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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輝騰高勒

      2021-08-31 04:50呂陽明
      駿馬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思源小鎮(zhèn)老師

      呂陽明

      在呼倫貝爾草原上,輝騰高勒是個普通的林區(qū)小鎮(zhèn)。輝騰高勒這個名字,給人一種輝煌的、騰飛的美好感覺,實際上輝騰是“極寒”的意思,高勒是河的意思,用一句略有詩意的語言概括,一條即便是三伏天也冰涼刺骨的河,從林區(qū)小鎮(zhèn)旁奔騰流過。

      顧名思義,小鎮(zhèn)最大的特點就是冷。那年冬天,霍思源的爸爸說,收音機(jī)里說了,我們輝騰高勒創(chuàng)下了同期最低溫記錄,零下48度。小鎮(zhèn)上的人們沸騰了,那可是中央臺的新聞啊,人們激動得兩眼放光,幾乎是奔走相告了。小鎮(zhèn)位于呼倫貝爾草原向大興安嶺森林的過渡地帶,最美麗的季節(jié)是夏季,就那么兩個多月。多年以后小鎮(zhèn)開發(fā)旅游,街道兩邊的路燈桿上到處掛著“小鎮(zhèn)不大,美麗如畫”的宣傳畫,我覺得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霍思源的爸爸霍遠(yuǎn)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學(xué)校里沒多少學(xué)生,我和霍思源是同桌?;暨h(yuǎn)老師的西部口音總是聽得我們昏昏欲睡,而他卻總是以自己的口音為傲,他說,你們曉得嗎?我這個口音才是標(biāo)準(zhǔn)的古漢語口音,你們讀詩詞,是不是有很多不押韻的地方,我告訴你們哦,不是古人不押韻,是你們的讀音不標(biāo)準(zhǔn)了。你就說這李清照的“獨自怎生得黑”,你們讀“黑”,其實宋朝時這個字讀“褐”,他講得搖頭晃腦,可是我們還是讀“黑”。

      我爸媽是逃荒來的河北人的后代,他們沒有文化,但是勤勉勞作。我曾經(jīng)試圖了解先輩們是怎么從河北來到草原的,沒有定論。父親總是說,你爺爺奶奶在世時沒說過。母親會說,問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做啥,就算是皇宮里來的,咋的,你還能回去啊。我想了想,的確回不去,就不再問了。我媽總是這樣說起霍思源,那個臭小子,長著和他爹一模一樣的醬塊子腦袋。這么一說,還真形象。我媽每年都要做大醬,黃豆煮熟搗碎,做成一個個長方體的大醬塊,在熱炕頭上捂出綠毛,再洗刷干凈,掰成小塊兒裝缸?;羲荚春退哪X袋還真跟醬塊子形狀挺像。我媽愿意讓我去霍老師家玩,理由很簡單,霍老師是讀書人。我媽是郵電所的臨時工,她說,霍老師的信最多,一個月所有的信件里差不多有一半寫著“霍遠(yuǎn)”的大名,都是一些大學(xué)啊,編輯部寄來的,真是太有學(xué)問了。

      我媽說得對,霍思源家整個一屋子都是書,一張小長條木桌擺在屋子中間,被一直堆到頂棚上去的書圍得水泄不通?;羲荚吹哪赣H又高又壯,是林業(yè)局的伐木工,說起話來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掄起長柄大斧子一會兒工夫就能砍倒一棵大樹,年年是勞模、三八紅旗手、鐵姑娘隊隊長,年輕時脾氣暴得跟男人打架,誰也沒想到這個大家公認(rèn)沒人敢要的老姑娘竟然嫁了個有學(xué)問的知識分子。兩口子每天爭吵,天大的事要吵,屁大的事也要吵,人們都說這兩口子過不長遠(yuǎn),不定哪天一拍兩散了,哪知道轉(zhuǎn)過年生了個小醬塊腦袋,日子就吵吵巴火地接著往下過。

      那時我學(xué)習(xí)成績好,除了作文成績比不過霍思源,每科都是第一名?;衾蠋熞埠芟矚g我,我望著那些書說,老師,這些書就是你講的文學(xué)?霍老師說,這只是文學(xué)的一小部分,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吧。我接著問,老師,文學(xué)有什么用呢?霍老師說,什么用也沒有,百無一用。這個回答讓我吃了一驚。我說,那,我們學(xué)它干嘛呀?霍老師說,總得有人做一些沒有用的事情。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也不翻開,說,“呼蘭河小城里以前住著我祖父,現(xiàn)在埋著我祖父,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難去了……”我當(dāng)時不知道這是一本小說的開頭,我崇拜地望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有淚光在閃爍,他不再看我,眼睛望向糊著報紙的天棚了。

      那一年的那一刻,算是我的文學(xué)啟蒙吧?;羲荚茨菚r沉迷其中,他是把上數(shù)學(xué)課的時間都用來寫詩的。他寫東西從來不讓人看,不過,他也不是所有的課都沒有興趣,比如歷史課,他聽得興致勃勃。那位小陶老師剛從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在學(xué)校代課,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她講課從不用教案,把教案往講臺上輕輕一放,伴隨著優(yōu)雅的手勢,娓娓道來。

      初中畢業(yè),霍思源和我一起考到海拉爾去念高中了,我是重點班,他是普通班。那一年,小鎮(zhèn)里傳言小陶老師和霍老師好上了。那時我們對“好上了”是什么意思還不甚了解,可隨后發(fā)生的事讓我們大吃一驚。一天上歷史課,小陶老師正講那首失傳了的《廣陵散》時,一陣吵鬧聲從窗外傳來,我們紛紛向窗外張望,猛然看見霍思源媽媽兇神惡煞地從校長室里沖出來,直奔教室而來,霍老師隨后追了出來,在后面緊緊追趕,教室的門被一腳踢開了,一聲叫罵,“你個狐貍精,勾引別人家漢子,看老娘活撕了你?!毙√绽蠋熌囊娺^如此陣勢,嚇得花容失色,嘴唇哆嗦著喊,哎,你干什么……這是課堂,你怎么罵人呢。女人說,罵人?俺還想打人呢。沖上去,伸出大手一把揪住小陶老師的衣服就往外拽。只聽“刺啦”一聲,小陶老師的上衣被撕裂了,露出了粉紅色的胸罩。一對雪白挺拔的乳房像受驚的小獸一般跳動著,幾乎要從胸衣里跳出來了。人們瞬間驚呆了。小陶老師驚叫了一聲,一手掩著衣服一手捂著臉,跑出教室去了。

      從那以后,小陶老師再沒有在課堂上出現(xiàn)過。后來聽說,小陶老師在宿舍哭得雙眼紅腫,把教導(dǎo)主任嚇得夠嗆,唯恐她一時想不開出什么意外,守在身邊不停地安慰她。小陶老師后來不哭了,爬起來煮了碗面條,吃了。把宿舍里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對教導(dǎo)主任說,大姐,我走了,反正也轉(zhuǎn)不了正,這個課我不代了。小陶老師走的時候去了辦公室,微笑著和同事告別,最后徑直走到霍遠(yuǎn)老師辦公桌前站住了,眼睛熱辣辣地盯住他,輕聲說,霍遠(yuǎn),你跟我一起走嗎?聲音不大,卻如平地一聲驚雷,辦公室里的老師們呼啦啦各找借口如鳥獸散。

      小陶老師說,你要是真心的,現(xiàn)在跟我一起去長途客運站,敢不敢?霍遠(yuǎn)慌作一團(tuán),嚅囁了半晌,說,我還能去哪里。小陶老師說,世界那么大,哪里不能去?霍遠(yuǎn)老師沉默不語。小陶老師仿佛等了有幾個世紀(jì)那么長的時間,眼睛里的亮光終于慢慢熄滅了,拎起提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我們讀高中的四年里,霍遠(yuǎn)老師成了小鎮(zhèn)上的新聞人物,可惜不是因為文學(xué),他忽然之間成了一個放蕩公子,三天兩頭地鬧出緋聞來,并迅速擴(kuò)大到周邊縣市。寫信討論文學(xué)的女青年,文聯(lián)開筆會時結(jié)識的女文友,小鎮(zhèn)政府的女打字員,甚至外地來的女魚販子,接二連三地成為他故事里的主人公,他在這方面表現(xiàn)出了不問出身、老少皆宜的悲憫情懷。思源媽忙得像福爾摩斯一般,跟蹤,盯梢,破案。雖然她長得人高馬大,卻很怕狗,偏偏小鎮(zhèn)上家家都養(yǎng)狗,所以走到哪里都拎著一根又粗又長的木頭棍子。小鎮(zhèn)上的人看見思源媽拎著木棒在街上大步流星地走,都禁不住壞笑起來,故意逗她,大嫂子,你這急三火四地干啥去呀?思源媽媽也不含糊,大嗓門喊,俺家公牛跑丟了,正找呢,看我不騸了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跑騷。

      高中時,霍思源是有名的校園詩人,他甚至還辦了份校園文學(xué)小報。一學(xué)期出一期或兩期,手工寫的娟秀的字跡,一看就是出自孟曉之手。即便是高三時,也沒有間斷過,粘貼在教學(xué)樓門廳的黑板上,每期都有霍思源指點江山般的詩歌和孟曉細(xì)膩纏綿的小散文。霍思源極力鼓動我也寫,可我那時對寫作唯一的興趣是怎樣在考試中得高分,怎樣鳳頭豬肚豹尾。那個時代男生女生很少交流接觸,還處于上世紀(jì)最后的純真年代。霍思源、孟曉和我三個人雖是同鄉(xiāng),經(jīng)常坐一趟長途客車回家,可是基本上不說話,在車站遇見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也不打招呼,各自買票上車,到了站各回各家。冬天,到輝騰高勒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倆會送孟曉回家,她在前面十多米的距離,我倆在后面一邊走一邊胡侃海聊,一直聊到了孟曉家院門口。

      看得出來,霍思源喜歡孟曉,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他經(jīng)常一個人躲在學(xué)校的小樹林里抽煙,沒日沒夜地寫詩。當(dāng)然了,這些詩他不會在那個小報上發(fā)表,這些詩歌都是寫給孟曉的。那年高考之后,我們都落榜了。再開學(xué)時,我們?nèi)硕蓟氐綄W(xué)校重讀,成了同班同學(xué)。那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期,能考上大學(xué)的真是鳳毛麟角,尤其是文科,就更難了。那一年,時光過得飛快,如今回想起來,除了學(xué)習(xí)的辛苦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再次高考之后,我幸運地考到了首府的師范大學(xué),霍思源和孟曉再次落榜了,霍思源自己對父母說不再重讀了。據(jù)說霍老師認(rèn)真地和兒子談了一次,問,你真的不復(fù)讀了?兒子說,真的?;衾蠋焽@了口氣說,你可想好了,不是我不供你讀書。

      錄取通知書下來后的一天,孟曉來找我,她站在我家院外不進(jìn)來,在那里喊,楊小明、楊小明在家嗎?我從屋里出來,來到院子外面,看見孟曉站在夏日明媚的陽光里,鼻尖上有一層細(xì)膩的汗水在閃亮,一身漂亮的裙子,墨綠色帶白點,高跟鞋顯得她高挑挺拔。我拘謹(jǐn)?shù)貑?,有什么事嗎?她笑了,說,沒什么事就不能來看看同學(xué)了?祝賀你啊,大學(xué)生,還是本科,前途無量。我說,謝謝。她把一個紙兜遞到我手上,說,我買了你愛吃的糖,大白兔奶糖,我自己的錢買的,我上班了,在糧食局,開票員,接我爸的班了,我爸說,錯過這次今年就沒機(jī)會接班了。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她自己似乎也感覺到了,停下不說了。我說,真好,祝賀你有工作了。她望著我說,你大學(xué)畢業(yè),還能回來嗎?我說,應(yīng)該不能吧,我爸說了,考上大學(xué)就不讓我回來了,去大地方。孟曉笑了,說,是啊,好男兒志在四方。她把一個硬皮筆記本遞到我手上,說,這個筆記本送給你,做個紀(jì)念吧。我打開看了看,娟秀的字跡寫了大半本子,都是在文學(xué)小報上發(fā)表過的散文和詩歌。

      那個暑假,小鎮(zhèn)上多了一個長著醬塊兒腦袋的小男孩。大約在四五年前,在輝騰河邊放羊的小媳婦塔娜生了一個小男孩兒,成了那年小鎮(zhèn)上的新聞。因為她的丈夫幾年前喝多了酒,掉進(jìn)輝騰河里淹死了。塔娜生了個男孩兒,滿臉幸福的笑容,肉嘟嘟的胖了一圈,胸前脹鼓鼓的,衣襟都被奶水浸濕了。有好事的女人問塔娜,孩子他爸是誰啊,啥時候辦喜事啊,塔娜說,當(dāng)然是我丈夫啊,他看我可憐托夢給我的。

      這事人們議論了一陣也就過去了,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那個小男孩的腦袋像一件慢慢成型的雕塑品一般,日漸顯露出了醬塊子的輪廓。人們恍然大悟,沉寂了四五年的話題又重新?lián)炱?,添油加醋演繹一番,終于傳到了思源媽的耳朵里。

      思源媽拎著根棍子去河邊,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個小醬塊子腦袋,就喊,那小孩兒,你過來。那孩子戒備地望著思源媽手里的木棍子,思源媽就把棍子扔在地上,從衣兜里掏出兩塊糖。孩子就過來了,思源媽睜大了眼睛左右端詳,摸摸鼻子,揪揪耳朵,小男孩被鼓搗煩了,“呸”的一口唾沫吐在思源媽的臉上,一溜煙跑了。思源媽氣得大罵,抓起地上的木棍子,一口氣追到輝騰河邊,正遇見拎著奶桶的塔娜,思源媽說,你說,這孩子誰的?塔娜說,我的!怎么了?思源媽說,你和誰的?塔娜說,我丈夫托夢給我的。思源媽說,你糊弄傻子???塔娜放下奶桶,腰一叉,說,你管得著嗎?你拎著棍子攆我家孩子想干啥,你動我兒子一根汗毛試試。

      霍思源高考落榜回到輝騰高勒后,他媽在臨街租了個門市房,開了一家小飯館,讓霍思源經(jīng)營。早晨是奶茶包子,中午和晚上家常炒菜。可是霍思源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小飯館都是他媽在忙乎,他每天還是不停地寫詩,寫小說,人在飯館里,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他的詩歌都是寫給孟曉的。孟曉猶豫不決,把這事跟父母說了,她說,爸媽,有男生給我寫信。孟曉媽媽說,好事啊,你現(xiàn)在工作了,該考慮這事了,一定要找個有工作的。孟曉問,要是沒工作呢?孟曉媽說,沒工作有本事也行,只要不像霍思源那樣就行。孟曉苦笑著說,媽,就是霍思源在追我。她爸媽驚得飯碗差點掉在地上,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行,絕對不行。她爸說,你沒聽鎮(zhèn)上人說啊,姑娘們都離那小子遠(yuǎn)點,那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家伙。她媽說,就是啊,莊稼不成買賣不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你給我趁早離他遠(yuǎn)點。哦,對了,聽說派出所新來一個小伙子,我得趕緊托人問問。孟曉垂頭喪氣地說,我年齡還小,不想找。她媽說,那怎么行,這巴掌大的地方,好小伙子沒幾個,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霍思源的小飯店勉強(qiáng)開了有一年,就關(guān)門大吉了。據(jù)他媽說,把老本都搭進(jìn)去了。輝騰高勒地方不大,人們都認(rèn)識,有來喝酒的,喝著喝著就對霍思源說,一起喝兩盅唄?;羲荚凑婢蜕献懒恕?腿丝洫勊胁湃A,霍思源一高興,就又拿一瓶酒來,說,今兒敞開了喝,我請客。我懷疑他后來嗜酒如命的習(xí)慣就是從那時候打下的基礎(chǔ)。思源媽發(fā)現(xiàn)后,把他臭罵了一頓,說,你要是再上桌陪客人喝酒,我就整死你。

      霍思源一直懼他媽三分,不敢再上桌了,可是客人們有招,喝著喝著就背起詩詞來了,斷斷續(xù)續(xù)背不全,霍思源站在吧臺后面就又熱血沸騰了,跟著哇啦哇啦地朗誦,最后手一揮,豪邁地高喊一聲,今兒這桌我請了……

      那年大學(xué)暑假,霍思源跑來找我,拎著個臟兮兮的破面袋子,他說找我借二十元錢。我問他干什么,他說要投稿。原來半面袋子都是手稿,有詩歌有小說,我望著那半袋子稿件目瞪口呆,我說你這是向文學(xué)高地發(fā)起瘋狂的沖鋒啊。他說,我肯定能成個大作家,你信不信。我說,我信,能不能先拿給我一兩篇先睹為快啊,好歹我也是個學(xué)中文的。他冷了臉,說,你不借給我錢就算了,不能要求我違反了做人的原則。我說,我沒說不借啊,扯得上做人的原則嗎,寫東西不就是給人家看的嗎?他忽然就酸了臉,拽起破面袋子就走。

      我寒假回家時,霍思源又來找我借錢了。我問他,發(fā)表幾篇了?他憋了半晌,臉紅脖子粗地說,哪個大作家沒經(jīng)歷過退稿啊,不用在意。他那樣說,好像被退了稿的是我一般。我跟我媽說起這事。我媽笑了,說,他那個破面袋子包裹已經(jīng)被退回來好幾次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把全國都跑遍了。緊接著擔(dān)憂地望了望我,說,兒子你不會像他那樣吧。我說,媽你放心吧,學(xué)中文的都成不了作家,都是方仲永了。我媽問,方仲永誰???我說,媽你快去鄰居家打麻將吧,人家三缺一等你呢。

      一天上午,霍思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了,眼睛里放射著狂熱的光,他手里舉著一張報紙,像揮舞著一面沖鋒的旗幟。對我喊著,我的詩發(fā)表了。我接過那張報紙,那是一份日報的文藝副刊,我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了半天,才看到他那首短詩,不多的幾行,如今只記得“晨光爬上我的窗子,我望見窗外一群兩條腿的動物”一句,這大概是我唯一一次看見霍思源的作品發(fā)表。我問他得了多少稿費。他撇了撇嘴說,你可真俗,這是錢的問題嗎?這不是錢的問題!他堅定地自問自答。

      那時小鎮(zhèn)上剛出現(xiàn)出租車,不是汽車,是那種“三馬子”。飯店關(guān)張后,思源媽一咬牙又給他買了一個三馬子。與開小飯店時不同,這回霍思源樂顛顛地上街載客去了,其實,他主要是想去“偶遇”孟曉。孟曉那時坐在糧食局窗口后面開票,買糧的人把糧本從那小小的窗口里塞進(jìn)去,孟曉就給開票,收款,在糧本上記錄好,到了下班時間“啪”一聲小窗口一關(guān),真是瀟灑極了。幾次偶遇之后,孟曉的父母看出了端倪,就不讓孟曉“搭”同學(xué)的車了。

      半年后,派出所那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開始與孟曉頻頻約會。他騎著一輛嘉陵125摩托車,一身警服帥氣極了,據(jù)說還是軍官轉(zhuǎn)業(yè),腰身挺直,像一棵鉆天楊。終于,孟曉小水蔥一般的胳膊摟在人家的腰上了。倆人成了小鎮(zhèn)上讓人羨慕的一對兒。那個時候,我在大學(xué)讀書,沒有能夠見證霍思源的痛苦,而且那時我也成了校園里小有名氣的作家,處了個小鳥依人的女朋友,正是幸福浪漫的時刻。人在自己幸福的時候,是很少能關(guān)注到他人的苦痛的。大一大二時,我還和霍思源通通信,他的字還是那樣像蜘蛛爬,后來就不寫信了。

      大四那年假期,我回輝騰高勒,我們在小鎮(zhèn)的一家小酒館里喝酒,很巧就是他曾經(jīng)租下開小飯館的那家,如今紅火得不得了,招牌菜小笨雞燉花臉蘑、油炸小柳根兒魚,遠(yuǎn)近聞名。我們不咸不淡地喝酒,說著不咸不淡的話,他總是習(xí)慣地咧咧嘴,唇齒之間發(fā)出一種奇怪的咝咝聲,像被燙到了一般。他說,我看了你寫的小說。我激動地問,在哪兒看到的?他說,在你媽家。我說,哦。他說,上了四年大學(xué),還是寫得那么臭。我笑笑,說,本來我也不是當(dāng)作家的料,寫著玩。這時,老板娘熱情地端來一盤醬牛肉,說,哥倆好好喝啊,這是本店敬菜。我扭頭望了望老板娘充滿張力的渾圓的屁股,說,你說,這同一個小飯店,換了人開怎么就不一樣了呢。他愣了一下,臉紅了,氣沖沖地說,你這是報復(fù)。我說,我這是跟你學(xué),說實話。他把醬塊子腦袋往后一仰,說,我天生當(dāng)不了生意人。我揶揄他說,那你天生當(dāng)?shù)昧耸裁矗克J(rèn)真地看了看我,眼睛里的怒氣忽然消退下去,代之茫然的水霧。他似乎是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說,我他媽什么也干不成。我說,別那么自輕自賤,喝酒吧。我端起酒杯,說,走一個。我們就干了一杯。過了一會兒,他說,咱再走一個,我們就又干了一杯,沒一會兒兩瓶白酒見底了?;羲荚磽u晃著醬塊子腦袋喊,老板娘,再給上瓶酒來。老板娘躲在里間不出來了。我說,咱不能再喝了,走吧。他沒做聲,沉默了幾秒鐘,忽然對我說,她……嫁人了。我愣了那么一剎那,才明白他說的意思。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起孟曉。我說,天要下雨,她要嫁人,隨她去吧,這世界上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我以為他還會說些什么,可是他開始背誦一段詩,“愛情消逝了如一江流逝的春水,愛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偉……”他朗誦得那樣深情,嗓音略帶沙啞,充滿磁性。我說,好詩,你寫的?他不屑地說,虧你還是學(xué)中文的,這是阿波利奈爾的《米拉波橋》啊。他又朗誦“愛情一去不回頭,去了像是流水一樣,愛情已經(jīng)去了人生是多么漫長,而希望又是多么剛強(qiáng)……”我說,這又是誰的詩啊,意思差不多啊。他醉眼迷離地說,還是《米拉波橋》,翻譯的人不一樣,還有一個版本……我打斷他的話,說,行了,別拽了,你這是孔乙己“茴”字的三種寫法啊,哈哈哈……我一笑往后一靠,忘了小鎮(zhèn)飯店的凳子都是沒有靠背的,直接摔到了地上,后面的事就記不住了,喝斷片了。

      霍遠(yuǎn)老師是在臨近退休那一年病倒的,腦梗,搶救過來后就不行了,換了一個人一般。在這之前的十幾年里,他再沒有發(fā)表過什么文學(xué)作品,對女人的興趣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對文學(xué)的熱愛,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公牛一般奔忙在各個隱秘的角落。

      那年暑假我去霍思源家,發(fā)現(xiàn)那個在我印象中美輪美奐的書房已經(jīng)破敗得不成樣子,還是當(dāng)初的那些書,一排排灰頭土臉地歪在書架上,散發(fā)著霉腐的氣味。我正面對著書架心生感慨,霍遠(yuǎn)老師踉踉蹌蹌地回來了。思源媽氣乎乎地說,喝了多少貓尿啊,又上哪兒跑騷去了。大概感覺在自己的學(xué)生面前臉上無光,霍遠(yuǎn)老師氣乎乎地說,閉上你的嘴,說話要有證據(jù),不要憑空污人清白。思源媽說,嘁,你還有清白?霍遠(yuǎn)老師進(jìn)了書房,打了個酒嗝,對我和霍思源說,還是古人說得好啊,十年一覺揚州夢,青樓夢好,楚館情深啊。思源媽說,瞅你那德行,哪像個當(dāng)老師的樣子。

      霍遠(yuǎn)老師笑嘻嘻胡亂拽出來幾本書放在我面前,說,這些……送你了。我一看,有拉丁美洲小說選之類的,《百年孤獨》兩三個版本的,還真是好書,那時國內(nèi)加入了版權(quán)之約,已經(jīng)買不到了。我還沒等說什么,霍思源沖過來一把搶了回去,瞪著眼睛喊,爸你又喝多了。就是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父子倆站在一起真是太像了,就像一個人在照鏡子。我連打了幾個噴嚏,大概是書上飛舞起的灰塵讓我過敏了。

      我最后一次見到霍遠(yuǎn)老師時,他已經(jīng)病了有大半年了。進(jìn)了他家的房門,一股尿騷味兒撲面而來,地中央放一個大塑料浴盆,思源媽正像給小雞兒褪毛似的把赤條條的霍遠(yuǎn)老師摁到浴盆里,看我們進(jìn)來也毫不回避,嘴里叨咕著,快過年了,給你這老東西洗巴洗巴?;暨h(yuǎn)老師頭發(fā)稀疏凌亂,肋骨瘦得像搓衣板,他眼神空洞迷茫,望著我,說,吃了嗎?思源媽沖著他大吼,又犯糊涂了是不是,這不是你的學(xué)生楊小明嗎?他咧開嘴,說起話來嗚嚕嗚嚕地直漏風(fēng),聽不清說了什么。思源媽粗壯的大手拎起他胯下那截爛草繩一般的物件,用肥皂胡亂抹了兩下,再丟回去,那截爛草繩有氣無力地漂浮在浴盆里。我一陣心酸,說,我走了。他瞅了瞅我,說,哦,吃了嗎?

      霍遠(yuǎn)老師去世后,霍思源那輛三馬子也在他一次喝大之后,撞到樹上報廢了,好在人沒什么事。從那以后,他就再沒做過什么營生,每天宿醉不醒,抽煙寫詩,他投出的稿子永遠(yuǎn)都是兩個結(jié)果,退稿,或者泥牛入海。那兩年他在日報副刊上發(fā)表過幾首小詩,后來報社副刊部開了一次筆會,從外地請來作家搞講座,邀請他去參加,結(jié)果筆會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喝得酩酊大醉,舉著酒杯罵那個外地來的詩人,讓人家滾,說,我們呼倫貝爾沒有詩人了?讓你來充大尾巴鷹?以后再開筆會,沒人敢請他這尊神了。

      思源媽那幾年天天忙著給兒子介紹對象,他連面也不見。那天,他對母親說要去海拉爾參加一個筆會,他媽信以為真,給他帶上錢,提包里裝上換洗衣服,還沒忘了叮囑他“有相中的姑娘可別放過”。往回聽見他媽這么說,霍思源會冷著臉不說話,而這次霍思源說,放心吧,這回不會放過,就拎著提包出門了。

      中午時分,霍思源出現(xiàn)在了孟曉的商店里。那時糧食企業(yè)改革,孟曉買斷工齡開了一家副食品商店,生意做得一年比一年好。孟曉看見霍思源,十分驚喜,喲,老同學(xué),你可真是稀客啊,我這商店開了快兩年了,也沒見你來過。霍思源紅著臉不作聲。孟曉問,買點什么,煙還是酒,對了,你少喝點酒吧。霍思源憋了半晌,說了一句,來兩桶方便面,兩袋面包和火腿腸。孟曉說,哦,這是要出門啊。轉(zhuǎn)身裝在塑料袋里說,拿走就行,不用給錢……一回身看見霍思源瞪著一雙血紅的牛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呼吸又粗又重像在拉風(fēng)箱。孟曉吃驚地問,你怎么了……話還沒說完,霍思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從褲袋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長途汽車票,低沉地吼著,你跟我走吧,跟我走吧,票都買好了。孟曉徹底蒙了,沒明白啥意思?;羲荚蠢蠒缘母觳簿屯T外拽,孟曉掙扎著喊,你瘋了……霍思源說,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流浪,去天涯海角。孟曉臉漲得通紅,說,你又喝多了,醒醒吧,哎……哎,你弄疼我了,放手啊,哎——快來人啊。商店后面就是孟曉的家,已經(jīng)提拔派出所副所長的孟曉丈夫正興致勃勃地看電視呢,聽見孟曉喊,沖出來就是一頓老拳,兩個人一直打到大街上,像兩只頂架的公牛扭做一團(tuán),方便面、火腿腸和面包在腳下踩得稀爛。

      這次廣為流傳的打架事件之后,霍思源就很少出門了,除了買酒之外。思源媽快要氣瘋了,每天在家里先是叨叨咕咕,后來就開罵,誰都罵,想起誰罵誰。有一天罵到了孟曉,罵她是修行了幾百年的狐貍精……剛罵了這一句,就看見兒子從房間里躥出來了,光著上身,下身穿著一條大短褲,瞪著一雙紅紅的牛眼,沖進(jìn)廚房把菜刀抄起來,思源媽嚇得“媽呀”一聲坐在了地上,霍思源大步流星沖出房門。他家黑白花大奶牛歸來進(jìn)了院子,霍思源掄起菜刀在牛脖子上咔咔連砍兩刀,大奶牛疼得“哞”一聲慘叫跑出了院子。

      整個小鎮(zhèn)都在傳說老霍家那個酒鬼兒子中邪了,思源媽找來鎮(zhèn)里有名的張大仙,大仙說是被老霍家祖上一個不得志的秀才給附體了,還給畫了像,拖條辮子,據(jù)說也是醬塊子腦袋,說你不信可以問問家族里的老人。思源媽晚上就在路口擺了供品,燒了一大堆紙錢,邊燒邊念叨,老祖宗啊,你懷才不遇心里憋屈,俺懂,可你找俺家思源干啥呀,霍遠(yuǎn)那個死鬼不是去陪你們了嗎,趕緊走吧,別再來了。

      那年我媽生病住院,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手術(shù)后,說什么也不在城里住,說是在樓房里要憋出病來,我就送她回輝騰高勒休養(yǎng)。聽說我媽回來,思源媽拎著兩大盒補(bǔ)品來看望,還給我拿來一袋子干蘑菇。她和我媽沒說幾句話,就哭了,對我媽說,她嬸子啊,看你養(yǎng)了多好一個兒子,有出息又聽話,聽說都成作家了。我媽不知說什么好,思源媽哭得更厲害了,對我說,楊小明啊,你和思源打小一起長大,替我勸勸他吧,他也就聽你的。你快勸勸他別寫了,他也不是那塊料啊,你路子廣,幫他找個女人,隨便啥樣的,都成。

      還沒等我騰出時間去找霍思源,他自己來了。一年多沒見面,他已經(jīng)活脫脫是一個酒鬼了,大中午的還醉醺醺的,嘴里噴出難聞的酒臭味兒。他的臉色青里發(fā)灰,根本不是一個中年人正常的膚色,一雙手總是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生氣地說,大早晨就開始喝酒?他說,昨天晚上喝的。我說,你騙鬼啊。他訕訕地笑了,說,就喝了一點點。我冷著臉不理他。他說,聽說你出書了,給我看看。我從書架上取下一本遞給他,說,很多都是參加征文湊數(shù)的。他看了幾頁,明顯一臉的不屑,又往后翻了翻,就把書隨手往桌子上一丟,說,現(xiàn)在真是出書的人比讀書的人還多啊,是個人就能出書。我尷尬地笑了笑,有人夸我出書時,我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謙虛一番,可是聽別人說出來還真是刺耳。我說,我不是說了嗎,瞎寫,單位重視文化,就給出了,出之前還真想找你給看看來著,后來一忙沒顧上。沒想到他不為所動,依舊不依不饒地問我,你寫這些有什么用啊,別人嚼過一千遍的饃,這樣的書出多少都是文字垃圾。我終于忍不住了,沖著他吼了起來,你倒是出本書給我看看啊,別在這兒說風(fēng)涼話了,就你寫的那些文學(xué),早就過時了,都什么年代了,你那醬塊子腦袋里想什么呢,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霍思源被我整蒙了,怔怔地望著我,臉漲得通紅,鼻梁上的傷疤都紅得發(fā)紫了,那是一次打架后留下的印記。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了。我母親埋怨我說,你刺激他干啥,犯了病咋整,你給他治?。孔屇赣H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點擔(dān)心,推門出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往家走,醬塊子腦袋一晃一晃的。

      我回海拉爾后,還真通過關(guān)系,給霍思源找了個活兒。在建筑公司當(dāng)材料員,名字好聽,實際上就是打更護(hù)院。我興沖沖地打電話到霍思源家,正好是他接的電話,沒等我說完,他就說,這事再說吧。我說,你啥意思啊,給個痛快話。他慢悠悠地說,你這是讓我為了五斗米,向鄉(xiāng)里小兒折腰啊。我說,你他媽的愛干不干,你以為你是陶淵明啊。說完就掛了電話。

      從那以后,我們有兩三年的時間沒有聯(lián)系,我父親去世后,我把母親接到海拉爾和我一起住。這樣,除了春節(jié)、清明上墳之類的,我就很少回輝騰高勒了。故鄉(xiāng)是一個漸行漸遠(yuǎn)的地方,是個出來了就回不去的地方,也是即便能回去也不再愿意回去的地方。偶爾見到輝騰高勒的人打聽一下霍思源的情況,說法驚人的一致:還那樣,完犢子了,天天喝,早晚得喝死。

      夏天的某一天,我在百貨大樓門前遇見孟曉,十分驚喜,她來上貨,很忙,下午就要回去。我拉上她去吃午飯,她喝了一杯啤酒臉就紅了。她說,咱們班同學(xué)就出息了你一個。我說,有啥出息不出息的,各自謀生罷了。她說,同學(xué)聚會你也不來參加,是不是瞧不起我們啊。我說,哪有的事,總是去外地培訓(xùn),趕不回去。我隨口問,霍思源參加同學(xué)聚會嗎?孟曉說,沒有。沉默了一會兒,我說,當(dāng)初霍思源寫給你的那些詩稿……還在嗎?她想了想,說,早就不在了,當(dāng)時還真留著,后來就不見了。孟曉忽然笑著問我,高中畢業(yè)時我給你的那個筆記本,也早就不在了吧?我說,怎么可能呢,一直在我的書箱子里保存著呢。她很感動的樣子,眼圈有些發(fā)紅,說,都過去了,一轉(zhuǎn)眼我們都四十歲了,上學(xué)時霍遠(yuǎn)老師教咱們語文,也就咱們現(xiàn)在這歲數(shù)吧,那時候覺得四十歲好老啊,簡直老到地老天荒了……

      那天回到家,我問我媽,我那個裝書的大木頭箱子還在輝騰高勒老房子里嗎?我媽說,早就不在了,忘了跟你說,那一箱子書讓耗子嗑得稀碎,倉房又漏雨,長了一箱子蘑菇。我愣了愣神,心中一陣失落。好吧,這世間沒有什么東西會永存的,晚上還要去參加一個飯局,顧不上想那么多了。

      一個星期日,有人在單元門外按了門鈴,我給開了門。不一會兒氣喘吁吁上來一個人,手里還拎著一兜子水果,竟然是霍思源。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驚訝之余還很親切。我說,你怎么來了。他的氣色似乎好了許多,說,想你啦,來找你喝酒。我問,你怎么來的?他說,我打出租車來的。我問,來海拉爾有事?他說,我不是說了嗎,找你喝酒。我有些迷糊了,從輝騰高勒到海拉爾兩百多里地,打車要幾百元,就為來找我喝酒?看他的樣子又不像在開玩笑。我說,中午不行啊,你怎么不提前打個電話,我約了別人吃飯,你別走,晚上咱們好好喝一頓。

      那天中午我約了當(dāng)?shù)匾晃恢淖骷页燥垼埶o我的小說集寫個序言,怕說了刺激他,就沒詳細(xì)說。他很失望地垂下了頭,說,唉,是我來得不是時候,下午我要回去,晚上還有事呢。我說,那你中午跟我一起去,大家認(rèn)識一下。他說,我跟你的朋友不認(rèn)識喝什么酒啊,我走了。說完就騰騰地下樓了。我追出去送他,他情緒很低落地往客運站方向走。我說,這樣吧,還有時間,咱們先找個地方喝幾瓶啤酒。他說,不喝了。我說,那好吧,等我下次回輝騰高勒,找你喝酒。他站住了,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對我說,你知道嗎?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我看見他眼圈發(fā)紅了。我嘆了口氣,說,兄弟,我們都四十歲的人了,說這些還有啥用。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就這樣吧。伸出一只微微顫抖的手和我握了握,轉(zhuǎn)身走了。

      清明后沒幾天,下班回家。我媽對我說,你霍大娘來電話了。我說,哦。我媽接著說,霍思源死了。我驚跳起來,什么時候?怎么死的?我媽倒是面色平靜,上周吧,喝酒喝死的唄,從春節(jié)到現(xiàn)在,一直沒命地喝,說到了中午還不見起來,你霍大娘喊他不應(yīng),推門進(jìn)去一看,已經(jīng)硬了。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說什么。我媽還在念叨,你霍大娘這糟心的命啊,當(dāng)初可是掄大斧子采伐的鐵姑娘啊……

      那年中元節(jié),我開車回輝騰高勒給父親上墳。我是在中元節(jié)的前一天傍晚時分進(jìn)的小鎮(zhèn),準(zhǔn)備第二天上墳后直接返回海拉爾。日暮時分,落日的余暉給小鎮(zhèn)鍍上了一層靜謐憂傷的色彩。我開車沿著小鎮(zhèn)唯一的一條水泥路慢慢地開,外面的世界一日千里,輝騰高勒小鎮(zhèn)還是幾十年前的老樣子,一處熟悉的街角,一家小商店和飯館,一棵道旁長得高了一些的松樹,都能勾起少年時的記憶。中元節(jié)的傍晚,十字路口街角都跳動著搖曳的火光,那是人們在給亡人燒化紙錢,這讓整條街道看起來像一條在火光中飄動的河,充滿了海市蜃樓般的詭異色彩。

      忽然,路旁一個熟悉的身影讓我停了下來,仔細(xì)一看,正是思源媽,她幾乎是跌坐在路邊的道板上,林業(yè)工人的職業(yè)病讓她的腿僵直得像兩根粗硬的木頭,黑紅的臉上老淚縱橫。我心中一陣難受,下了車,慢慢走到她的身邊,她不看我,兀自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哭著叨咕,霍遠(yuǎn)你個老王八犢子啊,你可把我坑苦了,非得要寫這寫那的,有個屁用啊,沒長那個彎彎嘴非得吃那個鐮刀頭啊,我腸子都悔青了,下輩子可不找讀書的了,放牛的種地的做小買賣的,人家哪個不是活得展油活水啊……啊嗬嗬……

      我鼻子一酸,說,大娘,別哭了,起來吧,當(dāng)心著涼,我替你燒吧。我就把那一捆子紙錢從她手里拿過來,一張張投入火中。我說,思源啊,要知道這樣,那天我就陪你好好喝一頓了,唉,你在那邊好好的吧,要是有下輩子,可別去寫什么詩歌小說的了,沒用,都是屁用不頂?shù)臇|西……

      就在這時,我猛然看見一個長著醬塊子腦袋的人正沿著火光晃動的街道慢慢向我走來,和霍思源長得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鼻子上沒有那道傷疤。他輕輕揮舞著一根長長的柳樹枝條,趕著幾頭牛興致勃勃地走著,他的臉上閃爍著滿足的、歡樂的、圣潔的光芒。他慢慢從我身邊走過,走向遠(yuǎn)處的街道,最后拐下路面,往輝騰河邊去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熊熊的火苗燒著了我手里的紙錢,燒疼了我的手,我才猛然清醒過來,趕緊把紙錢扔進(jìn)火堆里。風(fēng)卷起黑色的紙灰,在暮色闌珊的天空中飛旋飄動,像是在跳一支含義不明的舞蹈……

      責(zé)任編輯 烏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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