讓你很難受。但是,忘了吧。”

      所長還說,詩織在被她伯父帶往醫(yī)院的途中企圖逃跑,她從車上跳下來,被對面開來的卡車軋了,受了重傷。我再三追問,才打聽出詩織所住的醫(yī)院。

      我在醫(yī)院的側(cè)門下了車。這個夜晚,天空有云層覆蓋,夜色出奇地白。光線強烈的白熾燈照著側(cè)門指示牌。

      出租車剛一離開,就有一輛車開過來,停在我和側(cè)門之間的位置。

      車窗搖下,開車的是個男人,脖子上有一塊青色胎記。

      “葉村晶小姐,請你代她收下。”

      我們的目光瞬間碰到一起,我感到一陣暈眩。

      藏青色的BMW離去。

      我手里捏著一張紙,上面寫著:

      收據(jù)

      茲收到松島詩織小姐三百萬日元整。

      責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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