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旭
第一次到城里的學校上課時,我穿著一雙黑色條絨布的布鞋,說不上好看,但是很新很干凈。那雙布鞋引起了同學的嘲笑,聲音刺耳。
我像一個表演功底極強的演員,在踏進那間明亮的水泥教室之后,就由農(nóng)村小子的威風凜凜、蠻橫隨性變成借讀學生的膽怯、小心翼翼。
那時,城里幾乎每個男孩子都有一個撕掉包裝的罐頭瓶,里面裝滿了漂亮的玻璃珠子。學校操場總會聚集著許多人,三五一群,玩一種叫做“彈珠”的游戲。我是一個連罐頭瓶子都沒有的小孩。每天傍晚,我會站在二樓的窗臺眺望操場上的情形。那么多小團體,我連一個都融不進去。
孤獨讓我有了點逆來順受以及想要討好旁人的心理,所以當于洋幾個人帶來一只小狗讓我?guī)兔︷B(yǎng)活的時候,我心里升騰出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喜悅和感恩。
于洋鬼鬼祟祟地把一個箱子放在我面前?!跋炔灰蜷_,回到家再打開。如果把它養(yǎng)活了,我們就帶你一起玩,還分你一罐玻璃珠子?!?/p>
回家的路上,我艱難地與箱子里的誘惑抵抗著,興奮而緊張。終于,我還是在路旁的樹林里打開了它。里面臥著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看到我之后,它把頭抬起來,哼唧幾聲又趴下了。
那天我磨蹭到天黑才回到家。我把紙箱放在腳前,低著頭不說話。我知道母親一個人領(lǐng)著三個孩子生活的辛勞,況且我們租住的那間房子狹小擁擠,很難再容下別的生命。
母親問清楚情況后并沒有說什么,她和姐姐把鐵架床下的雜物整理了一番,騰出了一片小地方。我答應(yīng)母親,白天把小狗放在屋外,晚上再把它連同箱子一起搬回屋內(nèi)。
第二天去教室,至少五個同學圍住我。他們不敢相信,我的母親竟然允許我在家里養(yǎng)狗,這在他們居住的單元樓是絕不允許的。他們一遍又一遍詢問著小狗的狀況,我不厭其煩地回答著,感覺自己像被優(yōu)待了一般,說著來到城市之后最多、最豪氣的話。
因為小狗,我獲得了跟他們一起玩彈珠的資格。
小狗長得很快,三個月后就變成了一條能夠發(fā)出洪亮叫聲的大狗。它白天瘋跑在小城的角角落落,等到我放學的時候就準時出現(xiàn)在校門口,張望著我??匆娢液螅鼤饋?,把身上的土蹭到我的校服上。
我常常把五毛錢的早餐費省下來,買一根火腿腸,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地喂它。有時忍不住嘴饞,我也會給自己喂上一塊。
五年級的時候,母親跟著同鄉(xiāng)到三十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打工,上了初中的姐姐因為借讀費太貴而回到老家讀書。我被托付給大姨,每天去她家吃中飯和晚飯,晚上依舊和小狗住在母親租來的房子中。
為了上學不遲到,我給自己定了鬧鐘。鬧鐘響起的時候,我強迫自己把手伸進旁邊的洗臉盆里,里面用冰水泡著一條毛巾。我把滴著水的毛巾蓋到臉上,睡意頓消。我已經(jīng)因為遲到被老師打過幾次,如果再遲到,可能會被叫家長,我不想連累母親。
時間久了,小狗或許能看懂我的行為,鬧鐘響起時它會跳上炕,對我狂叫,然后用舌頭舔我的臉。自那之后,我再也沒有用過冰毛巾,也沒有遲到過。
那年暑假,小城開始大肆拆遷和興建。貧民窟有人開始靠偷廢鐵生活,膽子大的甚至會把工地上的電纜截斷扛回家,然后賣給收廢品的人。
去大姨家吃飯的時候,她有時候會塞給我五毛或者一塊錢,讓我買些零食。我把那些錢都攢了起來。回家路上如果看到空瓶子,我也會撿起來帶回家。我準備干一件大事。
當時,小城興起一種叫滑旱冰的游戲。旱冰鞋分兩種,雙刀和單刀。雙刀鞋售價五十塊左右,單刀貴一倍。要湊夠五十塊錢,大姨給的錢我要攢很久,空瓶子則需要收集幾百個。我有些失落,等到攢夠了錢,或許旱冰已不再時興。我著急起來。
那天下午,院子里的小孩又來鼓動我跟他們一起到山上偷廢鐵,我想了許久,最終答應(yīng)下來。
我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翻過一座又一座小山梁,終于到達傳說中的廢鐵站。在我看來,那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廢鐵站,分明就是一堆建筑垃圾。水泥袋子、鐵絲與鋼筋散落在石頭和黃土之中,像是永遠也挑揀不完的樣子。
我肩膀上的袋子越來越重,里面塞滿了廢鐵。我想如果能成功逃出去的話,一定可以攢夠一雙旱冰鞋的錢。
“跑!”等我到達垃圾堆的坡底時,突然有人吼了一聲。
我背起袋子狂奔,跑到遠處停下來回頭張望時,發(fā)現(xiàn)其他人也已經(jīng)逃脫,只剩下小狗站在半坡上與老頭對峙。老頭揮動棍子,小狗一邊叫一邊躲閃。
我當時并沒有半點擔心,小狗在我心里一直是偉大的形象,它在黑夜陪我回家,院子里有什么動靜時它用叫聲示威。如果碰到更大的狗,它會露出不怎么鋒利的幾顆牙齒,尾巴會變粗,翹起來。我想,面對一個年邁的老人,它會像往常那樣出色地完成任務(wù),然后奔跑著回家,讓我給它獎勵——火腿或者給它洗一個澡。
等到我將背回去的廢鐵連同積攢起來的空瓶賣掉,再拿著錢買下那雙我已經(jīng)看過多次的綠色旱冰鞋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
我攥著多余的錢,給自己買了一雙襪子,給小狗買了兩根火腿腸,朝家的方向走去。
小狗還沒有回來,一般這時它應(yīng)該蹲在門口等我。我把門鎖打開,掩耳盜鈴般地掀起床簾,它的窩里空空蕩蕩。我終于意識到情況不妙,坐在床上難過起來。
第二天很早我就醒來。我再一次掀開床簾,查看箱子,還是沒有。把門打開后,我看到了臥在地上的小狗。
它已經(jīng)奄奄一息,一只眼睛凸出來,幾乎是掛在眼眶上,滿臉是血。它的后半個身子已經(jīng)沒有了活動能力,拖在地上。它無助而痛苦地望著我,嘴里發(fā)出貓叫一樣的呻吟。門外有一條清晰的紋路,是它拖著身子劃出來的,還沾有血跡。
我用剩下的錢買了雙氧水和阿莫西林。沒人告訴我如何治療受傷的動物,我只記得小時候手指被攪面機攪傷流血,母親就是用紗布蘸著雙氧水為我擦洗傷口。
每次觸碰到傷口,它都會齜牙咧嘴地望著我。我知道,它不會真的咬我。擦完之后,我把阿莫西林膠囊拆開,將粉末灑在傷口上。
幾天之后,母親背著行李回到家中??吹叫」返膫麆莺螅f救不活了,然后不顧我的哭號,將小狗放進紙箱里丟棄。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打開門時又看到了它。
當它用一只已經(jīng)瞎掉的眼睛和一只因為發(fā)炎而不能完全睜開的眼睛看向母親,發(fā)出哀鳴時,母親忍不住落淚了。
母親用鹽水將小狗的傷口清理干凈。它大概害怕再次被丟棄,即使觸碰到最深的傷口,也沒有露出牙齒,只是輕聲呻吟著。
過了幾天,那只失明的眼睛看上去已經(jīng)不那么血腥,只是眼眶周圍留下了幾道疤痕。它的腿也慢慢恢復,右后腿有些扭曲,但是已經(jīng)不影響走路。見到我回家時,它會像原來那樣向我跑來,一瘸一拐的。
它活下來了。
初中時我學習成績不錯,為了考取一個重點高中,母親同意了老師的建議,讓我住校。剛開始,小狗還會時不時跑到教室找我。
我那時剛進入青春期,幼稚之外還有一點叛逆。一只不怎么漂亮、走路瘸拐的小狗站在我面前搖尾巴,發(fā)出撒嬌一樣的叫聲,讓我覺得很難堪。
那天下午,我多次嘗試把它趕回家,都沒成功。我走到教室后墻角,撿起一把笤帚,殺氣騰騰地走過去。我用笤帚敲打著課桌,它以為我在逗它,跳起來和我搶笤帚,張開嘴撕咬著。
教室里的幾個人看向我,眼神奇怪。我不知道哪里來的怒氣,用盡全身力氣,打在小狗的后背上。
它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哀嚎,尾巴緊緊夾在兩腿之間。它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看著我。我一次又一次將笤帚重重打在它身上。終于,它像是傷到了哪里,蜷臥在角落,發(fā)出疼痛的哀鳴。
班上幾個男生嬉笑著用腳把它推出教室。等到下晚自習我走出教室,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回家去了。
初三那年,母親把家搬到了比較干凈的地方,房東不愿意我們帶狗入住,小狗被我的姥爺帶回農(nóng)村老家。那時,我在上課,沒能送它。
沒有了小狗的生活讓我覺得有些異樣,但好像也沒有到傷感或者難過的地步。
高中有一年我回老家,和姥爺聊起小狗。他說已經(jīng)把小狗送給了鄰居,我嘆息一聲。
路過鄰居家時,我看到了小狗。雖然消瘦衰老許多,但我認得它的眼睛和腿。不知為什么,它被拴了起來。它的窩建在豬圈旁。
我背著大背包,手里提著給姥姥買的水果走過去。它對著我發(fā)出尖銳而兇狠的吼叫,想朝我奔來又被繩索勒住,我能感受到那份疼痛。我想,它已不再記得我。
我把袋子放在地上,蹲下來,拍拍手,叫它的名字,像鼓勵它受傷之后再一次站起來時那樣。它停止了吼叫,不知道是看到了我的善意還是回想起了過去。
我把袋子里的蘋果和桃子掰開丟給它,它聞了聞,沒有吃。走向姥爺家的途中,我的眼睛灼熱起來。
我回想起曾經(jīng)從農(nóng)村走到城市的自己,無助膽小,為了得到同齡孩子的友誼做了許多委屈的事兒,為我雪恥的是小狗。
我想起曾經(jīng)與小狗相依為命的那段時光,它把我從睡夢中舔醒,叫我上學。為了能有一雙旱冰鞋,我做了偷盜者,險些致小狗喪命。
此時此刻,我的背包里是一張鮮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不久的將來,我將到大城市生活。而陪我長大、成就我許多的那個玩伴,現(xiàn)在卻被拴在豬圈門口……
(閻蕊森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穿過生命中的泥濘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