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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水(短篇)

      2021-09-05 02:54雪蕻
      鴨綠江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妮娜科長

      1

      進(jìn)車一番講究。胡主任落座副駕駛,妮娜彎腰鉆進(jìn)后排左座,大綠只能擠中間,讓牛老師坐右座。憑什么自己像打雜的一樣擠中間?大綠從基層上來,城府多少有點(diǎn)兒,所以越不服氣反而越開心起來,“我有福,左美女右?guī)浉??!比嚾艘缓宥Α\嚧巴?,車水馬龍,風(fēng)景流動變幻,單位公車風(fēng)馳電掣地向高鐵站馳去。

      牛老師把此次任務(wù)介紹了一下:“大河發(fā)洪水,郝部長命編創(chuàng)室去一線采訪,回來寫報告文學(xué),讓你倆來,鍛煉一下?!蹦菽鹊宦犞4缶G做不到。她卑微慣了,趕緊感恩:“一定不辜負(fù)老師栽培?!迸@蠋煾杏X僭越,忙把權(quán)棒交回:“這次牽頭的是胡主任,要謝得謝他?!薄拔也耪{(diào)來,新兵沒經(jīng)驗(yàn),聽老牛的?!迸@蠋熃o面子,胡主任自然高興。妮娜不耐煩了:“總之我們兩個女的就聽候差遣,行了吧?”妮娜和大綠同歲,做派卻是兩個極端,像來自不同時代的人,都有可喜之處也都有可厭之處,兩個大男人不知怎么回應(yīng),呵呵笑起來。

      一行四人坐高鐵去A縣。大家商量,大河橫穿大河市郊三縣,這次抗洪有駐地解放軍,有民兵突擊隊,時間緊任務(wù)急,得分頭采訪才來得及。老牛大眼睛轉(zhuǎn)轉(zhuǎn):“咱們分兩組,一個年齡大的帶一個年輕的,算傳幫帶吧,你說呢,主任?”胡主任回答:“這建議好,說干就干,現(xiàn)在就分組?!贝缶G注意到兩個男人都往妮娜瞄去,瞄一起,又覺尷尬,忙撇清,你先挑,你先挑。大綠大怒,卻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戲謔:“要不要抓鬮?”倆男人如夢方醒般看向她,一遲疑,又趕緊搶起了她。我?guī)Т缶G。我?guī)Т缶G。他倆搶得激烈,好似把她搶到就光明正大,沒鬼了。最后胡主任拿出領(lǐng)導(dǎo)該有的霸氣,一錘定音:“就我?guī)Т缶G!”

      大綠臉都?xì)饩G了,進(jìn)衛(wèi)生間補(bǔ)了半天妝。大綠姿色一般,餅?zāi)?,小眼,少了讓人心旌搖曳的嫵媚。她小鎮(zhèn)長大,工作一直在小城,調(diào)南都半年,身上老有股子純樸熱烈的土氣。她自己也知道,卻說不清悟不透,也不知如何擺脫。剛調(diào)編創(chuàng)室的時候還好,那時單位人才斷檔,都是工作多年的老同志。她揚(yáng)著紅撲撲的大臉,角落里一坐就是可愛。獨(dú)寵的日子沒幾個月,妮娜來了。妮娜是研究生,學(xué)歷高,家世好,亭亭玉立一站,一張美艷冷淡厭世的臉,頓時把大綠比成了丫鬟。好在她倆不在一個辦公室,大綠自覺,去食堂躲著,開會兩端坐,不和她同時出現(xiàn)在別人視野里,倒也相安無事,起碼沒像今天這樣,一顆玻璃心飽受摧殘。

      傍晚到站,武裝部接待。飯后住賓館,兩個姑娘住一個標(biāo)間。妮娜先洗澡,水聲嘩嘩,熱氣從衛(wèi)生間的門縫絲絲縷縷滲出。她洗了半天,大綠在外面都睡了一覺才出來。大綠有點(diǎn)興奮,她想看妮娜素顏,若還是漂亮,她也就輸?shù)眯姆诜?。可這女人鬼得很,貼張白面膜出來,床上一躺開始打電話。大綠只好無趣地拿著換洗內(nèi)衣走進(jìn)衛(wèi)生間。她一邊刷牙一邊四處望,垃圾筐里一堆臟兮兮的衛(wèi)生紙,毛巾胡亂搭著,護(hù)膚品很高級,一堆高姿的瓶瓶罐罐。她本能地想打開用用——還沒用過高姿的呢,想想,羞恥心占了上風(fēng),又把手縮回來。終于她看到下水道那兒汪著一攤泡沫,泡沫里窩著一團(tuán)骯臟的毛發(fā)。大綠看著那團(tuán)毛發(fā),久久地看著,甚至聞到了體脂的臭味。

      第二天一大早,采訪組分兩路出發(fā)。胡主任帶大綠去解放軍搶險隊,牛老師帶妮娜去民兵突擊隊。解放軍搶險隊由駐地一支英模團(tuán)的兩百多名官兵組成,負(fù)責(zé)朱家莊段堤壩,一個多月來搶修多處險情。英模團(tuán)派來一輛迷彩吉普,車身糊滿淤泥,帶車的是位科長,姓高,一身迷彩也是濺滿泥漿,劍眉星目,皮膚黝黑。大綠很激動。她像所有女人一樣對英雄主義很崇拜,熱情地對科長揮手示意??崎L也熱情,連說歡迎兩位老師來我團(tuán)采訪。此情此景,來接牛老師妮娜的車雖是輛豪華商務(wù),規(guī)格卻莫名低了一截。

      牛主任和大綠跟著科長一路顛簸去了朱家莊。

      即將處暑,天氣依然燥熱,高科長扭頭跟他們寒暄,迷彩服一股餿味。大綠說:“一看您就是身先士卒,剛從堤上下來。”科長倒靦腆起來:“我是宣傳科科長,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媒體采訪,跟那些戰(zhàn)士比我輕松多了。”“您還輕松?。磕@迷彩服就是千錘百煉的證明。”大綠使勁往上捧,再說她也的確仰慕?!懊琅樯陶娓??!笨崎L被捧得高興,也笑瞇瞇贊了回來。

      到朱家莊后,科長先領(lǐng)他們莊前繞了一圈。多日暴雨,村莊被糟踐得不像樣子,大路小路堆滿淤泥,村民們在路邊走著、坐著、站著,個個蓬頭垢面,見幾個外地人過來,其中還有顯眼的軍人,都是累極了不愿說話的模樣。大綠有點(diǎn)失望,還以為他們會夾道歡迎,起碼會拉住解放軍的手熱淚縱橫吧。是她多情了。她在爛泥里吧唧吧唧地踩著,趔趄了幾次,高科長有紳士風(fēng)度,不時扶她幾下,開始還托胳膊肘,后來索性拉手了。這是只力大無窮的手,寬厚粗糲,布滿老繭。大綠的心一陣小鹿亂撞。美女愛英雄。就算她不是美女,仰慕英雄的心也一樣。再一個趔趄,大綠干脆直接往他身上倒,差點(diǎn)沒栽進(jìn)他懷里??崎L嚇一跳,忙將她扶穩(wěn),問沒事吧?!皼]事?!贝缶G撫胸,做驚魂狀。趁他們在前面走,她趕緊掏出小鏡照照,鏡中的自己一臉母雞紅。她有點(diǎn)喪氣,覺得自己沒多大魅力能吸引這個鐵骨男兒。

      大綠三十一歲,孩子三歲,和老公關(guān)系直逼七年之癢。要說厭倦也真厭倦,兩人待家里可以一句話不說,可他們的感情非但沒有破裂,甚至更默契了。他做飯她洗碗,她給孩子換尿不濕他立刻打來洗屁股水。后來有調(diào)南都的機(jī)會,大綠立即爭取調(diào)了來。她不想背叛這個家,合情合理做周末夫妻是她能為這段婚姻爭取到的最好結(jié)局。說不寂寞是假的,但她更畏懼愛。不管是父母、夫妻、情人還是親友,只要太親密,就會讓她覺得不潔、想吐、想逃。大綠用來逃避寂寞的手段就是隨時保持一點(diǎn)曖昧。大綠不美。不美還端著,誰買你的賬?一般來說,只要她能拿出熱切的眼神放電,對方都會有所回饋。那種愛而不得的酸、蜻蜓點(diǎn)水的甜,遠(yuǎn)比肉欲有趣。大綠對曖昧的沉迷像她天天要喝杯咖啡般日常和有癮。坐公交車,她用幾分鐘時間把車廂里的人打量個遍。參加會議學(xué)習(xí)班,她稍有接觸就能圈定心儀之人。在能接觸的范圍內(nèi),大綠總能搭出一個有男有女的小天地。這小天地或只有幾小時,或幾天、幾月甚至幾年,成為她臆想的伊甸園。伊甸園里的那些亞當(dāng)們,他們高矮胖瘦不同,各自散發(fā)魅力,有時是公交車上為老人讓座的清秀男,有時是敞開衣領(lǐng)露胸毛的壯漢,有時就是無聊,在幾個她一點(diǎn)都不喜歡的男人中也會挑一個出來偷窺、喜愛。這輩子她就沒戀愛過,和丈夫婚前的交往也不算,那是相親。她也沒偷過情,戀愛她都嫌膩,何況偷情。但大綠不寂寞,她今天和這個不動聲色地撩撩,明天和那個云淡風(fēng)輕地曖昧,日子活色生香,滋潤得很。

      等他們深一腳淺一腳爬上堤壩時,人還是那個人,大綠卻不一樣了。因?yàn)橛辛嗣雷套痰臅崦粒垌l(fā)光,笑容神秘,五官變得柔和。她的這些變化別人搞不清,科長卻有感覺,畢竟剛才拉拉拽拽有了接觸,他對她印象還是不錯的。他也說不清怎么回事,就覺得這個女記者好看了,不由多看了兩眼。

      一切變得有意思起來。

      洪水混濁。英模團(tuán)搶修的那段堤壩打滿木樁,壘著亂糟糟的沙袋,到處是坑坑洼洼踩出的腳印。高科長抖擻著精神介紹搶險經(jīng)過:戰(zhàn)士們半夜巡查發(fā)現(xiàn)多處管涌,潰堤后果不堪設(shè)想,搶險隊徹夜奮戰(zhàn)封死險情。有個小戰(zhàn)士扛沙袋時鞋跑掉了,漆黑半夜的,他摸索一下,泥水里找不到,干脆赤腳跑起來,誰承想一腳踩到塊舊木板,板上翹著鐵釘,一下釘進(jìn)了腳板心……大綠聽得入神,立即感同身受地驚叫起來?!澳敲刺郏尤粵]感覺,直到天色微亮,血水把泥漿染紅,其他戰(zhàn)友發(fā)現(xiàn)才把他拉到一邊包扎?!笨崎L聲情并茂地講訴著,眼里涌出淚意。“待會兒我能采訪他嗎?”“當(dāng)然可以,他這幾天養(yǎng)傷,在炊事班幫著燒飯?!薄澳俏乙矌椭鵁垺!薄澳哪茏尨笥浾吣銦??”“我想幫你們燒飯,能為最可愛的人做點(diǎn)事好榮幸。”“王記者你才可愛呢,你是這些來訪記者中最可愛的?!薄罢娴模俊贝缶G被夸得差點(diǎn)孩子一般跳起來。

      去駐扎點(diǎn)采訪,和受傷戰(zhàn)士交談,回縣城賓館,直到臨下車大綠仍耿耿于懷:“為什么不行,就是想給大家燒頓飯嘛?!薄澳哪苷孀屇阕觯僬f了,我們炊事班的飯您不滿意?”“好吃,可我就想給你們做頓飯?!薄懊魍砦覀兓貋碚壹绎堭^,你去后廚露兩手。”“明天還是你陪我們?”“這幾天采訪都我陪,這幾個縣的搶險隊都是我們師派的?!薄疤昧?,歐耶?!焙魅慰床幌氯チ耍骸按缶G,咱淡定點(diǎn)兒行不?”“就不淡定,就崇拜科長。”大綠繼續(xù)裝瘋賣傻,搞得科長不好意思起來:“兩位老師早點(diǎn)休息,明早接你們。”

      至此,暗香撲鼻的迷霧告一段落。

      大綠進(jìn)了房間。妮娜先回來,已洗好澡,正坐床上抹護(hù)手霜。大綠免不了客套幾句,說說今天在英模團(tuán)的見聞,卻勾起妮娜的不快,柳眉一豎發(fā)起牢騷來:“你知道我們?nèi)ッ癖鴵岆U隊什么待遇?一無所獲,還遭白眼,明天我要和你們一起去?!彼隙鋸埩?,大綠心知肚明,也只能好脾氣地安撫:“哪塊地都有收成,有早有晚,再等等?!?/p>

      “等個屁,我明天也要去正規(guī)軍?!?/p>

      “你去找主任反映,他們怎么安排我都沒意見。”

      2

      第二天,大家去王家莊壩段采訪另一支搶險隊,晚上回市里,科長果然沒食言,帶他們?nèi)チ烁浇朗辰?,正好胡主任妮娜也回來,一起趕了過去。

      飯店很小很臟,據(jù)說味道鮮美,遠(yuǎn)近聞名??崎L帶他們走進(jìn)預(yù)定的包間。包間也破舊,墻上糊著報紙,桌上鋪一次性桌布。很明顯,妮娜跟這氛圍不搭,扭扭捏捏坐著,一臉不適。飯菜上桌,酸菜肥腸魚,小魚鍋貼,地鍋雞。高科長到外面吧臺拿瓶小二鍋頭,喝點(diǎn)吧,解乏。他站在燈管下,大綠仰頭看,覺得他頭都頂天花板上了,粗糙眉目冷峻異常。大綠渾身滾燙,舉杯再飲才驚覺,不知不覺已喝了幾杯小二鍋頭。好酒量,科長再次把杯盞遞來。逼近的眼眸,日光燈在他眼里閃,大綠差點(diǎn)一腳跌進(jìn)去?!安粫取!贝缶G像所有女人那樣推辭著,手卻不聽指揮,又端起酒杯喝了下去。辣嗓子的燙,順喉舌散向全身?!坝羞@樣讓女人喝酒的嗎?”一邊干坐的妮娜突然發(fā)火了。一幫大男人笑著把頭轉(zhuǎn)向妮娜。大綠的心縮起來。日光燈把妮娜的臉照得發(fā)青,她坐在那兒像楚楚可憐的林黛玉。他們又開始敬妮娜酒?!安缓?,如果你們一定要我喝,我就喝醋?!蹦菽冉兄?。老板娘居然真端了一碟醋進(jìn)來。笑聲浪頭般向妮娜拍去,妮娜像激流中堅毅的美少女戰(zhàn)士,誓死不喝,逼急了笑起來,好像終于頂不住喝了一口,于是大家更熱烈地笑起來。

      可想而知,大綠妮娜回賓館后什么狀態(tài),都是紅頭漲臉,衣冠不整地往床上一躺,成軟體動物狀?!暗谝淮魏刃《€喝了幾杯,還覺得舒服,見鬼了?!蹦菽茸约憾紘K嘖稱奇。大綠腦里還回蕩著那些男人的笑聲,有點(diǎn)不想搭理,想想沒道理,勉強(qiáng)搭了一句:“你潛力大唄?!薄斑@些當(dāng)兵的挺有意思的,尤其那個姓高的司機(jī),有男人味。”“什么?”大綠差點(diǎn)以為聽錯了?!熬湍莻€最后買單的,個子高高的,老灌我酒的。”大綠不知說什么好,第一反應(yīng)是氣,覺得妮娜看低了科長,想糾正,想想又忍住,不但忍住,還舌頭一轉(zhuǎn)把話題扯了開去:“今天采訪得怎樣?我可是沒收獲?!贝缶G也就搭搭話,誰知這敷衍的話頭卻毫無征兆地勾起了妮娜的興奮,她從床上翻身坐起,一掃剛剛的倦態(tài),神采奕奕開始了高談闊論:“今天挖到大料,一個孩子夭折了?!?/p>

      大綠一聽也來了興趣:“說來聽聽?!?/p>

      今天妮娜和胡老師去的是李家莊壩段,這里的民兵搶險隊從鎮(zhèn)上調(diào)來,全是民企員工。李美霞兩口子是同一家企業(yè)的工人,這次都被編進(jìn)來,吃住在臨時帳篷。那幾天李家莊壩段經(jīng)常出現(xiàn)險情,搶險隊日夜巡邏搶修。就在這時,李美霞家出了大事。她十歲的兒子由于爺爺奶奶監(jiān)管疏忽,和幾個小伙伴在發(fā)水暴漲的池塘里溺水身亡。李美霞兩口子聞聽噩耗,瘋了一樣號啕大哭。這邊堤上屢屢險情,一個隊員也不敢離開,那邊兒子冰冷的小尸首躺在家里,爺爺奶奶痛苦茫然,不知如何處理。深明大義的母親李美霞,硬是和丈夫一起堅持到洪峰過后才趕回家。兒子安葬完畢,第二天她就回到搶險隊繼續(xù)奮戰(zhàn)。

      “大愛,小愛,大家,小家,自古以來這些事跡就能大寫特寫,你真挖到了寶!”大綠一邊稱贊,一邊心里貶損,寫來寫去無非老一套。

      “很多記者會按你那個思路寫,我不,我想寫這個母親喪子的狀態(tài),這才是深挖,而不是一味歌頌。”

      妮娜一番伶牙俐齒,直接打臉大綠。大綠被嗆得面紅耳赤卻并沒生氣,反倒刮目相看起來:“說來聽聽哈?!?/p>

      妮娜坐得筆直,用被子將自己裹嚴(yán)實(shí),像藏在蓬松繭殼里的外星人先知,甚至聲調(diào)都變了,變得空靈:“采訪前,我有很多設(shè)想,悲痛的、亢奮的、歇斯底里的,不管哪種,我猜都是種奇異的狀態(tài),沒想到坐我對面的,就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蓬頭垢面,癡癡呆呆,所有反應(yīng)都慢一拍,問什么都聽不懂。我設(shè)想無數(shù)悲慘降臨人世的樣子,唯獨(dú)沒想到會是癡呆。我猜她處理完兒子后事后,不是要回大堤奮戰(zhàn),也不是不回大堤奮戰(zhàn),而是處在呆滯的聽之任之的狀態(tài)?!?/p>

      大綠聽得驚心,不禁吸口氣嘆道:“你當(dāng)記者可惜了,應(yīng)該當(dāng)作家。”

      “這是我的夢?!?/p>

      “你的見識配得上你的夢。”

      “你也不賴?!?/p>

      “久仰?!?/p>

      “失敬?!?/p>

      女人的情誼真是怪,要么老死不相往來,要么惺惺相惜好得能換頭,就沒個中間地帶。大綠被這突發(fā)的熱烈暴擊,像正常人趕路,趕著趕著,卻一頭拐進(jìn)滿是白花花裸體的澡堂子,異乎尋常的裸露和肉感讓人頭暈?zāi)垦?,熱氣騰騰中好一陣子驚詫莫名。接下來,兩人話題不由自主地扯到了愛。這幾乎是所有女人親近后都要指向的話題。大綠直接質(zhì)疑到底有沒有愛這個東西,妮娜想都沒想答道,當(dāng)然有。大綠表示同意,卻認(rèn)為因人而異,好多不是的,我們認(rèn)為是的,好多是的,我們卻認(rèn)為不是。妮娜被勾起興趣:“比方說?”

      “比方我們剛剛討論的母愛,我倒覺得這東西該有的時候有,不該有的時候就沒了,像件衣服,穿上有,脫掉就沒了?!贝缶G不知為何脫口而出這些話,多年來埋在心里死結(jié)一樣的東西,當(dāng)真說出,不由得心虛,覺得自己在賣弄觀點(diǎn)。這賣弄,像是抗衡,又像是致敬。知己互獻(xiàn)心聲?天敵互相較量?

      妮娜被大綠的觀點(diǎn)嚇了一跳:“愛怎么就是件衣服了?”“因?yàn)槟銈兗埳险劚?,我卻是親身經(jīng)歷?!薄罢f來聽聽,你還真是一點(diǎn)點(diǎn)刷新我的認(rèn)知?!北蝗烁吲醺杏X美妙,大綠想繼續(xù)下去,卻又不愿亮出心里耿耿之刺,只得換鄰居家的事說給妮娜聽:“我家農(nóng)村的,小時候鄰居家有個女孩,領(lǐng)養(yǎng)的。那時人都窮,女孩幾乎是被賣過來的。后來女孩爹媽聽說女孩考上大學(xué)有了好工作,跑來認(rèn)親。鄰家女兒用一招就算出了爹媽對她到底有沒有愛。她說想在城市買房,讓爹媽贊助五萬,拿出來就認(rèn),拿不出就算了。結(jié)果,他們灰溜溜地走了,再沒來過?!?/p>

      大綠躺床上翻個身,幽幽說道:“你說有沒有愛?如果貧窮輕易就能抹掉它,能算愛嗎?”

      妮娜沒吭聲,想半天,答道:“你說的細(xì)思極恐,但我能確定我媽一定是愛我的,我這輩子什么都敢否定,唯獨(dú)她對我的愛,千真萬確?!闭f完她有點(diǎn)不服氣,覺得被比下去了。妮娜羞愧著自己的正常。正常是不是就意味著平庸?她正要字斟句酌地為自己的才華添分量,大綠卻送來了祝福:“你這么確定有愛這么一回事,真好?!蹦菽纫苫蟮乜聪蜞彺?,大綠的眼在暗影里閃著光,不但誠摯,還充滿了哀傷,由不得妮娜心里一熱,又一軟,全身心地信了。

      突然妮娜好像想到了什么,追問道:“這是不是你自己的事?”大綠先是被妮娜的激動嚇一跳,馬上又感到了隱隱的別扭。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若是天之驕女,自己就是女人中的野種。她和她的界限,豈是一番談話就能靠攏的?大綠拉熄床頭燈,黑暗如幕布落下,打在臉上發(fā)出聽不見的微響,接著她若無其事地笑起來:“我可不是你故事里的人,別意淫我,確實(shí)是鄰居家的事。”大綠的笑輕浮刺耳,妮娜愣了一下,馬上也跟著尖聲笑起來:“意淫?你也配?”兩人戲謔幾句翻身睡去。翻身當(dāng)兒,都各自偷看了一下枕邊的手機(jī),屏幕泛著微光,一點(diǎn)十分。

      不知不覺,她們居然聊到了這么晚。

      3

      鄰居家的事是真的。

      那女孩和大綠一般大,兩人一直同班同學(xué),都是沒媽的苦孩子。女孩是小時候被鄰居家領(lǐng)養(yǎng)的。大綠呢,很小的時候親媽就走了。小到什么地步?剛斷奶十個月媽媽就改嫁了。小時候,大綠并沒感覺自己異樣。那時小鎮(zhèn)學(xué)校還延綿著一點(diǎn)言情小說的文藝氣息,孤女、憂郁、惹人憐,這些特征使她不俗,她甚至覺得孤女的身份隱隱閃著光環(huán)。

      所有的痛是后來刺過來的。

      大綠十四歲上高中那年見過媽媽一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當(dāng)時有老師在教室外喊,大綠,有人找。她跑出去,見走廊那頭站著一個矮胖的中年婦女,由另一個個子高些的婦女陪著。她向矮胖的女人走去。為什么這么判斷?因?yàn)榘值倪@個人一直在看她。她的判斷沒錯,果然是矮胖的開了口,問她是大綠嗎?大綠說是。她又問你還好嗎?大綠問你是誰?她只是笑,再問你爸還好嗎?大綠仍是問,你是誰?她猜到了,但她畢竟才十四歲,很緊張。女人再把話題往這邊拽,你和你爸還好嗎?大綠臉漲得更紅了,她也賭口氣,就是不答,再把話拽過來,你是誰?連高個兒女人都笑了,你倆這是干嗎?那女人也想笑,算了,不問你了。她往大綠手里塞個布包,是塊舊手絹,里面裹著兩個熱熱的蛋一樣的東西。大綠傻乎乎地站著,把手絹包塞回去,不要。女人再塞回來,拿著。大綠推。她再塞,掰大綠的手讓她拿著。大綠掙得激烈。她從沒想過她倆會這樣相逢,她的媽媽又矮又胖,皺紋深深的眼窩里看不到一點(diǎn)眼神。一個母親面對一個多年未見的孩子,不該痛苦嗎?可大綠一點(diǎn)沒看到。沒錯,那女人一直在看她,饒有興趣,充滿探究,但完全是一個陌生人對另一個陌生人的看,而且多強(qiáng)勢,從頭到尾都要大綠按她的意思來。

      回家后,爸爸的反應(yīng)也讓她瞠目結(jié)舌。她把這事告訴爸爸,爸爸毫不吃驚:“是你媽,難為她想起來看你?!薄盀槭裁措x婚?為什么這么多年不來看我?”大綠想問出點(diǎn)什么。沒母親這件事,怎么著也是傷痛吧?起碼是種不一樣吧。愛和恨,是大綠年幼無知時自以為是的拔高。爸爸用和白天那女人一樣空洞的眼神看著她:“過不下去就離了?!贝缶G那時還有孩子氣的執(zhí)拗,繼續(xù)問:“她有沒有想過我?”“以后有機(jī)會你問她吧?!薄拔沂撬碌囊粋€蛋,就這樣忘了?”“說到蛋,想起來了,你媽給你帶的兩個鴨蛋,家里還有兩個饅頭,正好湊頓飯?!薄安灰@臭蛋。”“人是人,蛋是蛋,你和蛋有仇?”兩個蛋,兩個饅頭,被爸爸放在大碗里,擺在她家木桌中央,成了一頓晚飯。

      鴨蛋很好吃。沒什么不一樣。

      一夜之間,大綠長大成人。

      大綠強(qiáng)迫自己,不再有是人都難免的顧影自憐。她爸爸后來再婚了。和別的夫妻一樣,為家務(wù)吵,為錢多錢少鬧,唯一不同的是,大綠不是繼母親生的,她待自己更涼薄。這有什么?大綠不恨任何人,像她不愛任何人一樣。后來大綠考上了外面的大學(xué),去了外面的城市,成了小鎮(zhèn)人眼里有出息的人。其實(shí)也就那樣。她大學(xué)畢業(yè)考入大河市宣傳部門,成為一名事業(yè)編人員,丈夫本地人,有套老宅供他們生活。她受不了家庭生活,可不結(jié)婚生子她找不到安身立命的方法,而且她也受不了孑然一身被人評頭論足的尷尬。后來調(diào)南都的機(jī)會來了,她毫不猶豫地踏上南下的火車,從此過上了有婚姻的單身生活。再后來,大綠媽又來認(rèn)親了。這么多年,足夠小鎮(zhèn)把她的事傳遍十里八鄉(xiāng)。和從前一樣,又是那個高個子閨密跑進(jìn)大綠辦公室,問她是大綠嗎?大綠認(rèn)出來了,偏偏一臉茫然,你是誰?她說我是你媽的朋友,以前去學(xué)校找過你。大綠說記不得了。女人提示,鴨蛋,手絹包。她反復(fù)說,大綠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記不得了。一切又變成小時候那場沒完沒了的拉鋸。大綠再不是從前那個懦弱的少女了,她就是說不記得了。終于高個兒女人住了嘴,她明白了,開始單刀直入,你媽就在外面走廊上。大綠早被這番纏斗累得口干舌燥,她拿起面前的茶杯,咕咚咚地喝半天,向那女人有氣無力地望去。高個兒女人也講得嘴唇都起了皮,“你到底愿不愿意見她?”

      “你說呢?”

      4

      那一夜,大綠怎么都睡不沉。她先夢到高個兒女人又來找她,一個勁問,為什么不見你媽一面?問著,問著,高個兒女人蹲下身哭起來,哭著哭著,變成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一身衣服精濕,懷里還抱個硬邦邦的男孩。男孩蒼白的手腳從女人懷里垂下來,一上一下晃蕩著。滿是黃泥、畜牲糞便的漿水從母子倆身上流下來,把地板洇濕了一大攤。大綠魂飛魄散,拼命想從床上爬起來把燈打開,卻全身僵住,動彈不得。她轉(zhuǎn)轉(zhuǎn)眼珠。還好,眼珠能轉(zhuǎn)。大綠用眼角瞟見一旁床上被窩隱隱隆起一個人的形狀。妮娜,醒醒,我魘住了,推我一下吧。大綠在心里叫不出來地喊著。妮娜睡得像死豬。那對濕漉漉的母子一直蹲坐在房間中間……大綠眼都要瞪裂開了。僵持很久,她有點(diǎn)累,把眼眶松了松,這一松,居然暈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色大亮。

      妮娜洗漱好,盤腿坐床上,腳邊放著化妝包,正描眉畫眼地拾掇著。大綠心虛地往房子中間的地板上看,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跋掳胍棺鲐瑝簦瑖?biāo)懒??!蹦菽冗叢练圻叡犬嬛?。“你也做噩夢了?”“是呀,夢到昨天采訪的女人,就是那個夭折孩子的母親,抱著兒子蹲在我們房間里哭。我懷疑她壓根兒就死了,只有魂靈滿世界游蕩著哭。我嚇?biāo)懒?,想叫你,可你就是不醒,我又喊不出來?!贝缶G目瞪口呆:“你,你,說什么?”“這兒,”妮娜跳下床,一步跨到房間中央,“她就在這兒哭,懷里抱個死孩子……”“別說了!”大綠嚇得沖過去,捂妮娜的嘴。妮娜莫名其妙:“做噩夢的是我,你這么慫干嗎?”等大綠一番顛三倒四的傾訴有了眉目,輪到妮娜往大綠懷里撲了……正抱一起胡亂安慰著,門突然砰砰響起來,兩人受驚,再次叫起來。

      “吃飯啦。”胡主任在門外喊著?,F(xiàn)實(shí)將兩人拉出魔幻境界,大綠妮娜踉蹌上岸,如獲大赦,齊齊對外喊道:“主任,我們要退房!”

      油條包子豆?jié){,胡主任和老牛吃得滿臉冒汗,大綠和妮娜卻因?yàn)樽蛱斓膲羰巢幌卵省Uf吧,這蹊蹺事說了沒人信。好在高科長說了一早接他們?nèi)縣,今晚還住這兒非瘋不可。吃完早餐,兩人回房間取行李,都心有余悸地繞開夢中女人蹲著哭的那塊地板,奪門逃去。走廊里,兩人仍心有余悸,回身向房門合十拱手:“我們一定好好寫,把你寫成圣女貞德,把你兒子寫成天使?!?/p>

      走廊陰暗。

      寂靜無聲。

      呼之欲出。

      “娜娜,我有個建議,等這趟采訪任務(wù)完成,你抽空回來一趟,再找那個喪子的母親談?wù)劊鎸γ?,看清楚,最好還能成朋友,這樣就不會怕了。”“我這輩子不會來A縣了,我懷疑這里就是《倩女幽魂》里的蘭若寺。”“我要是你硬著頭皮也得看看真相,你就不想再見那喪子的母親?就不想試試她到底有沒有呼吸?如果這輩子能見識《胭脂扣》里梅艷芳飾演的如花那樣凄美冰涼的女子,也是奇遇。”“你再說……”妮娜又急又氣,沖過來掐大綠,突然眼珠一轉(zhuǎn)高聲喊道:“那間房門開了,哎呀媽,快跑!”妮娜一跑,大綠明知她在嚇人,也忍不住頭皮發(fā)麻,跟在她后面跑起來。兩人拖著皮箱抱頭鼠竄,被氣宇軒昂地上樓來的高科長迎面撞上。

      “怎么啦?”他被這兩個披頭散發(fā)、尖叫連連的女記者驚住了。沖在前面的妮娜想都沒想,一頭扎進(jìn)他懷里:“鬼,鬼!”

      跟在后面也在驚叫連連的大綠,見此一幕,愣住了。

      5

      一輛舊吉普載著他們在大街小巷穿行,然后駛出城區(qū),上了國道,風(fēng)馳電掣地向B縣馳去。車?yán)飷灍?,汽油味刺鼻,汗餿味濃烈,胡主任落座副駕駛,牛老師高科長妮娜大綠四人勉強(qiáng)擠在后座。“有輛依維柯,送廠大修了……”高科長很尷尬,一個勁解釋。大家紛紛安慰沒事,這樣擠才有趣。大綠也在笑。怕別人看出她的勉強(qiáng),她笑得最歡。高科長妮娜挨著,不論顛簸還是大笑,兩人腦袋都雞啄米般不時碰一下。大綠嘴里又泛出那股電線烤煳的味道。

      再一個顛簸,大綠身子一歪,差點(diǎn)栽進(jìn)身邊牛老師懷里,不由得咯咯地笑起來:“這車再猛點(diǎn)兒,該甩車外面去了?!薄翱鋸埩税桑蹦菽茸I誚,“我怎么沒事?”“我肥,我重,我體積大,大東西比小東西摔得厲害,這道理你不懂?”大綠的自嘲換來一車爆笑。大家又磕頭打盹兒睡了一覺,B縣就到了,招待所住下,吃完午飯,準(zhǔn)備出發(fā)采訪。

      不情不愿地,大綠又跟高科長去了B縣郊區(qū)的英模團(tuán)搶險隊。不情愿歸不情愿,該收拾的她一樣沒拉,畫眉、搽粉、抹口紅,直到鏡子里的臉盡可能有了點(diǎn)姿色才下樓。進(jìn)車落座,大綠勉強(qiáng)一笑,離他盡可能遠(yuǎn)地坐到了座位另一頭。她冷淡的樣子讓高科長摸不到北,刻意化妝、化得偏濃、猴腚一樣臊紅的臉又顯得可愛,他忍不住問了一句:“大記者今天怎么了?”

      “怎么了?我沒覺自己怎么了???”

      高科長被懟得發(fā)蒙,更覺有趣:“一直覺得大綠記者性情中人,果然如此,不但至情至性還喜怒無常嘛?!?/p>

      “就說我神經(jīng)病唄?!?/p>

      “神經(jīng)病也是可愛的神經(jīng)病?!备呖崎L不介意,繼續(xù)逗她。

      大綠忍不住笑起來,邊笑邊白他一眼。眼角余光中,他面容粗糙、五官濃重,迷彩服威風(fēng)凜凜,大綠心一軟,再次跌了進(jìn)去。

      堤上臨時搭就的幾個帳篷里,一排軍人坐馬扎上,雙手搭膝,腰背挺直,乍一看都和高科長差不多。眾人相仿,大綠卻能一眼將他辨出。她不時地偷瞄他側(cè)顏,鼻梁高挺、下頜剛毅。愛慕一定是有質(zhì)感的,脈沖電流般灑向皮膚,如針扎,似蟻咬。他如何感覺不到,面皮都痙攣了幾下,扭頭想捉住她的看,她卻受驚,趕緊將目光躲開。熱戀的人都動人,何況她還抹著胭脂,更添幾分笨拙。這份驚慌失措的愛戀,高科長從未遇過。他年少從軍,后來上軍校,當(dāng)排長、連長,再調(diào)機(jī)關(guān)當(dāng)科長,打交道的都是鋼鐵直男,拖到三十歲也沒領(lǐng)略過兒女情長。偶爾幾次相親,茶社里坐著,談的是收入職業(yè)父母家世,這不合適,那不合適。三番五次,高科長漸漸失去盛年求偶的熱烈,或者也曉得緣分強(qiáng)求不來,安心在部隊當(dāng)起了大齡剩男。

      他從未想到這次采訪會遭遇激情。這女記者姿色平凡,卻一片赤誠,最讓人感動的是,她的愛不含世俗考量。她不了解他,甚至連他名字都不曉得,就因他這個人愛上了他,這份純粹,哪里去找?高科長是愛浪漫的,他也曾陶醉于《魂斷藍(lán)橋》一眼萬年、為愛生死的橋段,后來在現(xiàn)實(shí)中熄了,誰想到現(xiàn)在一切又燃起來。再看大綠,高科長真是越看越覺得純樸美好,像村頭等他歸家的鄰家姐妹。

      表面之下,高科長和大綠激情灼灼。

      表面之上,采訪進(jìn)行著。

      眾人正襟危坐,靦腆半晌,一人先開口,我先說說吧,我是三連長。險情,搶修,扛沙袋,戰(zhàn)洪峰。接著二連長開講,也差不多。大綠記著、聽著,中午沒休息好,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再看高科長,臉色明顯陰下來:“大家先休息一下,待會兒繼續(xù)。”

      “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彼鰜恚呦麓蟮?,一到人少的地方立即暴怒起來,“你怎么回事?”大綠嚇住了,囁嚅道:“怎么了?”“天天歌頌我們保家衛(wèi)國舍生忘死,真面對的時候就這樣?打哈欠?你有真情嗎?你能寫出什么好文章?”一番厲色疾言,鞭子一樣抽向大綠,她扛不住,把臉扭一邊哭起來。她一哭,倒又讓他手足無措起來。哽咽中,大綠感到他似乎想摟她,想想不妥又把手縮回,在旁邊轉(zhuǎn)著圈作揖。良久,大綠平靜下來,吸著鼻子抱怨了一句:“打個哈欠罷了,犯了什么罪?”這一回嘴,再次把他火氣勾起,拽住她怒沖沖地向前沖去:“走,帶你去看,看我為什么生氣?!?/p>

      他拉著她,手似鐵鉗,快步如飛。她跟不上,一路小跑,踉踉蹌蹌,穿過一段斜坡,一個青磚瓦房的院落出現(xiàn)在面前,大門一側(cè)高挑紅旗,一個哨兵筆直站立,向他敬禮。他松開大綠,一邊回禮一邊向她解釋:“當(dāng)?shù)匦W(xué),沒開學(xué),做了搶險隊宿舍。”

      蟬聲嘶鳴,空氣悶熱,幾間教室門窗大開,幾十個戰(zhàn)士橫七豎八地躺在門板上睡得正酣,黝黑的臉上布滿艱苦勞作近乎煙熏火燎的痕跡。蚊蟲亂飛,他們累極了,揮舞幾個手勢趕幾下,又翻身睡去。

      高科長和大綠在窗外久久地看著。

      “他們今天忙了一上午,加固了一公里的堤壩,洪水結(jié)束,他們可以乘卡車回團(tuán)部,可他們不放心,還是做了。他們的想法很簡單,一定要做夠,不然以后懊悔更難受。”

      大綠的臉,一點(diǎn)點(diǎn)漲紅了。她想說對不起,卻說不出口。原來當(dāng)真難堪時,說什么都多余。他伸手拉住她往回走:“對他們好點(diǎn)兒,他們值得?!币宦窡o言,直到門口哨兵處他才驚覺,趕緊將她手放下。也是直到這一刻大綠才驚覺,原來自己一直被他拉著。他手上的繭磨得她的手生疼。手抽開了,磨得疼的感覺還在,而且越來越深,烙鐵一樣往心里燒著。

      大綠嚇壞了,把手哆哆嗦嗦地藏進(jìn)了口袋里。

      6

      大綠的手一直藏在口袋里,像只驚慌的兔子。

      后來在招待所洗漱完畢,躺進(jìn)被窩,她仍堅持把手塞進(jìn)睡衣下擺里。妮娜發(fā)愁:“她晚上會不會來找我們?”大綠也怕,但說真的,因?yàn)槟莻€秘密,她又沒那么怕。帶給她秘密的人就睡隔壁,為此她靠著那側(cè)房間的半邊身子都暖暖的。大綠伸手把床頭燈調(diào)暗:“聊天,困得受不了再睡?!薄熬褪?,我們不睡,看她拿我們怎么辦?”正說笑著,手機(jī)響起來。大綠接通,是丈夫和孩子。大綠一驚,有點(diǎn)恍惚,仿佛把他們忘了很久了。他們說些家常話,就掛了。放下手機(jī),大綠如釋重負(fù)地出口氣,目光一轉(zhuǎn),卻撞上妮娜探詢的眼神:“誰啊?”

      “老公兒子。”

      “感覺你們不親。”

      大綠心虛,但哪里肯認(rèn):“那是我含蓄,對啦,你結(jié)婚了沒?”

      “不想進(jìn)圍城?!?/p>

      “三十一,不小了?!?/p>

      “我媽說了,怎樣都隨我?!?/p>

      “你媽真好?!?/p>

      “世上很多東西我都不信,唯獨(dú)對我媽,我千真萬確,我就是她的命。”

      大綠有點(diǎn)控制不住醋意:“這么確定?”

      還好,氣氛沒僵。妮娜跳下床,掀起睡衣下擺給大綠看。她的腹部白皙平整,正中一個圓潤的肚臍眼兒,靠右處卻斜伸出一道疤,淺淺的,蠟筆畫過般一道痕,難以想象當(dāng)年皮開肉綻的恐怖。

      “我十歲時有陣子身體不舒服,腿腫腳腫,吃什么吐什么,以為消化不良,去醫(yī)院檢查卻是重病——急性肝功能衰竭,很快就下了病危通知書。媽媽二話沒說就簽了活體捐肝同意書。我當(dāng)時一直昏迷,根本不知道和媽媽一起在手術(shù)室里待了一天一夜,等再醒來的時候,身體里已經(jīng)移植了媽媽的半片肝。我當(dāng)然相信這世上有母愛,而且從不敢質(zhì)疑。”

      眼淚,順著大綠的臉流下來:“你真幸福,可實(shí)話說,你讓我自卑?!?/p>

      “我不是為了傷你才說的,我只是想了解你。”妮娜掀開大綠床腳的被窩鉆了進(jìn)來,“那天你說的鄰家女孩,是不是你自己?”

      “真是鄰居家的事,她的可以成為故事,我的卻是一筆爛賬?!?/p>

      “說來聽聽。”

      “我不敢?!?/p>

      “我都說了,我也從不把媽媽捐肝的事告訴別人,怕自己有炫耀的嫌疑,我都撕開了,你也豁出來吧?!?/p>

      大綠說了。

      房間里一切都半明半暗。大綠的聲音冷靜、有條不紊,到困惑處顛三倒四,很快又回歸正常。有時她自己都恍惚,覺得是一個陌生人在講另一個陌生人的事。有時她為了印證自己的幻覺,把嘴閉上,那聲音仍在講。妮娜在被窩那頭坐著,一動不動。那些聲音描畫出的往事,在她們頭頂翻卷著。終于,那聲音靜下來。很長很長的安靜之后,妮娜開口問了一句:“說完了?”

      “完了,”大綠悶聲答道,“所以我終究搞不清有沒有愛這個東西。”

      “你和她之間是不是有誤解?”

      “我只是迷惑,這么多年我都弄不懂,她為什么把我丟下來不聞不問?撫養(yǎng)費(fèi)就不談了,貧窮真能使人一毛不拔,可為什么不能來看看我?如果她坐牢了,癱瘓了,或者有其他不能來的理由,我都會諒解,可十四歲那年我明明見過她,好好一個大活人?!?/p>

      “為什么不找她問清楚?”

      “不敢?!?/p>

      “你不覺得這樣太折磨自己了?”

      “我不會去找她。只有這樣我和她才能互相折磨。我對她的真誠就是和她一樣狠毒?!?/p>

      大綠的頭靠在妮娜肩上。妮娜的身上散發(fā)著溫暖好聞的味道,那是一個被愛的人才能散發(fā)出的味道。妮娜何時挪到這邊來的?自己又是何時把頭靠在她肩上的?大綠大驚,像白天不知不覺被高科長牽手,她現(xiàn)在再次被某種強(qiáng)烈的感覺擊中,趕緊把身子移開:“讓你見笑了?!?/p>

      “我怎會見笑?為你痛還來不及。去找她問清楚,也許她真有難言之隱,也許就是不愛你,忘了你,又怎樣,你不是靠自己活得好好的?好歹有個結(jié)果,你還可以通過寬恕她來療愈自己。”

      “我不會去找她的。”

      “我說我是基督徒你信嗎?我平常不敢說,怕別人覺得我有優(yōu)越感,可我們今天都說了不敢說的,所以我想對你說,我覺得自己有使命,是上帝派我來勸你的,寬恕她,上帝眼里一切罪錯都該被寬恕,所有人都是迷途羔羊?!?/p>

      “你說的對,可我就是做不到?!贝缶G突然被妮娜腔調(diào)里的慈悲激怒了,沒錯,她就是女人中的野種,總是對高尚有所抵觸,總覺得其中諸多做作,于是狠擦把臉又補(bǔ)了一句,“而且,我認(rèn)為,在我沒原諒她之前上帝也不能原諒她?!?/p>

      妮娜瞠目結(jié)舌。

      冷場好久,還是大綠老道些,遞上話頭,幾點(diǎn)了?妮娜趕緊看手機(jī)夸張地捂嘴,五點(diǎn),快天亮啦。妮娜起身回自己床上躺下。兩人熄燈躺好,想想,相視一笑調(diào)侃起來。夜聊累,也有好處呢。怎么說?她沒來??刹皇?,我們沒做夢,她就進(jìn)不來。

      7

      C縣采訪點(diǎn)在下游蓄洪區(qū)安置點(diǎn),成千上萬的災(zāi)民撤離到開發(fā)區(qū)廠房里。民兵搶險隊和英模團(tuán)搶險隊都在忙著搬物資、搭帳篷、分發(fā)救災(zāi)品??諘绲膹S房里滿是帳篷,像雨后田野上亂長的蘑菇,到處是衣著凌亂的男女老少。高科長拉著大綠在人群中穿梭,不時喊住幾個軍人介紹給她,她卻困得不行,稍一疏忽,就兩眼發(fā)黑。這次他倒沒發(fā)火,而是一把撐住她打晃的胳膊,焦急地問道:“你怎么啦?”“我和妮娜一夜沒睡?!薄盀槭裁??”“說了你也不信,就是遇到了可怕的事,不敢睡?!?/p>

      迷糊中,他牽著她在人群里七繞八繞,進(jìn)到一個帳篷,里面放著一張行軍床。他扶她躺下,幫她蓋好毯子,讓她休息,這是某某營長的鋪,跟他交代過了,午飯前沒人來打擾。

      “我再去幫妮娜記者安排個鋪?!?/p>

      他欲走,卻被大綠伸手拉?。骸拔遗??!?/p>

      “怕什么?”

      “怕那件可怕的事。”

      他愣半天,突然扭頭把帳篷門虛掩,回來俯身抱住了她。

      時間一下靜止了。

      多少年了,從記事起,大綠就沒感受過擁抱。爸爸的抱不算,那是為養(yǎng)她長大;丈夫的抱也不算,那是搭伙過日子不得不有的密切。曖昧就更不算了,無論點(diǎn)到為止的接觸,還是恰到好處的調(diào)情,都是輕撫心頭,撩得更深只會讓她逃。她從未想過真正的擁抱是這樣的。寬厚的胸膛原來不是用來看的,是用來感受的,都是勁,箍得她生疼,還有熱度,聞一下嗓子要起火的體味。大綠嚇?biāo)懒耍鄱疾桓冶犻_。

      就在這時,他干熱的唇靠近她耳邊說了一句:“我們結(jié)婚吧?!?/p>

      就是這句話,讓大綠醒過來。她的身子一點(diǎn)點(diǎn)硬起來,死勒住他肩膀的手也松下來,還有點(diǎn)把他往外推的意思。

      行軍桌上的鬧鐘再次發(fā)出嘀嗒聲。

      世界回來了。

      現(xiàn)實(shí)世界里,她的家在離這兒不遠(yuǎn)的大河市。這次采訪,她只是想曖昧一把,沒想到卻遇到了愛情。

      她一直懷疑有沒有愛這個東西,但剛才,愛確實(shí)發(fā)生了。

      他俯身抱著她,愛裹著她,散發(fā)出昨晚妮娜身上那種味道,被人愛著溫暖好聞的味道。一瞬間,大綠熱淚盈眶。她從未奢望自己會有那種味道。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女人中的野種,越是自慚形穢,越是用無所謂、不相信來抵抗。他攬她的手再次用力,心被壓得又扁又脹,大綠強(qiáng)迫自己把眼淚咽下去。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齜牙做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當(dāng)真了?”

      他的身子一下僵住了,然后他松開手,站直身子,第一反應(yīng)是想走。這顯然不是成年人的處事方法,彼此只能硬著頭皮虛晃幾招趕緊把事情糊弄完。

      “逗你玩呢,沒看出來嗎,這是韓劇里的橋段,你們女的不就喜歡這套?”

      大綠心都碎了。

      她看到他臉上有一絲頰肌控制不住在抖,忍不住想把事情往回拽:“我不能,天知道……”她想說,你對我而言都不是愛那么簡單了,你是我的一次革命,烏有鄉(xiāng)里的一個希望,一息尚存的真誠。正因?yàn)檫@樣,大綠嚇住了。她當(dāng)然明白他的可貴,強(qiáng)健、力大無窮,披一身鎧甲般威風(fēng)凜凜的靈魂。和這樣的人相愛,會怎樣?像孤女的她無法想象妮娜割肝救女的母親,從沒愛過的她也無法想象和一個真正相愛的人相愛會怎樣。

      有多愛,就有多恐懼。

      恐懼中,大綠更多的仍是羞慚。她配不上他的愛。一開始,她對他就只是曖昧,當(dāng)愛當(dāng)真來臨時,她敢面對嗎?不,她不敢。從小她就明白,保護(hù)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別動心,因?yàn)橐坏﹦有木鸵馕吨o了別人傷害自己、毀了自己的可能。要想不結(jié)束,永遠(yuǎn)別開始。要想不失去,永遠(yuǎn)別得到。大綠你多大的人了,這道理不懂?

      他轉(zhuǎn)身走的那一刻,是那么真切地,大綠感到身子一輕一裂,一絲霧氣從體內(nèi)掙出來,飄走了。

      生平第一次,大綠感到了失魂落魄。

      8

      C縣行程很快,大家浮皮潦草地訪訪、記記,再沒心情細(xì)訪了,折騰幾天全累了,都想趕緊打道回府休整。大綠高科長之間更尷尬,悻悻的都有點(diǎn)躲對方,事情越發(fā)無奈起來。

      終于,采訪結(jié)束了。

      手機(jī)早已預(yù)訂好票,吉普車載著他們向郊區(qū)高鐵站趕去。一彎國道延綿至天際,大河奔流在道路一側(cè),濁浪滔滔。四野茫茫,村莊房屋的斷壁殘垣泡在洪水中。半天晚霞,絳紅、豆沙紫、水彩粉,各色霞彩將天地映得壯麗蒼涼。

      滿車人無語,昏昏欲睡。大綠妮娜擠一起,正迷糊著,妮娜突然問:“你老家D縣的?”“是,離這兒不遠(yuǎn)?!薄安换厝タ纯??”大綠無法控住內(nèi)心的戒備,她像后悔把柔軟肚腹暴露給敵人的動物一般收緊身子,生硬地頂了回去:“不回,回去有什么好看的?!彼詾槟菽葧o趣,被愛的人總是那么善良又令人討厭,妮娜居然追著又添了一句:“我陪你回去?!贝缶G掩飾不住了:“多謝好心,真的不用?!蹦菽葰獾脛e轉(zhuǎn)了臉,大綠懶得哄她,也把臉扭向窗外。外面的世界越發(fā)昏暗,那些一閃而過的洪水、災(zāi)民點(diǎn)、倒塌的房屋都被抹去災(zāi)難的痕跡,融入天地,仿佛生來如此、從未受過萬般打擊。

      大綠看著窗外,想著D縣,那個一百多里外叫故鄉(xiāng)的地方。在那里,她的父母發(fā)生過怎樣的故事,她不得而知,一定也像她回憶母親的故事般莫名其妙,不像樣子。她隱約聽過一些碎裂的片段。父母相遇時很窮,爸爸在小鎮(zhèn)水泥廠做工,父母雙亡,吃百家飯長大,長大后沒房沒錢,一點(diǎn)工資只夠養(yǎng)自己,熬到三十歲好容易找了個鄉(xiāng)下的大齡姑娘。這大齡姑娘就是大綠媽。大綠媽娘家也窮,陪嫁沒有,彩禮倒要了兩百塊。就是這兩百塊錢把大綠爸媽壓垮了,兩人從結(jié)婚開始,就過上了勒緊褲帶不停還債的生活。他們的生活窮苦到媽媽生大綠時連口白面都吃不到。窮讓人活不下去。窮能使人變心腸。這點(diǎn),大綠比誰都懂,只是難以理解能到哪一步。那女人這些年不來看她,是因?yàn)檫@個嗎?

      車廂里人人顛得東倒西歪,大綠也隨著那節(jié)奏呆若木雞地晃著,以至于車子急剎車頓住,她的頭撞到前排座椅后背都沒反應(yīng)過來。

      滿車人困倦中驚醒,紛紛搖下車窗往外看。

      路邊,一輛拖拉機(jī)側(cè)翻過來,糧食撒一地,都是麥子,黃澄澄的顆顆粒粒,高低起伏堆滿路面。狼藉中,躺一人,沒見血傷,臉朝下躺著,不知死活。很多人圍觀,一旁停著幾輛車。司機(jī)沒熄火,馬達(dá)突突響著,大家都猶豫,是繼續(xù)走還是下去看看。高科長更猶豫,他看了幾次表,怎么辦,團(tuán)長還在團(tuán)部等著,把你們送到高鐵站我就得回去,團(tuán)長今晚有任務(wù),要趕飛機(jī)。那就走吧……大家趕緊建議,幫高科長下決心。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是碰瓷的呢。正好旁邊一輛車開了車門,一個中年人向那躺著的人跑去,眾人更是如釋重負(fù)。司機(jī)猛踩油門,車身猛然一縱,向前馳去。

      車子開起來,眾人卻清醒過來,陷入不安的沉默。大綠更恍惚,總覺得那個臉朝下躺著的人很眼熟。是個女人,矮胖,穿花布衫,胸罩很緊,背上那些贅肉突起的勒痕顯出一個女人全部的蒼老狼狽。突然,大綠的心揪住了。難道是那個女人?大綠被這想法嚇?biāo)懒?。她難以想象,如果故事這樣結(jié)尾,母親用這種方式不放過她、贏了她,她該怎么辦?大綠的手變得冰涼,還發(fā)抖。被人愛的人,總是那么善良,又那么令人討厭,妮娜居然再次抓住她的手,替她,也替滿車不安的人喊了出來:“掉頭回去!”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司機(jī)二話沒說,停車、倒車、打方向盤,吉普車再次風(fēng)馳電掣地往回駛?cè)?。他們回到出車禍的地方,一個側(cè)拐彎的路口,一棵大樹,后面是家廠房的大門。所有人都確認(rèn),確實(shí)是車禍現(xiàn)場。但是現(xiàn)在,那個剛剛他們認(rèn)為側(cè)翻一輛拖拉機(jī)、臉朝下躺著一個人的地方,路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眾人目瞪口呆。司機(jī)不甘心,下車問路人,車來車往,行人如梭,沒一個人說發(fā)生過車禍。大綠跑到后面廠房大門旁的傳達(dá)室詢問,保安仍是回答沒有,哪有車禍?我們鄉(xiāng)下,有點(diǎn)事準(zhǔn)會傳遍十里八鄉(xiāng),確實(shí)沒啊。

      車子慢慢開動,回頭繼續(xù)向高鐵站馳去。眾人仍是疑惑、難以置信,怎么可能,就這里,大家都看見了,拖拉機(jī)翻了,一個男人,穿黑T恤,臉朝下躺著,麻袋里的麥子漏了,撒了一地。什么?這下輪到妮娜大綠大驚,可我們看到的是個女人啊,穿花布衫,胖胖的……難道大家都瘋了?難道得了集體癔癥?眾人大驚,繼續(xù)七嘴八舌議論著。

      大綠蜷縮在車廂角落里。

      她有點(diǎn)崩潰了。

      自始至終,妮娜都握著她的手。大綠感動,更抗拒。她討厭妮娜身上那股味道,那股自恃善良的人總是妄圖感動別人的味道。誰也做不了她的主。她再卑賤,也不容任何人做她的主,就算有人搬出至高無上的善的名義,也不行。

      那些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全咬了過來。

      盡管這樣,大綠還是輕輕地又堅決地把妮娜的手推開了。

      9

      高科長把他們送到A縣一家招待所。

      他和他們一一握手,說著惜別的話。

      然后,他坐上吉普車,走了。

      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

      雪上空留馬行處。

      高科長轉(zhuǎn)身上車的時候,大綠把臉扭到一邊,一眼不敢看。淚水,在她眼里滿盈著,滾燙的、潮濕的,像漸漸漲上來的洪水,就要決堤溢了出來……她拼命眨著眼,把那股潮濕的感覺壓了下去。

      10

      回來后,采訪組每人按要求寫了自己的篇章,出了一本20萬字的報告文學(xué)集,印了一千冊,在后來的表彰大會上發(fā)了一部分給領(lǐng)導(dǎo)和參會代表,又發(fā)了一部分給下面的基層單位。

      大綠和妮娜在單位仍是原來那樣:妮娜漂亮、醒目;她呢,低調(diào)、樸素,處處靠邊溜著過。偶爾,在走廊飯?zhí)脮h室里,她和她碰面會打個招呼、聊幾句家常。

      大綠媽媽后來沒找過大綠。大綠也沒找過她。她們就這樣一直沉默著。有一天,一切一定會狹路相逢??赡且惶欤皇菦]到嗎?

      大綠還是每星期回一次大河市,和老公孩子過個周末。唯一改變的是,她再不曖昧了。

      一天晚上,大綠仍是坐沙發(fā)上看電視,看到一則新聞,大河市郊區(qū)因濃霧造成一場特大車禍。撞得稀爛的轎車,凄厲尖叫的救護(hù)車,醫(yī)護(hù)人員抬著擔(dān)架一溜小跑,傷員,痛哭的家屬,忙亂的交警,還有穿迷彩服的軍人也在跑來跑去。旁邊有記者手拿話筒解說,車禍傷亡慘重,周邊英模團(tuán)的官兵也前來支援了……很多軍人,跑來跑去,一張張年輕焦急的臉。其中有一張臉,好像是他。大綠一震,瘋了一樣細(xì)看,可鏡頭倏忽一閃,再找不到了。甚至那則新聞也過去了,然后是廣告,沒完沒了的廣告。

      大綠呆住了。

      她從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和他重逢。他出現(xiàn)在她家的電視里,一閃而過。

      后來,大綠一直癡坐在沙發(fā)上。直到下半夜,風(fēng)寒露重,她被吹醒,這才驚覺窗戶洞開。她站起來,關(guān)電視,開燈??蛷d里,衣服亂扔,桌上一堆臟碗沒洗。大綠站在毫無趣味的生活里,突然萬念俱灰又心滿意足。

      困意陣陣襲來,她倦得不行,踢踏著拖鞋,回臥室睡了。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雪蕻,女,原名黃雪蕻,安徽碭山縣人,現(xiàn)居南京,從軍25年,轉(zhuǎn)業(yè)后供職于江蘇省作協(xié)。16歲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三部,于《清明》《芙蓉》《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xué)》《莽原》《雨花》《西南軍事文學(xué)》《青春》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十余篇,作品數(shù)次獲全軍文藝新作品一、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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