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回溯的視角,這樣的視角游走于限知與全知之間,作者對事件產(chǎn)生的作用更有把握,從而可以在有限的篇幅之內(nèi),構造出更豐富的外在與內(nèi)在世界。但三三在這篇小說中幾乎放棄了這種便利,第一節(jié),整個故事便合盤托出:“我”當時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代理了一起專利侵權的案子,對方當事人“號稱發(fā)明了六條圓周定律,結論是反牛頓力學定律的”。另外,“我”有個交往了五年的男朋友,大約七個月之后,就會分手。而之后的章節(jié),無論是那起專利侵權的案子,還是“我”與男友的分手、重逢,又或者是“我”從律師事務所辭職,一切都按照預設的軌道推進,事件本身對人物的作用很小,更多時候,是憑借環(huán)繞事件的既成的關系來展示“我”的內(nèi)心。
首先是,“我”與任天時的關系。從頭到尾,任天時都未現(xiàn)身,他的形象主要是靠“我”與他的郵件往來、他的博文、網(wǎng)上搜到的一張照片拼湊而成,雖有些模糊,但我們依然能將他同新聞中時常出現(xiàn)的民間科學家對應起來,他們強大的自我在現(xiàn)實中無處安放,便寄托于定律或者真理的對立面,由此獲得睥睨眾生的快感,而小說中的“我”則始終在努力糾正這種刻板印象,在第六節(jié)和第十節(jié)寫給任天時的信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這使得“我”與任天時之間構建起了一種莫名的親近關系。
小說中的另外兩層關系是,“我”與男友以及“我”與同事的關系。讀到第一節(jié),本以為“我”與男友的關系會是小說的主線之一,但后來的章節(jié)中,男友只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在第七節(jié),男友疲憊地向“我”抱怨,“每天這么忙,一點意義都沒有”。另一次便是臨近結尾處,我們分手后重逢,男友“已掌握揮霍的技藝,注重享受過程”,盡管人物有變化,但整體而言,男友的面目是失焦的,興許是技巧的問題,興許是作者主動的取舍,有意無意帶來的效果是,“我”與男友天然的疏離感。在同事中,著墨較多的是戴娟,“我”與戴娟的關系,也是我與諸多同事關系的典型。小說的第四節(jié),“我”與陳律師、案源人、B公司的法務一同前往北京,晚飯時,戴娟發(fā)來消息說,她跟男友大吵了一架,她提了分手,把對方拉進了黑名單,然后便語無倫次地數(shù)落起對方的種種不是?!拔摇钡姆磻?,“不太擅長應對歇斯底里的情緒”,“只好簡短回復幾句”,最后“嘗試在聊天框里輸入一些字,又刪去”,“只發(fā)了一個擁抱的表情”?;氐骄频旰螅拔摇被叵肫鹆酥袑W時的往事,并由此生發(fā)出一段關于“孤獨”的感觸。兩人表面的關系應是親近的,否則戴娟不會向“我”傾訴這些,但細究起來,又有一道分明的隔閡,到小說的第七節(jié),男友直接了當說了出來,“戴娟,你們?nèi)耸聠??你不是不喜歡她嘛?!薄拔摇被卮鹫f:“也不至于,我沒什么不喜歡的人?!庇终f:“我只是害怕太熱情的人,一旦他們親近你,就要求你的回饋。你稍微冷淡一些,他們會以為你背叛了友誼。我從小怕這種人,相處起來很累?!边@隔閡似乎也是天然的。
本應親近的關系呈現(xiàn)出來透著天然的疏遠,本應疏遠的關系中卻又有種莫名的親近。前種關系或許可以膚淺地歸因于,“我”始終在尋求純粹的友誼和愛情而不得。后種關系則需要進一步追問,“我”親近的到底是真實的任天時,還是想像揣度出的任天時,又或者是“圓周定律”背后的象征?至少,“我”在努力糾正讀者對任天時的刻板印象時,伴隨的些微懷疑與失落,已經(jīng)否定了第一個答案。
而這種表面上倒錯的親疏如何會形成,似乎還與“我”對命運的觀察有關。小說中很多地方,作者試圖拋開尋常的規(guī)律,往情境中沉潛,以凝視更深層的“真實”。在那里,時間、事物都得到新的構建。小說結尾處提到“假道伐虢”,這是一個常見的故事,中學時大家都讀過,但作者偏要往里找一些被日常埋沒的東西。同時,作者還講出重要的一點,當我們什么都明白的時候,就沒法去評判,只能忍受自己的領悟。與其將其視作一條成長背后的認知邏輯,不如說是一種供選擇的立場。哪怕存在某種“圓周定律”,消解萬物的意義,也想走得更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