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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友曲再興

      2021-08-31 21:58楊獻(xiàn)平
      紅豆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安平

      楊獻(xiàn)平

      要不是喝多了,我斷然不會對曲再興說起安平給我講的關(guān)于他媳婦的事。那天,我受單位指派,到師部所在地準(zhǔn)備籃球賽的事,忙到傍晚。當(dāng)?shù)匚穆?lián)的幾個朋友說,他們?nèi)ヮ~濟(jì)納旗看胡楊路過這里。作為朋友,自然要請他們吃頓飯。到餐館坐定,要了幾個菜,一伙人就喝了起來。酒酣耳熱之際,我只覺得肩膀被人使勁拍了一下,一抬頭,看到是曲再興,急忙讓他坐下來喝點、吃點。

      七八年前,曲再興和我坐同一個車廂,從遙遠(yuǎn)的華北穿山越嶺,走州過縣,一起來到巴丹吉林沙漠。后來我考學(xué)回來,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中尉。曲再興沒我幸運,但也留在部隊轉(zhuǎn)了士官。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幾個老鄉(xiāng)還都去幫忙,也隨禮了。

      第一次見他媳婦趙瑩,是在沙塵暴極其猖獗的冬日的一天。快要下班的時候,另一個同鄉(xiāng)安平來電話說,明天周六,曲再興讓咱們?nèi)コ燥垼闳ゲ蝗??我說當(dāng)然去了,他昨天就跟我說了。安平說,那好,到時候我去你單位叫你一起去。

      此前幾天,曲再興就說,他的未婚妻來了,住在臨時家屬房,這周六有空來聚聚。那地方坐落在營區(qū)西南角,原先是某單位的車庫,后來改成了臨時家屬房,總共有四十幾間,每個單位都有幾間,規(guī)定只有士官家屬來了才可以住。曲再興在后勤部服務(wù)保障中心,燒鍋爐、賣饅頭是主要功課,有時候我吃飯晚了或者周末睡懶覺,餓得肚子敲鑼打鼓時,就跑去他那里蹭點吃的。

      走近一看,紅磚墻面,門前干凈,與其他人門前塵沙壓著落葉、碎紙與塑料袋貼地飛卷形成鮮明對比。環(huán)境即人心情。我想,曲再興此刻肯定美滋滋的,黑胖臉上肯定掛滿搖曳的鮮花,就連那厚嘴唇也流著紅油。一進(jìn)門,就聞到濃烈的飯菜香味,看到的卻是張慶林和張銳強。張慶林也是中尉,張銳強是士官。他們和曲再興的家都在城郊,自以為得了地理優(yōu)勢,就比家在山里的我和安平高一頭。他們用小眼睛瞟了我和安平一眼,蕩漾在嘴角的一抹不屑,雖然在強力壓制,但仍很明顯。他們臉和眼睛盯著電視機(jī)里正在扭捏唱歌的歌手,說你們二位真是大駕,最后走上主席臺??!

      我明白這小子又在故意諷刺我和安平,便反唇相譏,說哪像你一般聞香而動,早早就沖著肉味跑過來了!張銳強人也瘦,臉如一根玉米棒子。他齜著一口好看的白牙說,兩位山大王姍姍來遲,我等有失遠(yuǎn)迎,有失遠(yuǎn)迎,還請恕罪,還請恕罪。

      他用的是評劇里常有的一句臺詞。所謂的山大王,自然是對我和安平的生身之地,南太行山區(qū)的鄙夷和嘲諷。安平哼了一聲說,山大王有山有水,平原地帶的人家,哪個不是喝著我們山里人的洗腳水長大的呀?然后他兀自咧開嘴哈哈大笑。

      張銳強臉色變了一下,倏然通紅起來,開口想說話,可憋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張慶林把眼睛從電視屏幕移到我和安平臉上,干笑一聲說,山上的人就是習(xí)慣茹毛飲血,生吞活剝,進(jìn)化得比猴子還要慢十萬年,都啥年代了,連個人話都不會說。

      我臉色變了一下。這種地域性歧視在老家常見。老家人去縣里,一些人一聽說話是西邊山里邊的,就會眼睛斜一下,買他們的東西還要遭他們的白眼。我們幾個雖然出來七八年了,又在遠(yuǎn)離鄉(xiāng)土的沙漠地帶服役,自小養(yǎng)成的心理習(xí)慣比戈壁灘上年年生長的駱駝刺還頑強。我正要還擊,里屋布簾波浪一樣鼓了一下,先是冒出一個黑頭,頭發(fā)剪得比汗毛還短,但頭大如炒鍋底。曲再興兩只肥手端著一鍋土豆燉排骨,邊往桌子前走邊說,讓讓,燙了誰的豬毛可不負(fù)責(zé)!我們幾個手忙腳亂地把桌子上擺好的菜肴挪了一下,讓他放下。安平剛要伸手去抓一塊色澤鮮艷的排骨,張銳強起身大喝一聲說,咳,誰的黑爪子!

      安平的手觸電一樣縮了回去,斜著臉正要反唇相譏,廚房里傳來女聲,脆脆的,清清的,像一滴水從高空落在薄冰上,令人渾身發(fā)戰(zhàn)。我的心臟震了一下,目光像加了潤滑油一般,迅速滑向廚房。安平也不約而同看了過去。只有張慶林盯著電視屏幕。那一女聲完全是家鄉(xiāng)口音,舌尖直但舌根沒那么僵硬,有點鼻音但大部分是從牙齒縫里繞了上百圈才吐出。我全身血液似乎被火烤熱了似的速度加快,且把血管撞得奇形怪狀。曲再興又出來了,拿了筷子和小碗,分發(fā)給我們幾個。我無心看他,瞟一眼廚房薄薄的門簾,好像那張微微擺動的布匹后面,藏著一座美輪美奐的曠世花園。

      大家坐定,倒了酒,曲再興沖著廚房喊了一聲:趙——瑩——

      我注意到,曲再興口中的“趙”字虛弱得近乎烏有,而“瑩”字卻亮堂許多,還帶著大股甜味,似乎能滴出半瓶子蜜水來。我說曲再興啊,你這小子真是不地道,找了一個這么漂亮的媳婦還藏著掖著,真不夠哥們!曲再興瞪了我一眼,剛要起身,一只白如蘿卜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曲再興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個身材秀溜,眼睛不大不小,臉盤方圓,皮膚如玉的俏麗女子站了起來,雙手端了一杯白酒,說楊哥,來,我敬你一杯!我順勢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說實話,我真不相信老家還有如此美麗的女子存在,在我的印象中,那邊的閨女長得是白皙,但行為舉止有點散亂,是散亂,有時候顯得周正,但給人的感覺總是勢利奸狡。曲再興對象趙瑩一下子改變了我對老家女子的惡劣印象。聚餐后第二天,我們幾個早早就去了家屬房,幫著曲再興和趙瑩布置好了新房,中午又在外面吃了一頓,說了幾筐子淡話,各自回單位,只等著曲再興發(fā)喜帖來,揣著紅包去赴宴。

      這時候的曲再興和趙瑩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四年了,而且有了一個閨女。坐定,我先給朋友們作了介紹,又讓曲再興喝三杯補上,再逐一敬我的朋友們。如此混戰(zhàn)了一陣子,我出去上廁所,曲再興也來了。

      尿完,我忽然想起在北京時安平跟我說的話,心里想,這話該跟曲再興說,不然不夠意思,但又不能明說,提示一下,可能效果更好一點。就這么猶豫了一會兒,然后下定決心,搖搖晃晃地趴在曲再興厚如鐵板的左邊肩頭上,有些委婉地說,曲哥,咱男人們,粗枝大葉,有些事兒可以糊涂,有些事兒還是明亮點好。比如對老婆,愛是愛,疼是疼,那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梢抢掀判睦镞厸]有咱的話,咱這大老爺兒們的,千萬不能吃啞巴虧,該弄個明白就得弄個明白。不要稀里糊涂,最后害了咱自己。

      盡管也喝多了,聽了我的這些話,曲再興先是站定,低下腦袋,又抬手抹了一把同樣發(fā)黑的鼻尖,然后抬起頭,眼睛在我臉上搜索了一會兒,然后臉色雷鳴電閃,一股怒氣使得他青筋直冒,沖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衣領(lǐng),怒吼說,就你小子花花腸子多,就算你說得跟猜謎一樣,老子也不傻,早就聽出了你話里的意思。俺好好的媳婦兒,咋了?咋了?有啥事兒了?哪里不好了?

      曲再興如此表現(xiàn),令我驚詫莫名。這小子,在我們那些老鄉(xiāng)里面,算是最實在和本分的一個人了,話不多也不惹是生非,工作有板有眼,從不節(jié)外生枝,自作主張。當(dāng)年,正是因為這樣,才順利留轉(zhuǎn)士官,一直在后勤部的服務(wù)中心負(fù)責(zé)燒鍋爐,外加副食制作。曲再興和趙瑩結(jié)婚前兩個星期,他還特意找到我,面帶愁容,嘆著一串灰色的氣,對我說了情況。

      曲再興囁嚅著說,最近幾天,趙瑩似乎有點不愿意和他結(jié)婚了。原因是,在農(nóng)村老家的時候,趙瑩和她家人覺得曲再興是一個現(xiàn)役軍人,一個月有幾千元的工資,幾年或者十幾年后,再轉(zhuǎn)業(yè)或者復(fù)員回來,還有一筆安家費。這樣的條件,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中后期,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趙瑩便和曲再興訂了婚。

      等兩人來到部隊,趙瑩一看,周邊都是肩扛金星的軍官。士官雖說也是官,但畢竟和軍官差了一個祁連山的距離。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自己這么好的長相,配一個士官有點憋屈,找一個一毛二的中尉,肯定也沒問題。人在很多時候,確實是趨利的動物,尤其在社會生活這個層面。這似乎也不能怪趙瑩。我小眼睛瞅著曲再興的黑臉說,你倆在老家時提前辦了那事沒?曲再興低下頭,用腳尖搓了搓空無一物的水泥地,小聲說,有過幾次。我說,咳,這不就得了!一般來說,這個沒問題的了。要是有問題的話,有句話說,強扭的瓜不甜,長痛不如短痛。

      數(shù)天后,曲再興打來電話里說,他和趙瑩的婚禮定在本周六,在后勤部飯?zhí)门e行。老鄉(xiāng)結(jié)婚,又是好兄弟,自然要去。到了那天,我和安平進(jìn)去一看,哈,來的人還真不少。除了張慶林、張銳強等幾個熟悉的老鄉(xiāng),還有一大堆不認(rèn)識的,大致是曲再興一個單位的。還有曲再興的父母和趙瑩的親戚們,從遙遠(yuǎn)的老家來,見證他們兩個的人生盛典。

      婚后不久,趙瑩就回老家去了,再沒有來過部隊。

      如今,曲再興這么一鬧,確實出乎我的意料,弄得我下不來臺。酒泉文聯(lián)的幾個朋友也上來勸解,曲再興還是不依不饒,說要去我單位找我的領(lǐng)導(dǎo)。我有點哭笑不得,心里暗罵自己性格太直,同時又忽然覺得,安平不該跟我說這個事兒的。我這個人,就是心直口快,也比較熱心,還總以為自己是老鄉(xiāng)里面最聰明的。本來,我想提醒一下曲再興是好意,結(jié)果好朋友當(dāng)場鬧了起來。

      我知道的情況是,自從和趙瑩結(jié)了婚,曲再興每月只留二百元做零花錢,剩下的三千多元一分不少地匯給了老婆趙瑩。據(jù)安平說,趙瑩在河北邢臺市里開了一家美容店,她姐姐在北京朝陽區(qū)也開了一家。老婆做生意,老公當(dāng)然支持,這沒啥問題。問題就出在,安平調(diào)到北京后,距離老家近,消息也靈通,不知道怎么著,他就聽說曲再興老婆趙瑩在老家有了外遇。更嚴(yán)重的是,據(jù)當(dāng)?shù)厝苏f,趙瑩所生的女兒也不是曲再興的。聽了他的話,我當(dāng)時也震驚得摔壞了酒杯,還差點打碎一只碗。我睜大自己的小眼睛,盯著安平白白的又肥嘟嘟的大臉說,這怎么可能?你胡扯的吧!安平笑了一下,說誰跟你胡扯???這是咱老家人說的,要不然我閑得去看老母豬上樹,也不去造謠自己的戰(zhàn)友和老鄉(xiāng)曲再興??!

      盡管喝多了酒,安平還是叮囑我說,這事兒,你回去之后,可千萬千萬不要跟曲再興說啊!有的話,認(rèn)為咱們是好心;沒有的話,讓人家夫妻平白無故鬧一場,咱們心里也過不去。說了可就惹了大麻煩了。我說,肯定不能說??梢徽f,要真是那樣的,那曲再興就吃了啞巴虧了。安平嘆息了一聲,又說倒是這個事兒,可是說了又能咋樣呢?

      這件事一直在我腦海里盤旋,原本打算不跟曲再興說,誰知酒后卻說了。盡管說得比較模糊,但曲再興還是聽出來了,而且扭著我不放,一個勁兒地說我憑空誣賴他媳婦,破壞他們夫妻關(guān)系,用心險惡,簡直豬狗不如。我沒有辦法,想解釋,但又不能說這是安平跟我講的。

      安平和我同鄉(xiāng),算是最近的老鄉(xiāng),他爹娘和我爹娘也都認(rèn)識。曲再興和趙瑩結(jié)婚不久,安平也在老家找了一個對象,沒多久也結(jié)婚了。為了照顧家里,安平找關(guān)系,不知怎么著,就調(diào)到了北京。

      就在這個月初,父母讓我回老家相親。令我詫異的是,我相親的對象竟然和曲再興一個村,處在太行山區(qū)與冀南平原的丘陵地帶,名叫東虎村,散散落落的一大片,足有上千戶人家。我的對象名叫嚴(yán)春娟,住在這東虎村靠近京九高速一邊,而曲再興家,則在東虎村的西邊,傍靠著丘陵地帶和一大片鹽堿地。

      我跟著媒人,去女方家坐了一會兒。反饋的消息是,那嚴(yán)春娟對我還有點意思。心里不覺欣欣然,因為我也對她有點意思。告辭的時候,我特意買了一些吃的、喝的,拐到曲再興家,看望了他的父母。本來還買了一些奶粉之類的,曲再興的母親卻說,趙瑩沒在這邊住。我只好作罷。

      轉(zhuǎn)身到了北京,聯(lián)系了安平。兩個人坐在西客站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里吃飯。戰(zhàn)友加老鄉(xiāng)相見,肯定得喝點。不知從何時開始,酒入喉嚨之后的灼熱感導(dǎo)致出現(xiàn)膽大妄為和五迷三道的狀態(tài),我覺得像極了愛情,也與婚姻有著某種相似性。也或許,所謂的愛情,就是像莫名地想喝酒,婚姻就像喝多了,很長時間醒不來的感覺。

      北京的夜晚,燈光照著絕大多數(shù)街道和建筑,還有其中的行人,少部分的陰影,就像我和安平那樣,坐在餐館里吃喝,就像是兩個被世界遺棄了的人。酒酣耳熱之后,話就多了起來,就跟我說了曲再興老婆趙瑩的事情。

      鬧騰到深夜,在我誠摯的道歉聲中,曲再興暫時消了怒氣。我想著,這是深夜,又在軍營中,這么一直鬧下去,要是讓糾察給抓了去,誰也討不了好,挨處分,全部隊通報批評,都是很丟面子的事兒。大致因為這個,曲再興才善罷甘休。第二天一大早,我想打電話再跟曲再興說說,可又覺得不太妥當(dāng)。撂下電話,心里還是覺得不好受。也想到,我肯定是失去這個朋友了。果然,自此之后,曲再興再也沒有跟我聯(lián)系過,即使在路上偶爾遇到,他也板著一張黑臉不理我,看那氣咻咻的樣子,就知道他的怨氣還沒消散。

      再一年冬天,我回老家和嚴(yán)春娟結(jié)了婚。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我和曲再興的關(guān)系無形中又近了一層。這種感覺很是奇妙,但不好表述。在心里,我已經(jīng)不自覺地把曲再興當(dāng)成了丈母娘家的人了,每次去丈母娘家探望,都要多備一份禮物,不管曲再興在不在家,我都要去看看他的父母。久而久之,我也挺享受這種關(guān)系的,多一個親戚,戰(zhàn)友再加親情,不是更好的事兒嗎?

      但也不可避免地傳來一些消息,更多的還是關(guān)于曲再興和他妻子趙瑩的。

      我老婆嚴(yán)春娟嘴碎。每次給我來電話,嚴(yán)春娟除了說想我、想我,真的想死我了之類的肉麻話之外,還說些她每一次從娘家道聽途說來的,關(guān)于曲再興和他妻子趙瑩的事兒。孩子都三歲了,趙瑩過年都不回婆婆家,即便曲再興回來,春節(jié)也還都在她娘家過,到大年初三四才帶著孩子回婆家,天不黑就嚷著要走。

      照此判斷,趙瑩可能還真的有問題。我覺得這不好,心里繼續(xù)為曲再興叫屈??汕倥d根本就不理我。我也不好聯(lián)系他。如此一來,兩個曾經(jīng)最好的戰(zhàn)友,幾乎就成了陌路人。我對嚴(yán)春娟說,因為這個事兒,在曲再興這里,我里外不是人了。嚴(yán)春娟說,你這人,就是性格直接。世上有很多事兒,用心是好的,最終不一定有好的結(jié)果。有些出發(fā)點就壞,可結(jié)果卻是好的。曲再興和他老婆趙瑩的事兒,以后就咱倆說說,跟旁人千萬不要再說了。

      我和曲再興,就這么誰也不理誰。一連好幾年,我長期難受,但覺得自己也沒做錯什么,起碼出發(fā)點是為他好。轉(zhuǎn)眼之間,因為是士官,到了服役年限,再一次選拔的時候,曲再興沒有被選上,確定退出現(xiàn)役。曲再興肯定不想離開部隊,我也私下找了軍務(wù)方面的同學(xué)替他說情,但最終還是沒有奏效。當(dāng)年冬季,曲再興離開了他生活和戰(zhàn)斗了十多年的地方,又回到了自己的生身之地。

      臨行前,張慶林、張銳強等老鄉(xiāng)在飯館隆重置酒席為他送行,可沒有叫我參加。

      張銳強后來跟我說,吃飯時,曲再興整個人很沮喪,沒喝幾杯,就醉得吐了。這一點,誰都可以理解。凡是當(dāng)兵的人,誰也不愿意離開軍營。兵當(dāng)久了,就有一種濃郁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的,卻被深深刻在骨子里面,一輩子都不會丟掉。張銳強和張慶林等人勸他說,回到地方也不錯,去邢臺市里買套房子,好好跟老婆經(jīng)營美容店,說不定過上三五年,你就是我們這幫老鄉(xiāng)里唯一的大富翁了。等我們也都滾蛋回去,沒地方吃飯了,就去你家啃大戶。

      據(jù)說,那一晚,曲再興也喝多了,散場之后,是一個人哭著回到宿舍的。

      寒風(fēng)狂吹,沙漠的冬天冷到了靈魂里面。曲再興走了,盡管他最終也沒有跟我和解,但我也覺得自己的身邊忽然空了一塊地方,好像是臂膀,也好像是胸膛。十多年的相處,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加厚,我們早就丟掉了青春時期的那種淺薄。

      這時候,我也已經(jīng)把妻子嚴(yán)春娟帶到部隊。她成了一名隨軍家屬,我們又生了一個乖巧的女兒。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是一家人往返于巴丹吉林沙漠軍營和南太行老家之間。二〇〇五年我們再回去,春節(jié)去給岳父、岳母拜年,再次去到曲再興家。進(jìn)到屋里,只見他父母和哥哥、嫂嫂都在。問起曲再興時,他父親臉上客氣的表情瞬間沒了蹤影,很快換上了揮之不去的愁苦與悲涼。

      曲再興的哥哥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不瞞你說,俺兄弟再興剛從部隊回來,那狗日的趙瑩就和他鬧離婚,折騰了兩年,這不,還是離掉了!唉,你說,人到了這個年紀(jì),媳婦兒肯定也不好找。為了讓再興有個家,去年冬天,再興去到村東頭的趙家做了倒插門的女婿。

      我“哦”了一聲,感到非常吃驚。

      怔了一會兒,思緒紛亂,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隨后,在曲再興大哥的帶領(lǐng)下,走到嚴(yán)莊村的村東頭,在一幢二層小樓里面,果然找到了曲再興。曲再興的臉更黑了,但也胖了不少。他還穿著部隊發(fā)的軍褲,里面的月白色襯衣也是。看到我的一剎那,曲再興忽然愣了一下,臉色有點僵硬,但很快又笑著上來和我握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大著嗓門說,哎呀,大軍官回來了,趕緊坐,趕緊坐。說著話兒,就順勢把我讓到沙發(fā)上。然后對一個臉色黑紅的女子說,秀花,秀花,趕緊去炒兩個菜來,這是俺常跟你說的那個戰(zhàn)友,人家可都是營職干部了呢!那個臉色黑紅的女子殷勤地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出門進(jìn)了廚房。三個人坐下來,曲再興一臉愁苦,看著我,好久沒有說話。我正要開口安慰他,曲再興卻使勁兒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說咱哥倆來個不醉不休!我也笑著說,好啊,好幾年沒見了,哥們一定陪你好好喝!

      那一次,我和曲再興確實都喝醉了,斷片了。我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把我送到岳母家去的。午夜渴醒,喝了點水,想起多年前在部隊的種種情景,尤其是曲再興和趙瑩結(jié)婚時的熱鬧,忽然覺得,那一切就像是一個虛幻的夢境,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同時又覺得很真切,似乎依舊是顏色鮮艷如初的水墨畫,在我腦海里接連不斷地閃現(xiàn)。

      次日早上吃飯的時候,岳母說,曲再興吧,也算是一個好孩子,可惜第一個媳婦太欺負(fù)人了,居然連孩子都不是再興的!正在這時,一向不多說話的岳父咳嗽一聲,不緊不慢地說,這人活一輩子,哪有從頭到尾都一般模樣的?總是要變的,只不過有的是一下子變了,有的是慢慢地變。

      我點點頭說,爹,您說得真好。

      臨走之前,我又去了曲再興的新家,但只是告辭,曲再興拉著我的手送到村口,方才站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曲再興看著我也使勁地咬了咬牙,繃緊嘴唇,沖我使勁地點了幾下頭。

      我正要上車,忽見一臺白色的轎車從卷著黃土和碎屑的寒風(fēng)中奔馳而來,到我和曲再興前幾米處停下。我正納悶,只聽得車窗內(nèi)傳出一個稚嫩的聲音,奶聲奶氣地喊爸爸,叫得熱切而又奔放。我一陣驚異,再看曲再興,早已經(jīng)撲在了車窗邊。不一會兒,懷里多了一個穿紅羽絨服的小女孩,副駕駛上坐著一個身穿白色呢子大衣的中年婦女。我有點茫然,轉(zhuǎn)身的時候,又覺得那位婦女有點面熟。

      是趙瑩。

      我兀自怔了一會兒,心里涌起一陣復(fù)雜的情緒。坐在車子上,嚴(yán)春娟看了看我,一邊啟動車子一邊說,這趙瑩咋來俺村了?除了曲再興,她在這里沒親戚啊!我說,說不定人家是來看曲再興父母的。嚴(yán)春娟說,這咋可能啊?他倆都離婚了,孩子也不是曲再興的,雖然孩子叫了爸爸,那也只是孩子以前的一種感覺或者說感情記憶,已經(jīng)和大人沒啥關(guān)系的了。我覺得大致如此。但那小女孩喊曲再興爸爸,以及曲再興抱她的情景,倒是有些溫馨和令人感動的。嚴(yán)春娟說,這人都是有感情的。不過,曲再興這個人倒是很好,無論前妻怎么對他,他都不記前仇,還能很好地對待前妻和別人生的孩子,他的這一點品格,我都有點感動了。

      我說,曲再興這一點,還真做得好。

      回程路上,我們又去了安平家里,他也是一個孩子的爸爸了。喝酒的時候,說起我在東虎村和曲再興一起喝酒,以及離開時偶然看到的情景。安平和我,兩人誰也沒說話,也不知道怎么說。沉默了一會兒,只好各自端起酒杯,使勁碰了一下,然后仰頭一飲而盡。

      責(zé)任編輯? ?韋毓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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